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棺

2018-11-12 17:38马瑞翎回族
边疆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火化老爷子丁丁

马瑞翎(回族)

丁家村巷道口土墙墩子上,成天到晚都有人蹲着,就跟猴子一样。那个是专替赌家把风的。报酬是每天一包“大红河”香烟和十块钱。另一个人想蹭烟抽,也来同他一起蹲。两人聊天,眼睛四处看。虽说无人举报,派出所很查不到这种小场子,但不可不防。把风就为了把个放心。有时候,看见婆娘来逮丈夫,或丈夫来收拾婆娘,或者老爹来教育儿子,把风的就会进去报个信,躲不躲随事主的便。

丁老爷子背着手朝这边来。蹭烟的就问把风的:那老头子来逮他儿子了,进去通个风?

把风的说,这老头儿是来追他儿子回去开三轮摩托,送他去镇上剃头。他不会闹场子的。

蹭烟的说,人这种东西,真是越老越放相,讨人嫌!大榕树底下就有理发的,他不去,偏要去镇上。他再这样难缠,咱们整一套西装来鼓捣他穿上!

把风的说,那他肯定会吐血而亡!

蹭烟的说,那等装棺的时候,再整一套西装给他穿上!

把风的说,那他肯定会气得醒转过来,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你!

蹭烟的说,你看他那帽子,真高级,同赵本山演的那啥,戴的帽子是一模一样。现在市面上可稀奇了,拿着钱也买不到!

两人望着丁老爷子,嘎嘎地笑。丁老爷子不搭理他们,直接进巷子,去置赌的家里。场子中摆了几张矮八仙桌。都围着人。看去就跟做客吃饭似的。地上的瓜子壳、烟头简直像铺了一层毡毯,瓜子壳里还夹着痰、鼻涕和揉烂的卫生纸。按丁老爷子的自尊心,他是不愿意到这种场合来的。哼,这种地方!好人进来走一圈,从头到脚都会沾上烟味、屁味和赌味。偏偏丁老爷子的头皮痒得恼火,不去剃不行。他又舍不得花三块钱坐别人的三轮摩托车,就只好来请他儿子回去。他儿子五十五、六岁的样子,也戴帽子,是从物资交流会上买来的那种两头掀起的康巴汉子帽。这帽子配上他那张黑脸,还真有点西部赌侠的样子。哼,还赌侠呢!在老爷子眼里他就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不单赌博,还吃烟吃酒。幸亏孙子争气,一考就考上大学;再一考,就考取公务员,而且是乡政府的公务员。你看看,他作为干部的爹,也不考虑一下影响,天天来赌场混。他嘴里叼的烟,烟灰都比烟嘴长了,也顾不上弹一下,自己被自己的烟呛得眯起眼睛——这副堕落相,丁老爷子真是一万个看不惯。

丁老爷子别过脸去,气咻咻地喊他儿子的名字,一连说了三个请:请你不要玩了!请你回去!请你送我这老不死的去剃个头!

他儿子今天揣了三十块钱来碰运气,结果赢得三百几。早就想开溜,但是别人不许他走,齐了心要把他的钱吸出来。他自己的面子也碍着不容自己走。现在老爷子出现,阴着脸请他,他就赶紧站起来。别人虽不高兴,也不好说。这么说吧:在这丁家村,越是年老,就越没人敢惹。人家两父子拌嘴也好、吵架也罢,都属于内部矛盾,外人一旦搭腔,性质就可能改变,甚至十天半月以后老人家生病,还可以追本溯源把账赖到你头上,说是某天某日跟某某人等讲话给气的。

从赌家出来,走在回家路上,丁老爷子教育他儿子说,你是干部的爹,你带头赌博,你不顾脸面,叫丁丁在乡长、书记面前咋个抬得起头?

这位丁丁的爹本想说,我在村里打打小麻将,丁丁在乡政府哪里就听得见了?加上今天赢了钱,心情好,就不想同老爷子拧,嘴里说是是是,您老人家说的是,一边把三轮摩托车推到路上。

老爷子以为自己的话管用,就继续敲打,说你马上就奔六十了,还一事无成,天天去麻将场子上混,我就不明白,你咋个就一点也不着急?你咋个还玩得那样欢喜?

丁丁爸爸嗯嗯啊啊地答应,在车厢里置了一个小板凳,把老爷子搀上去坐稳。别看他油盐不进,一点也不着急、不羞愧的样子,其实他可着急、可羞愧了。一个大男人,都沦落到打小麻将的地步了,大赢大输都不超过几百块钱,还不着急和不羞愧?他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年轻时候也曾带头穿喇叭裤、留长头发,带头搞发家致富。只是干啥都亏本,木柴生意,运输,贩卖粮食……想去干建筑吧,不愿意从苦力干起,拌水泥、搅沙子一步步成长;又拿不出钱和技术去同别的包工头合伙。高不成低不就,大半辈子就这样浪费了。都可悲成这样了,老的和婆娘还成天在你耳边嗡嗡叫,一口咬定你不着急、一口咬定你玩得高兴!就连儿子丁丁也抱怨他不思进取、不晓得争取个村委会副主任什么的当当。村里人也拿他当鸡屎,说他干啥都只是头上一点热。有时候想想,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但总不能真的去死吧? 所以他干脆变得越来越有理起来,嘴巴像石头一样硬,叫别人拿他没法子。

砰砰砰,摩托发动,往镇里开。现在可以走新路了,花个二、三十分钟就可以到镇上。这么新这么漂亮的路,用不到个把月,就会被各种车子碾脏。经过镇政府后山梁子,那地方本是荒山头,没有什么好看。但是现在有所变化。山顶上建了个大烟囱,几幢水泥房子围成一个院子,有个绿大门。下方就跟梯田一样,一台一台的,灰白晃眼的水泥埂子围着一圈圈褐色的泥巴地。丁丁爸爸告诉老爷子,说那块是新建成的公墓。顶子上那圈房子就是殡仪馆和火葬场。看来今后凡是吃公家饭的人死掉以后,都要集中到那地方去火化安葬。那些水泥埂子围起来的泥巴地,就是埋骨灰盒的地方。看上去怪高级的。

丁老爷子脸上流露出一种厚道的轻蔑。他年轻时候也是个性子尖锐的人,在大鸣大放的时候敢提意见,被弄进“学好队”去学好,回来以后还是敢提意见。后来越来越老,就越来越厚道。如今八十岁,快要入土为安的人了,就连轻蔑都厚道起来。要说他对“公墓”轻蔑,他可不是乱轻蔑。他是有资本、有来由的。“公墓”这玩意儿再高级,也比不上丁家老坟地的万分之一。不,简直没有可比性!比一下,对老坟地都是一种大不敬。老祖坟地多好啊,墨绿色的古杉树像金刚铁甲武士,守卫着整个山洼。背风、向阳的山洼,外观就像一个聚宝盆,把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都吸进来了。人人都夸那是风水宝地。事实也证明那是风水宝地。你不见,丁丁一考就考上大学,再一考,就考上公务员、当上了乡政府干部?这都是因为祖坟地埋得好!

对“骨灰盒”这玩意儿,丁老爷子就更要同情和轻蔑了。简直像一个拥有宫殿的人面对木头架子搭出来的窝棚。你不晓得,丁老爷子拥有的那座宫殿,也就是杉木老寿材,是二十年前就备好了的。当时他遇上一位外省木匠。那人头发又多又长,把脸遮成窄窄的一条,看去不怎么像个木匠,却自称有一套割老寿木的过硬手艺。只因老家推行殡改,不准土葬只许火葬,导致他失去了市场,又实在热爱这门祖传技艺,于是就跑到不实行殡改的省份来发展。丁老爷子大胆用人,把他接到家里来好吃好喝招待,密切监视从割料子到打磨、卯榫成型、晾晒、刷桐油的全过程。事实证明,这位木匠是个把木匠活儿当做理想来追求的人,加上他为了在异乡开展业务,要拿这项活儿打广告,就使出全部的热情来精心打造。老寿材做成了,从侧面看就像一只浑厚圆润的大元宝。最后刷土漆的时候,木匠深情地望着这件作品,对丁老爷子说,我看您活九十岁以上不在话下。建议漆成金元宝!只有金元宝才配得上您这样的寿星!于是就把正面和盖子漆成大红,两侧漆成金黄。整个棺材看上去就跟皇家用品一样,富贵,稳重,大气,美观。自那以后,二十多年过去了,常有人带着本地木匠前来观摩。凡是参观过的人,没有不佩服、不赞美的。丁老爷子本人更是视作宝贝,把它摆在侧厢房里,下边垫上红砖,其上覆盖一层毡毯,再盖一层塑料布。时不时要掀开欣赏一下,恨不得抬出去展览。

你想想,拥有此等经典宝贝老寿材的人,怎么可能看得起轻薄渺小的骨灰盒?

三轮摩托突突突地开到镇里,在一个卖耗子药的摊子旁停住。摊子后边就是剃头铺。

你再想想,在所有理发店都使用电推子的时代,只有这一家天天把祖传的剃头刀磨得闪闪发亮,时刻等待着像丁老爷子这样恪守传统的人前来剃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

所以,丁老爷子同剃头匠就成了好朋友。连带同卖耗子药的也成了熟人。剃头的时候,丁老爷子和剃头匠就跟讲相声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地逗乐子。有时候剃完头,丁老爷子还顺便买一包耗子药,拿回去布在侧厢房里。这几年鼠害猖獗,但是他的宝贝经典老寿材上没有一个耗子牙齿印儿,这说明,卖耗子药这位是诚信商家,出售的都是真药。

剃头匠持着剃刀把老爷子刮脑袋,一边开玩笑,说以后我干脆也用推子算了。

丁老爷子正色道,我在镜子里盯着呢。推子推不干净,脑瓜壳不亮!

剃头匠说,你的脑瓜壳刮得再亮,别人还不是看不见。要不,把你这顶新帽子送我算了?

丁丁爸爸在旁边椅子上翘二郎腿,说,这哪里是新帽子?就是原来那顶老帽子!那上边的汗夹夹(污垢)起码有半斤重。我家丁丁瞅着他睡着了,把帽子偷出来洗。抓上一大把洗衣粉,淋上烫水。半盆水都变成了奶茶一样。又淋了几遍,水才变黑。又漂了几十遍才干净。老爷子为这个吵了几天,说是把他的帽子洗轻了,连带他的脑袋也轻了,横竖不痛快。你今天要是能叫我爹把帽子送你,我赌给你一百块钱!

卖耗子药的把头伸进来说,干脆你老人家把帽子借我,我保证三天之内把它整成原来的样子。

老爷子说,我才不上你们的当。

剃头匠刮完脑瓜壳,又给他刮脸。刮到咽喉处,轻手轻脚。用手指头将剃刀上的泡泡抹掉。问要不要把老寿眉也刮一刮?

丁老爷子说,不能刮!眉毛得留着。将来我伸腿闭眼以后,眉毛长长的,这样子的遗容才好看。

剃头匠说,人家马上就要搞“殡葬改革”了。只准火化不准土葬。

卖耗子药的又把头伸进来,接嘴说,到时候你进了炉子,你的脑袋光光的,一时半会烧不起来。你的眉毛肯定先燃!

丁老爷子和丁丁爸爸都当是开玩笑。剃头匠严肃起来,说哪个敢开这种玩笑?真格不真格,你们回去问一问你家丁丁就知道。县上的动员大会都开过了。这两天,会已经开到镇上。一路开下来,等开到你们那里,那就是要实行了。

丁老爷子呆住了。丁丁爸爸离死还早,但听见这个也感到震惊,气愤地说,这是搞啥子瞎鬼名堂!烧成灰以后还不是要埋祖坟。这样瞎折腾个毬!

剃头匠说,烧了以后也别想再进祖坟!看到镇政府后山梁子那块儿没有?今后个个都得去那里埋骨灰。就跟排队一样!也好,大伙凑个热闹,打个麻将啥的也方便。

全世界都不知道,此番话在丁老爷子心里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和打击。刚刚他还有说有笑,这会儿面色沉重、嘴巴发白。只准火化不准土葬?连个囫囵尸首也不让人留?我老丁一辈子从不干缺德事,凭什么叫我受火刑?到时候进炉子烧成灰,顺着烟囱到处飘,落回炉子底的恐怕只有一小撮。阴魂阴魄都散了,怎么去见先人?到时候自身都难保,又怎么保佑子孙后代?死后将你烧成灰还不饶你,还要弄到后山梁子去排队,同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人埋在一起,乱了辈分……

丁丁爸爸这时省悟过来,知道老爷子怕火化,就朝剃头匠眨眼睛,一边说:都是瞎讲的!后山梁子公墓同咱农民一点瓜联都没有。那是烈士陵园!现在不打仗,烈士不够,才拿国家公职人员来补。他们吃皇粮的人,当然得服国家管,国家叫埋哪就埋哪。我们老农民,国家不会管的。

剃头匠赶紧缄口。卖耗子药的不懂见机,跑进来,站在老爷子旁边,说这可不是吹牛说瞎话。不管你吃公粮还是吃私粮,凡是六月一号以后死的,一律进后山梁子火化。到时候哪个都跑不脱!

丁老爷子的脸更白了。丁丁爸爸哄他说,政策这东西都是风声紧、实际上来得慢。兴许这个殡改的风吹着吹着就停了呢。或者再吹几十年也未必能坐实。

老爷子白着脸,摇头。丁丁爸爸又哄他说,万一真殡改,咱们也有对策。我保证生方设法把你埋进祖坟就是了。你老人家也不必提前操这个空心。

哪知卖耗子药的舌头就像车轱辘打滑,停不住,说埋了也要把你挖出来重新火化。这个殡改政策,来得猛,越往后只会越严格!

丁丁爸爸发起火来,说你这个他妈的乌鸦嘴!你瞧瞧我爹那个样子!你少说两句会死?

卖耗子药的这才赶紧改口,说我这是胡说,讲了玩的。

丁老爷子越发相信,这个不准睡棺材、只准火化的政策是真的要来了。他心里有好大一块疙瘩。回去的路上,坐在三轮车里一句话不说。路过后山梁子公墓也目不斜视,不往那地方看。

回到家以后,丁老爷子的脚习惯性地去往大榕树下。往常他来这儿,讲讲话,不想讲就坐着,别人讲的时候,有想听的就听一下,不想知道的就一律装聋。坐够了就回去吃饭。挺惬意的。哪知,今天大榕树下也正在议论他最不想听的事情。村里有个老头,年纪辈分比丁老爷子小点。到外县去做客,见到田间地头码着百十具新崭崭的棺木,都是遭电锯锯断,或者被锤子敲散了卯榫的。老头子给吓病了。回来以后躺了几天。今儿才爬起来,打起精神到大榕树下座谈。丁老爷子一到场,这人就说,老哥呃,马上就要没收棺材了!咱们那些个松木老寿棺,入地几年就会烂掉,现在被电锯锯了也不怎么可惜。可惜你那副杉木老宝贝了!

丁老爷子五脏六腑都不在原地了。原以为国家只是不准人留囫囵尸首,万万没想到还要没收棺材!哎呦,他那非一般的老寿材哟……

从大榕树那儿回来,丁老爷子就一句话不说,一个人坐着。吃饭的时候,丁丁妈妈把一个围嘴似的东西拿出来,叫丁老爷子系在脖子上,免得他嘴漏,把衣服给滴答脏。老爷子照例不肯系,也就作罢。反正她已经尽责了不是。就如同,丁丁妈妈已经特意把饭煮得很香,至于吃一碗还是吃半碗,或者一点儿也不吃,随老爷子的便,这就不属于她的职责范围了。

老爷子不吃饭两顿以上,引起了丁丁妈妈的注意。于是比平时多看了老爷子两眼,发现他并没有生病,也不吵不嚷,就以为这人老了,难免会有不肯吃食的时候,饿上几顿就会好。果然,老爷子饿了两顿以后,又吃起来,只是吃得勉强些。老爷子吃饭前还问:丁丁怎么还不回来?

丁丁妈妈说,丁丁嘛,星期六就回来了。

吃着饭,丁老爷子突然又抬起头问:丁丁怎么还不回来?

丁丁妈妈又回答他:丁丁嘛,星期六就回来了。

半碗饭还没有吃完,老爷子又问:丁丁怎么还不回来?丁丁妈妈就不想答他的话了。

真到了星期六,如果丁丁真回来,一言九鼎地对爷爷说:我代表政府告诉你,只准火化不准土葬纯属瞎说,没收棺材更是谣传!那么老爷子心里的大疙瘩倏忽一下就放下了。问题是,丁丁老也不见踪影。于是丁老爷子就问:丁丁哪里去了?

听他问这话的人,丁丁爸爸、丁丁妈妈或者大榕树下边的其他人,都回答他说,丁丁就在乡政府呢嘛。

次数多了,丁丁妈妈就同丁丁爸爸嘀咕:明明前一分钟才问过,他马上就忘了,又重新问一遍。让人家听了还以为我们不谦虚,天天炫我家丁丁在乡政府当干部!

丁丁爸爸说,你不也一天到晚在那些婆娘伙面前炫你家儿子在乡政府?

丁丁妈妈坚持认为,自己的炫同老爷子的炫不一样。反正老爷子的炫很招人烦。她真是宁愿多干些体力活,也不想同老年人说话。就皱着眉头,做出很怕麻烦的样子,说,一天到晚要问几百遍,哪个有恁多的时间同他啰嗦!

丁丁爸爸说,人老到一定的时候,都会变糊涂,忘性大。他啰嗦他的,又没有招你惹你。等你老了,还不是有啰嗦的一天。

丁丁妈妈就变宽容了,觉得应该允许老爷子啰嗦。反正他也啰嗦不了几年了。

丁丁在乡政府宿舍里趿来趿去,东摸西摸,找出一面镜子,观察自己的形象和牙口,对自己很不满意。实则他的形象同历史上并无区别,牙口依旧像一两岁的牲口般洁白,眼神依旧像井水般清澈,内心仍然棒槌一样正直。只是不再仰望星空、展望未来而已。目前他那穿着拖鞋的脚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他当初所展望的“未来”。要是他早知道原来“未来”是这个样子的,那他报考公务员前就不会那样刻苦,就不会那样紧张。说实话,真成了公务员以后,丁丁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要命的是,村里人还把丁丁当成是人物,那些有学生的人家都把丁丁当做榜样。为了维护榜样形象,丁丁必须努力才是。但是,怎样努力?去努力写材料、努力写公文吗?一个人抱着绝世的孤单,在这个乡政府里摸索前进的道路,两眼抹黑,真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不过,话又说回来,天天写材料、写公文也并非没有好处。自从丁丁写得一手好材料以来,遇到啥事儿,哪怕是上厕所,脑子里也会浮现一个有条不紊的关于现在就去上厕所的项目可行性分析报告。

突然,耳朵烫得不行。不会是写公文把耳朵都写烫了吧。试问,天地间还有谁会强烈地念叨我?那当然是爷爷了。丁丁是爷爷带大的。丁丁对爷爷的感情比对父母深厚。丁丁当上公务员以后衣锦还村,就拿人生的第一笔工资给爷爷买了件细毛呢中山装。下次再回去,爷爷起初穿着别的一件粗呢衣服,看见丁丁回来了,赶紧遛进房里,把丁丁买的那件换上。他老人家真是越来越像个小孩了。作为世界上唯一能够使爷爷换衣服的人,丁丁计划着要买一顶工人帽,要想方设法把爷爷那顶赵本山帽给换掉。

问题是,形势有变。丁丁回家的愿望竟然不能实现。乡政府离丁家村也就二十几公里,却隔着万水千山。万水千山就是各种会议。先是尾随乡长、书记去开会,替领导拎提包、端茶杯、开车门,趋前跑后。县殡改启动会,县殡改动员会,县殡改推进会……而后又开镇里的会。就跟赴流水席似的。上级的会基本开完,又开本乡的。成立殡改工作组,成立殡改执法大队…… 各种忙,各种材料真是写死人了。

星期天晚上竟然停电。有没有考虑过人家丁丁迫切需要加班写《丁庄乡推进殡改工作实施办法》的赤子红心啊!门口响起高跟鞋声。狐仙于黑夜降临了。是这里管宣传的杨姑娘。她是来为丁丁送蜡烛的。而后办公室就烛光摇曳,浪漫度堪比月光洒满山坡。两人一个坐沙发,一个坐椅子,眉来眼去地谈工作。有些话纯属逗乐子。

丁丁说,我们办公室的某些人,简直是丧心病狂,存心找茬!我写材料把耳朵都写烫了,我给他电子版,他就问我为什么不打印出来给他看;我给他纸质版,那么他肯定又叫传电子版!每次都故意把人家写的东西改动几个字,就跟他水平有多高似的!就是乡长、书记也没摆这种谱吧?

杨姑娘说,你以为,我那个顶头上司就不可恶了?我只是哼了几句歌——小声地哼,她就说我影响到了她的工作。其实这个人天天上班打呵欠,声音又大,难听得要命。时不时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着。有一回还把我的衣裳盖在她的肚子上。一看就是头天晚上玩通宵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讨厌的女人!

丁丁说,这俩副主任,真是绝配!要是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成为绝配,会怎么想?

杨姑娘说,哼,管他们怎么想!

丁丁说,哎,如果是你,你赞同土葬还是火葬?

杨姑娘说,什么叫“如果是你”?如果是你,你想土葬还是火葬?

丁丁说,从丰富人类基因库的角度来说,火葬没有土葬好。但是从粮食安全的角度来说,火葬比土葬好。前者是万年战略问题。后者是百年战略问题。

杨姑娘笑得唧唧咕咕的,说听不懂。

丁丁说,每个人都拥有独一无二的基因不是?一旦火化,就给烧没了。这难道不是人类基因库的一大损失?人家埃及法老的DNA,到现在还可以读取和识别,万一有一天科技发达够了,复制出一个小法老来,老祖宗不就复活了不是。如果当年搞的是火葬,那他就别想复活。

杨姑娘说,哎呦,那么百年战略问题又是个什么问题?

丁丁说,这都不知道?人死后埋地里,烂了,化了,变成肥料,庄稼吸收以后变成粮食,供咱们吃——想想都害怕,想想都不安全!

杨姑娘说,别开玩笑了。说点正事。书记叫“强化殡改宣传”,要求宣传出亮点、宣传出新意。我调查过了,咱们乡快板、相声、歌舞什么的都搞过了,叫我怎么宣传出新意?想想都要愁死了。

丁丁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写个话剧。讲一个乡的民政工作人员巧施妙计,使上级领导把亲属的土葬取消,改成火葬,大大地促进了移风易俗。

杨姑娘说,这倒是一个新点子。我明天就去向书记汇报!

丁丁说,关于殡改工作具体实施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杨姑娘说,我没有办法。

丁丁说,我有办法!咱们把那些卖寿材的店强行关掉,这样人死了就没地方买棺材去,只好去火化;还要把全乡的木匠、石匠集中起来开会教育,不准他们再做新棺材和打墓碑!

杨姑娘说,那么,那些早就准备好棺材的人家,怎么办呢?难道把人家的东西统统没收?

丁丁说,当然!不过,咱们千万不能说“没收”,要说成是:“动员大家主动上交”。否则,碰上个懂法的农民,抠住不放,说咱们侵犯他们的私人财产可就麻烦了。我觉得这个问题挺残酷的。比如说,我爷爷,他那副老寿材是几十年前就备好了的。他爱得就跟宝贝一样。要叫他主动上交,那怎么可能?

杨姑娘说,哦,你还有爷爷啊,真幸福!我是一个没有爷爷的人。

丁丁说,我爷爷是个很好玩的老头子。他很有原则,一辈子只穿一种衣服,就是中山装,而且必须是蓝的。不过衣服的布料还是与时俱进的。从前是蓝咔叽布——咔叽布你见过不?后来是粗毛呢。现在他改细毛呢了。他的衣服是咱们村意识形态的一部分。要想叫他穿别的服装,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要想叫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我爷爷同意穿别的服装。

杨姑娘咯咯地笑,说真是个可爱的老人。我真想去看看他。

丁丁说,好啊,下次我回家,你同我一起去吧。不过,要是老人家误以为你是我的女朋友,这可不是我的错哦。

杨姑娘有点害羞。脸颊粉粉的,就像某个品种的海棠花。小肉耳朵上的颜色也是这样。惹得丁丁的心脏突然泵了一下,热血往肚子上冲,往脸上涌。的确,她是丁丁现阶段视野之中唯一的姑娘。其他异性只能算是女同志。

杨姑娘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又谈起工作来。两人又像讲相声似的,你一句我一句。杨姑娘说,开会的时候,领导要咱们加强对亲属的引导教育。你敢不敢回去对你爷爷进行引导教育?

丁丁说,你去试试!

杨姑娘说,你不会告诉他,人家日本天皇驾崩以后都要火化,您老也同意算了。

丁丁说,那他肯定会这样回答你:我又不是日本鬼子!

杨姑娘说,那你就同他讲政策呗。

丁丁说,你以为!我告诉他,我国每年新增遗体量多少多少万具,如果不火化,哪来那么多土地?那他肯定会反过来问我:从这世上有人开始,代代人都会死,都埋,怎么到今天也没见土地减掉多少?

杨姑娘说,那你干脆什么也别跟爷爷说。只动员你父母。反正到时候去世的人又不能跳起来反对。

丁丁说,所以我们需要全民总动员嘛。咱们的工作对象,其实是活人而不是死人。

讲了半夜的话,杨姑娘的殡改宣传方案和丁丁的殡改实施办法都没写成。这俩都是刚毕业不久的新人,都刚刚来到乡政府探索前进的道路。面临殡改这样巨大的工作,当然摸不着北。不过,第二天他俩又都摸着北了。士别一日当刮目相待。当晚上又加班,又遇上停电,当杨姑娘又来送蜡烛,这俩又在办公室谈工作的时候,就各自展现出新面貌。杨姑娘兴奋地说,咱们光是在文艺晚会上演话剧可不行,咱们得充分利用会议、广播、宣传栏等等。除了在街上拉标语横幅,还要去集市上置桌子,发放殡改小册子。还要进村向每户发殡改告知书!总之咱们要营造浓厚的殡改氛围,要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咱们全力推进的是绿色殡葬、生态殡葬、人文殡葬和惠民殡葬!

丁丁说,我在这里郑重地提醒你,搞宣传,必须讲人民听得懂的话。什么阳光殡葬人文殡葬,人民是听不懂的。

杨姑娘说,大侠,请你放心。我一定把那些东西都翻译成人民听得懂的语言。你的那个殡改实施办法怎么样了?

丁丁说,还以为有多难呢!其实不难。省里、市里、县里、镇里都发过殡改实施办法。个个文件都长得差不多。把文件模板找来,将咱们乡的一些具体的东西套进去就完了。

他俩都高兴,都有一点成就感。丁丁满怀钦佩,说他写的那个推进殡改工作具体实施办法,他自以为已经是沧海,其实只是一粟。经过大领导亲自修改完善,那办法之全面、严密、工整……啊啧啧,简直无法形容!领导就是领导啊!没有几把硬刷子,哪个敢来当领导?

杨姑娘说,到底有多严密?有多全面?剧透一下嘛。

丁丁压低声音说:严密到滴水不漏!当你看到这套办法,你会觉得,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一张天罗地网马上就要拉开。到时候,每一位死去的人都将被抬进火葬场,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漏网之鱼!

杨姑娘说,万一真有漏网之鱼呢?

丁丁说,怎么可能有漏网之鱼?哪家有人病危、哪家有年老体弱人员,都事先普查登记在册。每个村都安插了咱们的眼线。一旦有人翘了辫子——不,只要他快要翘辫子了,咱们就会立刻知道!

杨姑娘佩服得连舌头都伸出来了。说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丁丁也伸了一下舌头,说还有比这更过分的。一时半会说不完。反正凡是规定期限以后死的,都百分之百要火化。不会有什么漏网之鱼。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有漏网之鱼,就拿那个村的支书和村主任是问。谁都怕被撤职不是?

杨姑娘有点怔,说我们作为年轻人,来搞这个殡改,可能会挨老百姓骂吧?

丁丁说,骂就骂吧。你瞧瞧,俺在这里制定殡改办法,俺的祖父在村里还不是要受到眼线的监视。

杨姑娘说,那你就预备着先挨爷爷一顿骂吧。

下周进村,丁丁和杨姑娘恰好分在一组,去丁家村。这俩如今可都是“上级”。问题是他们还嫩,显不出上级气度来,又羞于装腔作势,于是他俩就尽量少说话,把话都留到等会儿开会的时候再说,现在只把一包宣传物件,包括殡改告知书、标语横幅和殡改知识问答小册子,放在村委会,就先回家去看爷爷。路过大榕树,丁丁拿眼睛找爷爷,抒情说,啊!我终于回到了阔别一个月的家乡。看见没有?这棵大榕树就是我们村的中心。老头老太太都喜欢来这儿集中。冷天嘛就蹲在土墙下边烤太阳,一眼望去,那些老家伙就跟排队似的。

杨姑娘说,还阔别呢。乡政府离你家大榕树有多远?你要是有心回来,半夜也可以跑个来回。

丁丁说,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呢?

丁老爷子坐在家里檐坎上,支着一条腿,背靠墙,眼睛看着空气,仿佛很累的样子。他看见丁丁,直截了当问殡改的事情。丁丁和杨姑娘互相望了一眼,拿眼神说:哦,原来爷爷早就知道了。

真要搞火化了?丁老爷子问。

丁丁很小心地说:是呢。

又问:六月一号以后死的,都要火化?

丁丁硬着头皮说:是呢。

又问:火化以后,不准埋祖坟,要去后山梁子那块儿排队?

丁丁无可奈何地说:是呢。

又问:你们还要没收我们的棺材?

丁丁知道,爷爷那副上好的杉木老寿材,在二十多年中已经被寄托、被承载了很多东西,其分量非同小可。就没敢说“是呢”,而是支吾了一下,壮起胆子说:要是主动上交棺材的话,由国家补贴损失。

丁老爷子问:补贴多少?

丁丁把心一横,勇敢地说:补贴一千元!

丁丁以为老爷子会跳起来骂人,质问说价值一两万的棺材,国家为何只赔一千。没想到老爷子只是悲伤地沉默了一下,而后抬起头,表情可怜巴巴,叫丁丁替他说请,免他的火刑。他以为丁丁有那个能耐,可以拉个关系走个后门。老天爷!火化面前人人平等,别说是乡政府小公务员的爷爷,就是县委书记家的爷爷,也跑不脱。

丁丁只好硬着心肠,讲了一通官话,说咱是干部家属,得起先进带头作用,不能让群众看咱的笑话、讲咱的闲话。

丁老爷子沉默良久,又问:那么,六月一号前边死的,就可以睡棺材、埋祖坟?

丁丁说,对了。

丁老爷子点点头说,好,我晓得了。你们去做你们的事情吧。

丁丁和杨姑娘又互相看。都松了一口气,眼神都在欢呼:哇塞!爷爷真开明!

杨姑娘作为一名负责任的宣传员,觉得从爷爷身上可以看出,人民群众对殡改其实也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难以接受。她有必要写一篇报道。现在需要挖掘一下老人家的内心,就一个劲儿地问:爷爷您是怎样想的?爷爷您不会一开始就想得通吧?爷爷您是怎么想通了的?……

丁老爷子把眼神努力聚拢,看了杨姑娘一眼,而后眼神又涣开去,疲惫地说,国家为大。国家叫干啥,咱就是想不通,还不是得听国家的。

啊!多么朴实无华的语言!它代表着广大农民对国家政策的理解和拥护、预示着我乡殡改工作将得以顺利实施!什么叫感人肺腑?什么叫爱国?像大爷这样一辈子没干过坏事、到老了宁可自己暗自想不通,也要顾全大局、绝不拖政策的后腿、绝不给国家添乱的农民,才叫真的爱国!杨姑娘差一点就要热泪盈眶,心想着等去村委会开完会,马上赶回乡里,写一篇《老大爷,谢谢您——殡葬改革任重道远,群众的理解是殡改的原动力》。

这俩年轻人离开的时候,丁老爷子尾随他们到门口,目送他们走远,表情很是怔忡。而后他走到侧厢房,掀开塑料布和毡毯,看他的老寿材。当年,丁老爷子第一次独自欣赏老寿材的时候,它还是崭新的,散发着油漆味。这一转眼,二十年就过去了。 如今这老伙计包浆滑熟,幽光沉寂,越发显得祥瑞端庄,仿佛一位上了年纪的敦厚之人,在与丁老爷子深情对话。它在向主人恳求:我是灵物,我是你最后的安居之所,我能载着你去往极乐世界!你万万不可让我被电锯锯断呀!我载着你入土,对子孙后代都有好处的呀!主人,求你保护我吧……

唉,唉。丁老爷子无声地回答他的老朋友:我知道你的好。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六月一号的大限一到,你就保不住了。要是阎罗王叫我现在死,多好啊……

突然灵光一闪:阎王爷不叫我死,我不会自己提前死?只要赶在六月一号之前死,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自打这一刻起,丁老爷子的脑瓜里就有两个小人在吵。一个撺掇他提前死,一个不许他提前死。吵得乱麻麻的。

不许他提前死的小人说:八十岁的人寻短见,让子孙后代的脸往哪搁?再说,你寻短见对抗政策,要是让人家看出来咋个整?叫丁丁在乡政府怎么抬得起头?

撺掇他寻短见的小人说:你不会假装成病死?这样顾了后人的脸,又不让人说你是抵抗政策。到时候,你舒舒服服地睡进老寿材,吹吹打打、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葬进风水老坟地,多好啊!

不许他提前死的小人说:阎王没有召你,你真敢自己去?万一阴间要查通行证,你过不了关,成了孤魂野鬼,咋个整?

撺掇他寻短见的小人说:不管了!先去了再说!到时候肯定会有办法的。

不许他提前死的小人说:那么,你怎么个死法?

撺掇他寻短见的小人说:吞烟土。

不许他提前死的小人说:如今新社会,哪来的烟土?

撺掇他寻短见的小人说:古时候的人寻短见,吃孔雀胆死得快。

不许他提前死的小人说:你又到哪里去逮一只孔雀?

撺掇他寻短见的小人说:干脆吊脖子!

不许他提前死的小人说:万万不可!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自尽的!到时候舌头伸得老长,死相难看不说,连丁丁都会遭人议论……

撺掇他寻短见的小人不再说话。不过,别以为不许他死的小人就占了上风。过了一阵,撺掇他寻短见的小人又再度发声:

难道,你忘了去剃头的时候买回来的那包耗子药?

对了!耗子药!

吃耗子药的人,会抽搐,会吐白沫,看去就跟发羊癫风一样。丁老爷子虽说一辈子没有发过这种病,但岁数到了,发一次羊癫风也是可以的,不会引起人家怀疑。

这下子,不许他提前死的小人发不出声来了。

撺掇他提前死的小人占着上风,乘势问:那啥时候死?

如今离六一大限还有一个月。啥时候死呢?丁老爷子就像鬼打墙一样,一个劲地在这个问题上打转转,走不出来。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喊:你家丁丁遭人打了!在大榕树那块儿!

大榕树那块儿聚了不少人。村里六十岁以上的差不多都到了。树上挂的大红横幅是:“田间地头坚决不留坟头”。树后方土墙上也横着红红的一条:“严厉打击偷埋乱葬行为”。原来村委会雷厉风行,已经将丁丁和杨姑娘带来的标语挂上了。殡改告知书估计也发出去了。因为在场的好几个,手里都拿着一张。那个专干棺材生意的老沈,他的仓库里还摆着十来口半成品,尚未刷漆。殡改来了,仓库里那十来具成了难题。他知道损失难以避免。这损失就当是给国家做贡献了吧!但是,要做贡献,也要容他发一发火、出一口气再贡献。所以在场的数他的态度最恶。说得严重点,他这是带头聚众闹事。他见丁丁来干这个殡改,越发生气。你说让不认识的大干部来管,还有点说得过去,叫这种嘴巴上无毛的小干部,而且是大伙看着长大的小辈来管,这不是拿大事当儿戏吗?他将丁丁一把捏住,说我今儿必须问个话!

丁丁尽管有点慌,还是很镇定地说:乡亲们有话请讲!

老沈说,自从世上有了人,哪代人不是死了就入土为安?轮到如今这代人,就不准入土了。这是啥子瞎他妈道理?简直像是故意编出来整人的一样!

丁丁哪能当众同他吵,更没法同他讲道理,就拿官话来镇场子。说殡葬改革关系到人民福祉,关乎民族未来。我国每年新增遗体量800万具,遗体需要火化是国家政策规定的,目的是为了节约土地资源……

得了得了!老沈打断他说,今天就请丁同志回答一个问题:这村前村后,那么多荒地,又不着急开垦,再埋几十代人不在话下。为啥非要不准人家入土为安?非要把人弄进炉子?

丁丁瞠目结舌。老沈越发恶起来,提高声音说,等老子死后,还非要睡棺材不可!看哪个龟儿子不准老子入土!

杨姑娘哪里见过这种情况,紧张得脸色发白。丁丁一着急,就甩开老沈的手,大声说:看哪个敢私埋乱葬!我们坚决按规定严肃处理!

旁边有个五十几岁的,离死还早,本不怎么在乎火葬还是土葬,纯属前来抱膀子的,唯恐场面不热闹,在一旁煽风点火:老沈你别欢!埋了还不是要把你挖出来重新火化!到时候你又不能伸开两脚蹬住炉子口,不让人家推你进去!

这话把老沈激的,挥出一拳就打在丁丁脸上,好像人家丁丁真掘了他的坟、把他挖出来重新火化了一样。杨姑娘给吓得惊叫起来,先是捂住脑袋往后退,接着又奋力上前,推了老沈一把,厉声说:你敢殴打公务人员!又往四处看,大声叫:村委会!村委会的人在哪里!

在场的丁氏本家,其实都不想闹事。有个出来发言说,你们乱个啥子!国家干啥都是有理的。反正听国家的话又没有错!

另一个说,对嘛。老沈你想不通,私下里骂几声也就算了。当初搞计划生育,不准多生娃,大伙还不是想不通,最后还不是又都想通了。

有人往村委会跑。也有人往丁丁家跑,去叫丁丁家的人出来瞧瞧。丁老爷子一个人在家,正在进行死与不死、什么时候死的思想斗争。听见丁丁在大榕树下遭人打了,抖手抖脚地就赶了来。大榕树下方围着一丛人。丁丁正在往地上吐唾沫。那个城里姑娘在用纸巾替丁丁擦嘴巴上的血。这还得了!连血都打出来了!老爷子抖抖索索地冲上去,护住丁丁,喘了几十口气,才吼出这句来:

哪个六亲不认,敢动我家丁丁!我同他拼了!

丁老爷子比村委会武装部长还管用。谁也不敢出声搭他的腔,都怕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场就出人命。正在这个档口,哇哇哇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辆警车和一辆小车开了来。几个警察一下车就将老沈拷住。老沈现在不吵也不闹了,乖乖地上了车。警车又哇哇地叫起来,呼啸而去。从小轿车里出来的那几位,打头的是乡长。乡长黑着脸,问村委会主任:你们是怎么搞的?

村委会主任脸都吓绿了。

乡长压低声音唬他说,这事说小就小。说大,就可以大得不得了!省里、市里、县里都可以派工作组下来调查。你看咋个整!咹?

村主任吓得都要哭了。村支书苦着脸说:乡长,其实只是一点小误会。绝对只是一点小误会!绝对没有犯原则上的错误……

乡长说,既然只是一点小误会。还不赶快把群众遣散!

人都被撵回家去了。剩下丁老爷子不走。村支书好言软语,哄他说,丁丁是国家干部,打他的人会吃不了兜着走。您瞧瞧,连乡长都亲自来接他了!您就先回去吧。

丁老爷子扭头曳颈,不肯走。各位干部都来围着他哄。他一想,也对,丁丁是国家的人,国家会替他出头,不消我管。但是丁丁遭外姓人打了,这怎么说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得喊丁丁爸爸来瞧瞧才行。于是丁老爷子就往赌家走。一边走一边气愤得不行。

赌家巷子口,土墙墩子上蹲着那把风的。刚才被警车的声音给吓得,到现在心肝五脏还扑咚扑咚。见丁老爷子又气咻咻地来了,以为又来叫人载他去镇上剃头,就懒得站起来管,由老爷子进去。

丁老爷子进场子,一眼就看见,非但丁丁爸爸在赌,就连丁丁妈妈也坐在旁边观赌。你瞧瞧!男人吃烟、吃酒、赌钱也就罢了,现在连女的都进场子了,真是把先人都羞尽了!刹那间丁老爷子气冲脑子,做出了惊人的举动,使出了农村老人最厉害的杀手锏,对着他儿子就跪下了,磕了一个响头,说:从今天起我反过来叫你们爹。爹!我的爹!请你们回去!我看你们还有脸赖在这里不走?

丁丁爸爸今天输了钱,正在窝火。先前警车响,把风的跑进来嚷嚷说派出所来了,大伙都给吓得躲进里屋不敢出气。后来警报取消,丁丁爸爸怕那几个赢钱的乘机溜掉,就忙着置桌子,不许别人走。好不容易才重新赌起来。现在老爷子突然进来,不由分说就下跪磕头,这简直是存心来搞事,存心来给人造霉头!丁丁爸爸恼火得不行,就说:我就不回去你要咋样!

庄家赶紧跑出来,将老爷子搀起,生气地说,老人家你这是咋了?跑到我家来磕头下跪,咯是想折我一家大小的寿?

丁老爷子也不同庄家理论,抖手抖脚地转身就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撂下几句话:好,你们赌!等你找不着我的尸骨那一天,我看你们咋个整!

丁丁爸爸脸皮厚不肯走。丁丁妈妈今天首次来旁观,并没有赌,却被骂成是赌,觉得不划算,就赌气不走。如此这般,就只有庄家一个人尾随老爷子出来,站在土墙墩子上,目送老爷子气咻咻地走远。而后庄家就骂把风的不负责任。说好了今后凡是像丁老爷子这样的人来,一律火速报信,严防长辈给小辈磕头这类事件再发生。

丁老爷子回到家,就去侧厢房把耗子药摸了出来。但他没有马上吃。刚刚同置赌那家有点小过节,如果现在吃药,到时候赖到人家头上,说是被他家气死的,这样不好。就把耗子药揣在衣袋里,想着过两天再吃。反正只要赶在六月一号之前死就行了。

第二天,丁丁爸爸大清早的就吃酒,挨了丁丁妈妈的一通骂。两口子吵起架来。女的骂男的没有出息,不干正事。男的说,田里的、家里的事情我都干完了,我吃点酒,出去娱乐娱乐,不干这些你叫我干啥子?女的就说,楼上挂着那几串苞谷,你不会把苞谷籽抹下来,拿去磨面,拌给鸡吃?男的就说,你真是无事找事!老子买回来那个剥苞谷的机器,你咋个不用?你咯是故意的?你这个烂婆娘!接下来就动手打了女的。这下子家里又是哭又是喊,可热闹了。

生活中所发生的这一切,真是方方面面、分分秒秒都给老爷子内心带来打击。老子都要死了,你们这些不昌不盛、不忠不孝的东西还吵个毬!

这俩吵完打完,都出门了。一个去赌钱,一个去地里侍弄那几丘菜。现在家里没人,是死的大好机会。于是丁老爷子就真的要死了。他想去老坟地,在老伴的坟前死,但是不行,那太异样了,太不像是自然病死的了。舆论会生出千百种议论,到时候说什么的都会有。所以还是在家里死为好。想妥了,丁老爷子就吃了耗子药,把包药的纸捏成一团扔进茅坑,坐在堂屋沙发上,装作想看电视的样子,清清静静地等着药性发作。

晌午时分,丁丁妈妈回屋煮饭,看见老爷子在堂屋地上抽搐。抽得咯咯响,白沫子一串一串地从嘴里冒出来。急忙跑出去喊人。邻居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熏艾叶,哪里管用。丁丁爸爸被从赌家叫回。大伙七手八脚把三轮摩托车推出来,在车厢里铺上被褥,把老爷子抬上去睡好。邻居们目送他两口子坐上车,突突突往镇上开,都说这老爷子既像中风又像发羊癫风,八十岁的人了,本来就是该割的谷子,这下子恐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医院对这种达到寿终正寝级别的老龄病人,从来不刨根掘底检查诊断,不管他是什么病,一开口就劝家属作好思想准备。丁丁爸爸哀求说,来也来了,就给打两瓶针水、死马当活马医吧。医生就把丑话说在前头,说你家这个老人,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体征,打针不是万能的,相反可能会有个输液反应什么的,对病人更不利。丁丁爸爸赶紧说,出了任何问题由我负责,坚决不怪医院!医生这才把输液架支到三轮摩托车旁边,挂上两瓶针水。丁丁爸爸这才顾得上跑到邮局去打电话,找乡政府,找丁丁。

话说丁丁昨天被小轿车接回乡政府,受到了特别关怀。杨姑娘贴心贴意地陪着,拿冰毛巾替他敷嘴。就连书记也抽了个时间约丁丁出去田间大道上散步谈心。出了此等干群冲突事件,群众需要安抚教育,我们的人也需要安抚教育不是。搞得丁丁既不敢白也不敢黑,就怕领导认为他想撂担子闹情绪。唉,作为国家公职人员,即便群众误解你、骂你、打你,还不是得擦掉嘴巴上的血,投身到火热的殡改工作中去。虽说书记叫他养几天伤,他也不好意思养伤了,第二天就上班。正忙着,传达室的人告诉他有电话找,叫他赶紧去医院。

丁丁赶到医院,看到他亲爱的爷爷人事不省,躺在三轮摩托车上输液。车子就停在院子里,光天化日之下。丁丁爸爸把早上吵架的事情抹去不说,只说今上午我和你妈不在家,我们一回来就看见你爷爷病在堂屋中。医生说,今儿打完两瓶针水,就叫咱们把人拉回去准备后事。

丁丁说,不行!医院叫准备后事就准备后事了?今天非要住院抢救不可!抢救到哪算哪!医院敢不收,我去找他们上级反映!

于是丁老爷子就被从三轮车上抬下来,住进急救病房。看起来老爷子的病情确实凶险,不抽搐则已,一抽搐就抽得咯咯作响,仿佛肠子都要扯断了似的。护士给他嘴里咬上压舌板,防止他咬掉自己的舌头。又给他插导尿管。导出来的尿液是红色的。不抽搐的时候,昏昏沉沉,任凭丁丁等么喊他,他也不醒。

医生是最不相信丁老爷子会康复的人。他把丁丁爸爸叫到医务办公室谈话,说你儿子一片孝心,辜负他也不行。就让咱们共同努力吧。不过,该准备的,你还得准备。

丁丁爸爸哭丧着脸说,按理该让老人回自家屋里去咽气,可是我家这个儿子不依,口口声声说我是“想自动放弃”。他说,农村老人只要一病,家属就等着老人死,其实是可以救的。他口才好,我说不赢他。我怕他骂我!

街上那个剃头匠也是最不相信丁老爷子会康复的。他特意关了铺子,带上工具到病房来,要免费给老朋友剃人生的最后一次头。卖耗子药的也尾随而来,帮剃头匠端肥皂盒、递剃刀。剃头匠屏心闭气,用手指头抹下剃刀上的沫渣子,卖耗子药的双手托着一张卫生纸,让剃头匠揩在纸上。没花多大功夫就把丁老爷子的头刮得亮亮的。又庄严地刮脸。就跟搞仪式一样。接下来就有点不庄严了。

卖耗子药的说,你把他的眉毛也刮一刮。

剃头匠说,以前我就问过他,但是他不同意,说是入棺的时候眉毛长长的,遗容才好看——咦!这老爷子还真会选时候,赶在五月份病。要是下个月病,他就睡不得他的老寿材了。

卖耗子药的说,对对对,他怕火化。不过火化也有火化的好处。人死了以后停尸三天,虽说用白布盖着,但保不准苍蝇会钻进去下蛋。到时候人躺在棺材里,五官七窍里全是蛆,想想都害怕。还不如火化干净……

丁丁在一边忍无可忍,怒冲冲地说:我爷爷还在呢!你们以为他闭着眼睛就听不见你们乱说了?你们在他耳朵边左一个遗容、又一个火化的,什么意思?剃完了没有?剃完了赶快走!

丁丁爸爸赶紧出来圆场子,说好话,把剃头匠和那个卖耗子药的送走。亲戚们脚跟脚地来看望。丁丁他二大爷坐在丁老爷子病床对面,一言不发,坐一阵,站起来就走了。三大爷进来时裹挟着一股麝香风湿膏味,使劲弯下身子替病人掖被子,扯起自己的衣襟擦眼泪,而后坐在床边同丁丁讲话,动不动就哽咽。四姑奶奶一进来,就唱调子一般哭。惹得全医院都来看热闹。丁丁急得不知怎么好,又不敢去捂她的嘴巴。丁丁和丁丁爸爸好不容易才将她劝住,一左一右地搀着送出门去。丁丁的一位老姨,进来就把嘴巴凑在病人耳朵根上,大声说:你老人家放心地去!别怕!侄女我会念经搭救你的!

丁丁忍不住说,老姨,可别这么说了。应该安慰、鼓励他才是……

老姨反过来训诫丁丁,说丁丁不随缘,不听从阎王爷的安排,不让老人家安心仙逝。就好像老爷子本来已经骑在仙鹤上,丁丁却偏要死命拽着仙鹤的腿不让飞一样。

随缘你奶奶个嘴!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是硬心肠、个个都是低情商! 这世上,简直没有一个人理解和支持丁丁。

不,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理解和支持丁丁。那就是杨姑娘。这个女孩子总是在丁丁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可能是上帝派她来的。她从城里带了贵重药来,说是什么救命金丹“安宫牛黄丸”。叫丁丁研成水喂给爷爷吃。甚至还放了个MP3在爷爷的枕头边,说是优美动听的音乐对病人有好处。

丁丁这两天给折磨得肿眼皮泡,像老了十岁。现在更傻了。同她肩并肩坐在爷爷病床对面,说了一些傻话。

丁丁说,时间过得好慢啊。

杨姑娘说,是呢。是呢。

丁丁说,守夜的时候,手表的声音活像一双钉子般的脚,在人的耳边、在人的心上咔擦咔擦地走。

杨姑娘说,是呢。是呢。

丁丁说,我老是莫名其妙地想发火。想哭。竟然还有点想死。

杨姑娘说,是呢。是呢。睡一觉就好了。我替你守着。你去睡一觉吧。

丁丁说,我咋个睡得着哟!

爷爷不抽搐了。他的肉身纹丝不动。他的灵魂是一只老风筝,线握在丁丁手里。丁丁使劲拽着线不放手。老风筝飘啊飘。前方的暗影中有个渡口,这边是阳世、那边是阴间。这个时候丁老爷子突然听见乐声和说话声。于是他就奋力睁开眼睛,要瞧瞧是阴间的情况还是阳间的情况。

丁丁给吓得站了起来。

丁老爷子突然很含混地说:丁丁,爷爷要走了。

丁丁很紧张,说,爷爷,你明明已经一天比一天好了!我不准你走!

杨姑娘说:爷爷,你一定要好起来哦!等你好了,我们用轮椅推你去外面玩!

丁老爷子凄凉地说:可怜了。要分别了。各走各的路了……

丁丁也凄凉,哽咽说:不准你分别!不准你走你的路!

但是丁老爷子必须得走自己的路了。他的舌头突然后坠,堵住了喉管,好像是为了不说出死因真相。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回来吧,回到祖坟地来。尘世的一切都同你没有关系了。田野里,小米穗子像马尾般下垂,苞谷棒子像牛角样粗;祖坟地,到处都是草木和鲜花,蝴蝶翩飞,牛羊吃草,凤凰跳舞……去往祖坟地的路,相当于通向天堂的路,相当于子孙万代的康庄幸福之路。他将心满意足,在阴间保佑子孙后代大吉利、大昌隆。于是,线断了。老风筝飞走了。

丁老爷子的遗体被抬进三轮摩托车厢里躺好,从头到脚蒙上被子,拉回村去。村里人都来帮忙,把堂屋正中的高八仙桌收拾一下,把老爷子的遗像拿出来摆上。早在二十年前请外省木匠割老寿木的时候,他就穿着他的蓝咔叽布中山装,到县城拍了一张遗像备着。过了十年不死,他嫌遗像上的太年轻,就穿着蓝粗毛呢中山装,到县城去重拍了一张。过了若干年还是不死,又穿着蓝细毛呢中山装去县城拍了一张。现在这幅遗像终于派上了用场。

几个嫁出去的女儿赶回来,一屁股坐在灵堂地上,两手抹着脚杆,哭得就跟唱调子似的,鼻涕擤了一泡又一泡。哭一阵,站起来,拍几下屁股上的灰,去张罗做饭。男亲戚们坐在侧厢房里吃茶,商量装棺加盖的事情。院子里声音有异。出来一看,不得了了!乡里的大官全来了!打头的是书记和乡长,后边跟着一大帮。瞧瞧!干部家的爷爷仙逝了,就是同平民百姓不一样!要是一般人家的爷爷仙逝,就连村委会主任都不会去看一眼!

书记握住丁丁的手,亲切地说,小丁,你要节哀啊!

乡长在一边说,对,小丁,你要节哀!

丁丁使劲点头,声音嘶哑,说谢谢组织上的关怀!我一定节哀!

然后书记就代表组织上,委婉地动员小丁带头移风易俗,给全乡、乃至全县干部职工做个表率,使我乡殡改工作在规定期限到来之前就拥有一个良好的开端。

乡长跟着说,对呀,小丁,在可以土葬的情况下,咱要是主动提前响应国家殡改政策,这在全乡、全县都有重要意义啊!我们希望能立这个头功。

乡长、书记的眼睛闪耀着期望的光芒。他们身后的一大群人也是。刹那间丁丁眼前全是眼睛,一片光芒。如果不同意做表率,怎么对得起领导?怎么对得起这光芒?可是丁丁也不敢擅自同意,就表态说,我乡传统丧葬习俗根深蒂固,要顺利推行殡改工作,确实需要有人带头。我没有意见。只是我是小辈,得征求我家父母的意见呀。

两位领导本来就具有很高的动员水平,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动员个把村民,简直不在话下。又是精神鼓励又是物质奖励,一套一套的。丁丁爸爸是一个禁得住骂、但是经不起动员的人。他想着,这“动员”是随随便便能动员的么?只有那种非一般的人和事,人家大官才会亲自上门来动员。如果你还不接受动员,那简直是不识抬举!所以丁丁爸爸很快就接受了动员。丁丁妈妈比丁丁爸爸想得实际。这个女人眼睛生得很小,额头上的皱纹多了以后,把眼睛压得更眯缝了。大凡眯缝眼都是财迷。她就是个典型的财迷。她盘算,老爷子正好赶在这个“殡改起始阶段”、赶在这个需要做表率的节骨眼上死,非但火化免费、骨灰盒免费,国家还给五千元奖励,倒还划算。越往后火化费越贵,越往后国家越不会奖励,老爷子要是过几年才死,还真就亏了。这么想,就拖声曳调地表态,说书记、乡长呃,瞧咱这个干部家属当的,样样都要带头,就连火化也要带头。国家叫我们火化,我们也就只好听国家的。不过,亲戚长辈们怕是有话说。他们要是有意见,我们也没有办法。

亲戚们和那几个嫁出去的女儿,都被今天的阵势给唬得一愣一愣的。丁丁有出息,就连书记、乡长这样的大官都亲自来看望、动员,丁家村自解放以来,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谁还敢有意见?谁还会有意见?讲真,亲戚们在这事上只是有点遗憾和失望而已。他们都是在各种乡村礼仪、规矩的洗礼下长大的。如果说风光大葬是乡村的一个伦常舞台,那么主角、配角、跑龙套的,谁都得在这个舞台上好好地表现一下孝道。这样一代代演下去,谁都有轮到当领衔主演的时候。现在舞台突然像端盘子一样被端掉了,大家简直不晓得该把自己摆哪了,都不晓得该怎样“孝”了。

这又有何难?把乡村伦常舞台给端掉,把众演员挪到殡仪馆去不就得了。从今往后各位就要在殡仪馆那个洋舞台上开洋荤、搞洋戏了。大伙不晓得怎么个搞法是吧?其实也就是把道场变成“追悼仪式”,敲锣打鼓变成播放哀乐,披麻戴孝变成臂戴黑纱,摔盆打幡、三跪九叩变成三鞠躬向骨灰盒告别。这么看来,其实移风易俗一点儿也不难。这么说来,大伙都觉得,丁家村从前那些丧葬陋习还真是太土、太落后了!现在咱农民还真是该享受享受现代文明了。

这不就妥了?这不,家属、亲戚和村民的思想就被统一到一块儿、达成到树文明新风的共识上来了?啊,多么淳朴、多么通情达理的群众啊!书记握住丁丁爸爸的手,说到时候要由乡政府亲自派车,将所有亲戚、后人、群众代表送去后山梁子殡仪馆听哀乐、参加追悼会。乡长握住丁丁妈妈的手,说到时候连乡政府都要向死者敬献花圈。最后乡长、书记还对在场的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就像他们得了大伙的什么好处似的。其实人家能有什么好处?无非是为了工作,想让殡改顺利推行、不拖全县殡改的后腿罢了。说起来,领导还真是不容易!丁丁全家都感到过意不去。本来还有点懊悔的,觉得真要把老爷子送进炉子,多少有点不忍心,但现在也不好意思反悔了。老爷子生前虽然害怕火葬,但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明确地说不许火葬。那就这样了吧。反正火葬也没有什么坏处。相反还有不少好处。

火葬最大的好处,也许就是省事。把一位辛苦了一辈子的人推到炉子里,红色的火焰燃起,黑烟顺着烟囱冒出,白色的骨头渣子落在炉子底,一生就此完结。多仓促、多草率啊!一切都同爷爷八十年的岁月不相称。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世间万物皆遵循什么什么守恒定律。失衡失多了,会产生某些问题。丁丁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要是不这样急着火化,再等几天,适应一下,酝酿一下,丁丁也许不至于难受成这个样子。

丁丁背转身子,站在火化室之外,眼睛望着空气,一言不发。他不敢,或者说不忍心窥探里边的一切。丁丁爸爸和丁丁的几位姑父显得手足无措,甚至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倘若今天是抬棺出殡的话,这几位可都是主事出力的主,吆喝声数他们最大。可是现在他们哑了,蔫了,没事干了。

气氛奇怪地抑郁。不知道里边完事了没有。这个时候,掌管火化炉的工作人员——家属们私下给他的称谓是“火化员”,走出屋子,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年轻的、略显惊恐的脸,把戴着白手套的手在白大褂上蹭了几下,结结巴巴地问:遗……遗体真的不换新西装了吗?确……确定一下。我要操作了!

因为来过这儿的几位亡人,穿的都是西装。所以这个火化员就以为丁老爷子也必须穿西装才对。怎么可能叫丁老爷子穿西装?其实,按理说,中山装,尤其是深蓝色的中山装,才更庄严,更应该是死者的礼服。于是丁丁坚决地说:不换!丁丁爸爸忙不迭地上前说,不是我们舍不得买……

年轻的火化员没再听,戴上口罩就进去了。丁丁茫然地等待着,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他的那几位长辈蹲在地上,低头咂烟。后来,墙上的一道窗子砰地打开了。一只棕红色的盒子出现在窗台上。盒子后边传来那位火化员的声音:家属!家属请来接骨灰!

……唉!

骨灰寄存间光线很暗。两排大木架子前边,值班的人踮起脚尖,把骨灰盒放进高处的一个木格子。那儿就像一个燕子窝。爷爷成了一只八十岁的老燕子?丁丁不忍心。不忍心又能怎样呢?难道把爷爷带回去,放到乡政府宿舍里、放在床上?

丁丁独自在木架子下边逗留了很久,眼睛红红的。待到他从后山梁子殡仪馆回到乡政府,已经是晚上。整个办公楼都亮着,都在忙明早的追悼会。说实话,这个乡政府还是头一回为一位农民筹办追悼会。丁丁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觉得还不如回宿舍。杨姑娘很快也来到丁丁宿舍,把一篇稿子给他看。这篇文章将丁丁报道成主角,高度赞扬他稳得住,能够站在政治的高度看问题,在可以土葬的情况下,顶住世俗压力,主动将去世的亲人实行火葬。丁丁摇头,说不许你这样写!你这简直是存心害我难受!

杨姑娘说,其实书记也不同意我这样写。他叫我改成这样:某年某月某日,丁庄乡首例殡改对象成功在后山梁子殡仪馆进行火葬。这是我县殡改实施期限到来之前,群众提前响应国家殡改号召的首例。标志着我县、我乡殡改工作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头。你看看,姜还是老的辣啊!

丁丁说,对,姜还是老的辣……啊,连书记也在加班?

杨姑娘说,当然了。主心骨不在怎么行?好些事情都得找他当面汇报拍板。我在他办公室待了一会,就听到几茬事儿。有一个是花圈的事。要是以乡政府名义送花圈,死者级别不够,问咋个整。书记叫以丁家村老年活动中心的名义,还有村殡改领导小组的名义敬献两个花圈,注意——花圈要大。买花圈的费用由乡政府报销。另一个还是级别问题。追悼会由哪个领导主持?书记说邀请县民政局的副局长来主持,注意——是副局长而不是局长。我想了半天。真微妙啊!

丁丁说,是够微妙的。我一看见全栋楼都亮,都在加班,我就真他妈过意不去。这么多人来帮忙,急成这样,非要明早上开追悼会不可。就好像害怕我们反悔一样。人都火化了,骨灰盒就放在殡仪馆里,还跑得掉?

追悼会开得真准时,领导说上午九点整开,就绝不会拖到九点零一分。乡里的政要们都提前到了。县民政局的副局长也一大早就西装领带地从城里赶来。丁丁面目憔悴,眼珠织满红丝,穿着他那身藏青色中华小立领。肩膀旁边就是乡长和书记,感到十分不自在。丁丁爸爸、丁丁妈妈和和那几位姑妈,在大厅门口犹犹豫豫。的确,他们同别的农民一样,都被这阵势给镇住了。这大厅也太高级了!连墙上都贴满白瓷砖。早晨的阳光从大窗子里射进来,够晃眼的了,顶子上的灯还要齐刷刷地开着。电费钱不知要花多少!前方树叶子扎堆,簇拥着老爷子的骨灰盒。正后方墙上挂着从家里高八仙桌上拿来的那帧遗像。啊啧啧!这待遇,只差在骨灰盒上盖一快红布,就跟国家大领导一样了!这些个直系亲属都觉得,老爷子已经不是老爷子了,他老人家简直成了“国家的人”,而不再是私人了。在这种高级氛围中,家属当然是不敢哭的。也不晓得自己该说点啥做点啥,更不敢像丁丁一样站到前边去。于是他们就缩手缩脚地、很小心地同那些三亲六戚一道站在后边去了。最前边的几排,都是公务员和村委会一级的干部,还有乡里事业单位的公职人员。如果不是为了饭碗,为了工作,他们是不会来的。真正为了死者、为了丧家、为了感情而来的人——譬如二大爷、三大爷们,他们不知被湮没到哪里去了。反正丁丁的眼睛没有找到他们。

副局长昨晚上就认真看了稿子,作了一点必要的修改。现在他站到丁老爷子遗像前边,普通话念得一板一拍,高度评价丁庄乡在殡葬改革中的先锋带头作用。按道理,这里应该假惺惺地评价一下死者的生平。可是,像丁老爷子这样的老农民,能有什么“生平”?难道这样说:

丁满福,男,生于某年某日,卒于某年某日。历任生产队队员、父亲、祖父。一生从未干过坏事,无任何不良嗜好,除了蓝色中山装之外不穿任何服装。凭借自身的传统道德修养,以身作则,对家庭进行严格的监督,但他儿子并不听他的……

哀乐在回荡。但是没有哀伤。或者说哀伤都被冲淡了,湮没了。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真他妈滑稽!谁会为了一个不相干、不认识的老农民真情实意地鞠躬?前边那几排人的躬,是为了工作而鞠、为了饭碗而鞠。后边那几排村民的着装五花八门,躬也鞠得五花八门。有的屁股撅得高,有的屁股高度不够。这地方本来就不是他们的舞台,如今硬要将他们弄到这儿来当群演,他们不生硬才怪!二大爷、三大爷们,不但背弓,而且腿弯,鞠躬的时候,身高就等于打了两个折。几个年轻人一边撅屁股一边往左右看,憋不住笑出声来。

追悼会的第二天,丁丁从乡政府去后山梁子看爷爷,目睹了那地方的一个入土仪式。几个人站在水泥埂子上,另几位弯腰在泥地上掘坑、掩埋和拾掇,竖起一块墓碑,而后放了一通鞭炮。声音刚落,几名穿警服的人出现了——那是“殡改执法队”,丁丁亲手造过他们的名单、同他们一起开过会。双方站在水泥埂子上比比划划,像是在争辩的样子,而后墓碑就被穿警服的推倒了。等丁丁再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那儿只剩下一片猩红的炮仗碎屑。庞大的、光秃秃的、由众多水泥埂子圈起来的墓地空荡荡的。刚才埋骨灰盒的那地方插着一棵孤零零的小树。这崭新的公墓,仿佛只有一个好处:永远不会被水淹。它太高、太干燥、太炎热了。今后,不知要多少骨灰盒子才能填满这地方。——骨灰盒子?说得轻巧。那里边装的可是一个人一生的感情、一辈子的悲欢离合。将他们从各自的地方集中到这儿来,就像把活人从各自的家园弄到一个安置区那样,使荒凉的后山梁子变得“人口稠密”,这有必要吗?如果能够允许亡人埋在自己的祖先身边多好啊。让老祖宗们静静地躺在风景优美的祖坟地里休息。清明节,整个家族齐刷刷地出动,杀鸡宰羊,在每座坟前磕头献饭,请老祖宗先尝……可如今,难道跪在水泥埂子上,朝着那棵半死不活的小树磕头?想想都不对劲。

丁丁要赶回乡政府吃饭,从后山梁子到乡政府,如果走埂子路的话,只要十几分钟就够了。一路上知了叫得呜咂呜咂地,湿热气从地肚子里冒出来,蒸得人脑子发昏。他突然想起,那个卖耗子药的去病房剃头的时候,说的那些很难听的话。的确,要是爷爷的肉身真躺在棺材里,在酷热中,会变成什么样子?丁丁不敢再想。在横穿田野的过程中,丁丁想好了,如果组织上不过问爷爷的下葬问题,就拖一段时间,找一个合适的安葬方式。至于哪种方法适合,丁丁现在还不知道。反正他不愿意让爷爷的入土仪式像火化一样草草了事、像追悼会一样不伦不类。

丁丁回到乡政府,正好赶上吃饭。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正常吃饭,被正常的氛围感染,也许丁丁的心情会慢慢变正常。现在他还不想同别人讲话,怕人家问及爷爷的下葬。其实丁丁的顾虑是多余的。人家都已经把昨天的追悼会忘到脑后。这世上只有丁丁还沉浸在昨天。别人关心的,是丁丁的明天。那个男副主任拿丁丁开玩笑,向大伙说,你们这些吹牛逼要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好好看看人家小丁,什么叫真正的严格要求自己!

众人都从饭碗上抬起头,看丁丁。那个女副主任就说,可惜我家爷爷死得早。要是他现在才死,我还不是会严格要求自己。

另一位说,小丁厉害,连县委王书记都点名表扬了!小丁,是不是要提副科级了?

有人干脆说:小丁!请客!咱们去搓一顿。

丁丁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如果他实话说自个儿绝不想把爷爷的死当契机往上爬,那别人一定会说他辜负上级的信任。如果丁丁假谦虚,说其实我还做得不够,请大家一定多多指点我。或者,丁丁该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抑或是连不好意思也免了,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真要拿爷爷的火葬来作为自己进步的阶梯?那可不是丁丁的风格。他才不愿意这样呢!

所以丁丁就只好低头嚼饭,一言不发,心里气愤得不行。觉得在这种地方,个个的套路都比你深,个个都像是在提防你、以为你要去同他们抢屎吃。从前,丁丁矫情的时候,常说自己是“抱着绝世的孤单在黑暗中探索前进的道路”,其实那只是无病呻吟。现在才是真孤单,真成了一个众矢之的。

但实际上丁丁也不是绝对的孤单。杨姑娘的目光其实一直都在。她对丁丁的观察一直都很认真、关注和直接。她总能知道丁丁在干啥想啥。这个时候她知道丁丁需要支援,就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吵架般说:人家小丁是配得上表扬的!难道你们认为王书记不应该表扬他吗?难道你们觉得咱们乡受表扬不好,要受批评才好?

这场景,就跟初中女生在教室里维护同桌差不多。在场的这些老公务员们尽管拥有种种对付别人的手段,但是要他们同这种不成熟的小女生吵架,还真没有经验。于是形势就被这个小姑娘扭转了。大伙马上缄口,吃自己的饭。

丁丁一下子变得有理起来。他禁不住反过来想:我难道不是真的立了殡改的“头功”吗?难道乡长和书记没有因为这事受到县里的表扬吗?县长和县委书记不也因为这事,在上级面前能够吹点具体的?因此难道我的贡献不大吗?哼,我的成绩,你们这帮人就是拿矬子,也休想矬得掉!

丁丁的饭吃到这儿,抬起脸来吐了一口气。他开始想,把这事情当做进步的契机,才是明智的和积极的,自己应该好好把握。这就好比,丁丁本来在黑暗中探索,前方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有光投了进来。

也就是在这天,丁丁路过纪委办门口,看见里边坐着一位,耷着脑袋,面前放着一杯茶。那位是在殡改工作中散布不适宜语言,严重误导群众、辜负了组织上的期望,即将被严肃处理的反面典型。刹那间丁丁突然恐慌起来,深深地感到,在这种无比复杂的环境中,从正面典型到反面典型,有时候只有一步之遥。所以,万万不可瞎他妈乐观,真去争取当什么副科级——就连暗中想一下都别想!能争取保卫自己不被人家以赞扬的名义踹一脚,跌到反面典型的行列里去就不错了!这就好比,前方刚刚裂开的口子,又迅速地合上了。

傍晚时候,杨姑娘约丁丁去河堤上散步。两人一起看那些鸭子和燕子,肩膀旁边还拂着柳枝。此情此景很适合谈恋爱。可惜丁丁还不在状态。杨姑娘就对他说,开心一点儿吧。连县委书记都表扬你了。要是别人,高兴都还来不及。

丁丁把一颗石头远远地扔出去,眼睛看着水说,表扬又怎样?表扬我的人可多了。搞得就好像全世界都稳不住,就我稳得住;全世界都不严格要求自己,就我严格要求自己。搞得就跟我真的产生了政治野心,要追求进步、要同人家抢副科级了一样!

杨姑娘说,瞧你!多往好处想想吧。

丁丁苦笑了一下说,这事的好处,也就是为今后的工作打开了局面。往后,咱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对人家说:连最怕进炉子的人都带头进了炉子,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火葬的?讲真,我还真不愿意干了。我想去驻村扶贫。

哎呀千万别去!杨姑娘说,你以为驻村是好驻的?连裤子破了都没时间下山换。到处都是泥石流,下个山就跟红军突围似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丁丁又笑了一下,说我也就是嘴上溜溜。我怎么敢撂担子?悲痛地与爷爷告别以后,还不是要回到伟大的殡改岗位上去,为了事业和生活而奋斗。我明天要回一趟家,把那个火化奖金给家里送去。我顺带着把下一步的“砸棺补贴”也替家里领了。这两笔钱,我怎么觉得就跟爷爷的卖身钱一样呢?

杨姑娘说,你别乱想了好不?

丁丁说,嗳,你同不同我一起回去?

杨姑娘说,我这次跟你回去,不合适。

丁丁说,为什么不合适?

杨姑娘说,我也不知为什么不合适。

丁丁就不眨眼地盯着她看,把她的耳朵和脸颊看得越发像海棠花。这娇艳的、青春的颜色,特别能唤起异性的注意力和热情。爱情是什么?其实爱情是一种不请自来的东西。当它要降临的时候,它就真的降临了。此刻真好。丁丁多想沉浸在海棠花的世界里,一直愉悦下去。但有好多事情驱使丁丁走出这快乐。他得暂时回到现实的黑暗和痛苦中去。

丁丁把一沓钞票交给妈妈,说这个砸棺补贴我也替你们先领来了。过几天我们的工作组一进村,你们就带头把爷爷的老寿材交出去吧。妈妈一边接钱,一边眉开眼笑,简直把她的小眼睛都笑没了。丁丁脸色很不好看,要走。但是丁丁爸爸不让他走,说:你去找书记和乡长,叫他们帮我说说,夺一个标!

丁丁没好气,问夺什么标。

丁丁爸爸说,夺殡仪馆的标。在追悼会那天,我听人说殡仪馆要对外招商。我想着,火化炉和停尸房这些名堂,肯定要由国家管,轮不到私人承包。那我就去开个超市,活人用的东西和死人用的东西都能卖!

丁丁发起火来,说你倒想得美!你以为人家说对外招商就真的对外了?如今的招标,都是早就内定好了,而后表面上再招些人去当陪衬。哪位领导亲戚承包了哪一块儿,等开业的时候一看就知道!

丁丁爸爸说,那就以你的名头去夺!你是工作组的人,连县委书记都表扬过你,我觉得可以在这事上搞点特殊,把殡仪馆承包给你!

丁丁越发生气,说你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我一个小公务员,两眼抹黑,什么都不懂,水深水浅都不知道,哪里敢去夺标?哪里敢去同人家争肥缺?我不去!

丁丁爸爸说,好!你不去,我去!我们是带头火化的人,就连书记、乡长都专门同我握过手。我去找他们说!

丁丁特急他这句,愤怒地说,你要是敢去丢人现眼,我马上就辞职,去深圳打工去!

丁丁爸爸愣了一下,恨恨地说,好!我要干正事的时候你不让干,那我去赌钱的时候,你们几个就不要在我耳朵旁边嗡嗡叫,就跟苍蝇一样!

丁丁妈妈刚才沉浸在得钱的喜悦中。这会儿有所清醒,强烈地觉得一千块的“砸棺补贴”实在太少。那上好的杉木老寿材,可不止值这点钱!就说,莫吵了!莫吵了!我这里有个正事,要同你们两父子商量。

丁丁爸爸说,你能有啥正事?

丁丁妈妈说,你赶紧出去找个车。咱们把老寿材拉到不搞火化的地方去卖掉!

丁丁爸爸骂她说,你这个婆娘伙!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凡是拉棺材的车,运费都要翻倍。你把棺材拉到外省去,这运费、吃饭盘缠、误工费,加起来少说也要过万!还不如把棺材拆成料子,做成家具!

丁丁妈妈说,棺材板子做的家具,你买?今儿你横竖要听我的。赶快出去找车!我算了一下,运费、吃饭盘缠、误工费啥的除掉,肯定还有赚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车,就用你的三轮摩托。你慢慢地开,一路走,一路卖。我就不相信,这么好的老寿材会卖不出去!

丁丁真是被吓得不轻。就吼:你们想钱想疯了?不晓得锅是铁铸的!你们要是敢打这主意,出幺蛾子害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丁丁妈妈愣了一下说,卖个棺材,咋就害了你了?

丁丁说,你们瞎屁也不懂!除了拖我的后腿,你们会干什么!

丁丁爸爸就指着丁丁骂,说你以为你当了啥子毬干部,你就可以六亲不认了!翅膀上的毛都还没有长全,你的肋巴骨就硬成这样!你要是实在看不起你这没出息的爹和妈,以后就不要回来!

你以为我愿意回来?丁丁扭头就跑了出去。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在家里乱翻,找出一把大锤,要把棺材砸散,免得出幺蛾子。问题是,当年那位外省木匠手艺实在太精湛,将卯榫拼接得严丝合缝,丁丁几锤子下去,只砸出几道白印子。丁丁妈妈怪叫着来拖丁丁的手,被他一把推得坐在地上。丁丁爸爸被逼得也暴怒起来,操起斧头就冲进侧厢房,一阵砍,老爷子生前最心爱的上等经典老寿材终于完了蛋。丁丁爸爸一鼓作气把那两块酷似金元宝的侧板扔到大门外,站在门槛上吼了一嗓子:快来瞧!咱先是带头火化,现在又带头砸棺材了!而后他转回身来问丁丁:大干部!现在你满意了没有?

丁丁拔腿就走。在大门口左右犹豫了一下。海棠花的世界在他心里唤起展望。他的两条矫健的腿很快会把他从黑暗中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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