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13 11:28龚雨昕
连云港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阿爹流萤姐姐

龚雨昕

台上的霓虹灯棒,肆意地喧嚣着青春的光耀,流萤般微弱的祈祷,湮灭在台下无望的彷徨,曾记否,那个盛夏,灿若繁星的挟火纷飞,笑靥如花的我们轻易许下怎样的诺言? ——引子

又是一个校园晚会,空旷的体育馆出奇地人声鼎沸,喧闹的笑声,怪叫声,口哨声……此起彼伏。聚光灯的旋转、晕散、泼墨般地浸染着伫立在舞台中央的一只话筒,一只被镶嵌着碎钻,银光熠熠的脚架所支撑的黝黑话筒。反差异常的朴素,纯净的玄色,仿佛试图在光怪陆离的交织光网下,躲闪,挣脱;最后毫不例外得被吞噬,被粉饰,被剖析得彻彻底底……那道通透的钠灯光线,将它的构造和材质完全暴露于万千好奇与打量下。格格不入,注定颇受非议。而这,正是她所恐惧的,扼住她伸向梦想彼岸手腕的,正是这份胆怯。背负着诺言与自卑,她,彷徨又彷徨……

似有一道光匆匆划过,似有一团深邃的黑向她袭来,意识,涣散。忆,启。

闪烁着微光的是涓涓流淌的银河,涓涓流淌的银河下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连绵起伏的山峦中间,是两道娇小的身影,奔跑、嬉闹。头顶两个羊角辫的是她,她是妹妹——静;散一头瀑布的是姐姐——灵。夜风轻拂,夏叶沙沙作响。玩累了,她们并肩坐下,静然仰望头顶的绿荫,和挂在树梢的半月。灵似是想起了什么,侧过身去,把背上的布包小心翼翼地解下。布包不大,倒是十分干净。醒目的是几个蝌蚪似的符号,黝黑、玲珑,趴在洗得发白的线头旁,静注意到了姐姐的举动,伸着小脑袋望去:“灵姐姐,这都是些什么啊,看起来好怪啊,嘻嘻……”灵轻抿嘴唇笑了笑,稚嫩的手指来回摩擦着黑色的线条。“这些叫作音符,它们会很好听的……”听着姐姐的几句呢喃,静似懂非懂,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小辫,把玩着手上微沾夜露的狗尾巴草。“沙沙……”灵悄然打开了布包,将其平放在身前,又郑重地掰过静瘦削的双肩,炯炯凝视。双眸深处,似有萤光流转,纵然微弱,依旧璀璨,“咱们以后就唱歌吧,唱遍大江南北,当一对山谣姐妹花,成不?”瞧见着静懵懂的脸上皱起的小包子,灵又小心地捧起身前的“木质匣子”,爱怜道:“这是城里的小姑上个月送给我们的礼物,说是叫‘youkelili’,它也会唱歌呢,咱们到时候就带着它一起唱歌吧!”姐姐的话自耳畔匆匆划过,勾起她好奇心的却是那个形态奇异且小巧的“youkelili”。小孩天性的跃跃欲试勾起了她肥嘟嘟的手指向其摁去。“嘣……”一声清脆,“哈……”一句惊叹。心存余悸的静蓦然回过神来,圆睁着两只晶莹的黑葡萄,定定地盯着姐姐凝重的眸光,“你刚刚说了啥?”“噗”,灵一时无语,微皱的眉间却浮现几缕释然。无奈地揉了揉静毛茸茸的发顶,灵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调侃:“你还是太小了……”“什么呀,又说我小。”静不满地撇撇嘴角,皱皱鼻头,理了理微乱的碎发,哧溜一下从地上爬起,一把甩开了手上的狗尾巴草,清了清喉咙,清亮的山谣悠悠而来“蓝天诶,白云呦,山岗连绵我家嘿……”唱罢,俏皮地向姐姐眨眨眼,像是在宣示自己不再年幼,灵无奈地笑了笑,悄然捧起了“youkelili”,舒缓的和弦乐徐徐荡开,红唇轻启相应道:“悠悠耶,陶陶哟,绿水青山难觅诶……”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夜色如墨,泠泠微风;忽逢宵烛,簇簇流光;灿若繁星,点亮初心。那一刻,数只流萤的纷飞,两道伫立的倩影,年少时稚嫩的梦想,深深地烙印在那个盛夏的夜幕里。

又与流萤相会了六载,她们的和声常年浸润于蓊郁的山气茁壮生长。六年不长,她们的演奏仅在邻里乡亲们的耳畔回荡,每逢庆典,都少不了灵静乐;六年不短,两只羊角辫已合拢于一束垂于后脑,从人们异样的打量中,静也已经明白了什么,脸上泛起的朵朵红晕时常染上苍白。当姐姐灵的歌声愈发明快时,变声期突然降至,使静的清脆童声迅速消逝。突转音域的声线,令她敏感了许多,她更愿意捧起小巧的“youkelili”,静静诠释属于她们的山谣。

“灵,你唱得真好听,俺也想跟你学呢。”“谢谢,不过我还要干农活,阿爹一个人太辛苦了!”“诶,你真懂事儿,哪像你那克死亲娘的妹妹,老是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还总是跑没影儿了!”“喝!不许你胡说,静子是静子,她是我最好的妹妹,有最棒的音乐天赋!”“诶呦呦,就她,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就她现在的声音,这还能听吗……”细细密密的对话声,顽强地挤过窄窄的门缝,一字不落地涌入静脆弱的双耳。她一直都站在门后,右手早已贴上门扉,但那些冰冷的字眼却如同毒蛇幽冷的獠牙,狠狠地扎进她的敏感与自卑,麻痹了她布满小茧的指尖,颤动的左手再也把持不住那副“youkelili”。“砰,咔嚓……”劣质的琴身应声破裂,她飞奔而去,阳光灿烂,却拒绝不了那串串晶莹砰然落地。而那突如其来的嘈杂声却未能盖过屋内依旧激烈的争论声。地上破碎的“youkelili”,一如破碎的梦,独自见证了这一切……

静不顾一切地跑上山,耳畔持续徘徊的讽刺,点燃了她常年压抑的狂躁。如一团飓风,她向前歇斯底里地撞去,沿路的碎石一道又一道地割在她裸露的脚踝上。泪眼蒙眬的她,疯狂地抓开一波又一波拦路的灌木丛,狰狞的伤口在她的双手上持续绽放妖异。“啪……”一方崎岖的磐石终是绊倒了那道跌跌撞撞的身形,惊起一片麻雀,万物重归于宁静。一瓣一瓣的血花盛开在她娇小的身躯下,似一簇一簇的曼珠沙华摇曳于彼岸……

“唔……”静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支撑的手背上青筋抽搐,她缓缓地从地上爬起,却又重新跌坐在地上。她将阴郁的面颊高高扬起,泪水却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只记得姐姐的好,而我永远只是个不懂事的煞星?鬼鬼祟祟?那是因为我在编山谣啊,编只属于咱村的歌啊!跑得没影了?那是因为村医说了,只有山尖上喝饱了三夜清露的月牙草才能救阿爹的病啊……”低声呢喃恰如雁过无痕,仅此山倾听,却无人驻留。“啊——”一声凄厉的嘶吼霎时爆裂,直逼碧空而去,似利剑般刺破了天际重重叠叠的云霭。空洞的瞳孔深处寂如死潭,所谓心灰意冷,不过一念之间。

“一滴,两滴……”是什么自额前划过,又融入她的眼角?那不是雨,那是山神的眼泪。是山神的泪水正持续冲刷着她遍布鳞伤的身躯,是山神的呼喊引来了天雷滚滚,正试图唤醒他可怜的子民,唤醒那颗灰败的心。前赴后继的寒气,在静全身的毛孔里肆意喧嚣,游荡的神思渐渐被拽回“阿爹,我还有阿爹,我还有疼爱我的阿爹,我还要照顾我的阿爹!”静抬起双手,死死地盯住手上的血污“不,我的双手不能废,我的身体不能废,它们还要照顾阿爹”。静战栗的双臂试图支撑着残破的身体,却跌落;再爬起,又跌落,一次,两次,三次……她,终于站起来了。哆嗦着双腿,一步,两步,三步……一瘸一拐地,她努力地向山下挪去,忘却了满山风雨,忘却了寻常的雨声似乎不是这般沉重,忘却了那“山神”的呼唤是如此真实……

拖着一身血渍与污渍,疲惫与疼痛,恍惚与坚定,模糊的视野里,她似乎看到了村落,看到了阿爹焦急地张望,“阿,阿爹……”破碎的音节自她干裂的唇齿间漏出。“小静子,俺的小静子啊,你可总算是回来了……”深邃的眼眶里,氤氲着浑浊的水气“我的儿啊,你咋弄成这副模样,你让阿爹咋整啊?”皲裂的手掌胡乱地抹了抹双眼,赶忙接过小女儿羸弱的身躯,为其撑起一片晴空。“咦,灵子呢?她不是去找你了吗?”阿爹的眼神向远处探寻。“姐,姐姐,她,咳,她去找我了?”“是啊,灵子慌里慌张地把你爱玩的琴给了我收着,就往山上跑了,说你肯定上山了。”“难,难道……”静的思绪缓缓回溯……“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快,快到山神庙那,山神发怒了!”一道匆忙跑过的身影,呼啸而过。“嘤……”静闻言,挣扎着从阿爹的怀抱中抬起头颅,遥遥望去,层层叠叠的雨幕后面,是山石,崩溃了……强烈的晕眩搅碎了她最后的意识,坠入深渊的那一刻,却是清晰地听见了阿爹撕心裂肺地呼唤“灵子——”。

小山村,破碎了;常林山,破碎了;“youkelili”,破碎了;阿爹的慈祥,破碎了;还有,姐姐的如花笑靥,一点一点,支离破碎……深邃熟悉的黑逐渐蔓延,重新连接了断裂的记忆与现实。

“姐姐——”静猛地从床上弹起,汗珠浸湿的碎发下面,是猩红的眸色,欲裂的眼角。昏黄的灯光下,是熟悉的宿舍床板,是熟悉的巨型落地窗上,倒映着熟悉的却不再稚嫩的脸庞。缓缓收回视线,她粗喘着,无力地捂住胀痛的脑袋,散乱的发丝垂于胸前。她颤抖的双肩渐渐趋于平静“有多久没做这个梦了?”低声呢喃语,瘦削的脸颊侧一串泪滴应声而落。

呆坐了许久,她掀开被褥,和衣起身,当双脚触及那暗色的板砖时,微凉的触感暗示了刚才一切的一切,不过梦一场。梦里梦外,物是人非,孰真孰假,或未易量。毕竟初心已逝,斯人已亡;早已醉现世,念浮华,何曾忆往事,秉初心?伤痛的,不敢再回首,但这场梦,将埋入心底的破碎的记忆,逐渐还原……踱步至窗口,微风徐徐,吹得人心口发凉。她紧紧攥住垂地帘子,发白的指尖投射出的不安,她似乎又忆起了那场悲剧是如何谢幕——那是一场百年难遇的泥石流,那是“天灾”,更是“人祸”。那些天,偏偏有城里人看上了半山头的那片林,万木皆伐;那一天,偏偏下起滂沱大雨,洗刷万物;那一天,偏偏她要跑上山头,发泄苦闷;那一天,偏偏姐姐上山来找她,未曾离去;那一天,偏偏血脉相连的姐妹擦肩而过,永远地,擦肩而过。那一天,姐姐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后一天,阿爹也去了,再也没有睁眼。再后来呢?后来山民们怒火中烧,蔓延至小城,斥骂着无知者对山神的亵渎,控诉着暴徒者对可怜人的恶行。家里只剩下她,一个未成童的女孩。村里却不止她,热心的山民们拿着冰冷的补偿金,家中存有体温的余钱,将她托付给了远城的一所不错的寄宿学校,或许,遗忘,才是最好的解脱。

岁月的长河冲刷着生活的棱角,表面似乎已被磨平,但其深陷泥潭的磐体,巍然屹立,直至海枯。

夏风拂过微湿的脸庞,灼热的空气中却是刺骨的寒意,揪人心痛。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伪造的,虚拟的黑夜,斑驳一地——那是不再黑的夜。出神地望着,街道旁,灯红酒绿;夜空中,星月萎怠。她有多久没见过夜了?夜何时被篡改成这副模样?蓦然惊觉,城里的夜,如此浅薄,没了厚度与深意。蓦然回首,念起尘封处故乡的夜,弥漫天地,不含杂质,水墨淋漓的黑,覆护万物,取缔喧嚣,纳藏浮尘。蓦然惊觉,唯山村的夜方可叫停芸众的熙攘纷扰和劳顿之苦,唯山村的夜方可承载童稚纯真的欢娱与流萤共奏的初心。抬头仰望,夜空中一朵一朵的闪烁,比树高,比云低,那是夜筝,而非流萤。流萤,流萤……真怀念明明灭灭,影影幢幢的小幽灵呢。“流萤,流萤……”低声呢喃,思绪流转,梦中的模糊的情景愈发鲜明:姐姐,翕动的嘴唇;“youkelili”,音符的初识;山,山谣……她,似乎忘却了什么;奢靡的城市浮华下,她,似乎丢失了什么。“回家!回家吧!去寻回丢失的梦!”念头霎时胀满了空荡荡的心,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这座城,这喧闹,她要逃离这里,她不属于这里。多年的孤独一行,她差点忘了,她也有家。那徒留悲戚的故土,无人守望的故居,她不愿再逃离!

匆匆收拾行囊,她,迈入夜的怀抱。宿舍里,方桌上,一素笺,墨迹未干……

未惊动任何人,她悄然至家。多年空旷的小屋,整洁依旧。她了然,温热沁心。轻抚梦中相逢的桌椅,锅碗瓢盆,指尖余留的是真实,她笑了,她哭了。当她细细地擦拭不曾落灰的抽屉时,一只熟悉的布包跃入眼帘。心,再次战栗了,是兴奋?还是忐忑?她不知,只是在打开布包的一瞬间,当视线触及熟悉又陌生的碎片时,初心,重又跳动。她笑了,她哭了,她终于寻回了梦,就让她代替姐姐,完成只属于山谣姐妹花的梦吧!

“《流萤的祈祷》是一名由常林山中学的女生所谱写的山谣,‘youkelili’的明快与山童清脆的歌声完美的融合,在摇滚乐盛行的歌坛,掀起了一波新潮,下面敬请欣赏……”乐台广播鸣起熟悉的旋律,她哈着热气,漫步在小镇的街头。故乡冬天依旧寒冷,她的嘴角却始终挽起一抹熟悉的浅笑,就像姐姐一样。“下雪了呢”一丝清凉融入手心。遥遥望去,雪花纷飞。有人曾道,雪花是天堂遗落的花朵,花期是天到地的距离。姐姐,那是你的信笺吗?你听到妹妹写的山谣了吗?我们的山谣就是流萤微光,渺小却坚定,即使城市已消失流萤的踪迹,妹妹也会一一找回,只属于我们的山谣才刚刚开启……攥紧手中的清凉,她再次迈步,融入追逐初心的人流……

梦醒,梦启,梦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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