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神的风笛

2018-11-13 01:45王辉城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1期
关键词:情欲神庙凯瑟琳

王辉城

位于地中海与黑海之间的安那托利亚(Anatolia,又名小亚细亚),古希腊人曾在此建立首屈一指的城市以弗所(Ephesus,又名艾菲索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信仰主司贞洁、生育和狩猎的阿尔忒弥斯女神。他们为女神所建造的亚蒂密神庙,成为城市中最为显眼的建筑。

一项贞洁测试活动在以弗所流行。人们把潘神的风笛悬挂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里,试图通过它来测试女孩是否是处子之身。潘神生性好色,擅长风笛。他的笛声有着巨大的魔力,即使是众神,也不免被其所沉醉。

测试非常简单:走进神庙里的少女,若是清白之身,那么便会响起响亮的笛声,庙门自动打开;若是女孩已经失贞,潘神的风笛则陷入巨大的沉默。紧接着,庙里便传来一阵女孩的呜咽之声。声歇,庙门开启,里面空无一人。

在风笛沉默的瞬间,神庙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女孩消失不见?神庙暗藏何等玄机:也许,她们不检点的行为激怒了女神,遭受到惩罚;也许,她们发现事情不妙,早就从后门溜之大吉;或者,是潘神带走了她们,不然他何以如此热心肠地帮助阿尔忒弥斯女神,而呜咽之声正是女孩跟世界匆忙的告别?又或者,神庙本身就是一个“画壁”?

当以弗所少女穿过城市的街道,走向亚蒂密神庙之时,一切并不是静悄悄发生。大量的居民围观在两旁,在潘神风笛声响起之前,少女们的身体已经被无数双眼睛捕捉、剖析。不管审判结果如何,少女们早就成为了狂欢的对象,成为公共秩序的一部分。

古希腊人视幸福生活为人生第一目标,所以对于各种各样的宗教庆典活动总是充满热忱。各城邦的空气中迸发出癫狂的荷尔蒙气息。良家女子、漂亮男孩、哲学家、诗人、士兵……纷纷前来,参与到这些盛况之中。他们试图通过毫无节制的泄欲,来缓解战争所带来的紧张与无常。

爱神阿芙罗狄蒂神庙的祭祀活动,深受古希腊人欢迎。阿芙罗狄蒂的神庙,位于柯林斯。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民,以放纵淫荡而闻名于世。在祭祀活动期间,数以千计的妓女和从地中海云集而来的游客与城市居民一同享受着如山如海的酒肉,庆祝着“炙热情欲”节日。根据古希腊作家记载,阿芙罗狄蒂神庙富丽堂皇,同时可容纳千余名妓女。庙内风光如何?自然是通宵达旦的享乐,故而阿芙罗狄蒂又被称为娼妓之神。

这种盛大的、疯狂的欢愉,在古希腊并不罕见。英国作家伯高·帕特里奇(B u r g o P a r t r i d g e)在《狂欢史》中透露,除柯林斯之外,塞浦路斯、阿拜多斯也有类似的祭祀活动。就连在遥远的巴比伦,也上演着类似的活动,只不过巴比伦人所祭拜的并非是阿芙罗狄蒂,而是米里塔神。

与阿芙罗狄蒂神庙的庆典不同的是,巴比伦女子并没有权力拒绝活动。因为巴比伦的法律规定,“每个女子在一生之中必须要来到米里塔神庙里一次,并且向第一个她看到的异乡人卖淫”。这种宗教式的狂欢,可以说是公共景观式的情欲。

情欲被纳入仪式,成为公共景观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情欲越是张扬狂野,越是显示出仪式庄严与隆重。仪式感之所以常常遭人诟病,根源在于它的表演性。不管是大祭祀,还是小庆典,都是对日常生活的高度浓缩之后,编排出似是而非的秩序来。或虔诚,或戏谑,表演戏仿生活,昭示着现实世界的运转机制。在仪式之中,表演者的情欲,已经脱离了个体本身,被安置于广阔的空间里,承担着教育、警戒等社会公共职能。因此,米里塔神庙女孩的情欲,在庆典活动开始那一刻,便脱离了现实秩序,本承担着繁衍义务的情欲,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表演。

在人类社会早期,祭司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代替神在人间行驶权力。祭祀仪式里的情欲,并非个体所有,而是具备公共属性。这就决定了祭司的身体,不再从属于某个特定的人。但是祭司身上的情欲并不会消失(当然,衰老除外),为了禁止被独享,祭司要么终身保持处子之身,要么就“雨露均沾”。

事实上,最初的妓女,就是神庙的祭司。此现象不止出现在古巴比伦,几乎在出现在世界各国的早期文明里。民国学者王书奴在《中国娼妓史》一书中谈起妓女之起源,便认为其与宗教祭司有关:“殷代巫风最盛,确有‘宗教卖淫’事实及‘巫娼’遗迹。古以这个时期以巫国娼妓史的开头”。

衣服出现之后,羞耻感方才诞生。衣服是文明的基础,它界定了呈现身体的边界。由此观之,情欲恰恰相反,它正是脱下衣服、卸下羞耻的过程。换言之,跨越边界之后的情欲,极有可能摧毁文明。故而,把情欲限定在特定空间里,就势在必行。少女们所走向的神庙,大门一关一闭之间,形成了相对封闭的空间。于是,公共景观式的情欲,逐渐被遮掩,走向了更幽闭、隐秘的空间。

生活在15—18世纪的英格兰农民们,最大的心愿除了面包与啤酒之外,也许就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他希望拥有一个隐秘的空间,能和爱人自由地徜徉在欢愉之中,而不被哭闹的孩子打断,或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事。

这是个奢侈的向往。因为19世纪中叶之前的英国乡村的生活环境,着实残酷,男男女女们并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吃喝、工作、生活,有时候甚至牲畜,都挤在一两间房里。人口众多,空间狭隘,欢愉只能在缝隙里或准公共空间里生长、蔓延。历史学家劳伦斯·斯通曾在《英国的家庭、性与婚姻1500—1800》一书中提及:“父母或住在家中的已婚孩子的性隐私是不可能的,而孩子从幼年起就已熟悉做爱的景象或声音。只在夏天——且只在干爽的日子——性隐私只能在户外林地里获得。”

瞧,作为情欲的载体,卧室与户外的功能发生了巧妙的置换。本应是私密空间的卧室,成为了公共的场所。不难想象,发生在这里的情欲,多少带有压抑、刻意的成分。试想一下,如果云雨正酣,家人正在一旁,再怎么熟视无睹,心中多少会有隔阂。而户外林地,因其广阔的空间,因其繁茂的树林,顿时成为了绝佳的隐秘场所。四野无人,风声如水,既见君子,天雷地火,岂不妙哉?

这是个错位的世界。

资本主义的发展与建筑技术的革新,改变了这错乱的状态。事实上,早在17世纪末开始,欧洲的中产阶级对个人情感隐私的注重已成趋势。他们吸取先人的教训,对房屋空间进行重新规划。要知道,15、16世纪的欧洲上层社会豪宅里房间如云,却有个致命的缺点:没有走廊。要从东屋走西屋,只能穿过他人的房间。所以,房间里的云雨,随时都处于被打断的危险之中。

为了避免被打断的尴尬,必须出让部分空间。到了18、19世纪,走廊便应运而生,成为了大宅第里的公共道路,是名副其实的公共空间。人们通过让渡部分空间,来保护自己的隐私。

走廊的出现,并未彻底解决问题。并未明确区分职能的房间,显得杂乱无章。一个房间,可以是卧室,可以是餐厅,也可以是工作场所。学者李宝芳描述当时的情形:“在晚饭时,成捆的衣服或其他缝纫的材料就会被从桌子上移开以便家人用来吃饭。寄宿者或孩子们的床,在晚上就会放在走廊里或厨房里,到早晨就会折叠起来”(《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中产阶级婚姻家庭生活研究》)。

在空间共享的局面之下,潜伏在身体里的情欲自然不能肆意盛放。

一份来自建筑师的建议,吸引了众多维多利亚中产阶级的注意。理想的绅士家庭,应当拥有卧室、客厅、盥洗室、仆人房、书房、储藏室等。房屋内部的空间,职能更加专业化。

维多利亚中产阶级自然是有资本追求这略显奢侈的生活。整个维多利亚时代,正是日不落帝国的黄金时代。工业革命所带来的果实,是经济迅速发展,造就了大批的中产阶级。至1901年维多利亚女王历史,整个英国人口达到四千一百多万。

商业的发展,使得越来越多的农夫离开土地,涌进城市。1851年至1901年,短短的半个世纪里,伦敦人口从两百七十万增长至六百六十万,堪称人口爆炸。整个维多利亚时期,有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的人口属于中产阶级,年收入达到三百英镑以上。三百英镑的购买力有多少呢?即使一个家庭堪堪达到三百英镑,也足以使他们雇佣一名杂役女仆和育婴保姆。而作为首屈一指大城市的伦敦,中产阶级比例应该会更高,收入也更可观。

医生、律师、批发商、机关白领、建筑师、机械师、会计、教师、零售商……这些分布于法律、教育、科学、艺术、商业等领域的人,组成了庞大的中产阶级。由于不像贵族可继承可观的遗产,中产阶级相信知识的力量,崇尚拚搏的精神。

激烈的政治、商业的竞争,让生活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特别依赖家庭。因为“家庭被赋予崇高的道德和精神力量,象征着舒适、安宁、爱与和平,被理想化为道德世界的中心。它的价值观与外面世界崇尚竞争、理性、自私自利的价值观相对应”(《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中产阶级婚姻家庭生活研究》)。一座家宅、一间房子,便成为了“风可以进、雨可以进,国王不能进”的绝对私密空间。

另一方面,约翰·卫斯理(John Wesley)在福音运动中提倡的道德观得到中产阶级的认可与实践——禁酒、反对赌博、提倡婚姻的神圣——使得整体社会风气趋向于保守。克制、理性,如同绅士一般的社会,正是维多利亚人所追求的。同时,对孩子的教育也愈发重视与科学。

在社交活动之中,维多利亚人小心翼翼地、巧妙地避开某些器官的词汇。女性衣服遮掩身体的程度,比以往的任何时期都要严重。在小说、诗歌、戏剧等艺术品,作家们只能隐晦地表现情欲。因为描写中出现接吻的场面,就已经属于大尺度。据说,贵族人家就连桌腿儿都要缠上遮羞布,怕被人瞧见了,想入非非。性成为日常生活里的禁忌,人人闻之色变。

“上至社会,下至每家每户,性只存在于父母的卧室里,它既实用,又丰富。”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曾这样描述维多利亚时代的“性经验史”。公共景观式的情欲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隐私的、隐晦的情欲。

因此,卧室成为了情欲的正确场所。也就是说,不管是恋情未满的情侣、相濡以沫的夫妻,还是小心翼翼的偷情者,充斥在他们身体内的情欲,只有卧室才能安稳又恒定地承载。卧室秘密不在于面积大小,而在于它那隐秘又安全的空间代表着不可侵犯的秩序与权力。同时,也意味着野蛮生长的情欲,正在被现代文明所规训,正如一匹狂野之狼被驯化为温顺的家犬。

这是1752年的一个春天。春寒料峭。

坐在窗前的伊丽莎白,望着外面的春色,哀愁上了心头。壁炉里的火,眼看就要灭掉。她叹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掸了掸窗子和窗帘。房间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些。她走到壁炉前,拿起火钳,撩了撩柴火。火,忽然起来了,猎猎燃烧。

此时,房门砰然被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他穿着不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顶着一头假发。从他的衣着打扮来看,要么他是伦敦地区一位颇有声望的法官,要么是常常出入宫廷的爵爷。

伊丽莎白叫他正直的约翰尼先生。

约翰尼因心情激动而满脸绯红,整个人冒着微微的热气。这一次,他比约定的时间晚了足足两个小时。

约翰尼的迟到,让伊丽莎白感到愤怒与沮丧。有时候,她觉得约翰尼先生根本就不把自己当回事。比如,上周约好一起晚餐,他却借口公事繁忙而爽约。伊丽莎白觉得有必要采取行动,对约翰尼先生进行惩罚。她满脸怒气,命令约翰尼褪下裤子。约翰尼一脸惶恐,求饶似地望着她。伊丽莎白心底一软,但她知道,此时绝对不能服软。她脸色故意一沉,显得越发严峻,再次发出命令。约翰尼先生只得服从,像个委屈的小孩,提起右脚,慢慢褪下裤子。

羞耻!愤慨!身边的女人,手中握着鸡毛掸,他无力反抗。他只能遵照着命令,左手抓住窗柱子,右手提着裤子,像马匹一样俯着身子。眼前春色,似乎在远逝。他用眼睛的余光,瞄到伊丽莎白正举起鸡毛掸子。他的心儿,吊到了嗓子眼上。

啪啦一声,他觉得屁股一阵辣。伊丽莎白的鸡毛掸子越挥越快,他的心在颤抖、在荡漾,嗓子眼里忍不住发出了叫声——

蓦地,门被推开。一个男人闯了进来。他年轻、帅气,穿着时髦的仆人装。房间里的活动,并未因他的到来而中断。伊丽莎白旁若无人地挥舞着鸡毛掸子,约翰尼先生心底里则生长出羞耻与悔恨:为什么会忘记关好门?

一副名为《鞭打》的性变态主题春宫画,揭示了17—19世纪的上层社会的困境。虽然他们已经开始注重身体与情感的隐私,但收效甚微。贵族之间的通奸,第一见证人总是仆人们。或透过钥匙孔,或透过门缝,或通过检查床单……只要有一丝机会与空间,仆人们始终满怀热情地刺探主人们的隐私与情欲。他们通过偷窥掌握主人们的秘密,或以此要挟获得更高的报酬,或广而告之,以此消解主人的权威。

承载情欲的空间被限制之后,处于第三位置的观察者或破窗而入,或“无心插柳”。仆人偷窥只是业余爱好,现在却会发展为集团作业。娱乐记者可用最专业的设备、最坚韧的耐心去跟踪明星八卦。口口相传的八卦,在公共空间肆意的展示。每一秒钟,就会得到成千上万人的浏览,进而评头论足。有些人被迫展示,有些人巧妙表演。

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在笛声响起之前,心急的观众或趴在窗户上,或守在大门前以各种方式来刺探神庙里的秘密。笛声响不响,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要。人们乐于刺探密封空间里的情欲来建立优越感。当公共空间成为卧室,卧室成为舞台,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滑向无聊。

詹姆斯·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1740-1795)一生备受性病的折磨,水银可以说是他最熟悉的药物。这位苏格兰地主、律师和传记作家,在日记、信札、回忆录中大胆地袒露自己的“艳史”和对情欲不懈的追求。

卢梭的情妇、剧场女演员、贵族妇女、下层女性以及那不勒斯、爱丁堡、日内瓦、柏林、罗马、伦敦等地的妓女,鲍斯威尔的性对象、性冒险超乎人想象。尤其是与卢梭的情妇泰雷兹·勒瓦瑟一段激情的风流韵事,更是耐人寻味。鲍斯威尔是卢梭的崇拜者,两人关系相当密切。鲍斯威尔与这位伟大的启蒙思想家见过面,也曾向思想导师倾诉过对肉欲的痴迷。导师给了他一个“肉体欢乐与精神欢乐相较是短暂的”的忠告,但鲍斯威尔只坚持了一个月。鲍斯威尔婚前婚后共患得十七次淋病,终其一生,都在情欲旋涡里挣扎。

与泰雷兹·勒瓦瑟见面是在1765年的夏季,鲍斯威尔刚刚结束了一段漫长又充溢着情欲芳香的旅程。他们在巴黎见面,正好勒瓦瑟准备前去英国与卢梭相会。于是,接下来的十一天旅程里,两人一同上路。在一家旅馆里,因为种种原因,两人在旅馆里被迫共用一张床。烈火燃烧了,里里外外燃烧了十三次。勒瓦瑟像是一个启蒙思想家,给予鲍斯威尔无以伦比的技巧课。这种犹如“坏骑士策马下山”的体验,被他详细地记载在日记里。但也许是出于对导师的愧疚与负罪,一向坦诚、真实的鲍斯威尔罕见地把这段经历给撕毁。

在英国历史学家劳伦斯·斯通眼里,鲍斯威尔是15—18世纪英国绅士情欲的最具有代表性人物之一。他浪荡、不忠、混乱、沉溺肉欲、毫无责任感——有几个情妇给他生了私生子。

他对思想导师开诚布公,并希望得到理解;他把日记给妻子看,以图妻子原谅他的不忠。自然,鲍斯威尔达到了他的目的。可以想象,他每有一段艳遇,妻子、友人、甚至是朋友,不管愿不愿意,都会成为听众,成为他“拷问灵魂”的见证者。

大航海时代的到来,让人们意识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处于地球另一端的美洲,点燃了冒险家与水手们的热情。大船所到之处,船员们所见所闻,皆记录于书。航途漫漫,前途茫茫,所记所录都标好清晰的日期。旅行日记、航海日记自此风行于欧美大陆。

至17—18世纪,日记作者已不满足于记录可观的、纯粹的地理知识,而把旅行者的思想、情绪等都记录在案。这些文字具备着鲜明的内省式的自我忏悔与自我分析。故而,在英国的新教徒之中,写日记成为一种精神生活、一种修行。麦哲伦们把人们领向了一个丝毫不比美洲逊色的世界,甚至更加广阔。

大航海时代之前,日记当然存在,只是并没有普及至普通家庭。它以更加隐蔽的方式存在。此前日记所记载的是家庭开支等,很少涉及到个人情感,更遑论是宗教式的自省了。大航海活动同时推动了日记体小说、书信体小说、自传等文体的发展。显然,这是人类在向“内部”世界挖掘。

作为具备自我探索、自我审判的文体,日记令人沉迷的地方,就在于它构筑了一个独特的私密空间。作者与读者,叙述者与被叙述者高度统一。通过日记,人类向上帝夺取了部分的审判权力,并开始自我量刑。讽刺的是,日记本极为私密,极为严肃的审判,而鲍斯威尔则用炫耀式的“坦诚”,把自己的情欲成为了准公共景观。

少女们在前往神庙之前,也许就对自己的情欲,进行过一场刻骨铭心的自我审判。她们早已知晓潘神的笛声是否会响起,知晓命运之路走向何方。

一位女畅销书作家走进审讯室。

三十岁出头的她,因一宗骇人的命案成为嫌疑犯。在前一天深夜,她的摇滚歌手男友被人用冰锥刺死于床上。挂在天花板上的吊扇,几乎要削到人的脑袋。惨淡淡的白光,让人无所遁形。整个审讯室显得非常压抑,而眼前五位中年警察使得空间更加局促与拥挤。畅销书作家知道,审判官将会决定潘神的风笛是否会响起。

这是一个封闭的审讯空间,情形对作家极度不利。不能坐以待毙,女作家决定绝地反击。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根香烟。一位胖检察官见状,赶忙制止,这里不能抽烟。女作家反问道,难道你们想告我抽烟?胖警察官面露难色,望向其余四人,默认了。

好莱坞电影《本能》(Basic Instinct)也许有助于我们一窥神庙内的玄机。在电影中,莎朗·斯通饰演的正是这位女畅销书作家。在面对审判之时,她用一个小小的动作,消解了审判人员的权威。

事实上,当抽烟得到检察官许可之时,审判的性质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检察官与嫌犯之间的较量,而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较量。果然,接下来的情节证明了此点。中年男人们像是一群窥私欲望极其强烈的变态狂,斤斤计较于凯瑟琳的性爱细节。凯瑟琳则有意识地配合这群饥饿的男人,她娴熟而刻意地换着各种坐姿。胖警察官额头上虚汗,已经证明了男人们完全被她所掌握。

审判这个行为,本身就具备着公共性质。换言之,想要维护公共空间,必须厘定边界。拥有了边界,公共空间才有存在的意义。审判便是厘定边界的手段,通过对某种行为的否定或认可,达到了维护秩序的效果,从而厘定了边界。

据说,在拍摄电影的过程之中,剧组故意压低了天花板的高度,刻意制造出“面对面”的压抑空间。本来审判是一种公共行为,而剧组通过对空间的压缩,以及女作家凯瑟琳的小花招,转变为私密情欲的展示。

庄严的审判忽而化为情欲游戏,私密的爱瞬间变脸为严肃审判。情欲游走在“公共”和“私密”之间,摇摆不定。走进神庙的少女们,会像凯瑟琳一样,通过小小的技巧,卸下潘神的权威吗?

虽然卧室成为情欲合法承载场所,但其空间着实有限:小一点儿,就是十几平米的空间里一张床;大一点儿,就是贵族人家的套房,虽然梳妆台、小厨房、盥洗室、床铺等一应俱全。空间看似广阔,但也有边界,哪能满足浮浪之人的需求?

在《本能》开头的谋杀案里,光影浮动之间,一面巨大的镜子出现在观众眼前。伴随着低沉的音乐,一面镜子缓缓凸显。落地窗、床、肉体……依次展现,春色尽收。顷刻,镜头离开镜子,开始铺满肉体。男人沉醉,只见女人用白色的丝巾把男人的双手捆绑在床头铁架上。音乐渐趋高昂,女人抽出潜伏已久的冰锥,猛然刺下去——

镜子作为情趣用品出现,古今中外,并不罕见。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艺术,情色绘画占据着很大一部分。在《日本浮世绘艺术》(Japanese Erotic Art)一书中收录颇多与镜子相关的艺术绘画。一副诞生于17世纪50年代木版画,一名贵族男子正与女子欢爱,而挂在墙壁上的镜子,仿佛是哈哈镜一样,照现出硕大的隐秘。作为欢爱主体的人,被硕大的欲望吞噬了。

此外,这群佚名的画家们,开始用想象力寻找镜子之外的“镜子”。梳张台的镜子,太普通?那么,洗衣盆里荡漾的水、清澈的河流、插秧之时的水田,成为盛放情欲的空间。一幅明治时期的画,揭示 “镜子”的魔力:一位农夫,已经劳累了半天。他坐在田埂上,抽着惬意的烟,缓解一下身体的疲劳。清风徐来,水田如镜。不远处,两位农妇一边插秧,一遍唱歌。心情放松了,瞌睡渐来,正当他将睡欲睡之时,水田里映照一番景象,让他猛然清醒。他站起来,盯着映照在水面的农妇私处,口中不禁发出赞美之声。两位农妇回目顾盼,脸若桃花。

话回到电影身上,根据房间的布局,镜子并不像普通人家那样,装在衣橱处,而是极为特别地安装在天花板中。自然,镜子是导演刻意安排的。可以预见,镜子并非作“正衣冠”之用,而是为了扩展空间,以此增添情趣。它正是摇滚歌手强尼·巴兹(死者)的“风月宝鉴”。

当房间的空间不足于盛放肿胀的身体之时,困境便随之而来。一般来说,解决办法无非有二:一是内部挖掘;二是另起炉灶。与现实中有着泾渭分明的空间不同,镜子是“别有洞天”,广阔、空旷、无垠,并因其忠诚,模糊了现实与虚幻。哪边是真,哪边是假?镜子里是否存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或是一面“画壁”?于是,镜子便作为情趣用品装饰在房间里,营造出无限的空间来。没有边界,没有戒律,既可以篡越现实的秩序,又能满足本能的欲望,最是适合盛放蓬勃又暧昧的情欲。

现实与虚幻最大不同在于,它有边界、有戒律,运行在完整的秩序之下。当有人勘破机密,镜子里面的情趣,自然不能使其满足。于是,想要扩展情欲空间,便会选择第二种方式:另起炉灶。既然一间屋子不能承载身体的欲望,那么第二间、第三间呢?总会有一间屋子能满足金屋藏娇的愿望。

“另起炉灶”,虽然并不意味着推翻既定的秩序,但至少也是对当下的权威的一种挑战与嘲讽。正妻与情妇,到了“必也正名乎”的阶段,大战不可避免。至于后果,小则家破,大则国亡。

电影中,警官尼克与凯瑟琳汽车追逐战,可谓是经典。彼时,凯瑟琳已通过测谎,警察只能释放她。尼克因为自己的经历,坚信凯瑟琳骗过测谎机器。因此在他眼中,凯瑟琳是一名充斥着危险气味的女人,可能把“镜中风景”(谋杀案与凯瑟琳畅销小说场景如出一辙)复制于现实。凯瑟琳身上所散发的危险气息,令尼克无法拒绝。

在去警局的路上、在审判室里,凯瑟琳刻意去逗引、撩拨尼克的心弦。审判结束后的那天晚上,大雨如注,尼克与心理医生贝丝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性爱。尼克像狼一般,疯狂撕咬。敏锐的心理医生很快就察觉到了尼克的异常:“你不是跟我在做爱”(Y o u w e r e n’t m a r k i n g l o v e t o m e)。

贝丝成为尼克发泄欲望的替代品。危险的凯瑟琳像是幽灵一样盘踞在尼克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鉴于自己是警察,对方是嫌犯,身份上的不对等,让尼克陷入困境。可,猎人怎么会轻易放走猎物呢?

影片进行到四十分钟之时,最精彩的一幕出现了:尼克奉命跟踪凯瑟琳,两人在公路上演出一场追逐战。先是,山路缠绕,行车如常。可一个转弯,氛围陡然而变。马达声起,轮胎倾轧地面。凯瑟琳越开越快,尼克步步紧逼。公路被他们占据了,眼看尼克就要捕捉到猎物,猛然间一辆货车迎面而来。紧急刹车后,尼克失去了凯瑟琳的踪影。

凯瑟琳并不是纯粹的猎物,也是一名出色的猎人。她知道放好了饵料,猎物自会上钩。凯瑟琳没有让自己离开尼克的视线太久。她把车停留在一栋屋子之前,与友人一阵闲聊之后,再次上路。此时,夜灯已亮,空气湿润。两人续上了曾经中断的追逐战,结果如出一辙,尼克再次失败。

夜凉如水,凯瑟琳回到别墅。四野寂静,游泳池里水光荡漾在墙壁上。尼克再次靠近凯瑟琳,他不安地、充满警惕地推开别墅门走进别墅,立在门前。远处的房间,灯光黯淡。凯瑟琳慢慢褪下衣服,身体与灯光融为一体。尼克紧紧地盯着——灯,突然灭了!凯瑟琳被黑暗吞没。尼克悻悻而走。

警察与嫌犯之间的剑拔弩张,就此消解,取而代之的情人之间的攻防战。凯瑟琳步步为营,进而反客为主。于是,尼克拜倒在凯瑟琳裙底之下,只是时间的问题。当完成最后一步之后,果然,尼克已经剔除了凯瑟琳凶手的可能,陷入了爱的甜蜜陷阱。

或在卧室中起舞,或逾窗而逃,天然充满冒险精神的情欲不停地寻找更广阔的空间。每个人都知道情欲应该发生在卧室里,但野外的小树林里、地下车库里的某辆私家车内里的爱,不也是有着致命的诱惑吗?

话回到潘神的风笛上来。阿尔忒弥斯女神提供场所,潘神提供了技术支持,风笛就像是后世的测谎仪。两位神精诚合作,构建了一套简洁有效的审判系统。神庙作为公共空间,边界自然不仅仅是四面墙壁,还有律法、道德、风俗、戒条等无形之墙。毋宁说,无形之墙才是真正的边界,它构建了完整而又严密的体系与秩序。他们希冀通过审判,来规训人们的行为,并把情欲纳入秩序之内。

被安置在隐蔽的、封闭的、正确的空间里的情欲,成为秩序里的一部分。所谓“正确”,便是得经过风俗、律法等的认证。正确则正确矣,终究不可驯服骚动之心。于是,私密的情欲便开始往公共空间蔓延。它不断地质疑、冲击着公共空间的边界,改变审判标准,进而改变整个秩序。

少女们怀揣着惴惴不安之心走进神庙,潘神的笛声何时响起,何时沉默?答案也许就在少女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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