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儿
著名老作家吴然迄今创作出版了约50部儿童文学作品,曾经三次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以及以宋庆龄、冰心、陈伯吹、台湾省杨唤命名的儿童文学奖多项。吴然的作品,大多篇幅短小,文字清丽,形象生动,意境优美,散发着浓郁的天真童趣和诗情画意,因而得到广大少年儿童读者的特别喜爱。也因为这些原因,吴然成为当代作家中,入选各种版本语文教科书最多的作家之一。同时,吴然还是正在推广使用的“人教版”全国统编小学语文教材的参与编写者。然而,就在吴然儿童文学成就显著、风格定型的时候,他以巨大的创新勇气,写作出版了长篇纪实儿童文学《独龙花开》,实现了文学的自我超越,也为纪实儿童文学树立了一道新的标高。本文试图对吴然儿童文学的基本风格及晚近之作《独龙花开》论述如下:
儿童文学,读者主体是少年儿童,写作者却主要是成人——这就引出了一个悖论:基本由成年人书写的儿童文学,真的符合儿童的真实和意趣,并能走进儿童的视野和心灵吗?我记得阅读《小王子》,就发现这本书一直试图在告诉我们一件事:人只要一长大,其实是再也没有能力了解孩子的世界。连带地,我们也警觉不到孩子是用另一种方式在看世界的。
但是,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儿童文学作家,是那种潜心研究儿童,并能够回到童年、保持童心、钟情和痴迷于儿童文学写作的有心人,那么,他是可能打破这个悖论,成为不仅被儿童读者接受,甚至被儿童读者所狂热地追捧和欢迎的作家——这样的例子,在当下,比如曹文轩、沈石溪、杨红樱等等,是数不胜数的。
吴然,是这个队列中另一种类型。吴然以童心童趣和诗意的表达,以符合儿童审美趣味的美文写作,成为国内入选教科书最多的当代儿童文学作家之一(据统计,截至2017年12月,吴然入选国内和海外各种汉语《语文》正式教科书的作品,已经超过70多篇次,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数字还在继续扩大),他也成为少儿读者群最稳固、最广大的一位作家。如果要探寻他在儿童文学创作上的成就,“回到童年”,可以说是他的成功秘笈之一。
有人认为:所谓诗人,就是要看谁是可以回到童年的一种人。这当然是一种比较极端的说法。但借此观点,倘若诗人如此,对于从事儿童文学写作的人来说,能否“回到童年”,则更是至关重要。儿童文学作家在写作中“回到童年”的途径,不外乎一靠回忆的搜寻,二靠想象的参与。此外,海量的阅读也可能触类旁通,引发电光火石般的童年心理记忆——如同童话家林格伦所说的:过去岁月里的“那个孩子”,那个“唯一能够给我们以灵感的孩子”,仍然活在我们的心灵之中,一直活到了今天。因此也可以说,一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的任务之一,就是致力于重新想象、发现并且“回到”真正的童年。
吴然从事儿童文学创作,已达半个世纪。许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着“回到”童年的那条秘密路径。在他创作出版的《歌溪》《小鸟在歌唱》《凉山的风》《风雨花集》《珍珠雨》《一碗水》《天使的花房》等五十余部散文集和散文诗集(2015年又有带有创作总结性的五卷本《吴然文集》问世)中,他一再表达着自己对于童年的无限缱绻之情,挖掘着童年的生活留给他的美好与温柔的记忆。他说:“童年时代的一切,烙印在我的人格气质上,也像影子一样浸润在我的创作中。”“童年的影子伴随着我,怀念的欢乐中有无言的忧伤。”追怀童年,“回到”童年去,重新打开对世界的梦想的窗子,乃至于按照自己美好的梦想,“再造”一个童年,这是吴然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围绕着这个主题而写出来的那些篇章,也是目前吴然最为动人的作品之一。
他一一追寻着那如同火光一般闪现在过去岁月里的细微的景象。他住过的村庄,走过的树林、小路和山岗;他就读过的母校,上学途中的石板路、小巷、田埂、河岸;他栽过的小树,养过的小兔;他认识的人,接触过的人,甚至吵过嘴、打过架的人,互相帮助过的人,在一起笑过、哭过的人,在游泳时救过他的人;苍山的雪,洱海的帆,鸡足山的白塔;还有砍柴路上的“一碗水”,从村子旁流过的“歌溪”,校园里的“月亮池”,村里的打铁铺,和堂哥栽的“兄弟树”;还有上山救火,远足,野餐,演戏,捉“石蹦”,等等。潜藏和沉淀在童年的心灵中的这一切,对于吴然是无所谓陈旧,也从来没有真正消逝过。正是它们,呼唤着在年龄上已经远离了童年的作家,穿过岁月的薄雾,溯流而上,重新回到了梦想之源,并使一位散文家要真正地面向儿童诉说他的童年,成为可能。
秋天的夜晚,月亮升起来了,从洱海那边升起来了。
是在洱海里淘洗过吗?月盘是那样明亮,月光是那样柔和。照亮了高高的点苍山,照亮了村头的大青树,也照亮了、照亮了村间的大道和小路……
这时候,阿妈喜欢牵着我,在洒满月光的小路上走着,走着,呵,我和阿妈走月亮!
……
(《走月亮》)
我喜欢坐在你白玉般的溪石上,看点水雀叼起一条闪光的小鱼;看翠鸟顺着你的溪流飞过。我也喜欢坐在你白玉般的溪石上,从打着旋的小水塘——啊,小酒窝里,捞起红的花瓣,白的花瓣,蓝的花瓣,黄的花瓣……我把你带来的这些花瓣,穿成一串,水灵灵的一串。
你从我们村旁流过。清碧溪,我童年的河。
……
(《清碧溪》)
读诸如《走月亮》《清碧溪》《一碗水》《歌溪》《牛恋乡》《斑鸠》《雪花落在我们村里》等篇章,我们不难感到,一种潜在的童年,完好地保存在散文家的身心中。当他更多的是在想象中而不一定是在现实里重返童年时,他再次体验到了它的可能性。向往童年的梦想,也使我们再一次看到童年最初的温柔与恬美。
加斯东·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里,说过这样一段话:“在我们向往童年的幻想中,在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为重温我们最初的梦想、寻回幸福的天地而写下的诗篇中,童年呈现出来,按照深层心理学的风格本身,它像一个真正的原型,单纯幸福的原型。这确实是我们身心中的一个形象,一个吸引幸福形象并排斥灾难经验的形象中心。但这一形象依照它的原则看并不完全是我们的。”吴然笔下的童年形象,也是“排斥灾难经验”的,是一种“过滤”了的、在想象中使其更加理想化的童年。
这源于他一开始就要求自己,他要写的是一种“给孩子们看的真正的儿童散文”(郭风先生评语)。童年的存在是一口深井,他从井里打上来的是已经拂去了斑驳的青苔、滤去了许多杂质的、最清凉的井水。甚至于,除了散文家自己,其他的读者——尤其是小读者们,也许根本不会想到,这清凉的井水是从怎样阴暗、苦涩的地底深处,一滴一滴地渗透出来的。
这种艰难的“渗透”,即是吴然的良苦文心。而追怀童年、发现童年,则是吴然的一个谐振的主题——由于这个主题的呼唤,他的心灵中的那种永不满足的“复合声”便发生振动,并且由此产生一种特殊的音乐。而且正是由于这一种独特的音乐,我们才看到并热爱着这位作家。
巴乌斯托夫斯基曾称散文家普里什文是俄罗斯大自然的一种现象,他分析说:“如果说文学中有潜台词……那么,普里什文就揭示出了俄罗斯大自然的潜台词。这一潜台词的秘密就是:由于看到小树林、野兽、云彩、河流、僻静的灌木丛,由于看到某一棵醋柳第二次开花,产生了他个人的十分隐秘的内心感觉,这种内心的感觉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并赋予大自然一种特殊的、普里什文的面貌。”如果说,我的类比还不算太牵强的话,那么,我们从吴然的散文中,也总能找到他那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十分隐秘的内心感觉”,听见他所揭示出的大自然的“潜台词”。
吴然长期生活在彩云之南的苍山洱海之间。这片土地被大诗人徐迟先生概括为“美丽、神奇、丰富”六个字。它那云遮雾罩、气象万千的自然景观,以及瑰丽多姿、赏心悦目的边寨风情,让吴然(以及生活在云南的一代代散文家和诗人们)情有独钟,亦各得灵秀之先。吴然多次说到,“因为我从小生活在山村,受到美丽的云岭风光的熏染,我的心性似乎更接近于自然。我渴慕人世与自然赠予的温情与美景……每当我吹着高原的风在太阳下旅行,在自然保护区采访,心中便升腾起歌唱大自然歌唱故乡土地的欲望。大自然的宏富与伟丽,云南边地独具特色的山水人情,给我以不可抗拒的诱惑,由衷的欢喜……”。“我想在儿童散文中融入诗的意境和旋律。我想写得富有儿童情趣,写得有色彩和富于音乐美,我想用一颗纯真的童心去写作。我还想写得美一点,力求把美化为形象;力求把诗意融入在养育我的芬芳的土地上,融合在我们的校园里,融合在孩子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中,让小读者用心灵去感受。”读吴然的作品,我们会不由自主地为他笔下的瑰丽多彩的大自然风情所吸引。他的心在大自然面前仿佛是一架灵敏的感觉机器,到处都开着窗口,以利外面的东西自由地进出。而且在他的作品里,还潜移默化地融进了诸如民俗、民族、物候、气象、动物、植物、鸟类、园林、农艺、地质等方面的知识与见闻。这些知识与见闻,有助于他把大自然的美化作更为生动可感的形象,把个人的感觉与感情付诸可以触摸的丰盈的细节里,像大自然的一个“导游者”一样,牵着我们的手,去游历彩云之南、高黎贡山和大理苍山下的一切瑰丽多姿的角落,并且用他对这片土地的爱与自豪来感染我们,唤起我们的向往和热爱之情。
如果说,童年是吴然的一个重要的谐振的主题,那么,西南边地的大自然,也是吴然长期以来总在“重复地写着”的一本书。为了写好这本书,他必须终其一生,“在反反复复之中实现”。因为,大自然的秘密是无穷的。
我们很有意思,我们叫叶子花:花像叶子,叶子像花。
(《叶子花》)
我只要有一点点进步,我就看见你的微笑里含着赞许,含着鼓励;
我有了缺点,有了错误,我红着脸不敢看你,你却微笑着叫我抬起头来。
(《含笑花》)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颜色?我只是想,你们的颜色是太阳给的。假使没有太阳,没有光亮,谁又能看见你们有这么多好看的颜色呢?
(《太阳鸟》)
这就是散文家面对大自然所产生的隐秘的感觉,也是他所揭示出来的大自然的“潜台词”。吴然是新时期以来专注于儿童散文文体的写作而心无旁骛的少数作家之一。在儿童散文观念和创作实践上,他师承郭风,而又扬长避短,在某些方面有所发挥和突破。儿童文学理论家孙建江曾把吴然作品和郭风作品相比较,得出如下结论:取材上,吴然作品也常出现一个具体的回忆场景大理,一如郭风之于松坊村;风格上,吴然也追求自然、清新;形式上,也讲究诗的韵味和散文的笔调方式……总起来说,吴然的少年散文,前期多少带点模仿的痕迹;中后期进入佳境,变模仿、师承为综合。他中期的作品,像《走月亮》等显示了属于自己的自然和清新,而后期的作品,像《遥远的风筝》等则在自然、清新的同时,有意识地对特定的情境(特别是童年情境)进行文化和历史的反思,平添了作品内在的生活厚重感——显然,后期的吴然,与初、中期郭风型的吴然已有所不同。吴然正是以他的这种执着的探求精神,来创造他儿童的艺术世界的。
在艺术上,吴然追求清淡与明朗,力避铺陈堆砌与镂金错彩,但也并不拒绝色彩鲜艳和缤纷多姿。他曾经有言,我想在儿童散文中融入诗的意境和旋律。我想写得富有儿童情趣,写得有色彩和富有音乐感,我想用一颗纯真的童心去写作。我还想写得美一点,力求把美化为形象;力求把诗情融合在养育我的芬芳的土地上,融合在我们的校园里,融合在孩子们的生活中,让小读者用心灵去感受。检视吴然的全部散文,我们可以说,他的创作实绩已然实现了他的美学主张,他的许多作品正是在儿童散文中融入诗的意境和旋律、写得富有儿童情趣、又尽显了汉语散文之美的典范之作。
耄耋之年的吴然,在2017年4月创作出版了新著:长篇纪实儿童文学《独龙花开》。这部作品首印4万册,才一上市即告售罄,并从2017年下半年至今,先后获得“第八届云南文艺精品工程图书奖”“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2017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书香昆明2017年云南十大好书奖”,入选《2017年中国文艺原创工程项目》、“2017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等。这些奖项,既有来自国家层面的褒扬,也有媒体和专家的肯定,更多的则是读者最直接的选择。可以说,这是一部“叫好又叫座”的作品,是当下儿童文学界丰饶动人的一道风景。那么,我们有必要探寻一下,吴然是在怎样一种状态下,创作出这部赢得巨大声誉的新作的?
2014年元旦前夕,独龙族乡亲写信给习近平总书记,报告了云南省高黎贡山独龙江公路隧道即将贯通的喜讯。习总书记很快复信并向独龙族的乡亲们表示祝贺。回信一年后的2015年1月,习近平总书记赴云南考察,在紧张的云南之行中特地抽出时间,把当初写信的5位干部群众和2位独龙族妇女,专程接到昆明来见面。在了解到高黎贡山隧道贯通、独龙族群众生活发生巨大变化后,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独龙族和其他一些少数民族的沧桑巨变,证明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前面的任务还很艰巨,我们要继续发挥我国制度的优越性,继续把工作做好、事情办好。全面实现小康,一个民族都不能少。
独龙族是一个从原始社会末期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人口较少民族。1956年在巴坡兴建的第一所小学,结束了这个民族“刻木结绳记事”、目不识丁的历史。老作家吴然,践行习总书记对文艺工作者提出的“倾情服务人民,倾心创作精品”的期望和要求,关注独龙族生活长达40余年,先后多次进入独龙江地区采访,并在年过古稀的2015年,再进独龙江,深入生活,深入学校,做了大量的实地采访和案头工作。又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思考、写作,完成了描写独龙族儿童生活与现状、成长与梦想的长篇纪实儿童文学《独龙花开》。这也是吴然近半个世纪创作生涯中,写作出版的第一部纪实题材的儿童文学长卷作品。
《独龙花开》以独具特色的边疆民族小学的发展巨变为主线,用儿童视角和敦厚温柔的笔触,写出了独龙人对新生活的热情与渴求,塑造了独龙族老县长高德荣、小学校长梅西子,以及和大姐等一批感人形象,刻画出木琼花、阿普芬、阿木支、龙金、龙雨飞、丙菊等一群呼之欲出的独龙族少年儿童典型,谱写出一曲动人心魄的追梦之歌。
《独龙花开》紧扣脱贫攻坚的时代主题,以民族教育为背景,记写一个民族今天的成长故事,在当下众多书写脱贫主题的文学作品中,《独龙花开》可以说独辟蹊径,别开生面,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独龙花开》表达的脱贫,不仅是物质意义的,更是思想观念和智力脱贫层面的。作品深刻表达了只有丰富知识,增进智力,开阔眼界,转变观念,少数民族地区才可能实现真正彻底的脱贫的重大主题。在作者看来,教育,正是少数民族地区实现脱贫最有力的杠杆,最可靠的抓手。吴然在《独龙花开》中,着眼于独龙江地区民族教育艰难曲折的历史进程和可歌可泣的人物故事,让读者看到了许多既辛酸、更感动的故事。比如书中写到一个细节:某年大雪封山前夕,来自独龙江、就读于贡山学校的几十个独龙族孩子,一夜之间突然失踪了。如果不能及时找回这些孩子,就意味着至少半年时间,这些孩子将处于失学状态——而且将可能永远远离现代学校教育,回归到祖祖辈辈一样的自然人,去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这个细节的意味特别丰富,它折射出现代文明与古老传统的冲突和较量,也表现出独龙孩子特有的心机和狡诈——他们事先算定了大雪封山的时间,踩着这个节点企图“胜利大逃亡”,但他们却漏算了以老县长高德荣为代表的独龙人坚定走现代文明发展道路的勇气和决心。最后,从绵延上百公里的深山峡谷散居村落里,孩子们被一一找到,送回,文明战胜了蒙昧,前进战胜了倒退。而这个故事本身,却又是那么的丰富多义,耐人寻味,而且还充满着让人忍俊不禁的喜剧意味。
《独龙花开》不仅充斥着对现代文明的深情礼赞,还饱含着作者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甄别思辨。走向现代是必然趋势,地处偏僻的独龙族也不能例外。然而附着在日常之中那些古歌、手艺和习俗,是不可能轻易就被抛弃的。借着自然与人力、历史与今天的对碰,那些属于独龙族的记忆,在吴然笔下得到一一复活,有的经受新的反思,有的则被重新渲染。吴然对待这些传统的态度,体现了一位作家最朴素的人文情怀。他凭一个人文者敏锐的诗性本能,分辨着“传统”的美与丑,善与恶。这样的分辨对于今天认识、理解一切有传统的文化,都有着简朴而深刻的意义,也体现出《独龙花开》抵达的思想深度和内容的独特魅力。
纪实文学的特殊魅力在于记写要准、情感要真、细节要实,要将鲜活的生活内容与典型化的文学场景有机结合在一起,从而赋予文本丰富多义的思想内涵和审美意义。
《独龙花开》在艺术结构上,通过一个个具体鲜活的人以及他们各自的生活,串联起整部作品,从不同人物的视角来展现不同的主题。作品的串连方式,如同书中人物梅西子校长说的,就像“找羊肚菌”(一种野山菌)那样去发现,去认识。作者从采访记录中不断回到现场,回到水声喧哗的独龙江畔……又紧抓住民族教育这个“牛鼻子”,从独龙族第一个识文认字的孔志清写起,从点燃独龙江文明火种的第一个小学——巴坡小学写起,一直写到中心学校的“小小梦之队”到西安参加“2015‘姚基金’希望小学篮球季”比赛夺得奖牌……民族教育的红线,串连起了故事和人物这一颗颗珍珠。作品中,我们还看到,作者找到了很好的切入点,那就是独龙江小学(也许是边远山区许多小学)的一个特点:“放月假”。这是因为独龙江小学都是全日制寄宿学校,又因为学生离学校一般都比较远,实行的是“月假”,也就是一个月放三次假,10天一次,假期三天。“月假”十分自然地连接起了学校、村寨和社会,老师、学生和家庭,一幅守望祖国民族教育的纪实长卷就轻盈地舒展开来,不仅拓展了人们对纪实儿童文学这一文体的既定想象,又丰富了原创儿童文学各文体类型的创作。
《独龙花开》在艺术上的突出特点,体现在吴然写法的独特方面。他选取了一种“找脚印儿”的写作方法,在独龙江边仔细打量和寻找一个又一个脚印儿,寻找那些可能被历史尘埃遮蔽了的、被江水浪花打湿了的、被族群记忆稀释淡忘了的一个个脚印。在吴然看来,恰恰是这些脚印窝儿里,保留了一个民族的古歌长调,农耕狩猎,婚丧娶嫁,日常起居,保留了那些最鲜活的、毛茸茸的生活细节。吴然以他独到的观察,书写了从孔志清到高德荣,从梅西子到和大姐等一批真切关心民族教育、亲身参与民族教育的开拓者形象。其中所写到的老县长高德荣,近年来是全国学习的榜样人物,他的事迹,几乎所有人都耳熟能详。吴然没有去写老县长身上那些人所共知的亮点,而是独辟蹊径,写了自己与之交往中、采访中,观察收集到的一些细节——比如,老县长面对作家客人,发出的对巴坡小学校舍破旧的由衷自责;又比如,当安顿好客人后,老县长不声不响,独自去江中抓鱼来表达对客人的尊敬(当时还可以抓鱼);再比如,当新来的年轻女校长梅西子被蜗牛搅了开学典礼而伤心痛哭时,又是老县长恰到好处地出现,恰到好处的不多几句独龙族特有的幽默安慰,让梅西子破涕为笑,迅速燃起办好教育的激情……着墨不多,却因为细节生动鲜活,语言简洁准确,凸显出人物性格的典型特征,老县长高德荣的形象因此得到了极大丰富和延展,变得更加真实可信、可亲、可学。这样的写作,显示出吴然在纪实长卷中写人叙事的深厚功力——而这些,在他以往抒情短章的散文作品中,是很难见到的。
吴然对于独龙族人物故事和细节所包含的题旨的辨析,也显出吴然深厚的思想艺术功力。因为它其中既包含着独龙族勤劳的美德,善良的秉性,坚强的隐忍,倔强的抗争,也隐藏着因循守旧、愚顽狭隘的某些积习。有一些传统,需要在扬弃中继承;有一些文化,需要在辨析中赋予新的审美涵义。心细如发又独具慧眼的吴然,不仅找到了那些脚印,富有质感地审视描摹了那些脚印,还用他特有的珍珠般灵动光泽的文字,将这些脚印儿连缀起来,它正好完整清晰地记载了一个“直过民族”从化外之地,从蒙昧之境,通过数代人坚持不懈地呵护文明火种、发展民族教育,融入到中华民族大家庭、融入到现代文明历史进程的全过程。
吴然过去的创作,基本是短章为主。据2015年5月出版的五卷本200万字《吴然文集》统计,吴然儿童文学创作主要涉及幼儿文学和少年文学两个部分,包括散文、散文诗、诗歌、随笔、札记、游记和传记等文体,此外还有数量较多的儿童文学评论。收入文集前三卷中的近300篇原创作品,除了一部游记和两部传记外,都是篇幅短小之作,并且以散文或散文诗为主。为何到了70高龄,在体力和精力明显有所下降的时候,吴然会去创作篇幅和体量都相对庞大的纪实文学《独龙花开》呢?
我认为,这首先与他要反映的作品主题有关。《独龙花开》是记写一个民族成长的故事,民族成长又是伴随着教育的深入人心和文化的逐渐自觉而形成的。独龙族的成长,虽然它是跨越式的,是“直接过渡”的,但是它仍然不可能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样简单,它注定是漫长的,复杂的,有时候还可能是曲折的。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开启民智消除民瘼,注定是一个长期复杂的过程。要书写这种复杂长期过程,要承载民族成长的重大主题,就需要相应的篇幅体量。正因为如此,吴然放弃了驾轻就熟的短章写作,而从这一个民族的第一所学校的建立、第一个认识汉字的人的故事、第一个走出大山的人的传奇,一一梳理,最后将一朵朵浪花,连缀成奔腾不息的独龙江河。从翻开书本:“奔跑的独龙江不睡觉,夜里照样流着,波浪追赶着波浪,又唱又跳。清晨,白而蓝的雾气在江面上飘飞着,在给独龙江洗脸呢。”到合上书页:“啊哟哟啦哟……我们是独龙兰卡的孩子,我们是独龙木利的儿女,有梦想就有希望哎,有梦想就有希望哎……”整部作品,以文明的觉醒和教育的深入为主线,一气呵成,神形兼备地书写出一个民族成长的重大主题和动人故事。
《独龙花开》是吴然的第一部纪实长篇作品,是他实现在文学上超越自我的重要之作,也是中国第一部独龙族纪实儿童文学。《独龙花开》既是对一个“直过民族”走向现代文明进步过程的深情礼赞,也是当下纪实类儿童文学长卷创作独特而重要的新收获。业界普遍认为,这部云南作家所写的云南故事,是独龙江孩子的追梦之歌,是“书写‘直过民族’文明进步的美文华章”,“ 是童稚之花,笑靥如花,也可以说,是教育之花、文明之花、进步之花,是一个由原始社会直接过渡进入到社会主义社会的人口较少民族,在艰难曲折的探索中,找到自己走向幸福未来的光明之花、希望之花、追梦之花!”
“作为孩子们的精神引路人,吴然用浑厚而清澈的歌声与孩子们一起高唱。把藏在云南最深处的独龙江的故事告诉更多的孩子们,让我们在‘独龙花开’的自在魅力中,一起守望祖国的民族教育,这是吴然这部纪实文学作品最特殊的价值。”
吴然以《独龙花开》的精彩讲述,以他描摹的丰饶动人的文学风景,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民族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这一方奇妙的土地上,孩子在成长,大人也在成长,正是这成长让沧桑的独龙江沿岸焕发出了年轻的光彩。独龙花一年年谢了又开,就像生活永远有它新鲜的容颜。这新鲜的生机与活力,也是《独龙花开》带给我的最动人的滋味。”
【注释】
①新华社:《习近平总书记会见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干部群众代表侧记》《 新华网》2015年1月22日
②丹增:《书写“直过民族”的美文华章》《文艺报》2017年3月10日
③李利芳:《在独龙花开中守望民族教育》 《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2017年3月15日
④方卫平:《用诗性分辨“传统”的美与丑》《光明日报》2017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