陈德民
生活在南京这个省会城市,整日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编辑文稿,埋头于纸堆里,我已多年没见过独轮车这种乡人经常使用的人力运载工具了。
新中国成立后,我的父亲从一个贫苦的孤儿几经拼搏成为走南闯北的社会商人,推着独轮车走村串户向农民推销生活用品。从此,他与独轮车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不知道独轮车这种运载工具过去在中国的普及程度与现在的各种机动车相比如何?但它以其轻便、灵巧和适用的特点确实给当时的人们在运载货物时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独轮车与两轮的平板车不同,它是在A字形的木架下面安装一个胶皮轮子,行走时靠人的两条腿实现三点平衡。推着车子的时候,要在两个车把上系上一条一寸多宽用布条编就的或废弃的电动机传动带作为搭在肩膀上的车襻子,这样可以减轻两只臂膀的承重力。据说力量大的人使用独轮车可以运载上千斤重的东西!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国家对私营工商业者进行改造,农村成立了供销合作社,父亲被收编进入了这个组织,在一个偏远的水乡集镇的门市部,做了一名营业员。创业初期的供销社调拨商品全部靠独轮车来运送。艰苦的创业环境,磨炼了父亲吃苦耐劳的毅力,那时他才三十岁,推起独轮车身轻如燕,健步如飞,加之业务精湛,经常受到领导的表扬。后来,供销社又将一些小商贩进一步组织起来,成立了合作商店。供销社领导将父亲安排到商店做领导小组的组长。父亲是个务实的商人,不善于周旋与应付复杂的社会关系,思想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不久只好辞去组长的职务,被打发到商店的一个分店做营业员,连供销社都没能回去。
他和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老李在一个店面做同事,两人情同手足。因为年轻,到镇上进货这类吃苦差事就由父亲独揽了。每隔三五天他就要到镇上进一次货。一大早,母亲为即将起程的父亲煎上几个油炸鸡蛋,把打散的鸡蛋倒进油锅炒几下,撒上白糖再翻几下,就是一碗黄澄澄、油津津、香甜可口的鸡蛋花,以此增添父亲的体能。这时的父亲因做过手术不成功,落下了病根,体力大不如前。
吃完早饭,还没到上班时间,老李从邻村还没赶来,父亲搀着我的手说:“儿子,走,帮我扶扶车子。”便匆匆带着我赶往商店。他先用两只手对着车轮子挤压了一下,检测一下胎压,拿起气筒对着气嘴门打了几下气,再用手挤压了一下,见无大碍,就将车子推到门外,吃力地将装满鸡蛋、蓖麻子等农产品的箱子往车上搬。因为独轮车容易侧倒,每次装车时,父亲就指使我站在车旁帮助扶车子。每装好一侧后,他就用绳子把几个箱子捆扎结实,然后再装另一侧。
一切就绪后,他转过脸对我说:“在家好好读书吧,要听妈妈的话。”便将车襻子往肩上一搭,两手握紧车把,弓着腰,叉开双腿支撑着独轮车,吃力地在高低不平的乡间土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十几里外的镇上挪去……这时,我站在路边,目送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目光所及之处……
在路上,但凡遇见一些乡亲让他到镇上捎这捎那,父亲都高兴地应承下来。而晚上,当父亲披着晚霞推回一车琳琅满目的货品时,乡亲们就立即围在柜台前看新鲜,向“陈会计”问这问那,遇到可意的东西就会掏钱买下。那时候,乡亲们对为公家做事拿工资的人统称“会计”,表示尊敬。营业员是“会计”,下乡送信的邮递员是“会计”,连食品站卖猪肉的也是“会计”,听说一个在企业食堂做饭的伙夫在回家的路上也被乡人称做“会计”。是啊,会计就是数钱的,可见那时候人们对拿工资的人是何等羡慕!而也有许多拿工资的人跳了龙门就找不着北了,高高在上,见了昔日的乡亲就爱理不理,仿佛高人一等。但父亲从来都和乡亲们称兄道弟,亲如一家。六七十年代,正是我国商品匮乏时期,父亲凭着他的好人缘,每次到镇上进货,都会搞点火柴、白糖、煤油、肥皂、名烟、名酒之类的紧俏商品回来,轮流分给众乡亲使用。
记不清有过多少次,每到梅雨季节,天气炎热,空气湿度大,收购的鸡蛋因不能逾期存放,就得风雨无阻送到镇食品站保管,这时的独轮车用不上了,父亲便戴着斗笠,披着雨衣,将装满鸡蛋的两只木箱挑在肩上,艰难地踏着泥泞小道往镇上赶去。
一些有点文化的人见此情景,就动情地说“老陈啊,你真是小车不倒只管推了!”记得“小车不倒只管推”这句话是当时一位全国先进模范人物杨水才的一句豪言壮语,挺流行的。
那辆小小的独轮车,在父亲的手中由新变旧,陪伴着父亲不知走过了多少里乡村小路,为几千人的小村百姓带来了便利和温馨。两根车把子被父亲的手磨的油光发亮,而车架也由开始的坚固结实变得吱吱作响。但父亲并没有嫌弃它,而是细心地呵护着,哪里坏了,他总要自己动手修理一下,修好了继续用。直到一九七四年那年,供销社把父亲抽调回去,到新的岗位上工作,父亲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心爱的独轮车。
弹指间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父亲的那辆独轮车与我的奔驰轿车相比,可谓相形见绌。但它好似一件历史文物,铭刻着父亲那代人坚忍不拔的意志。父辈们在艰苦的条件下开拓着自己的事业,靠坚强的信念辉煌着自己壮丽的人生,却是我们永远都不可忘却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