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散、疯狂和羞涩试论包慧怡诗歌中的死亡主题

2018-11-13 01:45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1期
关键词:普拉斯诗歌

谌 幸

宗教的语境中,死亡是一个环节,不同于当代很多诗人作为个体极具感受力和共情的体验书写以及对现实的关照,在包慧怡笔下,死亡几乎从未与具体事件挂钩,始终只是一种间接的转喻或诱惑。生命体的死亡在唯物主义者眼中意味着活动可能性的消失,而神秘主义恰恰相反,包慧怡在诗歌中通过死亡,描绘着秘境之内的新旧。如果说死亡是一个打碎镜面的过程,那么包慧怡的诗歌在一地碎镜中,反射出的恰恰是死亡和与死亡相联系的丰富。

死亡场景和要素在包慧怡笔下成为了一种素材,宗教艺术通过叠加的装饰和转喻描述不可描述的神和灵境,同样,包慧怡的诗歌也有着这样通过灵巧利落的修辞,外围包裹着无可把握之物的特点。死亡意味着消失,也意味着涅槃,连接着腐烂、血污、虐杀等不同场景,同样引向遗迹、灵柩、地狱等种种大小各异的空间。翻译者得天独厚的条件,让她不断将崭新的名词注入诗歌,却表现得如同安排老友一般自然。同样的态度也鉴于她将死亡本身,作为一种修辞,保持着女性特有的纤巧。诗歌中的死亡抽象,但不宏大,弥散在段落之中,又放于精微之处。

从非典型的死亡修辞开始看包慧怡的诗歌,《雨》很好地体现了她诗歌中这种曲折弥散的修辞方式。肚皮鼓涨的耗子漂起来……/我素未谋面的小伙伴/在暴雨中跑步,他说要不了多久/黄澄澄的南瓜就会漂过来/黄澄澄的南瓜就会漂……耗子尸体和黄澄澄的南瓜都漂浮着,这种尸体独特的运动方式,发生在两个截然相反的物体身上,死耗子的肮脏与猥琐,和水流同下之时带有瘟疫的气息。南瓜属于节日,饱满圆润,浮瓜沉李之乐未必只在于中国。两者在同一段落中,似乎也漂在同一条河流,死亡本身便有了弥散之感,死耗子的恐怖与腐败在水流之中波动蔓延,漂浮的都成为了幽灵可以附着之身。而之后的:像死女人的长发在浪隙间相失/伴着浊流的魇语摇摆,绝不轻易放过彼此……再次加重这种粘稠的因为死亡而散发的腐败气息。张爱玲的作品中很多次出现女人的头发、指甲等脱落物,这些脱落后毫无生气的东西,汇集起来迅速形成了一种污秽的气氛。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里佟振保在王娇蕊沐浴后的浴室捡起掉落的湿发,那些缠绕潮湿的毛发,让佟振保内心波动身体燥热。正如黄子平对此的评论所言:“身体的脱落部分,身体的排泄物、体液、粪便,这些被驱斥于界限之外的东西,本身又试图成为界限,它在界限处自我繁衍,它激起欲望又压制欲望,它把主体引向秩序崩溃之处,意义紊乱之处。”

回到包慧怡这两句诗,水中浮物的意象恰好概括了这种与死亡相伴随的污垢。雨这看似洁净的东西,却是造成这一切腐败在漂浮中交杂污染的源头,不断的雨,雨水持续,洪水的源头,疾病瘟疫蔓延的诱因,无疑都是围绕着死亡相继发生的事物。无论是死耗子、黄南瓜还是死去女人的长发,都在一场雨水后形成的溪流中一塌糊涂地腐败起来。死亡和雨水的同构竟然也就如此形成。不可直视之物,在凌光中被再次看见。在《Venezia》中,同样的恶作剧再次出现,诗的开始很明快,如同任何一篇不假思索全凭感官刺激而写出的游记:当我坐在贡多拉上,我看见/云的五官/即将被霞光凿穿/水是致命的灰绿色/新焚的烟是瓷蓝的/我襟眼里的花朵是淡橘色的。跳跃活泼的威尼斯在多彩之中似乎越来越立体,越来越靠近,但随着诗歌中对话者的出现,发现美景奇遇只是为了一点点摧毁的建设,后半首诗如同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推倒城市的美景幻象:城市咬住自己的前蹄/徒劳地为我诉说金色/岸上的人正有秩序地死去/带着对称的罪业/步入一场漫长的月蚀。结尾笔锋忽转,留下一抹看似滑稽,实则悚然的老人侧写:那个绝望的老人已经染黑了鬓须/他甚至搽了一点胭脂。此处的老人,染黑发丝脸抹胭脂,看似滑稽,却不免让人想起棺材中画好冥妆的遗体,而贡多拉之中的老人,瞬间从人间堕入冥界一般,让一切之前的瑰丽迅速褪色,多了一份悚然。在最后一节中:不,我不会拐过这座桥/不会在醒来时抚平你的嘴角/我不会和你谈论威尼斯。这样的结尾是否有些平淡?但是在体验了之前起落之后,读到此处不免感到所谓死亡、消失和圣地光晕的失去,都如同一句淡淡的拒绝之词,放下一本书般,换一个方向继续罢了。

《青苔学》 也是一首非典型但却把死亡意味贯穿始终的小诗,红色和绿色的对比正是血泊和青苔丛生之处的对比,世俗生命倒下和生机无限蔓延之处的对比:最危险的颜色/红与绿。请别向我提起罗塞蒂/笔下垂死的碧雅特丽齐/当你张口,嘴唇就变得/阴晴不定,红的不再是红/绿的正艰难地拒绝。诗的开场,红与绿形成的角力场景似乎是两方势力,又像同一人的内在矛盾,红绿作为一种危险,不在于个体的危险,而是两者同时在场时的矛盾。红的不再是红/绿的正艰难地拒绝,红和绿之间界限的模糊,构成了第一句所说的最危险的颜色,颜色如果只是单纯作为色彩,在画家笔下杂陈、并置,即使所画之物是为垂死状态,依然不是诗人所言的那种危险。

危险的潜伏和弥散,让这种细微之处的阴暗恐怖渗透了生活的日常面中:一场溶解术的小阴谋。它们是震颤派/礼貌且安静,珍重地爬上你舌根/也覆满舌底的青筋——你可曾有读者猛然发现舌头背面的青筋与粉红的舌面不也是一对危险的红与绿么?青筋遍布的肉体内侧有着生命力源泉。在空腔中唾液分解食物的过程无疑是在品尝一种死后的状态,所谓的小阴谋、震颤派,将日常最普通的味觉拟化成为一位具有自己心思的绅士,规矩礼貌的消化和品尝着死亡。随后的:一瞬的心悸?它们真正庄严,比浸礼会/更值得四季注意。牺牲与遗忘/红与绿,蔓延和消弭,可你的名字/又不叫苔丝。我靠维他命支撑,轻薄的药片/滑下喉腔的素月亮,别哽咽——/若我是天鹅,有优美透明的长脖子,你会看到那儿。维他命药片,滑入咽喉的素月亮,天鹅优雅的长脖子,诗人笔下仿佛写出一场不急着开始也不知何时结束的双人宴请,营造出静谧的场景中,两人的关系包含着疲惫和暂时的平静,但当诗句接着写,读者换了一个方向看下去,宴会主人所在之处,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场景:仍是血与苔厮杀的战地。金翅雀衔走晚星/战战兢兢化作晨雾一片,雾中你无奈地垂着手/多像早春的老梧桐,笑着任浓绿/渗出你嘴角,说着青苔必胜。一方似乎倒下了。嘴角本应该渗透血迹的红色,变成青苔的浓绿,结合之前咽下药片和素月亮的描写,不免让人感到这一场带有谋杀意味的预谋。青苔给予人湿滑阴暗的感受,却恰恰是顽强生机之所在,以卑贱的方式占有生存空间,渗出嘴角的瞬间,一句诗中,仿佛时光飞逝,旧物陈腐,青苔蔓延之势覆盖了死亡,踩着遗体派生出了一个新世界。

死亡主体之下,包慧怡对于遗迹的书写,不同于《青苔学》中的生物体和明丽色彩,有着更肃穆的风格。在《岛屿生活》中,包慧怡发挥着她擅长的宗教意味浓厚的肃穆与神秘主义的诡谲,最后落在的是更迭历史中真相的消亡。这是冰川时代遗留的/巨型圆丘,这是淡金色山谷拥戴的/灰蓝峡湾,这是圣灰树/正顶风炫耀逝者缤纷的许愿结/这是一场久远饥荒后废弃的牧场。诗歌开头寥寥几笔将一片广阔的灰色遗迹展现出来, 随后对于古代征服者的想象,如同卷轴画,从海洋到岛屿,维京人曾经拥有过座岛屿,随后她写:他们熟知那白云,日日出没于西山/踯躅于崖畔:它不会改变形态,投身湖海/他们眼中长草,细看焦石坡绵延,暗忖先祖们/是否来自蛾摩拉;死去国王的宝座列队/隐入浓雾与骤雨,那峭壁上独坐的老人……你想知道的一切/岛屿都愿意吐露/但别指望真相。这首诗歌的外壳凭借着北欧神话、欧洲地图学知识和特有的风物名词,铺开了一幅画面丰富的图景,而在这些语词的内部,是岛屿作为遗迹,作为死亡的证明物,无力揭示任何秘密的徒劳虚无。生和死对于真相而言,无非是让不可触碰的内核不断蜕皮又新生,死亡在这种轮回中,如同皮屑一样渺小。

在《给我错过的小姐姐》中,“小姐姐”显然是一位逝者,在对于小姐姐的回忆和幻想中,她首先说:当有人在冰冷的夜里独自离世/写诗是野蛮的。她似乎要避免这种原始的疯狂,也深刻明白死亡伴随而来的释放,以及释放中心虚无带来的疯狂。百无聊赖,说起普拉斯/或者避开她,像避开一句

谶语。这首诗确实走向了一种静谧的克制。在包慧怡的诗歌中,随时可以依靠着宗教带来的静谧将本来疯狂的念头包裹起来,这是她不同于普拉斯的一点。而民间传说秘闻带来的狡黠,让诗歌中的死亡看上去并不可怕,也不见得悲哀,和所有更迭错失与遗憾一样,需要被纪念,也同样应该理解着原谅。 小姐姐,我已两次错过你/再不可能错过你。你已和棋/再无噩梦,且看那月下绵延的沙丘/有怎样匀称而无谜的呼吸!它们也曾长久嗫嚅:死亡不过是生之月蚀/那无光的旋转恢宏、迟缓、斑驳不定/确凿无疑,原需永世的耐心。

这种静谧让人想起狄兰·托马斯在无意识领域体验死亡的书写,《我与睡眠结伴》诗中写道:那儿我们哭泣,我及另一个死魂,/我母亲的眼睛闪耀在高高的树梢;我们踩着的这土地承受了一群天使/他们羽翼中父性的脸如此甜蜜。/这是些做梦人,呼吸并凋零。/凋零,我肘部的幽灵,母亲的眼睛/吹动天使,我失落于云的海岸,/那里紧靠唠叨的坟墓的阴影/我把这些梦者吹上床/他们继续沉睡,不知魂魄。在托马斯的诗歌中,死亡如同阴影,静默追随,诗人通过梦境,将死亡、往昔穿插在自己的安详神秘的氛围中达成内心和现实的和解,死亡在潜意识的梦中静静穿行,我成为了回忆的旁观者,也是领悟人。

包慧怡同样有着这样的和解,在对“小姐姐”的怀念中,她写下“再不可能错过你,你已和棋”、“死亡不过是生之月蚀”,这种宽慰的透彻,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小姐姐和“我”之间的关系,正如同托马斯在梦中与父母再次相遇的场景,亲人如同天使,最后和解的是作为幸存者的“我”的内心。在生命、虚实循环往复之中,不存在真正的灭存,而托马斯在《我与睡眠结伴中》“梦中梦”的转换,同样也写出了这种循环结构。

包慧怡的对死亡描写的正面如果称得上安静,那么她趋于普拉斯的一面,依然是充满力量和大胆的。在包慧怡的诗歌中讨论死亡,不能不提到普拉斯。普拉斯是描写死亡体验非常突出的诗人。个体的死亡体验被转移成为一种快感,一种艺术,在普拉斯的诗歌中,可以看见很多对死亡的疯狂尝试,而包慧怡作为普拉斯诗歌的翻译者,也同样表现除了女性对于死亡阴柔的疯狂。

普拉斯在《拉扎勒斯女士》中乖戾尖锐地将死亡当作一个危险的游戏,甚至自己也化身死亡本身,去胡闹一番她写道:我是你们的杰作/我是你们昂贵的/纯金宝贝/熔化成一声尖叫/我颤栗,我燃烧/别以为我看扁了你们巨大的关怀。……上帝先生,魔鬼先生/当心,当心,/从灰烬里/我升起,满头红发/我吃人如呼吸空气。

她的诗歌中保持着孩子气的自信,直面死亡本身,亦不在乎在世的关怀。和很多具有迷狂特质的作家一样,这种勇敢来源于纯净,即使是危险,也是最单纯的危险,相比之下的人间泥沼,后者更让他们无法忍受。于是也有了她著名的那句:死/是一门艺术,像任何事情/我要干得分外精彩一样。死亡对于诗人有一种毒品般的吸引力,危险导致的诱惑让她反复掠过地狱,不断挑逗魔鬼。

普拉斯的疯狂与纯情在包慧怡诗歌中也可寻迹。《黑死病》中,包慧怡将虐恋与死亡快感交织在一起,“我”似乎成为了一出S M表演中的奴隶。诗歌一开头便写道:

你用散鞭抽我肥白的屁股,嘴里骂着“骚货”/我咬牙道:“我恨你”,你就笑吟吟答:“你爱我”。一对爱恨交织的情侣在进行着分不清真意的挑逗,而随后的: 窗外是亚威农绚紫的薄暮,垂死的赤云搅动雨蕊/老城区假扮童话的红砖瓦中渗出经血……城市脏破、邋遢的氛围似乎在预示着不详和寂静。紫色的薄暮已实属罕见,红云和雨意又让整座老城区的氛围更加紧张,在废墟之上,低气压让空气潮湿,潮湿则让一切显得更加不净。原本应是童话风格的红城墙,却有着“经血”从砖瓦中渗出,更是诡异万分,对于幼年的意象的冒犯,无疑达到了最为有效的渲染目的。 哦教皇宫就要被经血淹没,晚钟也救不了那对长毛兔/它们是那么白,那么无辜,耳朵铰成菟丝子,眼珠放牧着彼此心脏……随后的发展果然继续了这种恐怖。瘟疫肆虐之后诗人的目光又回到了两人关系之上,两人都在瘟疫之中来不及做点什么,既无法幸免于灾祸,又无力享受彻底的欢愉。黑死病肆虐得如此唐突,我还来不及炼就/折不断的手臂,内锁的耳廓,刀枪不入的心:我甚至来不及/捧紧你颅骨,念一段攻无不破的晚祷词:“自深深处……”/你也来不及忘却经验之歌,使用我如一个真正的荡妇。

在很多诗歌中,海洋都是著名的死亡意象,海洋作为一种欲望起伏的对象,在包慧怡翻译的阿特伍德的小说中也可以窥见一二。短篇小说集《好骨头》中的短篇《出海的男人》中有这样的话:别谈女人,女人已经被取代,被同样变幻莫测和靠不住的风和海洋取代。男人们得知道如何航行,如何扬帆,如何把水从船中舀出来,如何寻找导航手册。在小说中男女关系如同水手与海洋,上岸的水手不知所措,出航的水手沉溺与冒险的征服中。男人的欲望在海洋中,海洋和女人互为替代,都与冒险同源,危险构成了这种欲望。在这一首瘟疫面前的男女暴虐之爱的描写中,也同样有着海洋的意象,前一句似乎还是湖泊中的纠缠:辨不清,戒不掉,爬不出/还天真地自命为姜太公……下一句便成为了远景中海洋的形象:镜中你石膏像般残忍挺进的小腹,不管不顾的暴君 /镜中我眼神失焦,长发变作锚索,乳房摇成了洋流 /全在预料之中:翡翠鱼从碧泉穴向上泳动,很快来到了天蝎座。 翡翠鱼和天蝎座都是快感的代言词,在动荡之中,宛如处于海洋之上,和快感的斗争让宇宙万物变得混乱但和谐:抱着我舒一口气吧,在这加速吸引冰山的夜间游轮中/如蝴蝶被正确的银针钉人标本盒,万物趋向本来的归宿:游轮冲向冰山的巨大意外,和蝴蝶标本制作的精微,都在美妙的交合中得到归宿。何况尖啸与叹息已如潮水逝去/原木干燥的馨香尚可从。尖叫叹息这些旁人的目光早已被置之脑后,而原木的干燥却是祭神的前奏,随着馨香上升,死亡、快感和神灵有了交汇的瞬间。

另一方面,死亡成为了一条极致快感相切的切线,而疯狂的危险,就是死亡。在最后一节中,包慧怡将南辕北辙的名词并列,名词之间跳跃、魔幻,在黑死病的威胁下组成了快感的延宕:爆炸论、因明学、诺斯替与曼殊沙华的漩涡中托举我们/一小会儿迟些杀死我吧,须知在这不负神谕的黑死病之夜/熹微前,红旱獭将起义占领市公墓,替全体啮齿目押上/四十个冬天的赌注!

包慧怡诗歌中的死亡,和大众生活的距离,正如同唐卡所描绘的世界和博物馆窃窃私语的人群之间的距离。在距离之外,还有一层不落具象的故意。这无疑是个异数,这种私人化包含的知识和偏好,成全了诗歌对于现实封闭式的美感,和现实之外丰富的外延可能。死亡成为一种分子因素,弥散成为一种修辞,成为神秘主义想象力开始的门窗,对于死亡带来的诱惑与疯狂,她通过跳跃的意象选择,灵巧的变化,写得大胆却扎实,底色依然是单纯且羞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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