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骁
(武汉大学,湖北 武汉 361005)
《初来乍到:回忆录》小说中Eddie的父母作为初代美国移民从台湾来到美国,三个儿子均在美国出生长大。他们一家先是住在华盛顿的唐人街附近,后因为父亲看好奥兰多的发展前景,决定在当地开美国餐厅,所以全家一起搬到了奥兰多。奥兰多的华裔人口非常少,种族歧视严重,Eddie在这里有一段艰难的成长经历。在《初来乍到》这本回忆录中,围绕食物而产生的餐饮空间对于主角Eddie的主体身份建构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正如Mintz在Sweetness And Power中所指出的那样,“人类的食物偏好位于其自我界定的核心地带”,Eddie在成长的过程中也不断的在通过食物来反思自我的身份。作为一个美国移民家庭的第二代,Eddie生于一个中国台湾家庭却长于一个美国社会。家庭与社会之间的矛盾正是通过在餐饮空间中的角力而不断地影响并改变着Eddie。这里发生的并非是中餐与西餐在味觉与饮食习惯上的简单冲突,而是在餐饮空间不断的生成与转换中展开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与交流。
在饮食文化研究的论题中,人们注意到越来越多的人离开自己的家园,带来了全球化的食谱交换。自19世纪末以来的这种人口大规模移动中有大量的华人移入美国,他们或是作为外籍劳工短暂的在那里生活,或是为了追求更好的教育与生活条件。台湾学者廖炳惠就认为这种全球化的饮食交流一方面加强了对地域特殊食物的刻板印象,另一方面也增加了选择以及意义赋予的权力(power)、价值(value)及取向(interest)。在这个过程中,各个族裔努力维护其食谱、人种、精神的纯粹,也就是少数族裔的饮食文化传统的再阐发。
Eddie的成长案例却并非是单纯的作为东西方饮食文化交流的一个佐证,这种交流也并非是米饭与面包的直接并置或者混合。饮食行为与饮食文化之间存在餐饮空间这样一个概念,它是饮食行为发生的场所,是饮食文化的具体体现。本文则选取了对Eddie的成长有较大影响的几个餐饮空间作为切入点:家庭晚餐(family day’s dinner)、校园午餐(school day’s lunch),以及假日里的早餐与夜市(holiday`s breakfast and night market)。在复杂的餐饮空间里,Eddie并非凭借自己的食物偏好去选择,而是在餐饮空间的切换中进行着对自我主体身份的认知。Elspeth Probyn将主体性界定为过程和产物,他认为“主体性的场所和空间也是产物”,而我们是被我们所栖居的空间所生产的。这里主体性总是关于我们认为自己拥有的一种或几种身份,因而在文化地理学的范畴里,主体性与身份认同的概念往往互换使用。作为第二代华裔移民,Eddie的三重餐饮空间之间有较大的差异,但同时又相互重叠和影响,是我们理解人物主体身份确立的重要线索。
这本回忆录开篇就是对于一次家庭晚餐场景的描述:
“今天的汤包糟透了!”外公说。
“我们要不要告诉服务生?我们应该把这些东西送回去。”
“不,不,不,不,不,不要在汤包上丢人了。吃就行了。”
我妈总想把食物送回去。所有的东西都很危险,过热的,过冷的,不要味精,少油,多放点辣,哦,请加点醋。如果你们有的话请放黑醋和青椒,如果没有那就来点红醋和生姜,如果连这个都没有就只放白醋顺便再来罐可乐,不要无糖的,因为那种的会致癌。
那时他们初到美国,但还没有搬到奥兰多,整个家族都聚居在有唐人街的华盛顿。作为一本面向美国读者的小说,作者详尽了介绍了自己巨大的家族树,并以编号的方式一一介绍自己的叔叔和阿姨们。这个家族紧密的团结在一起,常常聚餐。作品里这样写道:“在任何时候,我都和我弟弟Emery,我的阿姨们,我的叔叔们,我的表亲们,或者我爸妈在一起。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购物,一起工作。有时是五个人一起,有时是十二人一起。周末的时候我们会在哪个叔叔阿姨的家里聚餐。”
这种聚餐发生的场所有时是某个叔叔阿姨家,有时则是在中式餐厅。对于这个移民家族来说,聚餐具有重大的意义。他们初来这个国家,需要维系彼此之间的关系共同生存下来。而在此所形成的餐饮空间也不能用公共空间或者私密空间来界定。这是一个具有中国文化特质的,家族式的空间。尽管对于Eddie来说,他在这个餐饮空间里是相对舒适的,但是对于极力去营造这个空间的长辈们,却感受到了更多的压力。这种压力集中表现为“汤包糟透了”和想要把食物送回去。他们无法轻易获取正宗的本土食物,只能聚在一起回忆台湾鼎泰丰的汤包上的十八个褶儿。而对于当时还年幼的Eddie来说,和这些亲人的频繁相聚则留给了他最初的味觉体验。他怀念Beth阿姨的热情好客以及一桌好菜。“那是非常均衡的饮食。总是两个当季蔬菜——小油菜或者空心菜(中国水芥,字面意思是没有心的蔬菜),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蔬菜。她还喜欢在番茄炒鸡蛋里放一些猪肉丝,或者豆腐和豆子以及鸡汤。”
这种关于中餐的味觉体验也让Eddie产生了最初的自我认知,我吃中餐,是中国人。他感受到长辈对于“香味”的执着,试图去描述这种极其复杂的味觉体验,“那种味道出现,停留在你的舌尖让你想要更多,而当你去仔细分辨的时候就已然消失”。
那次糟透了的汤包是外公的生日晚餐,那以后不久外公去世,Eddie也跟随着创业的父亲离开华盛顿去到奥兰多。尽管与亲戚们距离变远,他们还是会在有机会的时候互相拜访。另一方面,这种家庭晚餐的传统在Eddie的小家庭里一直延续下来。家庭晚餐于是成为亲子关系的确证,成为父母与子女之间最深沉的感情纽带。而当后来Eddie处于叛逆时期时,他不愿意把自己在学校受欺负的事情告诉父母,也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吃饭。“我会拿上我的食物,在吃饭时间看ESPN体育网上的各种信息。我爸妈说这样很不礼貌,我还会因此被踹一脚,可我不在乎。吃正餐已经成为了大家以圆桌方式被批评的时间,我憎恨这些。他们还没说话我就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我就不参加了。”家庭晚餐具有非比寻常的重要意义,相较于之前在华盛顿发生的庞大而嘈杂的家族聚餐,Eddie与父母及弟弟们的家庭晚餐则延续了Eddie的自我身份认知。
这里Eddie的母亲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母亲的中餐厨艺不仅仅是做一顿晚餐那么简单。心理学家Kurt Lewin提出了一个管道理论(channel theory),他认为族群饮食习惯是透过各种“管道”为基础逐步改变的,而“管道”的本质与数量在不同的族群都可能不同。个人层面的“管道”则受到其所处文化的制约,Lewin称之为“守门员”(gate-keepers)。这些“守门员”是食物购买、处理的主要决策者。Lewin认为在改变饮食习惯时,必须了解每个文化的“管道”,以及控制这个“管道”的“守门员”的饮食心理。在小说的文本里,Eddie的母亲是个十分固执的中国女性,她坚守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重视孩子的成绩,重视金钱,重视中餐。通过她,Eddie保持了对自己中国身份的最初认知。
到奥兰多之后,Eddie的父母为了儿子将来的发展考虑决定送他上私立小学。在种族歧视严重的奥兰多,Eddie的学校生涯十分艰难。奥兰多不仅没有他们的亲戚,没有唐人街,甚至连华人都很少。但是Eddie的父亲却看好这里的商机,在这里开了两家餐厅。相比于成长中的儿子们,Eddie的父母能更好地理解应对环境变化。初到奥兰多,Eddie好奇为什么爸爸不是开中餐厅,卖他们自己平时吃的食物。妈妈解释说因为没人想为真正的中餐付钱。Eddie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回答:“因为他们不中国人!傻瓜!你爸爸聪明,他有白人厨师,所以人们不知道大西洋湾餐厅是中国人开的,我们就可以卖海鲜挣大钱啦!”
对于Eddie而言,在奥兰多发生的让他最难以理解的事情就是自己习以为常的食物——中餐,被周围的同学所讨厌,这让他初次产生了对自己身份的怀疑。作为孩子的他在当时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仅仅因为自己所带到学校的午餐就被同学讨厌,甚至在很多时候他梦想着要变成一个白人,只是因为那样事情就会变得更简单一些。
每天我都带着中餐来学校。有时候是番茄鸡蛋炒饭,有时候是花菜胡萝卜炖牛肉,但是每天我的饭菜都闻起来味道很怪。我只要打开我的午餐盒的圆盖子,教室沉闷潮湿的空气中就会弥漫着酱油、花生油和葱花淡淡的味道。我并不在意这种味道,因为我很熟悉,可是却没人想跟这个散发着怪味的孩子坐一起。就算他们已经没跟我坐一起,也要站在教室另一边皱着鼻子,斜着眼睛,对我指指点点,并讲些蔑视华裔的笑话。这让我非常尴尬,所以我让妈妈给我准备一些白人的午餐。
在班级里这样的遭遇给Eddie带来了深深的伤害。校园午餐是一个复杂的就餐场景,它不同于家庭餐饮空间中的亲密性,也不同于公共餐饮空间中的疏离性。未成年人群作为校园午餐这样的这一个餐饮空间的主体,往往会表露出本能的,不理性的歧视。Mintz认为正是由于人类将食物偏好放在了自我界定的核心地带,人们往往把那些吃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食物,或者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吃类似食物的人看成是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的。廖炳惠在《吃的后现代》一书中也指出,“食物可食与不可食的区分,佐料与厨艺的油腻、浓烟和气味,往往使得身体在无意识的状况下,只因为味觉或嗅觉彼此不兼容,而导致许多不理性的种族歧视或种族迫害”。校园午餐的餐饮空间将没有足够自制力与理性的未成年置于同一个空间之中,气味在这里交融扩散,引发了其他孩子对Eddie的歧视。Eddie称自己的午餐“smelled like shit”,实际上是从白人孩子的感官出发来感受的。在校园餐饮空间所产生的歧视中,他逐渐丧失了自己对于中餐纯粹的喜爱和认同,不得不去求助于母亲给他买“白人午餐”。
而充当着 “守门员”的母亲却并不能理解为何儿子突然想要吃什么白人的午餐。她知道Eddie喜欢豆奶,不理解为何他突然想用橘子汁代替豆奶,也不理解为什么他突然想吃三明治。没有处于那样一个校园午餐的餐饮空间的母亲是无法充分理解儿子想要白人午餐的理由。她建议儿子带一些中餐到学校的校园展示(show-and-tell)上,以便于取得同学们的理解。于是Eddie带了一盒凉拌海带:
“今天的展示环节,我带来了凉拌海带给大家。”
“呃……好恶心!海带是什么东西?”
“就是像菠菜一样,但是是长在海底的。”
“太恶心!我绝不会吃那东西的。”
“如果是长在海底的,就说明鲨鱼在上面拉屎!”
“鲨鱼不会在海带上拉屎的!海带有益身体健康而且很好吃。”
“不,才不是呢,你吃鲨鱼的便便!”
老师赶紧出面叫孩子们停下来,可我却垂头丧气,回到座位上吃我的凉拌海带。妈妈见到这种在事物方面产生的羞愧感深深影响到我,只好做出让步。我爱我的妈妈。我们那时虽然没挽回多少局面,但她总是倾尽所有满足我们的愿望。
带凉拌海带到校园展示上让Eddie进一步发现中餐在这里没有被接受的余地,反而让自己沦为笑柄。他觉得尴尬,也觉得自己的午餐闻起来臭臭的(stinky),妈妈也不得不带他去买了白人儿童的午餐。但是Eddie带着妈妈买给他的白人午餐到教室准备用微波炉加热时,一个和他在班里处于差不多地位黑人孩子Edgar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后拽,并叫他 “中国佬(chinks)后面去”。这个孩子在班里也颇受歧视,但多少由于是基督徒,所以比Eddie地位高一名。Eddie知道chinks是极端侮辱性的称呼,将Edgar狠狠揍了一顿,并从此开始了自己的暴力反抗史。
Eddie的妈妈当即就被学校请来学校,但是她坚定地站在自己的儿子这边,认为Edgar的侮辱性语言更为严重。Eddie的父亲知道儿子把侮辱自己的人打趴下之后,高兴地带着全家去吃了一顿晚餐庆祝。这里也开启了Eddie在奥兰多波折的反抗生涯,也不得不在五年时间里换了七所学校。
在这期间他也交到了许多朋友,也包括白人朋友。Jeff是Eddie的第一个白人朋友,也是在Jeff家里,Eddie第一次吃到白人家的饭。Eddie在Jeff家玩的时候发现了数不清的玩具和电子游戏,还有非常高级的卫浴设施,这些都极大的动摇了Eddie的内心:“当时,我已经准备要变节了。我超级想成为白人。而这时,开饭了。”Jeff的妈妈拿出两个大碗,一只装着滑腻腻的橙色东西,一只装着灰色的纤维状物体与芹菜的混合物,后来Eddie才知道那是奶酪通心粉和吞拿鱼酱。
她给了我们一人两片面包,就跟我在学校见到的“奇迹面包坊”家的面包一样没味道。杰夫把碗里的东西抹到面包上……我的老天爷啊,那个味儿啊。是个什么玩意呀?杰夫和他弟弟都吃个不停,我却被惊吓到了。我深吸一口气,紧紧握着我的那杯橙汁并强迫自己喝了一口。恰好在这个时候,咽喉反射让我反胃,我一下把橙汁从嘴里都喷了出来。我再也无法掩饰,只好开口问道,“我说哥们儿,这啥玩意儿啊?”
这以后,Eddie觉得成为白人未必是件好事。无论有多少玩具都不能让他放弃吃中餐。但是校园午餐事件之后他变得更加的敏感,始终处于对自我身份的怀疑之中。他容易被激怒,也主动地去挑衅,打架、闹事,然而也交到很多的朋友。父母试图管教他,但是他们都不能体会Eddie在奥兰多生存的困境。不止一次,Eddie告诉父母,“你们不用在美国长大,但是我需要”。到十年级的时候,Eddie开始逃学,抽大麻。
我开始和那些逃学滑冰的小子混在一起。我不会滑冰,但我会抽大麻,而且我们都喜欢相同的嘻哈音乐。贾斯汀管我叫“美食家”,因为每次我们玩高兴了,我不能只吃些薯条和饼干的。我会做一种卖相不太好的小食品,叫立体脆三明治,先将火腿、火鸡和奶酪放在盘子里搅拌均匀,然后把它们夹在立体脆中间。用微波炉烘烤些小饼干,然后配冰淇淋一块儿享用,在通心粉和奶酪上放些压碎的奇多然后一块烤。
这种混乱的食物正是Eddie校园午餐的另一种变形。无论它多糟糕,起码得到了周围朋友的认同。对于处于成长期的Eddie来说,同伴的认同是非常重要的。但是这种混乱并不能迷惑Eddie,他知道这很糟糕,知道在这里他对自己的身份所产生的怀疑并不能得到解答。
让Eddie逐渐产生自我身份认同感的是两次去台湾的经历。第一次是Eddie的爸爸想让儿子们给爷爷的骨灰磕头,于是带全家回了趟台湾。第二次则是Eddie独自参加一次官方的研究学习旅行。台湾让Eddie重新认识了解和发现自己的家族,也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这两次去台湾对于Eddie来说,都是作为假期一样的存在,是他紧张的成长过程中的喘息与转折点。
Eddie的奶奶和他们家一起住在弗罗里达,直到101岁去世。他的爷爷奶奶都来自湖南,妈妈的祖籍则是山东。Eddie自认为应该户籍随父亲,所以自认为是湖南人,也非常喜欢吃辣。直到去到台湾,Eddie第一次发现爸爸竟然曾经是台湾一个黑帮的大佬。当时Eddie刚满十二岁,作为给他的成人礼,爸爸带他去吃担仔面。Eddie解释道,担仔面不是四川的担担面,而是更有台湾特色的面。台湾面的特点是使用猪骨清汤和芝麻酱,最上面撒上花生粒。如果愿意,也可以放点辣椒油。其口感介于汤和蔬菜炖肉之间,细嫩,柔滑又不失汤的浓稠。上面再放些榨菜,葱花。
父子二人来到面摊前,父亲与卖担仔面的老人已经十年未见了。但是见到父亲的老人抬头看到爸爸,丝毫没有惊讶,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咕哝了一声。
“呵……”
“还好吗?”
“还好。”
……
几分钟后,老人问爸爸:
“老大吗?”
“对。 ”
……
卖担仔面的老人向Eddie讲述了他的爸爸过去的故事,并告诉他这里曾经是他爸的地盘。
“你爸爸过去常常保护我免受这一带小混混的骚扰。这是他的地盘。”
“但那天你救了我!”
“哈哈,我们扯平了。”
想到爸爸曾经是个有自己地盘的街区传奇,黑帮大佬,Eddie瞬间为自己是谁感到骄傲,“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把他和台湾当做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是他和弟弟们都不理解为什么爸爸要选择去美国而不是在台湾自由自在的生活。早餐上,爸爸让三个儿子坐下来,耐心的对他们解释。
“儿子们,我知道你们喜欢台湾,但是美国也是很美妙的。你们知道最棒的部分是什么吗?”
“啊,我们知道……充满机会的土地,赚钱之类的。”
“不。你们的妈妈不想让我跟你们谈这个,但是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在美国,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例如在台湾,我就不能留长发;但在美国这就没问题。在美国,我曾经有一个乐队,在美国我们是自由的!”
儿子们对于黑帮大佬不能留长发颇有怀疑,对于父亲所说的“sport fuck”暂时不能理解。带着怀疑,他们又重新跟着父亲回到了美国。Eddie之后,他的两个乖巧的弟弟Emery和Evan也都曾在学校与同学起冲突。对于这样一个深入美国生活的家庭而言,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的自我认知总是艰难的。
Eddie第二次去台湾是参加一个以学习研究为名义组织起来的官方活动。孩子们的父母希望孩子们一起结伴到故乡看一看,并彼此结识。每天早上,孩子们在酒店的餐厅一起用早餐,然后去上语言文化课程。Eddie是第一次和与他同龄的中国台湾孩子一起吃早餐。早餐也是纯中式的,白米粥,榨菜,油炸花生,蔬菜。早餐后的语言课则让Eddie发现了自己对于饮食的热爱:
早餐后,我们去语言课堂。和我的父母以及大一些的表亲相比,我的中文没有那么流利。但是在语言课堂上,我意识到我的中文比我想象的要流利得多,特别是在食物的问题上。只要是能吃的,我几乎都知道名字,就是不会写。老师觉得这挺搞笑,所以一直称我为饥饿的孩子:“小明好吃!”
在这样一个群体里,Eddie也常常感到不适应。他看到有个孩子因为不喜欢吃皮蛋就被其他孩子责备,“如果你不吃你就不是中国人”。这些移民孩子在一起攀比谁的“中国性”更强,比如谁能吃更多的鸡脚,猪肠子,谁的SAT考得高。Eddie自己在吃上面倒是都是能拿高分的,但是SAT一般。但是去证明自己的“中国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正是在这种反复的餐饮空间的切换中,Eddie逐渐发现自己,认识自己,开始直面“我是谁?我喜欢什么?”这个问题。第二次台湾之旅后,Eddie发现事情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对于学校的课程,他也发生了比之前要浓烈得多的兴趣。他选修了人类学、社会学、英语、亚洲研究、电影、女性研究、非裔美国人研究等课程,并获得了奖学金。
应父母的要求,Eddie考上了法学院并拿到了律师资格证,然而因为之前的违纪记录没有研究生院录取他。他写了几年相声段子,给体育报纸供稿,又去应聘《奥兰多前哨报》的记者,但是又由于一张亚洲人的脸被拒绝。后来,Eddie还是去当了几年律师,然后用积蓄开了一家名为BaoHaus(包好吃)的餐厅。
开餐厅前Eddie曾经参加过美国著名的电视台“美食网络”的一档综艺节目——“终极食谱大决战”。他带去的食谱是毛氏红烧肉盖饭。但是节目方觉得米饭不适合用手拿起来吃,他只好换成了面包。Eddie一直都不喜欢面包,他爱吃的是米饭。在美国开餐厅米饭是没有市场的,因此他选择了包子作为桥梁。他在餐厅卖的是台湾刈包,他说爷爷最开始就是靠卖馒头为生的,这也算延续家族传统。对于Eddie要开餐厅的决定,他的父母和兄弟最初都是持反对态度的。他们认为Eddie在律师资格证上花了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让这些都白白浪费实在可惜。人们通常认为美国唯一允许中国人发挥才能的地方就是厨房,回到厨房实在是一种讽刺。然而Eddie在其成长过程中逐步确立的自我让他勇于做出选择:
你有纹身,别人打耳洞,但对我来说,能代表我的莫过于我每天做的饭菜。作为一名在美国尽力维持自己中国身份的孩子,我的中文马马虎虎,历史也比较薄弱,但有些吃的我只要尝过一次就能自己在家做出来。当一切都不如意,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时候,是烹饪将我救了回来,找回了自己。
Eddie的成长过程伴随的一系列空间的置换与生成过程,正如列斐伏尔所强调的那样,“社会空间并非众多事物中的一种,亦非众多产品中的一种……它本身是过去行为的结果,社会空间允许某些行为发生,暗示另一些行为,同时禁止其他一些行为”。这些社会空间不会消失,因此成年的Eddie可以为自己选择饮食多样性更高的纽约作为自己的生存空间,进而在这个餐饮空间里去适应妥协而不是单纯的屈服或者对抗。借由餐饮空间的置换,Eddie对于自己作为一个美台湾籍华裔的身份认同处于一个进行的过程之中。其成长经历也因此构成了全球化语境下文化交流与融合的一个绝佳的案例。
注释
:[1][12]W.Mintz:Sweetness And Power:The Place of Sugar in Modern History, New York:Published by Penguin Group,1985:3.
[2][13]廖炳惠:《吃的后现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9页,第44页。
[3][4](英)凯·安德森,(美)莫娜·多莫什,(英)史蒂夫·派尔,(英)奈杰尔·思里夫特主编:《文化地理学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431页,第425页。
[5][8]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7.
[6]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9~10.
[7]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10.
[9]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49.
[10][11][14]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25.
[15][16]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31.
[17][21][22]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41.
[18]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81.
[19]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39~40.
[20]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40.
[23][24]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134.
[25]Eddie Huang:Fresh Off the Boat, New York:Spiegel&Grau Random House,Inc.,2013:174.
[26]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Oxford:Blackwell,1991:73~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