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与那时 a

2018-11-13 01:45罗伯特哈斯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1期
关键词:诗人

罗伯特·哈斯

王家新 方邦宇 等译

纪念兹比格涅夫·赫伯特

兹比格涅夫·赫伯特数周前在华沙逝世,享年七十三岁。他是上半个世纪最有影响的欧洲诗人之一,或许,其影响力甚至还超过了他同时代的典型战后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和维斯拉瓦·辛波丝卡。

谈论他并非一件易事,因为他需要最高级的修辞而他自己却又对这样的词藻嗤之以鼻。兹比格涅夫·赫伯特,1924年出生在利沃夫。十五岁时,德国入侵波兰,他加入了一个地下抵抗组织。在战后波兰斯大林政权强力控制文学的十年间,如他所说,他只是“为了抽屉”在写诗。他的第一本书于1956年才出版。他的手法,正如约瑟夫·布罗斯基所指出的,是降低语言的温度,直到它像冬天的铁栅栏一样燃烧。他的诗高度简约,柔和,清晰,又深具反讽意味。当他调动诗的想象力,正如他自己所说,“就像抬担架救护者迷失在大雾中”,这个表达尤为明智,多疑却又坚定。兹比格涅夫·赫伯特还是一位散文诗大师。以下是他的一些代表作:

物 体

无生命的物体是无可指责的。不幸正在于,它们在任何方面都难以挑剔。我从未见过一把椅子将一只脚移向另一只,或是一张床用它的后腿撑立起来。即便是一张桌子,在它疲惫的时候,也不至于屈膝。而我纳闷物体这么做是出于示范的考虑,以时时责备我们的脆弱和不稳定。

皇 帝

从前有个皇帝。他有着黄色的眼睛和一个掠食的下巴。他住在充斥着雕像和警卫的宫殿里。独身一人。夜里他会醒来尖叫。没有人爱他。他最爱的消遣是恐怖和猎杀。但他摆好姿势与孩子和花朵一起照相。他死后,没有人敢挪走他的肖像。看一看。或许在你自己的家里也有一幅。

图书馆轶事

金发女孩俯身于诗。她以铅笔尖为刀,将一个个文字镂刻在空白纸页上,并演绎为笔触,发音,停顿。一个坠落的诗人的悲哀现在看起来像是一只被蚂蚁吃掉的蝾螈。

当我们将他从机关枪的弹火下救出的时候,我相信他那仍有余温的躯体终将复苏于世。现在,当我目睹这些文字的挣扎时,我意识到毁灭的无穷无尽。在我们身后的黑色大地上留下的,唯有散逸的音节——那越过虚无和灰烬的余音。

从物体中提取

从物体庄重的沉默里,提取精华既不需要谋划,也不算犯罪。

一扇门冰封的深红色颜料,被一个醉鬼的敲打震落,一只高脚杯坠落到镶木地板上,像一只玻璃小鸟突然尖叫,而一栋房子着火后哔剥作响,以火焰噜苏的语言、大声喘气的史诗的语言,述说着床上,和胸腔里的,以及不再飘动的窗帘未曾说出的一切。

变成一切除了天使

如果在我们死后,他们想把我们变成在风中摇曳的微弱火焰——我们必须反抗。生活在永恒安逸的空气怀抱、黄色光晕的阴影下和二维合唱团的咕哝声中又有何益?

人应该化为岩石、树木、流水和大门的开裂声。即便成为嘎吱作响的地板,也比那眩目的显而易见的完美要好。

以上的散文诗译文选自《诗歌精选》(彼得·戴尔·斯科特、切斯瓦夫·米沃什译,企鹅出版社出版)、《精选诗集》(John and Bogdana Carpenter翻译,牛津出版社出版)。这两本诗集并无重叠,需要将两本书通读才能完整了解赫伯特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品。他后期的两册诗集《木匠,柯吉多先生》、《来自围城的报道》,也有很好的英文翻译,由埃科出版社出版。埃科出版社还出版了赫伯特的两本散文,《缰绳勒住的生命》(关于荷兰绘画的散文,也是对人类栖居存在的沉思)和《花园里的野蛮人》(写于1950年代,描述了赫伯特初次来到西欧以及在战后的破灭岁月中对历史和文明所作的深奥沉思)。(高敏 初译)

塞尔维亚诗人:瓦斯科·波帕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美军飞行员正在轰炸贝尔格莱德,这使我想起了1980年代中期那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我和朋友走路穿过贝尔格莱德市中心的一个公园,到那栋位于公园边上的美丽而古朴的寓所去看望塞尔维亚最知名的诗人瓦斯科·波帕。寓所周围的景色有点像纽约的格拉莫西公园,它只是并未像格拉莫西公园那样被好好修缮,另外它还承担了一段独特的历史,这里古老的褐色砂石上仍残留着累累弹孔,想必它们在二战中遭受过机枪的重创。

波帕是东欧诗人群中的一员,这些诗人——例如波兰诗人兹比格涅夫·赫伯特,捷克斯洛伐克诗人米洛斯拉夫·赫鲁伯,在成人之际都经历了那场战争,他们后来的创作,向我们展示了诗歌如何将个人经验与历史和政治灾难相结合。我记忆中的波帕,容光焕发,健康,有双忧郁的眼睛。我还能记起他带我们穿过公园去一家摆满了锃亮红木桌椅的老餐馆吃饭,那里的第一道酒菜是一杯冰凉的梅子白兰地——一种颜色透亮的塞尔维亚梅子白兰地酒,和一大盘生而未去皮的甜椒,红、黄、橙色都有,被我们当成水果来吃。波帕不擅英语,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而我的朋友们既讲塞尔维亚语也通英语,因此我们的谈话——大多是关于诗人和诗歌——在多达三种语言同时使用的兴奋氛围中进行,恐怕在场的没有谁能完全跟得上。

波帕的诗歌,尤其是写于20世纪70年代的作品,浸透了塞尔维亚的历史和国家的神话,同时我猜也从法国超现实主义诗歌那里汲取了一些手法。在我看来,这是民族记忆与现代主义创作方法的有力结合。在这些诗中,贝尔格莱德是“白色之城”,科索沃是乌鸫的田野,塞尔维亚人民是狼的孩子,而狼的孩子被仇敌处处包围,塞尔维亚的守护神——圣萨瓦大教堂就是守护狼的神明。比如《狼乡》这首诗,以下是诗中的几行:

我的儿子,我见证了我们的大地被凌辱在四条磨石上狼正磨砺他的牙齿

这首长诗(的译文)最先于1978年由Persea出版社出版,后来收录在由安妮·彭宁顿(Anne Pennington)和弗朗西斯·R·琼斯(Francis R.Jones)翻译的《瓦斯科·波帕诗集》(Anvil出版社,2001)中。我读了之后,就像经历了一场穿越狂暴历史的梦境。我没想到过去的历史竟如此活跃,或者说竟可以被处理得如此富有生气。诗的结尾转向了贝尔格莱德:这座城市与城市中的河流。

伟大的多瑙河

哦伟大的多瑙河

在你的脉路中流动着

这白色之城的血

如果你愿意让它在瞬间涌起

自你爱的河床之上

骑上那条最辉煌的鲤鱼

刺穿铅灰色的云

去看望天国的故乡

为白色之城带来礼物

水果、鸟和伊甸园之花

也带来可以吃的石头

和一点点空气

有它人们便不会死去

钟楼将向你鞠躬致谢

街道也会俯身于你

哦伟大的多瑙河

贝尔格莱德

哦云中的白色之骨

你升起在火葬你的柴垛之上

在你翻犁过的坟墓之上

在你四处飘散的骨灰之上

你存在于你的消失

太阳留住你

用它金色的圣骨盒

超逸于世纪的狂吠之上

且要你见证

伊甸园中第四条河流

与尘世第三十六条河流的联姻

哦云中的白色之骨

我们骨头中的骨头

我走回我的旅馆的时候,大约已是下午四点,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们在逛街,一家家人、老妇人们、年轻女孩们,全都手牵着手,三两年轻士兵松松垮垮地搂着彼此的肩膀,年迈的老人们则一边抽烟一边谈话。朋友告诉我这是所有南斯拉夫人的一个习俗,并告诉我一个塞尔维亚词语,它类似于英文中的“p r o m e n a d e”(“闲逛”)。下午之时,如果天气不错,全城的人都会上街来,他们走走停停,在咖啡馆来杯咖啡,或是我品尝过的那种白兰地。 (张慧 初译)

纪念奥克塔维奥·帕斯

一月,当我得知奥克塔维奥·帕斯病危时,我还在圣米格尔阿兰德。我所住旅馆的屋顶有一个平台。清晨,当我从屋子里出来,走六千步到位于西马德雷山的高处,眺望着晚期文艺复兴风格的教堂圆顶,18世纪的塔尖,晾衣绳和公用电线在空中穿梭,黑色屋顶上的猫凝视着遥不可及的鸽子群,眼神中充满宗教信仰般的虔诚。远处,低斜裸露的山脚勾勒出圣米格尔高而浅的峡谷。一群(少说也有两百只)鸬鹚从我的头顶安静快速地向北方飞去,晨曦中,看上去好像天幕里满是破碎的黑色十字架,也仿佛是在空中飞动的坟墓。这些,可能都来自于他一首诗中的意象。

他不仅是墨西哥最伟大的诗人。他还是这半个世纪以来最著名的文学人物之一。至少,他的散文和他的诗歌一样让人折服,而且是英文读者了解他的最佳方式。帕斯最好的散文可能是他对诗之本质有着深邃思考的《弓与琴》,此外还有书写墨西哥及墨西哥文化的散文集《孤独的迷宫》,研究殖民地时期最伟大的诗人的传记《索尔·胡安娜德拉克鲁斯》,历史政治散文《一个地球,四五个国家》,以及他介绍墨西哥艺术的随笔。在他同时代的诗人之中,只有切斯瓦夫·米沃什达到了如此的深度和广度。

然而,他首先是一位诗人。他最好的英译作品是新方向出版社出版的《诗选》和《一棵内里的树》。这里是一首他的诗,用西班牙语写得非常美妙,你甚至可以从《诗选》的英译本中听出它的天籁之音:

Wind and Water and Stone

The water hollowed the stone,

the wind dispersed the water,,

the stone stopped the wind.

Water and wind and stone.

The wind sculpted the stone,

the stone is a cup of water,

The water runs off and is wind.

Stone and wind and water.

The wind sings in its turnings,

the water murmurs as it goes,

the motionless stone is quiet.

Wind and water and stone.

One is the other and is neither:

among their empty names

they pass and disappear,

water and stone and wind.

风和水和石头

流水淘空了石头,

风驱散了水,

石头留住了风,

水和风和石头。

风镂刻了石头,

石头是流水之杯,

水溜走了又变成风。

石头和风和水。

风在拐角处歌唱,

水在流动中低语,

静止的石头很安静,

风和水和石头。

一个是另一个又都不是:

在空洞的名字之间

它们一闪而逝,

水和石头和风。

(陈锦红 初译)

一位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旅居巴黎的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是我最喜欢的当代诗人之一。他是经历过波兰团结工会抗争的那一代作家中出走的一员。他的两本诗集《震颤》和《画布》已被翻译成英文,由法劳·斯特劳斯和吉罗出版社出版。此外,他还有两本散文集《团结·孤独》(艾克·普雷斯出版社)和《两个城市》(法劳·斯特劳斯和吉罗出版社),这些关于政治和艺术的书充满想象力,令人惊奇。后来,他在休斯敦每年教半年书。下面的这首诗来自于他这段时期的经历,收录在他的新书《神秘主义入门》(法劳·斯特劳斯和吉罗出版社)中。这首诗记录了在黄昏时生发的思绪,那是一个良知如导航灯一般亮起的时刻:

休斯敦,下午6点钟

欧洲已经披着粗呢格子似的国境线睡着了

还有那古老的恩怨:法国依偎在

德国身旁,波斯尼亚枕于塞尔维亚的臂弯,

西西里的耳垂浸入大海的蔚蓝。

而这里是黄昏时分,灯火亮起,

昏暗的太阳转瞬间褪色。

我独自一人。我读读,想想,

听了一听音乐。

我在这里,一个有友情的地方,

却不得友人,有魔法在施展,

却不见神奇,

我,在死人发笑之地。

我孤独,因为欧洲睡着了。我的爱

已睡在巴黎市郊那个高高的屋子里。

在克拉科夫和巴黎,我那些朋友们

正跋涉于同一条忘川。

而我且读且思,在一首诗中

我发现这样一句:“击打如此可怕……

别问为什么!”我并没有问。一架直升机

划破傍晚的寂静。

诗呼唤我们朝向更高的生命,

但低处的那些同样富有说服力,

它比印欧语更哀婉,

也比我的书和唱片更有力。

这里没有夜莺,或乌鸫

发出甜蜜而悲哀的抒情,

只有反舌鸟在模仿,模仿

每一种活物的声音。

诗召唤我们生活,勇对

那生长的阴影的脸庞。

你能否镇定地凝视这颗星球

就像娴熟的宇航员那样?

出于无害的慵倦,书中的希腊

和记忆的耶路撒冷在那里突然涌现,

诗之岛屿,荒无人迹;

但总有一天会被新的库克船长发现。

欧洲已经睡着了。那些暗夜生灵,哀戚而又贪婪,

悄然潜入,寻找猎物。

很快,美国也将陷入睡眠。

这首诗的译者是克莱尔·卡瓦娜。这是一首复杂的诗:作者流放到一个无根可寻的地方,或者更恰当地说,他像是种子开始试着去撒播、生根;这是一种对于历史暴力的敏锐感知,在我们的生命中,有一部分奇怪的生理节奏,与暴力、日常睡眠和行走有着关联。扎加耶夫斯基对于艺术力量的感知——它从书本、音乐、诗歌中得来——从来不是讽刺性的。在他的作品中大地属于阴影,而诗歌是让人鼓起勇气的灯盏。但是在这首诗中,不管怎么说,诗歌是一座孤岛,荒无人迹,等待着被发现。而且在最后一节中,属于黑夜的动物正在入侵。这是一首相当可怕的催眠曲。

这首诗中可能有两处细节需要注释。有一句“击打如此可怕……别问为什么”出自一位伟大的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的笔下,他逝世于1938年。这句诗是他的第一本书《黑暗的使者》题诗中的第一句。无论是这本书还是这首诗都非常值得一读。另外一处细节是:在德克萨斯,毫无疑问也有黑鸟,但它并不是乌鸫,乌鸫可以说是欧洲的黑鸟,属于画眉的一种,并且有着丰富的唱腔。

扎加耶夫斯基的散文和诗歌都值得去了解。它们都是那么光彩夺目,有着锐利的才思,既充满了源于东欧国家历史遭遇的反讽,同时也有着出乎意外的愉悦。《神秘主义入门》不仅拥有上述特质,同时还有一种不安的忧郁,仿佛,当历史走到一个激越的转折关口,就像发生在波兰的那样,那些令人绝望的景象却被我们自己带入内心,这个世界依旧回响着复燃的暴力,发生在其他地方的苦痛也愈加清晰。

附注:扎加耶夫斯基在休斯敦继续其教书生涯,但他后来从巴黎回到了克拉科夫。他有一本新的诗歌翻译选集现已问世,名为《没有终结》,另有一本散文选集,名为《守卫热情》(均由法劳·斯特劳斯和吉罗出版社出版)。 (徐蘅芳 初译)

罗伯特·布莱

我不经意地想到,在人类社群中,秋天一直都是一个惯例性的替罪羊式的时间段。不过我提醒自己,选定好时间在十一月总统大选之前公布的“斯塔尔报告”材料和大陪审团视频已经造成了尽可能大的恶劣影响,而这并非为了清扫我们数月耕作和收割的生长周期內的土地,不是为了驱散这片土地上徘徊不去的怨忿的幽灵。不管国会的意图是什么,万圣节才是我们买通并赶走秋日盗尸鬼的方法。

言归正传,这里要介绍的一首诗是关于秋天和它对生命和死亡的胎动般的感知。它出自一本令人愉快且可读性很高的新诗选——《野性之歌:自然世界的诗篇》,它由约翰·丹尼尔编选,乔治亚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首由罗伯特·布莱创作的诗:

私人的秋天

干草灰烬的尘埃漂浮上升,下沉

合着缓慢又沉重的步履,

像是因某位王子的诞生而在庭院中起舞的奴仆们。

诞生者的姓名叫什么?冬天。这印证着古埃及人的正确。

万物都希望一个死亡的机会,

以在澄澈的秋日空气中开始。

在我们最不经意的时候,

每一片树叶都飘旋落地。

我们无所事事朝窗口瞥去,

一些事物抓住了我们的眼睛。

也许秋天就是一个坟墓,

在那里面一个孩子诞生了。

我们感到一阵隐秘的欢悦

却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

罗伯特·布莱最新出版的一本书叫做《早晨之诗》(Harper Flamingo出版社,1998)。它收录了布莱所作的一项每天早上写一首诗的计划的作品,正如布莱的朋友威廉·思诺福德所做过的那样。对一个诗人来说,这个计划成为了一本畅销书,也许是一种对他自身精神混乱创伤的自我治疗。布莱的《铁人约翰:一本关于男性启蒙的书》和随后在各类电视节目上对其观念的滑稽模仿成就了他的公众形象,而对一个诗人来说,这并没有多大益处。而他似乎只以卧床和写诗对此作为回应,这在我看来是一个非常令人钦佩的解决方法。在(他的)诗歌作品中,即使是其中最黑暗的部分,也拥有一种新鲜清新的戏谑。你可以读出他对他的想象力的不受约束的狂欢实践。

我在数年前的一个秋日清晨遇见了布莱。他轻笑着,看上去又开心又略带一点迷惑的样子。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解释说这个早上他和一只老鼠就蜷缩着睡觉还是伸展着睡觉的问题展开了一次对话,并且写了一首关于这次对话的诗,接着他当场向我背诵了它。我对这首诗收录为《早晨之诗》的最后一首而感到愉快:

和一只老鼠的对话

有一天一只老鼠从它的窝里这样问我:

“你用什么姿势睡觉?我可热爱蜷缩。”

“呃,我喜欢舒展四肢,我喜欢我的骨头全部整齐地伸直。我愿看到我的脚趾头露出在那里。”

“我想那也是一种睡法,”老鼠说,“但是我不喜欢。

行星们可不这样做,银河系也不。”

我该说什么?你知道你正邻近这世纪的尽头,

当一只困倦的老鼠带来了银河系。

(王蕊 初译)

华莱士·史蒂文斯与琼妮·米切尔

冬天了,我这样对自己说时,总是不禁想起了琼妮·米切尔《蓝》中的歌词:

圣诞节要来临了

他们砍倒树木

他们挂起麋鹿

唱着欢愉与和睦——

而随着它那令人惊异的旋律,突然地,竟又跳跃到副歌部分:

噢我多希望我有一条冰河

能让我滑行离开。

这是一首关于浪漫丧失及圣诞节忧郁的歌。跟我同代的人们还会忆起,这首歌与越战期间整个国家的情绪相关。那时,许多年轻人在暴力面前感到无助,而他们的政府正在世界上大肆杀戮。

这样的季节和歌里的那种跳跃让我想起了20世纪美国诗中最富有魅惑力的其中一首,那是华莱士·史蒂文斯的《雪人》。它以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导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尾。随着句法的舒展,到达那里似乎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大部分读者会对它是怎样得来的感到惊讶不解。这里是这首诗:

雪 人

一个人必怀有冬天的精神

去凝视寒霜和披雪的

松树的枝干;

还要长时间经历寒冷

看见蓬乱的结冰刺柏,

粗犷云杉在一月阳光里

遥遥闪耀;并且不去思忖

风声里是些什么悲哀,

一些枝叶的噗噗声

不过是大地的声响,

鼓满了同样的风

吹拂在同样空旷的地方

为这聆听者,在雪中聆听的人,

他,虚无自身,看见虚无

不在那里和就在那里的虚无。

这首诗摘自真正精彩的新编《华莱士·史蒂文斯诗文选》,由美国图书馆出版。这是他作品现有的最好选集,虽然并不像旧版的克诺夫(Knopf)版精装《诗选》一样漂亮。但所有的诗都收录在美国图书馆的这个版本里,此外还有一些诗论、书信选,以及警句,其中最有名的句子,我想是“金钱是一种诗歌”和“物质世界里最大的贫穷是不去爱”,还有一些其他的名句诸如“舌头是一只眼睛”、“一首诗是一只野鸡”等等。这将会是一份奇妙的节日礼物。

介绍这些是我的定期工作。现在回头看那首寒冬之诗,它闪亮如冰。在大学的时候,我记得我们曾讨论了好几个小时,那最后的几行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像这首诗带来的冷颤和巨大的清澈不会放过我们。就像琼妮·米切尔的歌有其历史背景,我猜想史蒂文斯的诗也一样。他属于那一代作家,像所有的现代主义者所做过的,他们必须在基督教思想或至少是新教和先验主义的思想,在神学和自然方面再也不能支撑他们的想象力之时,作出他们的回应。“我们活着”,他的诗作《星期日早晨》里的那个女人,(也即他的)缪斯,活在“太阳古老的混沌里”。当史蒂文斯在20世纪初期上大学的时候,唯美主义很流行。而他则是一个出身于忠实的路德教派和德裔家庭的男孩,一个德裔宾夕法尼亚人,她的母亲仍能使用宾夕法尼亚德语方言,跟那些周六来雷丁市贩卖土产的村妇们交谈。因此他必须要有一首诗给他的妈妈,去解释他为什么转向研究法国诗歌:

解 释

Ach, Mutter

这件旧式的黑裙,

我一直在上面绣着

几朵法国花。

并不浪漫,

也无关理想,

Nein,

Nein。

一切都会不一样,

Liebchen,

如果我曾幻想自己,

穿着橙色长袍,

漂过太空,

像一个教堂壁画里的人。

他将不得不在一个没有天使的世界里活下去,而他设想的解决之道是以一个诗人兼哈特福德保险公司经理的身份度过漫长的一生。他相信解决理想之“浪漫”的丧失的方法是靠诗的想象力,在一篇少见的散文里他称其为“必要的天使”。

在哈特福德的这个秋天,一位朋友载我到哈特福德保险公司和史蒂文斯的旧居。我曾读到过他是走路上班的,而且是走看起来最近的路,我试着重走他当年上班的这条路。它穿过一个公园,我想我或许已经走到了那片严霜大地,在凛冽的新英格兰的一月。史蒂文斯,在这个世纪尚年轻的某个时候,曾将他心里一首诗的节奏变成一行长句,并琢磨着怎样不将自己投射于景物之上,而又看见什么存在于那里、什么又不存在于那里。

但这一段解释仍旧不能揭开那最后几行的神秘感。它仍萦绕在脑海,就像琼妮·米切尔的歌一样。离开,离开,她说。这里,这里,诗人回应,而且他认为要怀有冬天的精神来言说它。但哪里是或什么是“这里”(“here”)?则是一个从那时以来他就一直在挑逗着我们的问题。 (方邦宇 初译)

谢默斯·希尼的译作:作为生态史诗的《贝奥武甫》

我刚读完了一本很棒的书的预印版,Farrar, Straus & Giroux出版社将要出版发行的英语文学奠基之作的新译本,古老的英语史诗《贝奥武甫》(Beowulf),译者为爱尔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谢默斯·希尼。希尼的关于贝尔法斯特附近乡野农村的沼泽、泥炭和草皮的诗歌,以及他的语言,使他获得了世界性关注。作为一个诗人,如批评家们所评论,他把盎格鲁萨克森(Anglo-Saxon)的喉音之厚重与凯尔特(Celtic)的元音之滑润紧密地结合为一体。他最负盛名的诗集《北方》是一部开创性的作品。在贝尔法斯特所经受的最糟糕、混乱的一段日子里,他把注意力转向了考古学,转向那些被无情地保留在北部乡村蕴含着丰富泥炭的绿色土地里的骨头,并且以语言为铁锹,探测着人类暴力的古老根源。

所以,由他翻译的《贝奥武甫》会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事件,况且《贝奥武甫》是真正的诗歌,而不是考古学文献。这部作品是在10世纪末,由侵袭并殖民不列颠岛的北方民族的一位日耳曼人后裔创作的,他是皈依基督教的异教徒,通晓口头传统和斯堪的纳维亚过去时代的英雄诗篇,他将它们变成自己年代的诗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过去的挽歌。这部作品得名于瑞典南方高特族(Geatish)的传奇英雄——贝奥武甫,讲述了关于他的三场著名战役。在诗歌开头,他旅行到丹麦,那里的一个王国正遭到传说中大地怪物的摧残,怪物叫做“哥伦代尔”(Grendel),是一种巨大的沼泽生物。贝奥武甫杀死了哥伦代尔,从而激起了更古老的大地力量的怒火,她是那头怪物的母亲,贝奥武甫也勇敢地面对并打败了她。仿照传统武士诗歌关于部落、盾牌、利剑和圣杯的模式,站在对人类有利的角度,它读起来像是一则关于早期人与大地关系中令人畏惧的讽寓。似乎草篷宫廷中的火把,酿造蜂蜜酒的技艺,和从火焰中锻造出的金属武器铸造法,是屹立在人类部落和令人畏惧的外部黑暗之间的唯一事物。

诗中的最后一场战役加深了把它当作生态史诗来读的诱惑。贝奥武甫回到了他自己的领地并且统治了五十年,其间经历了部落战事和断续的和平。然后我们被告知,某个窃贼潜入地下并偷走了失落的古老文明的财宝,那些财宝是疲于部落无休止战事的人所埋藏的。黄金宝物被一条大地之龙缠绕守护着。那条龙被扰怒了,开始复仇,于是老国王再一次振作起来面对她。他和怪物交手三次,并在最后一次交锋中用他的利剑(这是体现人类技术优越性的夺目制品),杀死了她,而他自己也受到了致命一击。诗的结尾描述了贝奥武甫的葬礼。

有人曾评论说,过去西部电影的讽刺之处在于:每次好的警官杀死枉法者时,他就是在自掘坟墓。一旦野蛮的西部被驯服,就没有警官的容身之处。枉法者像合法的野蛮一样存在。贝奥武甫和龙的故事蕴含着相似的悖论。但创作《贝奥武甫》的诗人意识到了这个讽刺,并也能因而传达出故事的悲剧意义。贝奥武甫和龙同属于一个世界。他们同时消亡。而那位作为基督教徒的诗人,在这个传奇被初次口述多年以后,领会了这是一个事情的结束,也是另一个事情的开始。关于英雄和龙的故事还会继续存在又一个五百年。所以,这些由骑士的武士风范装扮着的英雄,直到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出现,才将自己全部完成。

《贝奥武甫》传奇的最终形式是圣乔治和龙的故事。圣乔治是一个基督教骑士,而雌性的大地之龙代表罪恶。这确实是古老传说的一种回响,一种对于力量的梦想和对抗大地之力的畏惧的蛮猛。新的时代里,大地似乎愈来愈多地为人类所掌控和理解,如塞万提斯所认为的,那是关于我们对于自身的恐惧。

所以,《贝奥武甫》是一首第一个千年期结束时的诗。由于它的部落内部冲突的主题,以及所忧虑的人与大地的关系,不同寻常地,它也正是我们当代的诗。下面是谢默斯·希尼对贝奥武甫葬礼的渲染:

高特人为贝奥武甫垒起火葬柴堆,

层层堆积、装饰,直到它成四方型,

挂满头盔、盾牌、闪亮的铠甲,

一如英雄临终所嘱。

柴堆正中,武士们放下他们亲爱的

威名远播的君王,悲痛屈身。

在最高处他们燃起了葬礼的

火焰:木头的浓烟瞬时腾起,

黑烟翻卷,烈焰怒吼,

风呼啸而过淹没了哀泣声,

火舌一直烧到那热骨的内室,

直至舔到心房。他们如此惆怅,

大放悲声,为英雄的消亡。

一个高特妇人束起长发

唱起了哀歌:她卸去了她自己

最可怕的恐惧,发了狂似地祈祷,

噩梦降临,她的国家被蹂躏,

敌人在狂笑,铁蹄下

大地痉挛。天空吞下了烟尘。

下面摘自的引言,是谢默斯·希尼自己对这一节诗的评论:“当烈火吞噬着死去君主的尸体时,高特妇人那失声痛哭的场景,在20世纪后期关于卢旺达或是科索沃的新闻报道中也时常出现;她的哀号如同噩梦,投射进遭受过痛苦创伤甚至更不公正待遇的人们的心灵,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无法得到慰藉的未来。我们感受到了她的困境和强烈的悲痛,并发现我们自己相比之下的优越,因为我们能更充分地、有尊严地表现那难忘的真实。”

这本书到二月份即会在书店上架。它将伴随我们度过冬日的夜晚。(李诗涵 初译)

一位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那时我刚好在上海,它正经历着一个显著的变革时期。黄浦江一边,是老商业区外滩,看起来如同帝国主义时期任何一个欧洲城市的繁华码头;浦东新区则作为一个全新的后现代的玻璃与钢铁组合之城,这座新城吊车林立,正迅速地被建造。一位朋友告诉过我,从大街上的各色面孔上你能够读到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就如同你在调查考古地层。的确如此。老一辈犹记得过去,那时上海还是欧洲在亚洲的金融城市,他们会饶有兴趣地打量你,甚至可能接近你,只是为了看看自己是否还记得几句英语,顺便练习几句。中间的几代人曾经历过饥荒,并在如果你表现出资产阶级倾向就会陷入灾难的红卫兵年代幸存下来。他们现在进入一种冷漠的状态,如果无意中遇到你的目光,他们会迅速地移开视线。年轻的一代看起来像任何其他地方的年轻人,他们一起闲逛,互相调侃,用手机聊天,并且以一种温和的、善意的好奇态度对待陌生人。

在上海的经历,很像在纽约的经历,主要是在于错综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引起的。这立刻使我想起一首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数十年前所写下的关于这些相同街道的诗。人们普遍认为,特朗斯特罗姆是仍健在的一位伟大的欧洲诗人。他的作品融合了精确性、创新性隐喻和内在穿透力等多重特征。他还有着某些可以与老一代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艺术家们联系起来的精神上的张力和严肃性,如英格玛·伯格曼。因此当我回家后,我非常好奇地想再读一读这首诗。诗中体现了一位北方新教徒的敏感触角——着迷于外在公共世界和内在情感世界之间的矛盾,沉思于我曾游览过的那些场景。我很高兴看到,这首诗并非如我所记得的那样,以人群带来的冲击开篇,而是从公园里的一只蝴蝶开始。以下是萨缪尔·查特斯(S a m u e l C h a r t e r s)翻译的这首诗:

上海的街

1

公园里许多人读着这只白色蝴蝶。

我爱这纹白蝶,仿佛它是真理忽闪的一角!

黎明时分人群涌流,催动我们静默的星球。

接着公园里全是人,人人都八面玲珑,礼貌地应对各种情形,万无一失。

每一张脸包括那看不见的,都提示着“不便谈及的事情”。

某种东西在疲倦时显现,辛辣如同一口

蝰蛇杜松子酒,带着悠长、干燥的回味。

池塘中鲤鱼一直在游,即使在睡眠之时。

它们是信念的榜样:生生不息。

2

现在是中午。晾晒的衣服在灰蒙的海风中鼓翼当骑车人

从它下面来到紧凑的沙洲,当心身侧的迷宫!

被无法解读的文字围住,我是个完完全全的文盲。

但我已支付了该支付的,一切都留有发票。

我保存了如此多不可辨识的发票。

我是一棵老树,悬挂着不能落地的叶子。

一阵海风吹来,所有这些发票都在沙沙作响。

3

黎明时分,跋涉的人群催动我们静默的星球。

我们全涌上街面,如同挤在渡船的甲板上。

我们将去哪里?有足够的茶杯吗?我们

可以庆幸自己及时地登上大街!

又是一个千年,在幽闭恐惧症诞生之前。

这里的每个行人背后,一副十字架盘旋,

想要追上我们,超越我们,加入我们。

有什么想要紧随我们而行,从背后捂住

我们双眼并低声问:“猜猜是谁?”

太阳下我们看似快乐,而血从一个无从

知晓的伤口汩汩流出。

重读最后几行仍然让我感到惊奇。这是一个基督教十字架吗?这个隐喻性的十字架,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承受的受难的相应形式?特朗斯特罗姆始终感兴趣于个体灵魂而非公众面孔。“我们参观过他们的家,那里都摆设好了”,他在一首诗中写道,“而贫民窟在哪里?”但是在这个文本语境中,一个基督教的隐喻——是那段传教活动和西方帝国主义相纠缠的历史所给出的吗?似乎又不像。我们常常遭遇到翻译的限制,这是诸多例证之一。而人们仍想知道那个“十字架”在瑞典语中意味着什么,又引起了怎样的共鸣。 (袁满芳 初译)

A以下译文均译自罗伯特·哈斯1995—1997年任美国桂冠诗人期间为华盛顿邮报撰写的每周诗歌专栏的结集《现在与那时》(Now &Then,1999),所有这些翻译作业经过了王家新校译和修订,其中有些文章段落和诗作甚至为重译。

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1941年生于美国旧金山,是美国当代诗歌的核心人物之一,现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著有诗集、翻译集和评论集数十种,曾获麦克阿瑟奖、国家图书评论奖,普利策诗歌奖。他是波兰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沃什的主要英译者。他翻译的日本古典俳句在美国也广受欢迎。

B米洛斯拉夫·赫鲁伯(Miroslav Holub,1923-1998)捷克著名诗人、作家,同时他是布拉格医学院的免疫学专家。

C圣米格尔阿兰德,墨西哥著名古城,简称圣米格尔。

D“斯塔尔报告”(Starr Report),1998年9月11日,美国国会议院以363:63的投票结果决定在当晚公布美国时任总统克林顿与其助手莱温斯基的性丑闻报告全文,由于资料源自特检官斯塔尔,故称为“斯塔尔报告”。

E威廉·思诺福德(William Stafford,1914-1993),美国当代诗人。

F布莱的这本《铁人约翰:一本关于男性启蒙的书》带有强烈的男权主义色彩,出版后影响甚广,也受到强烈抨击。

G琼妮·米切尔(Joni Mitchell,1943 - ),加拿大传奇音乐家,曾八次获格莱美奖。

H译注:这一句的完整句为“Poetry is a pheasant disappearing in the brush.”(“诗是一只消失于灌木丛中的野鸡。”)

I德语:啊,妈妈。

J德语:不,不。

K德语:亲爱的。

L指1968年以来,作为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在北爱敌对双方不断发生暴力冲突中所经受的混乱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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