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高会
红柯最新长篇小说《太阳深处的火焰》内涵非常丰富,其中包括人性与神性、正义与邪恶、文明与野蛮、历史与现实、西部与中原、乡村与城镇、爱情的分与合、事物的阴与阳、生命的强与弱、德行的廉与耻等相互矛盾或对立的事物或现象。正因为此,有评论者认为《太阳深处的火焰》具有复调性。巴赫金指出,复调小说“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是指小说不同人物之间、人物与作者之间都存在着各自独立而平等的意识或价值观,小说的复调正是生活或人性的多样性或矛盾性的体现。“在复调小说中,没有统一的‘作者’意识,人物不是作者所创造的客体,而是有着自主意识的主体,人物与人物之间平等地对话,人物与‘作者’平等地对话”。“没有统一的‘作者’意识”,即没有统一的创作意图或主旨,复调小说呈现出来的是不同意识或价值观的多元共存,而非是非分明、非此即彼的一枝独秀。复调小说还要求人物之间、人物与作者之间形成平等对话的关系,作者并不对人物的意识、道德或价值观作出统一的评判。《太阳深处的火焰》中并没有表现出作者的道德意识或价值观念的冲突或分裂,小说有着一以贯之的主题,即通过彰显充满血性的强悍生命力以重建民族精神。因而《太阳深处的火焰》在主题方面不具有复调性,但红柯却把复调作为一种艺术手段用以表现主题,因而其中存在着鲜明的复调结构。不单单是人物与人物的对话、人物与作者的对话,而且扩展到人与宇宙天地、人与万物的对话。
红柯小说的主题意识非常强,他指出:“叙述也是结构,万物有灵就在于万物的结构,就艺术而言结构就是语言就是主题,结构主题语言是一体的。叙述体现逻辑与理性。”简言之,红柯认为“结构即语言”“结构即主题”,这里的“结构”不仅是外在的形式问题,更是一种思想或精神的矛盾运动,是主体从客观世界中获得的各种信息,或激发出某些情感,或上升为不同思想观念后形成的内在的矛盾运动和组织形式。而主题“是文学作品中的中心和支配性的观念,处于一个作品文本结构中意义层面的核心,是一个作家文化涵养的精髓和价值尺度,是文化心理、民族性格和时代精神在人体中的结晶与审美凝聚,体现了一个作家的基本功和写作高度”。由此可见,红柯所说的“结构”,首先属于观念或意识层面,其次才是在观念结构影响下形成的文本外在组织形式,作为观念层面的结构便是主题,而文本外在结构形式又是对主题的表现,其在本质上与主题是一体的。
红柯出生并成长于关中大地,深受中原文化影响,后来又到新疆生活游历了十年,又受西部文化影响,这两种文化在其心灵中形成了复杂的结构形态,但对西域大漠中强悍生命力的推崇和自然淳朴的人性的赞颂则是其情感基调或主导思想,这种内在情感或思想倾向决定了其小说主题的统一,而两种文化在心灵中的比较与冲突则影响了小说复调式结构的形成。另外,红柯是具有浓郁抒情气质的诗人,这深深影响了其小说的叙事形态,形成了诗性叙事风格,诗性叙事更多遵从于内心情感和生命意愿,语言上追求“随物赋形”,因而叙事结构上也随心而转。红柯说自己是“用心”写作,而不是“用脑”,他不刻意去经营小说结构,讲究意到笔随,因而其小说的内容主旨与小说语言结构完全交融为一体,真正做到了“结构即语言”“结构即主题”。长篇小说《太阳深处的火焰》遵循了“结构就是语言就是主题”的创作理念,形成了内容丰富叙事灵动的叙事文本。
《太阳深处的火焰》有两条主线,一条讲述徐济云与吴丽梅之间的爱情,一条讲述徐济云如何研究并包装皮影演员周猴。这两条线索在时间逻辑上有先后之分,但在叙事结构上是并列且交织的,徐济云则是两条线索的关联者。红柯说《太阳深处的火焰》是依靠皮影来组织结构的,从表层结构而言,这无疑是对的。表层结构是深层结构(即观念层面的结构)的外在表现形态,深层结构与人的思想精神密切相关,而红柯所说的“结构即主题”更多是指深层结构。红柯在新疆生活了十年,深切地体会到了西部恶劣环境中生命的大美,体会到向死而生的坚韧与剽悍,以及生死相依人神一体的崇高境界,这正是红柯要张扬讴歌的西部精神。他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呼唤生命之火、自信之火、创造之火、正义之火,试图用西部精神激发中华民族潜在的生命力、创造力和自信力,也试图用太阳的火焰“烧毁一切邪恶与污秽”。当红柯用西部精神来观照中原文化现状的时候,形成了阴与阳、生与死、廉与耻、正义与邪恶、阳刚与怯懦、君子与小人、光明磊落与阴谋奸滑等之间的矛盾冲突,这些矛盾冲突正是情节结构与发展的内在动力。因而,西部精神与中原文化现状的对比便成为小说深层结构的主线,它影响和决定了表层结构中的情节线索。
和《西去的骑手》《大河》《乌尔禾》《生命树》《喀拉布风暴》等天山系列小说相较而言,《太阳深处的火焰》叙写重心从西部转向关中,作者以渭北大学和皮影艺术研究院为人物活动空间,重在揭示和批判中原文化中的阴暗面,因而其现实主义色彩十分鲜明。而以彪悍生命力和充斥天地间的浩然正气为核心的西部精神则成为批判现实的精神支点和参照。西部精神犹如红柯于西部取得的真经,用其涵养人格便能灌注血性和正气,用其观照现实便能人妖分明正邪立判。中西部地域文化的差异、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冲突,正是红柯创作《太阳深处的火焰》的内在动力,即深层结构,它影响并决定了小说复调式结构的形成。但形成复调的各组矛盾体是处于不同的叙事层级中的。
《太阳深处的火焰》深层结构的逻辑层次如下:通过对具有彪悍生命力和浩然正气的西部精神的张扬以重建民族精神,这是第一层级,它是对主题的高度概括。作者采用西部精神与中原文化进行对比叙事以完成重建民族精神的意图,其中涉及到中原文化与西部文化这一对矛盾体,这是第二层级,是为了表达主题而进行的宏观设计,是小说的深层结构线索。中原文化与西部文化的对比则通过徐济云与吴丽梅之间的爱情、徐济云与王勇包装美化周猴等情节来实现,其中涉及到文化的阴鸷与阳刚、生命的强悍与懦弱等矛盾体,这是第三层级。而写吴徐之间爱情时,为了丰富情节内容,拓展叙事空间,便有了与吴丽梅相关的人事叙写,包括吴丽梅的成长环境与经历、实习与生活以及学术活动等情节。同时以吴丽梅学术研究为契机,又联想到老子、孔子、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秦始皇、张载等历史文化名人的相关事件。写周猴时涉及到周猴的死而复生、周猴进入皮影艺术研究院、周猴被包装成名人、周猴爷爷杀妻、王进雇佣残疾人获利等情节。这些具体而形象的事件属于深层结构的第四层级。第四层级最为具体和丰富,其中涉及到生与死、分与合、廉与耻、正义与邪恶、阳刚与怯懦、君子与小人、光明磊落与阴谋奸滑等矛盾体。由此可见,层级越低,形成复调的矛盾体就越多,其内容就越细致、具体和形象。在以上四个层级中,第一层级是高度抽象的观念层级,是对主题的高度概括。第二层级是小说深层结构中的情节主线,属于线索层级。第三、四层级则在第一、二层级的影响下用具体而形象的事件表现作者创作意图即主题,以形象思维为主,可以合称为形象层级。当然这时的形象仍然是存在于作者心灵中的形象,只有当作者利用语言对其进行描绘或传达,才能转化成为外在的文本结构形态。因而在创作过程中,深层结构的观念层级点明主题,线索层级与形象层级则为凸显主题服务。
小说的深层结构一旦形成,也便决定了小说的基本外在结构形态。深层结构的形成过程其实就是创作的构思过程,它是一个由宏观到微观、由大到小、由抽象到具体的过程。而在实际创作过程中,恰恰是先从具体的细节或事件入手,组合成更高层次的形象层级,再由形象传达相应的观念或意图,因而这是由微观到宏观,由小到大,由具体到抽象的过程。而对文本的分析则可以从任何层级开始,笔者为了分析的方便,将从主要人物与事件开始,即形象层级开始。
《太阳深处的火焰》的抒情性和文化性大大超过了故事性,来自西部罗布泊大漠的吴丽梅身上始终燃烧着生命之火,始终充满了青春的激情与活力,如同太阳深处的火焰般照亮周围的一切。《大河》中的女兵,《乌尔禾》中的燕子,《生命树》中的王蓝蓝、马燕红、徐丽丽,《喀拉布风暴》中的叶海亚,《少女萨吾尔登》中的金花,一直到《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的吴丽梅,这一系列边疆女性形象与中原女性差异较大,她们生机勃勃、活力四射、高贵大气,近于俄罗斯文学中那些辉煌的女性形象,更近于艾特玛托夫小说《查米莉亚》《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骆驼眼》《白轮船》《一日长于百年》中的女性形象。从天山来到关中的吴丽梅就把大漠草原女性的生命气象与魅力发挥到了极致。而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的徐济云显得柔懦阴鸷,缺少阳刚之气,这也是吴丽梅最终放弃徐济云而导致二人爱情失败的主要原因。徐济云作为连接两大线索的核心人物,也成为小说重点刻画的对象。
徐济云留校渭北大学后,由于与著名教授佟林长得像,深受佟教授赏识,并很快成为其得力助手,最终成为佟教授影子似的人物。所以当佟教授死后,他心甘情愿成为佟教授的替身。红柯在此没有简单处理这个人物性格,而是深入人物内心展现其灵魂的搏斗。在徐济云充当佟教授替身后不久,他对自己产生了幻觉,感觉自己不真实,他害怕照镜子,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非我,一个被异化了的自己。但他又想把自己和佟教授融为一体,借助其影响力获取现实利益。这种矛盾的心理使徐济云内心痛苦,他在人生困境中左冲右突,难以突围,这导致其精神萎靡人格分裂,生命之光微弱不堪。红柯没有让人物就此消沉下去,他要给有人格缺陷者活下去的机会和理由。于是,吴丽梅亲手为徐济云织成的羊毛衫及时出场,这凝聚着西部生命之火的神奇物品驱走了徐济云心中的寒气,护住了徐济云心中微弱的生命之光,徐济云很快恢复了正常。这种带有魔幻色彩的笔触让读者在惊叹之余也对西部充满了浪漫想象。更为神奇是,当徐济云活在别人阴影中时,他在阳光或灯光下的影子都处于其身体的前面,是身体跟着影子走,而当徐济云穿上吴丽梅给他的羊毛衫后,便重新恢复了正常。这种神来之笔既赋予小说神秘色彩,同时又增强了小说的象征韵味。徐济云无论是活在别人的影子里,还是充当别人的影子,都是现代知识分子懦弱卑微的生存景象的象征性书写,在西部大漠血性十足的生命强光照射下显得十分苍白与羸弱。
小说对徐济云失去自我的影子似的生存方式的揭示,还更多停留在人物的性格缺陷层面,而徐济云身上的文化性格缺陷才是小说揭示和批评的重点。为了完成这个批判任务,红柯适时地让周猴粉墨登场。
徐济云在一次学生活动中接触了解到皮影,也认识了皮影演员周猴,并把周猴作为其学术研究对象,对周猴进行文化包装,以提升其知名度。但周猴只是皮影研究院中的一个普通艺人,就连徐济云学生也认为他是一个“端不上台面的小人物”。徐济云为何要力捧这个普通甚至平庸的角色?对读者来说这是一个难解之谜,而作者并没有急于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让其成为悬疑,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这个谜团才得以逐渐解开。
徐济云把平庸的皮影人周猴作为研究对象,并成功申报了国家社科项目。徐济云认为自己研究末流角色是另辟蹊径,是为了学术研究的百花齐放和追求研究对象的多元化,是为了“众生平等”“关怀弱势群体”。但实际上,这些堂皇的理由只是为了掩盖其灵魂中的暗影。徐济云告诉学生,研究对象与研究价值没关系,学术与思想也没有关系,获得成功关键在于以假乱真、制造噱头。所以徐济云非常欣赏周猴的猥琐,他认为猥琐也是一种美,它符合了现代艺术的真谛。为了让周猴出名,获得学术成功,徐济云建议撰写周猴传记时把周猴写成杂种,因为当今世道是“以低贱为美,低贱就能吸引眼球大红于世”。他告诉学生,周猴只是原材料,可以根据需要随意加工,这正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因而周猴只是徐济云获取名利的工具而已。
12岁时周猴因病“死亡”被装进棺材埋进坟地,但及时活过来后的哭闹让爷爷把他从坟墓里救出,后来他靠着自己的好嗓子进了皮影戏班子,并最终进入了皮影研究院,完成了从农民到公家人的转型。周猴作为一个初中生能有如此大的出息,在农村人眼中便具有了传奇色彩,也成为农民激励孩子的榜样。但红柯在小说中明确告诉读者,周猴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在皮影戏班里只是配角。但周猴这种平庸恰恰是其获得成功的关键,平庸在现实社会中具有相当的价值。皮影研究院的十大班主(院领导班子)利用周猴这样的平庸之辈来占坑或堵门,不让才学之士进入,以减少竞争与威胁,从而高枕无忧地享受各自的名利。周猴如同皮影般受人操纵,成为十大班主和张火明等人玩弄阴谋勾心斗角的牺牲品或工具。皮影院班主利用周猴的平庸,徐济云利用的是周猴的猥琐,而周猴又谙熟中原阴鸷文化,巧妙地利用了十大班主和徐济云等人的阴暗心理,使自己获得成功。红柯对这种互相利用的生存状态的叙写,从文化心理层面揭示出国民的劣根性。对这种相互算计和利用的文化心理的反思,在红柯早期作品《天下无事》中就开始了。这部小说中红柯采用新历史主义的手法,反写刘禅,写他大智若愚,写他怎么利用他人明哲保身,也写别人如何算计利用刘禅。可以说红柯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鲁迅老舍等人对国民性的批判传统。
至此,徐济云研究包装周猴的深层心理便昭然若揭,那就是周猴的猥琐契合了徐济云的阴暗心理。正如周猴自己所说,“我来自坟墓,原本就没有生命,丧失生命就不是人了,帮我的人他们另有所图,帮我的人就不是人了”。这才是二人交好共同利用的深层文化心理。至此徐济云研究周猴的悬疑才得以彻底解开,其根本原因在于徐济云与周猴都属于“沟子客”,属于“蔫人”,都工于心计阴气有余阳气不足,二人属于臭味相投。红柯在此巧设玄机,对人物内心层层掘进,揭开徐济云用以伪装自己的面纱,暴露出其心灵的暗影。
周猴实际上与徐济云互为影子或镜像,同时周猴与老徐、十大班主、佟林、王勇以及王进等人同样互为影子或镜像。因而小说以周猴为中心形成了系列影子群像,他们都有着相同的阴暗文化心理和难以克服的文化劣根,以周猴为中心的影子群像正是中原阴鸷文化的投影。在展示这系列形象所存在的文化性格缺陷时,红柯始终用西部大漠荒原中强悍血性的原始生命进行对比,西部大漠意象如红柳、胡杨、雄鹰、太阳、羊群、白云、男人与女人等都显得生机勃勃,燃烧着生命的火焰,它们是西部精神的投影。中原影子形象群与西部大漠意象群属于小说深层结构中的形象层面,它们形成复调关系并有着各自对应的文化观念,这些观念经过作者的有意识的选择性干预,则形成了小说的主题。
仅仅写徐济云、周猴还不足以表现阴鸷文化或权谋文化影响的广度和深度,于是作者便在叙写个体之时也写群体形象,以拓展其广度;在写现实的时候也对历史文化追根溯源,以展示其深度。
红柯以徐济云为中心写渭北大学知识分子群像,揭示这些知识分子普遍具有的阴鸷文化心理。徐济云在渭北大学上学时,学校教师推优大会需要一名学生代表发言,系书记在众多备选者中看中了徐济云,徐济云当然也对书记的意图心领神会。因此他在推优会上横生枝节,对两位较为平庸的老师大加赞赏,最终使这两位老师受到重用,而且都很顺利地评上了教授,当上了学校中层领导,而那些异常优秀的教授遭到排斥和边缘化。渭北大学另一位老教授,利用自己的威望与权力成功地毁掉了六七位非常优秀的竞争对手,但最后却栽到第八个竞争对手身上,因为这个对手更加狡猾,阴招损招更多,在明争暗斗中老教授很快败北。在渭北大学,优秀者被压制被边缘化,平庸者得到重用,校园里庸人横行,几乎为文化阴霾所笼罩。这种庸人占坑的现象在《少女萨吾尔登》中已经有过深刻的揭示与批判。
红柯还通过周猴引出皮影艺术研究院的王镜、高功达、朱自强等,以展示皮影研究院内部文化生态。王镜、高功达、朱自强等人的皮影技艺一流,属于业务骨干,但受到十大班主的压制和排挤,他们没有任何上升空间。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直接导致了高功达在绝望中自杀身亡。但十大班主又受制于《皮影手册》主编张火明,张火明收到一位作者的稿件《西府三部曲》,其水准为十大班主望尘莫及,班主们不能忍受有超越他们水平的作品出现,极其害怕《西府三部曲》的发表,而张火明便利用《西府三部曲》控制了十大班主,从而顺利升职。小说通过皮影研究院中几个代表人物的命运遭际,揭示了皮影研究院中十大班主嫉贤妒能、长期压制优秀人才而任用平庸者的病态现象。
无论是渭北大学的教授还是皮影艺术研究院的十大班主,红柯的批判对象主要是知识分子,因而在批判的广度上还远远不够。于是,他又通过插叙的方式把笔触伸向更广阔的社会空间。小说通过王勇博士引出其堂兄农民企业家王进,王进的工厂全部雇佣弱智白痴脑残者,连心智健全的侏儒也不用,因为这些没有自主性的残疾人便于管理与操控。王进认为这些残疾人是真正的人才,他甚至把这种畸形的人才观上升到企业文化的高度。王进还利用韦伯的科层制理论,把老板上帝化,大胆地启用脑残者与志残者等毫无自主能力的顺民与弱民,从而完成了“侏儒行使巨人的权力”。这种反讽叙事手法,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批判色彩。小说还通过周猴引出其农村爷爷的故事,周猴的爷爷年轻时带着妻子给地主打工,地主强奸了他的妻子,但是他不但没为其妻报仇,反而杀死了妻子,这种是非不辨奴性十足的卑劣行为却被当作民间英雄为人称道。作者同样采用反讽的手法揭示出以周猴爷爷为代表的农民身上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劣根性,这种劣根性仍然是阳气不足阴气太盛的文化心理所致。
除了对知识分子和农民进行批判以外,红柯还对以老徐为代表的政府小职员进行了剖析。老徐业务能力一般,但谙熟人际交往,工于心计,长期占据着供销社的重要岗位,把业务骨干堵在门外,对那些可能被提拔的人痛下杀手。老徐和周猴一见如故,根本原因是他们互为影子,属于同类,对玩弄阴谋机巧的套路皆心照不宣。
红柯在对知识分子、小职员和农民身上所具有的阴鸷文化心理进行广泛剖析的同时,还通对历史文化的回溯性叙事进一步向深度掘进。在追溯历史时,采用了纵向梳理为主横向联系为辅的结构方式。
首先,作者对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和崇高的民族精神进行了充分的肯定。红柯认为,西部精神与中原文化精神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他把西部的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和关中的张载相提并论,认为二者都崇尚知识和智慧,都具有胸怀天下、为民请命的担当精神,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抱负,无数的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和张载便是民族的脊梁,他们的精神光辉与浩然正气将驱散民族文化中的暗影。红柯以丝绸之路为纽带,围绕着“火”这个中心意象展开丰富的想象,把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毕达哥拉斯“太阳中心说”、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丝绸之路上瓷器散发的文明之火、塔里木盆地的太阳墓、维吾尔民族听从太阳火焰的召唤来到西部大漠寻找家园的悲壮历史、具有雄才大略剽悍勇猛的帖木儿和成吉思汗等历史人物与事件,都有机地关联融合,从而复活了丝绸之路上的生命火焰和精神圣火。这些火焰燃烧的是智慧、美德和知识,它将驱散民族文化中的阴影与寒气。红柯高擎着文明圣火,深入民族文化的肌理探照并诊断其间的病症。
其次,红柯对道家与法家的思想进行了批判性反思。红柯在小说中认为,从老子《道德经》的弱民术到卫鞅《商君书》的驭民术,再到荀子和韩非的法家学说,逐渐发展形成了“一套完整有效的帝王术和奴才哲学”,这对民族文化产生了负面影响。弱民术驭民术致使周秦汉唐的文化圣火逐渐暗淡,民族文化中的阴鸷之气越来越重。红柯借小说人物之口,用核污染来比喻这种文化阴霾对世人的巨大危害。他甚至认为文化阴霾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对文明的破坏程度甚至超过了核污染。
如何驱散文明中的阴影以及如何医治已有的文化病症,红柯通过老子出关入胡的故事为我们寻找到了答案。老子在中原感觉到阴沉而压抑,难以抵挡阴气的侵袭,于是出关往西入流沙化胡,到了西部他感受到了1000个太阳照射下的蓬勃旺盛的生命之火,内心便豁然开朗阴气尽散,获得了新生,人也变得达观幽默起来。由此可见,充塞大漠长天中的西部精神正是治疗民族文化中阴鸷病症的良方。
由于小说深层结构对整个小说叙事时空和情节发展进行着宏观把控,所以无论作者的思维如何活跃,想象如何丰富,叙事怎样节外生枝,处于形象层级的人物或事件始终未曾脱离观念层级,即始终指向主题。红柳、胡杨、太阳、白云、火焰、雄鹰等象征西部精神的意象以及吴丽梅充满生命活力的形象不时穿插在小说的叙事之中,其目的是使西部文明与中原文明形成鲜明的对比,增强小说艺术张力,最终完成对民族文化的反思与建构。而对西部精神的礼赞和中原文化弱点的揭示,成为影响小说情节结构的深层线索。红柯对中原文明与西部文明的对比,一方面通过集中叙事实现,另一方面通过零散的插叙实现,这样便形成了整散结合的叙事方式和疏密交替的叙事节奏。
首先,小说通过集中讲述徐济云和吴丽梅之间的爱情来形成对比。徐济云身上的阴鸷寒气与吴丽梅身上的生命火焰构成对比叙事的焦点。比如通过叙写徐济云与不同女性交欢的情节,象征性地表现了西部文明与中原文明在生命形态上的差异。徐济云与恋人吴丽梅第一次交欢时,吴丽梅渴望并呼唤生命之火,但是徐济云射出的却是冰冷的精子,这令吴丽梅深感绝望。而后来徐济云与妻子王莉第一次交欢时,却成功地射出了温热的精子,他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很显然,徐济云与吴丽梅在一起时是以西部文化作为参照背景的,其阴暗的心理和孱弱的生命力与吴丽梅阳光的心态和强悍的生命力相较显得猥琐病态而虚弱不堪;但和王莉在一起的时候,是以中原文化为参照的,这时徐济云的阴暗心理和羸弱生命都显得正常而“健康”,因此他和王莉的欢爱便恢复了正常。小说通过类似具有浓郁象征色彩的叙事,暗示出民族文化中的某些病变已经麻木到人们习以为常的地步。
其次红柯集中叙写了吴丽梅到徐济云老家实习的情节,从而把叙事的触角延伸到了更广阔的社会空间。吴丽梅在实习过程中发现不少社会怪象,比如在实习单位不能轻易叫人“老师”,否则容易遭到嫉恨、排挤和打压。又比如一个村庄中的大队干部都70多岁了还占着职位不让,而他任用的都是全大队能力最差的人。供销社老徐(徐济云父亲)虽只是一位小科长,业务能力很一般,但却非常有实权,因为他弄权有方,会钻营,占据着供销社的重要岗位,要么把业务骨干堵在门外,要么把他们视如尘埃或草芥,剥夺他们的功劳,并对那些可能被提拔的人痛下杀手。而多数年轻人则是献媚权贵的“狗子客”,他们对优秀者嫉妒对权贵摇尾乞怜,内心非常阴暗世故。红柯一面写吴丽梅对这些现象的不屑、震惊和憎恶,展示在西部草原文明中成长起来的吴丽梅对中原文化中的阴鸷之气的拒斥和批判;一面借助深谙官场潜规则的彭樹告诉吴丽梅应该回到新疆,那里是太阳燃烧之地,而生活在中原身上很快会沾染上寒气,从而展示西部文化与中原文化之间的差异。另外,红柯还不断地通过插入西部人们崇敬英雄豪杰的相关叙事,与关中排挤打压人才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表明了自己一以贯之的文化立场和价值取向。
红柯追求“结构即语言”“结构即主题”的创作观和“随物赋形”的创作手法,使语言、结构与主题融为一体。其叙事始终遵循内在情思或精神的需要,从而形成了“随物赋形”和“随情赋象”的写作方法。那些写入小说的人物事件都是张扬西部精神或民族精神的具体形象,它们多数是普通而琐细的,甚至是互不关联的,因而形不成宏大的表层叙事结构,但红柯却为小说灌注了宏大磅礴的精神气度和充斥于天地的浩然正气,从而使小说拥有了宏大的叙事气魄。这种宏大叙事气魄正是小说语言流动与情节结构的内在动力,并使小说的主题无处不在,使语言、结构与主题融为一体。因此《太阳深处的火焰》才得以形成激情奔涌而又舒缓有致的叙事,才得以把浪漫诗情与世俗社会融为一体,在漫长奔涌的叙写中展现出恒定的精神指向,在进行民族文化审视与国民性格批判时才有如此开阔的视界和博大的胸怀。这种融通神性与人性并遵从心灵呼唤而不为任何形式所拘的创作方式,使红柯在当代创作中能独树一帜,而“结构即语言”“结构即主题”创作观念的提出,正是其创作更显成熟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