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辰希
若泽·萨拉马戈是葡语世界唯一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是中国读者最为熟悉的葡萄牙作家。作为小说家的萨拉马戈,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惯于盗用上帝身份的骇客。他只消在历史与现实的流动中突破一个小小的缺口,插入一条反常的设定,看似稳定的文明就在这奇幻的一点上开始坍塌,支配社会运行的诸般“天经地义”在我们惊讶的注视下暴露出自身的荒诞与脆弱。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死亡间歇》又是一部典型的萨氏作品。虽说相比《修道院纪事》、《里卡多·雷耶斯死去那年》,它没有宏观与微观叙事之间复杂精巧的多线穿插,相较《失明症漫记》、《复明症漫记》,也缓和了批判的火力,淡化了底色的悲观, 但是在这部小说简短的篇幅和清晰的二分结构中,读者仍能不乏惊喜地领略到萨拉马戈经典的表达方式与思想旨趣。
故事的前四分之三从多个角度记录了一幅“死亡间歇”的社会图景:某年某国,从元旦午夜开始,死亡不限期中止了服务。人类梦想中一直渴望的永生竟然以这种方式实现了,然而突如其来的“长生不死”并没有让国民高兴太久, 随之而来的是层出不穷的社会危机:奄奄一息的病人求死不得,殡葬行业全军覆没,保险公司前途暗淡,养老院将无限增长,直至经济无法支撑,天主教会面临信仰崩溃……正当全国上下一筹莫展时,某个边远的小村庄里,有一位濒死的老者坚持让家人把自己和同样病危却不得咽气的孙儿偷偷运送到邻国边境,就在越过国界的那一瞬,他们的生命结束了。这桩成功的“自杀”迅速引得民间纷纷效法,而国家对于边境的管控使得黑社会趁虚而入,成为了此类灰色业务的实际经营者,他们通过暴力、恐吓等无耻手段逼迫政府就范,默许自己的垄断地位,而许许多多濒死病人的家属为了摆脱永远的负担,也甘愿向自名为“黑手党”的组织交纳不菲的佣金,将病人运到邻国的土地上死去。有一天,国家电视台的台长收到一封来自“死亡”本人的神秘来信,令其通知全国,死亡暂停了七个月之后, 将于当晚零点恢复正常,并且今后将死之人都会提前一个礼拜收到信函通知,以便料理后事。一时人心惶惶,恐慌弥漫。
全书的后四分之一将镜头拉近,家国背景下的死生大事最终在个人层面上作了了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位大提琴演奏家的死亡通知几次三番被退回,这位“命中注定”英年早逝的艺术家便如此浑然不觉地逍遥于生死铁律之外。为了一探究竟并伺机再次投信,死亡化身为一个女人, 走进了提琴家的生活。二人经历了一段奇妙的情缘之后,死亡烧毁了准备好的信件,于是故事又回到了开头的情节:第二天, 没有人死去。
《死亡间歇》这种并不言明何年何月、哪国哪邦的模糊设定在萨拉马戈一生讲过的故事中并不占多数,因为正是作者强烈的历史感、鲜明的国族身份和张扬的政治观点构成了作者表达欲的核心。他点评自己的作品《石筏》时坦陈,“大概只有一个葡萄牙人才能写出这本书”,因为《石筏》大胆的想象、温情的故事和耐人寻味的隐喻背后,是一个葡萄牙人从自己的历史视角出发,对伊比利亚身份认同的独特感知。然而,萨拉马戈的其他作品,又何尝不是“只有一个葡萄牙人才能写出”的故事呢?
出生于1922年的若泽·萨拉马戈作为小说家可谓大器晚成,年过五十他才开始全职写作并形成了自己的成熟风格,而其前半生与20世纪西欧最长久的独裁统治——萨拉查时期几乎重合,这构成了他人生经验与思想资源的主要部分。安东尼奥·德·奥利维拉·萨拉查统治葡萄牙长达三十六年之久,并建立了以“上帝、祖国、家庭”为口号的“新国家”体制(Estado Novo),在天主教会的明帮暗助之下,施行保守的政治路线,打压反对党派,包括萨拉马戈所隶属的葡萄牙共产党,并不惜以战争手段强行保留所谓的“海外省”,以维系殖民掠夺的帝国体系,十几年的殖民地战争,让小国寡民的葡萄牙不堪重负,军人、军属更是苦不堪言。为了配合对内威权统治和对外殖民主义的需要,“新国家”的宣传机器着力烘托卡蒙斯、赛巴斯蒂昂等本国民族主义情结中的核心形象,将萨拉查粉饰为葡萄牙的政治弥赛亚。然而极权统治终究躲不过内部崩溃的命运,1974年4月25日,一场中下层军官领导的和平革命推翻了几十年的独裁政府,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殖民地战争,史称四·二五“康乃馨革命”。经过两年的政治动荡,葡萄牙完成了去殖民地化和民主转型,告别了几百年的海外殖民史和几十载的独夫专制,历史终于翻开了新的一页。
不过,萨拉查时期的意识形态遗产却难以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葡萄牙的心智依然闭塞,感情依然怀旧,帝国主义的思维根深蒂固,民族主义的幽灵挥之不去。葡萄牙人需要以新的目光展望未来,而这首先需要有新的历史重新讲述。就此而论,萨拉马戈的创作就是在一砖一瓦地拆毁前政权留下的思想长城,颠覆传统的历史叙述。于是,我们在《拔地而起》、“历史三部曲”、《大象旅行记》等作品中,看到了作者无情地嘲讽天主教会的腐化堕落和宫廷政治的蝇营狗苟;史书上光辉伟大的葡萄牙帝国,实质是建立在奴隶贸易和殖民地掠夺的基础之上;萨拉查政府用经济稳定和社会秩序换取民众的沉默与顺从,看不见的代价是警察治国的粗暴与黑暗,就连与世无争的(虚构)诗人里卡多·雷耶斯也难以幸免,遭到了臭名昭著的P I D E(国家安全警备总署)无端盘查。
那么,在《死亡间歇》这类无朝无代的故事里,作者也在书写“葡萄牙人才有”的恐惧和回忆吗?从背景设定上而言,它与《失明症漫记》颇为相似,环境与时代的空白给全世界的当代读者都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和自我体认的便捷,《失明症漫记》的原著与电影,反映出的是现代民主的脆弱和人性普遍的黑暗,各国各族的读者和观众都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然而该作品所受到的普世欢迎与诺奖认可并不能遮蔽作者的具体指涉。同样,“死亡间歇”的奇闻异事似乎发生在某个难以对号入座的西方国家,但是萨拉马戈终归是萨拉马戈,其标志性的讽刺俯拾皆是,对“上帝、祖国、家庭”的挑战也不会因为隐去了历史语境的交代而失其猛烈。
从小说情节中不难推敲,发生死亡暂停的地方,和几十年前的葡萄牙很像,是一个以天主教为官方宗教的国家。众所周知,诺奖得主萨拉马戈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但在生平访谈中论及信仰时,他往往是平淡地表示,自己不过是看不到并且不相信上帝罢了。但是,在小说写作中火力全开的萨拉马戈,更准确地说是一位激进的教会批判者。作为一套庞大、僵化且与政治暧昧不清的体制,天主教会失去了信仰的真诚而沦为了名实不符的社会机构,于是在萨拉马戈的理解中,教义不过是统治者信手拈来的洗脑工具,而圣礼更是落后、反动的中世纪遗留。
当然,要否定无限上帝的存在,在形而上学层面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要羞辱有限的人类则容易得多,作者的手法是自助盗取上帝的席位,一开始就暂停死亡,来戏耍因为没有死亡便没有复活而惶恐、自危的教士阶级。在死亡间歇刚刚爆发的时刻,全知全在的叙述者便带领读者“窃听”了红衣主教与国家首相的秘密通话,而主教的形象与任何一个不问民间疾苦、只顾自身地位的犬儒政客毫无二致。话语之间,主教一方面拿着教义的明灯审视、挑剔他人的渎神言论,另一方面又恬不知耻地盘算着如何因地制宜炮制新的理论,好敷衍广大信徒。讽刺的是,当晚红衣主教阑尾炎发作,在手术的风险面前,主教想到了死:
“注射下那管麻醉剂之前,在即将完全失去意识的短短一瞬,像其他许多人一样,主教想到自己可能在手术中死去,但随后又记起,现在死是不可能的了,末了,在清醒时刻的最后一闪念,主教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不管现实种种,如果他真的死了,就非常矛盾地意味着,自己战胜了死亡。一股强烈的牺牲欲涌上心头,主教正要祈求上帝杀死自己,可时间已不容他遣词造句。麻药让他免于一次严重的渎神,因为他想把死亡的权柄转移到一个以给与生命而著称的神明身上。”
主教前一刻还在高瞻远瞩、点拨生死,后一刻自己也难逃疾病与死亡的权势。这是萨拉马戈,也是很多不信者的典型论据。他们坚信,彼岸只是人为的幻想、语言的游戏,此外别无实然的存在。所以此岸的信徒要么是贩卖幻象的骗子,要么是内心软弱的傻瓜。
主教属于前者,所以作者要安排他被“自然”这位上帝教训,在生老病死的无情规律面前丧失颜面;而盲从的信众属于后者,作者自然会着力展现他们内心在黑暗中抓取信仰的盲目和绝望。小说中死亡恢复之后,因为死者可以提前八天收到信件通知,人群中的恐慌情绪有增无减,这时,萨拉马戈对教堂里的情景进行了一番津津有味的描述,上帝的圣殿在马克思主义者的笔下完全沦为了人民的精神鸦片馆:
教堂里人流络绎不绝,忧伤懊悔的罪人排成长龙,队伍像工厂流水线一样此消彼长、源源不断,在教堂的中殿里整整绕了两匝。聆听告解的神父一刻不停地工作,有时会因为疲倦而走神,有时又突然被讲述中丑恶的细节突然惊醒,最后总是走过场般代祷悔罪,不知多少句“我们的天父”,多少句“万福玛利亚”,然后匆匆完成了赦免。(……)不过,某些神父待在难闻、阴暗的告解室里纯属强打精神,上帝知道那是费了多大力气,因为就在当天早上,这些神父也收到了紫色信封,因此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己当时正在宣讲的快慰良言。
相比争议极大的《耶稣基督福音书》和《该隐》等公然渎神的作品,此处的萨拉马戈已算收敛锋芒。作为非信徒,萨拉马戈自然无法认同《圣经》的真实性,《死亡间歇》中作者也认为,自己关于死神的编造和德古拉的传说、耶稣的复活一样,同样是传说的性质;作为姿态激进的知识分子,萨拉马戈更是猛烈批判教会与权力勾结所造成的一切不公,而消解《圣经》的权威,是其撼动天主教会在欧洲历史地位与社会影响力的必需手段;作为思想家,萨拉马戈并没有在形而上学层面“杀死上帝”的野心,如果长远的愿景是拆除“新国家”的意识形态残留,那么他的攻击目标更多是指向作为思想资源留存在民族语言与文化深处的天主教,就像书中两次表达“进退两难”的意思时,作者都有意戏谑地重复使用了源于宗教传统的葡语习语:“一面是十字架一面是圣水缸”,对“神圣事物”举重若轻的使用,是萨拉马戈讽刺、消解最常见的手法。
小说中的诸多细节都暗示我们,死亡间歇所发生的无名国家与萨拉查也是萨拉马戈的“祖国”有很多“不巧”的重合。死亡回归后,养老院的管理层大大松了口气,于是“低调地来一杯波尔图或马德拉红酒”以示庆祝;叙述者在感叹黑手党的手段卑劣时,引用的是卡蒙斯《葡国魂》(也称《卢济塔尼亚人之歌》)中怪兽阿达玛斯托的诗句;死亡提前一周通知死期,于是“恐慌的不仅是平均每天被噩运敲门的三百人,也包括其余的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七百人”,而葡萄牙的人口恰好是一千万。不过,作者也故意做了一些转移视线的处理来模糊聚焦,例如交代该国接壤三个邻国,并不临海,所以也没有海军,首都地区的面积与狭小的国土不成比例,如此看来,它仿佛是葡萄牙的历史文化与拉美某国(例如玻利维亚)地理条件的结合。
当然,作者对自己的批判对象从来不含糊,萨拉马戈冷嘲热讽的矛头所指,是独裁者将祖国偶像化、人民主权抽象化、煽动仇外情绪、转移国内压力的政治伎俩。爱国主义成了流氓最后一块遮羞布,在一个共产主义者眼中更是如此。当黑手党买通政府垄断了跨境死人运输,镇守国界的军队就成了掩人耳目的摆设,一场极其类似四·二五革命的士官哗变悄然酝酿,就在这时,有人利用邻国加强边防的动作大做文章,民族主义的狗皮膏药再次奏效,这激昂中透着滑稽的一幕令人玩味:
他们纯粹是嫉妒我们,在商店、家中、广播、电视、报纸上,谈到、听到、读到的都是这样的论调,他们嫉妒,在我们的祖国没有人死去,所以妄想入侵、占领我们的国土,也好长生不死。两天后,士兵们举着迎风招展的旗帜全速开赴前线,一路唱着爱国歌曲,有《马赛曲》、《光明在望》、《丰特的玛丽亚》、《宪章之歌》、《你看不到一个国家》、《红旗歌》、《葡萄牙人》、《天佑英王》、《国际歌》、《德意志之歌》、《沼泽地之歌》、《星条旗之歌》,他们回到之前撤离的岗哨,武装到牙齿,坚定守候着迫近的攻击与荣耀。但什么也没有。没有荣耀,也没有攻击。
大概很少有人会知道“丰特的玛丽亚(Mariada Fonte)”是什么典故,更不容易理解为什么它会与英法德西意美标志性的爱国歌曲相提并论,除非读者是一个葡萄牙人,并下意识里认同这是一个葡式的政治事件。其实不止在葡萄牙,所有的法西斯政权都在以“祖国”的名义玩着类似的把戏,国家利益可以是口号,是歌曲,是铺天盖地的媒体宣传和民众动员,却唯独难以落实为每一个具体公民的尊严与福祉。当小说里的黑手党也煞有介事地谈论起民族大义与国家主权时,萨氏讽刺的辛辣达到了极致:
任何一国的黑手党如果直接与别国政府谈判,都是不可接受的,甚至应该受到谴责。无论如何,目前事态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国家主权神圣不可侵犯,这一原则对于黑手党和各国政府同等重要,对于政府而言,这点似乎不言而喻,但黑手党是否还残存最后一点谦卑,是否还尊重这一原则,或许就有人存疑了,但怀疑的人一定是忘了,黑手党是以多么令旁人汗颜的魄力保卫自家领地,击退异国同行的不轨图谋。
在招摇过市的官方辞令背后,“国家”的概念只是为社会群体瓜分利益提供了厘定界限的参考,在这个意义上,主权神圣不可侵犯才会“对于黑手党和各国政府同等重要”。
回到21世纪的现实当中,一个国家四境之内的“死亡间歇”并不完全是异想天开的传奇故事,一定程度上说,它是欧洲老年化危机与安乐死问题的进一步推演。当人类目前的福利制度面对自然规律与经济规律的必然而捉襟见肘时,资本主义逐利的逻辑决定了整个系统的残忍本质,人的尊严很可能在利益与暴力的胁迫下被牺牲。而表面上和平联盟的欧洲,由于各国经济实力、公共政策与国际担当的差异,利益分配不均滋生了或明或暗的争端与分歧,玩弄民族主义的政客也因此找到了民意的市场。此类危机在《死亡间歇》问世十多年后的今天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欧美极右势力的抬头、社会排外浪潮的兴起,都是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作为集体利己主义的自然结果。21世纪初年,萨拉马戈的声音在繁荣时代的欧盟或者蜜月期的欧元区貌似有几分危言耸听,甚至很多人将之归咎于萨翁政治立场的极端,但在西方世界经历了一系列危机、冲突之后,萨拉马戈的小说犹如先知的预言,冷静、准确,充满细节。
在萨拉马戈看来,不仅民族自豪是虚伪的捏造,家庭伦理也不过是旧政权强买强卖的道德观念。在关于衰老和死亡的公共讨论当中,一些突显的价值冲突与伦理争议背后仍是自私的利益计算,只是迫于舆论的顾虑,全社会还得继续违心地表演父慈子孝。这是萨拉马戈对于传统家庭的悲观,也是他在许多部作品中试图讲述的故事,是“新国家”意识形态被拆毁的第三根柱石。
奇特的死亡停摆现象不仅像“失明症”一样,瞬间揭穿了文明的脆弱、政府的伪善和现代社会的无情,也暴露了人性自私、残忍的黑暗本色,以及相形之下道德制约的薄弱与道德话语的虚伪。在死亡罢工的初期,一家农户在濒死者本人的要求下,趁着夜色悄悄实施了第一宗越境“安乐死”, 于是其他垂死病人的家属争相模仿,甚至不惜付钱给黑手党,好摆脱病榻之上离死亡遥遥无期的家人:
那一家人根本没有多考虑后果,就给这桩非法交易开了个头。将父亲或祖父丢弃在异国土地上,一些家庭仅仅视之为一种干净利落的手段,更准确地说,一种彻底的手段,好让自己摆脱那些垂死的亲眷,他们待在家里,已切切实实成了僵死的重负。各路媒体早先激动地谴责那家女儿女婿,抨击他们埋葬了祖孙二人,并顺带控诉了单身姑妈的同谋和默许,现在,媒体开始诟病,那些平时看似体面的人,在国家有难的危机关头,虚伪的面具终于落下,残忍、不爱国的真实品性暴露无遗。
因为死亡中止而发愁的,其实并不止病人的家属,殡仪馆、医院、养老院,都打着各自的小九九,这也是为什么死亡恢复的时候,有人眉舒眼展,甚至私下里斟酒干杯。千千万万的个人、家庭和组织在暗地里抵制“永生”的同时,媒体的舆论也代表着千千万万的声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做出谴责的姿态。道德沦为了廉价的窗户纸,捅破一层,再糊上一层就是了。
于是我们看到,当跨境“赴死”的办法普遍传开后,家属又有了新的顾虑,黑手党顺风顺水的生意突然断流,原因倒不是家属良心发现:
从前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需趁着夜间一片死寂,把濒死的亲人悄悄运走,邻居们无从得知病人是依旧在病榻上煎熬,还是人间蒸发了。(……)现在彻底不同了,去世的人有死亡证明,墓碑上刻着死者姓甚名谁,几小时内,好忌妒、爱说闲话的邻里乡亲就会知道,爷爷死了,而方法只有一种,简单说,正是自家那些冷血、无情的亲人,把他送上了边境。这让我们羞愧难当,家属承认道。
当家庭伦理失去了核心的爱与忠诚,只剩下一套道德舆论的空壳压在人的面子而不是良心上。糊弄一个想被糊弄的人,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作者交代了半天的“危机”最终轻松地得到了解决:“死者都是自愿赴死的,所以在死亡证明上,死因将登记为自杀。水龙头又打开了。”
萨拉马戈笔下的小说人物,并不全都缺少人性和温情,但是那些救赎式的爱和超越性的感情,往往没有被安放在传统的家庭关系之中。例如《死亡间歇》中的大提琴手就是个年近五十的单身汉,唯一的生活伴侣是他的狗,而这样一个人与“死亡女士”电光火石的爱情却似乎翻转了人类的命运;《失明症漫记》中医生的妻子虽然已婚,但在妻子的角色之外,她也是唯一没有丧失视力的人,在故事中扮演着向导、目击者乃至上帝,她目睹绝望之中的丈夫与妓女发生关系,心里慨叹的却是人类的命运;《石筏》中环游全岛的五个主角,最终发展为两对情侣加上孤独的老佩德罗,在佩德罗最后的日子里,团队中的两位女性慷慨“献身”慰藉了落寞中的他,之后她们发现自己怀孕了,同时全伊比利亚的女人都怀孕了,这永远解不开的亲子关系之谜凝结象征了萨拉马戈超越个人、超越家庭、超越国族的至高理想,因为专注于家庭和国家不过是利己主义的放大,从博爱而生的“人子”才是救世的希望。
不可否认,包括《死亡间歇》在内的所有小说都承载着萨拉马戈露骨的意识形态表达,作者在法西斯独裁下的生活经验和共产主义者在西方政治谱系中的边缘地位更是强化了读者这一方面的联想和解读。然而从根本上说,萨拉马戈首先是一位人道主义作家,正如1998年他在法兰克福书展上声称,自己是个作家,恰巧是个共产主义者,而不是相反。这并不代表着两种身份互相冲突,其实大部分时候,它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一方面,萨拉马戈以共产主义者的姿态否定救世主和一切神仙、皇帝,更准确地说,是要消解一切人为制造的神圣,彻底暴露人性的罪恶。他所使用的武器不仅是充满机智与讽刺的小说内容,也包括取消标点、段落、大写的文字形式,就此而言,萨拉马戈的文风本身就是高度意识形态化的。人的姓名、政治头衔、皇室尊称,甚至罗马天主教会的缩写,通通都用小写,而小说中,人格化的死亡也恰巧跟作者有一模一样的“坏毛病”,这甚至引来了一位语法学家在报纸上的公开批评:
更严重的问题是句法混乱、省略句号、需要的地方不打括号、分段极为不清、逗号乱点,尤其罪无可赦的是,有意甚至恶意地不用大写,就连该信的署名也用小写取而代之。
熟悉萨翁的读者看到这一情节也许会心一笑,这不是在谈论死亡,根本就是在描述萨拉马戈本人。同样是从上帝视角戏弄人类的淘气鬼,同样是藐视所有规则、嘲讽一切神圣的叛乱者,某种程度上,萨拉马戈就是这位“死亡”。
另一方面,败坏的人性所造成的罪恶秩序在哪里寻得拯救呢?作为人文主义者的萨拉马戈倒头来还是把希望押在了人性之中的怜悯与博爱上,换言之,萨翁看来,人性的堕落还要指望人性的超越来救赎。《死亡间歇》里,叙述者在指出了家人至亲的自私、绝情之后,又讲了一遍“木碗”的老故事:一对夫妇恶待老父亲,嫌他年老哆嗦弄脏了餐桌,给他一只木碗让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饭。孙子有一天在家里雕刻木头,父亲好奇他在干什么,
儿子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我在做一个碗,等爸爸老了,手哆嗦了,像爷爷一样被叫去门阶上吃饭的时候用。这是大有能力的圣言。爸爸眼上的鳞片纷纷掉落,终于得见真理与光明,他立即去请求父亲的原谅,等到晚餐的时候,又亲手扶老人家落座,亲手拿着勺子将饭食喂到嘴边,亲手温柔地给老人擦拭下巴,因为父亲已经做不到这些了,但他还可以。
这则道德寓言的内容无甚新奇,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刻意的讲述方式,在小孙子说出最关键的那句话时,萨拉马戈完全是在用宗教语言表现人性的自我省察与奇妙救赎——“大有能力的圣言”、“眼上的鳞片纷纷掉落”、“真理与光明”,这些都是天主教描述神迹奇事与启示、顿悟(epifania)的经典用语。萨拉马戈的世界里当然没有神,所以人类知道彼此相爱就是最大的神迹奇事了。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死亡”第一次在大提琴手家里看到巴赫D大调第六号组曲乐谱时那般激动、失控:“它就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一样,曲调里充满了欢乐、人类的团结、友谊和爱”。所以死亡面前,人类的尊严来自哪里?究竟是什么感化了“死亡女士”?与其说萨拉马戈在夸大艺术的力量,不如说这里再次表达了作者对“人类的团结、友谊和爱”的终极信仰,它是艺术和艺术家的价值根源。这么看来,萨拉马戈同时也是大提琴手。
这就是故事最后四分之一的有趣和张力所在。一个看穿人性,扫荡旧世界,摧枯拉朽;一个承载人性,卑微地生活,浪漫、自由。两者最终和解、相爱了。悲观与希望,堕落与救赎,同系于一处,即人性本身。这似乎是矛盾的。当然,这矛盾不止属于萨拉马戈。
作为“新国家”法西斯独裁的受害者和见证人,萨拉马戈对上帝、祖国和家庭的解构从积极层面上可以诠释为对人的解放,当然,这里的解放不是基督的“真理使人得自由”,而是马克思版的物质自足结合了尼采的自我意志。作品内外,萨拉马戈都表达过同样的信念:过去人们不自由是因为集权专制的奴役,如今的民主制度依然充满了禁锢,因为从宏观经济而言,这个欧洲归根结底是服务于大型企业和跨国公司的。至于精神上的不自由,天主教首当其冲成为了萨拉马戈选择怪罪的对象,那么,在无神论的框架下,剩下的选择只有怀抱着更大的信仰去盼望人的自我超越。更充足的面包,更无边界的自由,仿佛这样就可以突破罪与罚的重围。俄国哲学家尼古拉·别尔嘉耶夫在评论19世纪人道主义的困境时曾写道:“人应当走自由之路,但当人在自己自由的恣意妄为中不想知道任何高于人的东西时,自由就转化为奴役,自由毁灭人。”然而,20世纪还是用革命与再革命印证了这一点,梦想着自由王国的极左政权与基于超人精神的极右狂热,共同演绎了历史上最惨烈的奴役与毁灭。高举人性的光辉对抗人性的黑暗,以乌托邦反乌托邦,是萨拉马戈乃至整个时代的思想死结。小说末尾,死亡与大提琴手相爱的情节,浓缩的是人文主义的自恋;二人的一夜风流,更是重复了下半身造反以致自由的路数,不算新鲜。
但是,这不会抹煞萨拉马戈带给我们的震撼与惊喜,他的语言充满天才,故事依旧精彩,一腔愤怒永远真诚。在这个葡萄牙人生命旅程的黑匣子里,每个人或许都能读出自己时代的悲剧与荒诞。即便对于欧美读者来说,威权专制的记忆似乎已经远离了西方世界,仅属于昨日的噩梦,但事实上,哪怕就在写作此文的时候,荷枪实弹的西班牙警察在加泰罗尼亚街头横冲直撞,殴打公投选民;拉斯维加斯发生了美国历史上最惨烈的枪击案,枪协的游说集团却仍牢牢把持着国会山……《死亡间歇》里的故事还在现实中不断发生,萨拉马戈也远远没有过时,很长的岁月里,我们仍会欣赏他的文字,钦佩他的犀利,需要他的远见,铭记他的义愤。
A1846年,葡萄牙一次反政府的民众起义在丰特·阿尔加达起事,因有妇女积极参与其中,历史上称这次起义运动为“丰特的玛丽亚”。
B该报道见于1998年10月8日葡萄牙公报(Público)。
C“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圣经·约翰福音》8:32。
DCarlos Reis, Diálogos com José Saramago. Lisboa: Caminho, 1998, pp. 147.
E尼·别尔嘉耶夫《陀恩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