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
二花有点烦。
吃过早饭,二花对宋老爷子说,她昨晚又没睡好,做梦碰见了鬼,那鬼在她身上跳来跳去,不知跳什么舞。老爷子问,是男鬼还是女鬼?二花说,它一身黑皮,看不清。老爷子略有失望,又问,那鬼有多大?二花说不大,身高两寸。老爷子说,你身体壮实,扛得住。二花说她扛不住,那鬼劲大,压她的手,踩她的脚,还揪她的头发荡秋千。老爷子笑,问二花是不是做了亏心事。二花说自己做了亏心事,饭都吃不进。老爷子望着二花身边的大菜碗,面条和鸡蛋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点残汤。
老爷子喝了一口茶,说落了十几天的雨,湿气重,梦见鬼很正常,今天出太阳,你会睡个好觉的。二花问老爷子,今天的太阳好红火,想不想跟她去买菜?老爷子说不想,他想在阳台上晒太阳。
二花打开门,看见了一堆狗屎,她扬起头对着楼上喊,谁家的狗又在这里拉屎,没点教养,欺负我们住一楼的,小心我会骂娘啦!老爷子赶忙过来,让她莫骂娘。二花喘着粗气,忍住没骂。楼上住着十户人,三家养了四条狗,老爷子不想得罪邻居。二花用张广告纸抓起狗屎,气冲冲地走了。老爷子想,二花今天没骂人,真是难得。
在阳台上,老爷子晒了半个小时的太阳,脸已微微发热,手指关节没那么僵硬了。他顺手拿起二花用的镜子,对着自己照了照。镜子里的人一头白发,脸上皱纹多,像条沙皮狗,因为少了几颗牙,嘴有点瘪。老爷子不高兴,自己这样丑,是不是镜子变了形?他回到屋里,站在穿衣镜前,看见里面的人还是那么难看。老爷子想,自己以前可是挺英俊的。为了证实一下,他来到杂物间,打开一口木箱,取出一个相框。相框里的人端庄慈祥,是老爷子六十岁那天照的,升天时才用。老爷子把相框放回木箱,忽然看见箱子的角落里摆了件东西。
是个秤砣。
这种秤砣,卖菜的和收破烂的人还用它,老爷子从没用过秤,哪来的秤砣呢?他想不明白,拿着秤砣走进厨房,想问问二花。厨房里没人,老爷子才想起二花买菜去了。二花手脚麻利,今天出去的时间长了点。老爷子把秤砣放回箱子里,他该读报纸了。老爷子爱读报,订了六份报纸。他最关注每天有几个高官落马的消息。今天阳光灿烂,又抓了四个大人物。谢天谢地,宋安平不在其中。老爷子把报纸放回书桌上,看着堆起来的旧报纸,他灵光一闪,猜到了秤砣是怎么进了自己的家。
一个多月前,老爷子家的保姆要辞工,问她原因,她红着脸说,自己的丈夫不争气,六十岁的人,偷窥上了瘾,不分白天黑夜,骚扰村里的女人,结果被人打断了一条腿。保姆让老爷子放心,她会介绍一个能干的女人过来。就这样,二花来了。老爷子见二花脸上有两块“农民红”,心里便踏实了。二花果然能干,到了老爷子家,先把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然后问了老爷子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老爷子是不是喜欢捡破烂?老爷子摇头,不捡。第二个问题,老爷子是不是喜欢写毛笔字?老爷子点头,会写。老爷子后来才知道二花为什么问这两个问题,照她的理解,如果老爷子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破烂是捡来的,就证明老爷子患了老年痴呆症,她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如果老爷子会写毛笔字,那他一定有文化,二花认识的汉字不足一千,极少提笔写字,她尊重那些会写毛笔字的人。
那天下午,二花把老爷子家里的旧报纸、废瓶子清理出来,喊了一个收破烂的光头男人,全卖给了他。一大堆破烂,只卖了三十块钱。老爷子说收破烂的人,你的秤肯定有问题,缺斤少两。光头男人嘿嘿地笑,说没问题没问题。老爷子问二花,你认为有问题吗?二花早听出了光头男人说出的话和自己是一个腔调,她说,不会有问题。老爷子没吭声,等光头男人走远了,他把手上的钱递给了二花,说她辛苦了,钱归她所有。二花推辞了两下,还是收了钱。可她的脸上没笑容。老爷子看出了二花在想什么,他说,以后卖破烂的钱都归你。二花这才笑了笑。
两天前,老爷子说报纸可以卖了。二花立即动手,把报纸捆了起来。外面吆喝收破烂的人有七八个,二花装作没听见。天快黑的时候,那个光头男人出现了,二花喊住了他。老爷子听见二花大声说道,你不能再少秤了。光头男人说,我从不少秤的。两捆报纸,只卖了八块钱,二花板着脸关上了门。过了一会,老爷子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光头男人,他说自己的秤砣不见了。二花从厨房探出头说,那东西又吃不得,你到别的地方去找。老爷子盯着二花看,二花问他,看我干什么?老爷子说,你又不是妖怪,看都不能看?二花说,你看得我心慌。
老爷子现在才明白,二花为什么会心慌。
二花买菜回来了,老爷子没说秤砣的事。他见二花眉头紧锁,估计她又和人吵嘴了。果不其然,二花一边择菜,一边对老爷子讲,她今天不走运,和三个女人吵了一大架。她说,那三个女人像癫狗子,非要罚她二十块钱。老爷子说,你又没走地下通道吧?横过马路当然要罚款。二花说,马路那么宽,怎么不能走吗?老爷子说,要走也只能走斑马线。二花瞪了老爷子一眼说,你也是个癫狗子。老爷子问二花出了钱没有。二花说,钱是我的命,没出。老爷子说,没出钱你气成这个样子干什么?二花说,我看不惯城里人欺负乡里人。老爷子说二花,你才真是癫狗子。二花想了想说,有可能,怪不得我梦中碰到鬼。
第二天早上,老爷子问二花昨晚睡得好不好,她说不好,那个黑鬼又来了。老爷子觉得蹊跷,同样的梦反复出现,少见。他怀疑二花在装神弄鬼。二花说,我开始以为你们家的风水不好,后来一想,不对,你儿子当大官,你长寿,身体又好,钱也多,可能是我不适应你们家的风水。老爷子说自己不信迷信,他让二花换个房间睡觉,有空房间。二花没同意。老爷子是个细心的人,读过不少的书,略通阴阳之道,他琢磨了半天,觉得应该放二花几天假,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生理机能正常,多少会有七情六欲。吃完中饭,二花急着收拾碗筷,老爷子让她坐着休息。他说,以后吃完饭,不要急着做事。二花说,你的意思是歇饭气?老爷子说对对对,干活累了歇气,吃饭后也歇气。二花笑道,我怕你讲我懒,没敢歇气。老爷子说了放假的事,不会少二花的工钱。二花不蠢,脸微微红了点。她谢谢老爷子的关心,沉默了片刻后又说,我丈夫不在家,他住集体宿舍。老爷子不懂,二花笑着说,我丈夫在坐牢。老爷子恍然大悟,问,他出了什么事?二花说,杀人。老爷子怔了下,没讲话。二花说,我丈夫不是个坏人。老爷子说,杀人犯还不坏?二花说,我把经过说一遍,你就知道他坏不坏了。
二花开始讲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丈夫是个铁匠,手艺好,天天打铁,收入不算多,过日子没问题。他长得比我好看,所以,我就叫他丑鬼。他心好,有天晚上,一辆小汽车陷到了泥坑里出不来,他喊了几个人帮忙把车推了出来。车上有个领导,觉得我丈夫人好,愿意和他交朋友。这个领导在电业局上班,给了我丈夫一笔生意,加工电力配件。做完事,一算账,我们挣了不少钱。丑鬼说带我去游山玩水,我们去了广东,那里真的好玩。有天下午,我们去了一个公园,里面有个民族村,蒙古族的唱歌,傣族的跳舞,还有一座庙,丑鬼问我和尚属于什么族的,我想了半天,也不记得和尚是什么族的。丑鬼说管他什么族,进去烧个香吧,保佑儿子考上大学。进到庙里,游人没几个,两个和尚走过来,一个和尚把我领到右边的功德箱旁边坐下,另一个和尚把我丈夫领到左边的功德箱旁边坐下。跟我说话的和尚水平高,说出的话句句有理。他说我善良,勤快能干守妇道,一生平安,幸福到老。跟我丈夫说话的和尚可能没学问,说了几句就没话说了。丑鬼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了几句话,然后去敬香,我点着头,并不知道丑鬼说了些什么话。那时候,我好像中了邪,只看见和尚的舌头在我眼前跳动。从庙里出来,我们上了一座铁索桥。在桥上,我问丑鬼捐了多少钱,他说,没捐多少,自己捐了三十,给我捐了三十,加在一起是六十,六六大顺。我说不对呀,和尚怎么让我捐了八百八十八元呢?丑鬼说,你捐了?我说捐了。他说,我告诉你不要捐了,由我一个人捐。我说,没听见你讲呀。丑鬼的脸色不好看了,他站在桥上抽了一支烟,我劝他想开点,不就是八百多块钱嘛。他说,不是钱的事,你让我今后还能相信谁?丑鬼带着我又回到庙里,那两个和尚正在吃水果,一人手里拿了一把水果刀。见我们来了,他们站了起来,手拿着刀,盯着我们。我丈夫说,我不是来要钱的,我只是想问一问,你们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和尚说他们是真的,我丈夫说有没有证件,他想看一看。和尚说没有,结果就吵起来了。我怕和尚会拿刀伤到我丈夫,劝他别吵了。不知道丑鬼那天怎么了,不听我的劝。最后,他们打了起来,两个和尚没点用,我丈夫抢过一把刀,把两个和尚砍伤了。还好,他们没死。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借了一大笔钱给和尚治伤。后来,丑鬼被判了五年刑。宣判的那一天,丑鬼对法官讲,他不上诉,服从判决,但有个请求,他想见一见真和尚,请法官找个真和尚过来。休庭后,法官对我丈夫说,你想见大熊猫,我可以想办法,你非要见什么真和尚,就是强人所难,无理取闹。丑鬼长叹一声说,我命苦呀,从没见过真和尚。
二花问老爷子,你说我丈夫是不是个坏人。老爷子说,人不坏,就是容易冲动。二花说,我现在也没想明白,那两个和尚后来愿意退出钱,可我丈夫不要钱,你说他是不是脑壳进了水?老爷子说,怎么和你讲才好呢?老爷子想了一会,不说话了。他想,现在对二花讲信仰,讲理想,似乎太高深了,不如不讲。老爷子问,你丈夫什么时候出来?二花说,还有八百二十一天。
老爷子摸了摸眼角,有点湿润。他说,我该睡觉了。
那天中午,老爷子没睡着,他原先不明白二花为何喜欢骂人,比如说,楼上的人往院子里扔个烟头,她能骂半小时。老爷子现在想明白了,二花心里有怨气。老爷子当过教师,偶尔也喜欢帮人指点迷津。
早年的老爷子脾气躁,嫉恶如仇,吃过不少的亏。有朋友劝他练书法,磨一磨性子。他练了五十年书法,自认水平一般,但性情变得柔和了。几年前,有个书法大赛,老爷子送了两幅作品,居然获了奖。向他索字的人一天天多起来,他不计较报酬的事,有求必应。这事让儿子宋安平知道了,他委婉地对老爷子说,这字还是不写为好,怕人居心不良。老爷子答应了,他不想害儿子。虽然还有人来求字,老爷子也是无偿奉送。现在,老爷子决定教二花练书法。二花做家务事心灵手巧,没想到一练书法,她的手十分笨拙。每写一个字,二花抖动着手,时轻时重,手腕僵硬,不论老爷子怎么讲解示范,她还是写不好。练半个小时,二花出了一身的汗。她说不练了,老爷子也失去了信心。休息的时候,二花对老爷子说,她儿子也会写毛笔字,但没有老爷子写得好。她夸老爷子,你写的字可以赚钱,乡里人过年要写对联,那些会写字的人能赚好多钱。老爷子听了高兴,说送二花一幅字。他屏息静气,写了四个字:天天向上。他说这字送给二花的儿子,祝他好好读书。二花笑着说,谢你吉言。她问,这字值多少钱?老爷子说,我也说不准。二花说,要是值一万块钱就好了。老爷子说没那么多。二花说,值一万块钱我也不卖。她给老爷子端上茶,说过段时间想请几天假,儿子高考,她想陪陪他。老爷子说可以可以。
连着晴了半个月,天天艳阳高照,二花的睡眠还是不好,那个会跳舞的鬼一直缠着她。二花烦躁。这天上午,老爷子让她早点回家看看。二花说没到高考的时间,回去早了些。老爷子说,早点没关系。我又不扣你的钱,回去吧。二花说,那我今天给你炖个鸭子吃,再把卫生搞一搞。老爷子说,把旧报纸卖掉。二花说,那太好了。
二花把报纸又卖给了光头男人,光头男人又说秤砣不见了。
当天下午,二花回家去了。她一走,老爷子来到杂物间,打开箱子,如他所料,又多了个秤砣。两个秤砣,像昏睡的青蛙,傻乎乎地趴在箱子的一角。老爷子拿起一个秤砣,仔细端详,上面有锈迹,他闻了闻,不香不臭。老爷子拿来毛笔和墨汁,将两个秤砣涂成黑色。墨汁干了后,他再看秤砣,外观好看了许多,再闻一闻,有墨香味。老爷子想,不知这算不算工艺品。
转眼间,高考结束了,二花又来到老爷子家。她带了只母鸡,送给老爷子。她说这是正宗的土鸡,炖着吃最香了。老爷子咽着口水笑,问二花的儿子考试情况。二花讲儿子考得好,估分相当高。老爷子说估分不一定准确。又问二花,最近睡眠好不好。二花眉头一皱,说不好,原来只梦见一个鬼,现在梦见了两个鬼,可能是一公一母,到了晚上,两个鬼在她脑壳里跳舞。二花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不是有病了?老爷子没答话。他想,一个秤砣一个鬼,两个秤砣两个鬼,这是心病。
饭后歇气时,二花说有个事想请教一下老爷子。她说,现在进大学,读什么专业能当官。老爷子说,什么专业都能当官。二花说,给猪看病的专业也能当官?老爷子说能当大官。二花不信。老爷子问,为什么非要儿子当官呢,当工程师,当医生不是更好吗?二花说,我想让儿子当官,如果儿子当了县长,谁也不敢欺负我了。老爷子问,现在有谁欺负你了?二花说,我们村长欺负我,说我不懂事,过年过节没送过礼。提起村长,二花的眼珠子都红了。她说,这个王八蛋,几十岁了才捞了个芝麻官,一天到晚要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哭,吵死个人。有人问他哭什么,他卷着舌头说,吾不想去见麻克西,吾不想去见麻克西。村里人开始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猜也猜不出。后来,有人在他没醉的时候问过这件事。原来他是从电视里学会了这句话,他不想去见马克思,就是说,他不想死,你看好笑不好笑?村长还说,全村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讲这句话,你说他是不是太霸道了?一个老色鬼还讲什么资格不资格。老爷子说,刚才你讲他是酒鬼,怎么又变成了色鬼?二花说,这个王八蛋搞了好多的女人,我如果不是长得丑,早就被他搞了。老爷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二花。他说,你不算丑。二花说,我嘴巴长得大了点,眼睛长得还可以。老爷子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二花让他不要笑,她说自己愁死了,丈夫欠的债还没还清,儿子又要读大学了。老爷子说会有办法的,不要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模仿着二花的口气说,吾不想去见麻克西,吾不想去见麻克西。
二花咬咬牙,苦笑。
在苦苦的等待中,高考成绩公布了,二花和儿子通了电话。她放下话筒后,老爷子看见她脸上挂着泪痕。二花走到老爷子的身边,抓住老爷子的手说,我们家就要威武啦!老爷子问考了多少,二花说,六百六十二分。老爷子说,可以进北大读书。二花点着头,走进她的卧房,关上了门。一声震耳的哭声传到了老爷子的耳中。他没去劝二花,让她哭一哭也好。
吃中饭时,老爷子开了一瓶葡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二花倒了一杯,他说,大喜之日,要庆祝庆祝。二花说自己不会喝酒,今天破个例。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老爷子让她慢点喝,又给她倒了一杯。吃完饭,老爷子说,他想睡一会。二花问他是不是醉了,老爷子说,没醉,今天这顿饭吃得最舒服。他比平时多睡了一个小时,起床后,老爷子开始读报。这时,门铃响了。二花看了看门镜,对老爷子说,来了个戴眼镜的男人。老爷子问,他手上没提东西吧?二花说,夹着个公文包,手是空的。老爷子让她开门。来人姓黄,红光满面,和老爷子见过两次面,都是来给老爷子送年货,被老爷子拒绝了。黄老板今天空手而来,老爷子不想怠慢他,上了好茶。聊天时,黄老板说了很多恭维话,他说今天不是来送礼的,而是来求字的。他说在一个朋友家,看见了老爷子的字,喜欢得不得了,这几天,吃饭不香,睡觉不安,神魂颠倒,一心一意想让老爷子给他写幅字。黄老板绝口不提润格的事,他夸老爷子的字有气势,大手笔,空前绝后。老爷子说,既然你这么喜爱我的字,不如送你一幅。他问黄老板写什么字,黄老板说随便,什么字都行。老爷子想了下,提笔写了“宏图大展”四个字。一旁的黄老板连声说好,问老爷子今年高寿,老爷子说八十三了。黄老板沉思片刻,对老爷子说,能不能再写两幅。老爷子正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听黄老板这么说,扭头看了黄老板一眼,顺手拿起刚写好的字,慢慢地揉成了一团,踩到了脚下。黄老板看着老爷子,迷惑不解。老爷子说,落款写错了,今天头晕,发挥不好。黄老板说,休息一下再写行不行?老爷子说,今天不宜写字。黄老板说,我带了几万块钱,先放在您这里,改日再来求字,您看可以吧?老爷子说不可以。黄老板搓着手说,我是真心喜爱您的字啊!老爷子笑道,那不能让你白跑一趟。他对站在门口的二花说,把我送你的字转让给黄老板。二花说,我不想转让。老爷子说,黄老板会给你钱。黄老板说,会给的会给的。二花拿出了那幅字,她把老爷子拖到一边,悄声问道,他给我多少钱。老爷子说,一个字一万,四个字四万。二花说,那是大字,还有几个小字怎么算?老爷子说,你卖母鸡还要抠出鸡蛋?小字不收钱。黄老板留下四万块钱,拿着那幅字走了。二花看着厚厚的一叠钱,问老爷子,你的字这么值钱?老爷子说,值个屁钱,这人心术不正,我故意整他的。二花说,他笑里藏了刀?老爷子说,他以为我过不了八十四。二花似懂非懂。老爷子说,看什么,把你的钱收好。二花说,这钱全归我?老爷子说,那幅字是你的,当然归你。
二花没站稳,坐到了地上。
二花没吃晚饭,她说不饿。老爷子也没食欲,喝了半碗汤,吃了两口青菜。二花问他为什么不吃点米饭,老爷子说吃不进,他对二花说,我今天可能犯了错误。二花说,怎么是可能呢,到底犯了没有?老爷子说,让我打个电话就知道了。老爷子拿起话筒,思考了几秒钟,开始拨号。他给儿子打电话。电话接通了,老爷子说,安平,我可能犯了错误。他将黄老板来求字的经过说了一遍。儿子问他,你真的没收钱?老爷子说,真没收,我是个俗人,别人说空前绝后,我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儿子说,如果是这样,也算不上犯错误。他说,黄老板也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是想揽点工程做做。老爷子悬着的心落了地,两个人又说了些闲话,二花把茶杯放到老爷子身边,让他润润嗓子。老爷子抿了一口茶,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对儿子说,你想不想积点阴德?儿子说,你以前总是对我讲,要有理想,当好公仆,今天怎么把标准降得这么低了?老爷子说,你又不在我身边,江湖险恶,我只求你洁身自爱。儿子说你有什么事?老爷子说,你年薪那么多,能不能资助一个人读大学?儿子说,没问题,不过,你以前不会刻意去做好事,现在变了,什么原因?老爷子说,可能是老了,也可能是快要死了。儿子说,怎么这样讲呢?我听了难受。老爷子故意笑了两声,安慰对方。儿子又说,我会照你的话去做,只是别张扬出去,我怕别人说我沽名钓誉。老爷子说,到底是我的儿子,我也是这样想的。再见。
老爷子呆坐了一会。屋里很安静,他有点纳闷,二花爱看电视,今天竟然没开机。他走到二花的房门口,见她正在数钱。老爷子调侃道,没少吧?二花笑着说,数了三遍,没多一张。老爷子说,你再数几遍,肯定会多出几张。二花说,不可能的。她收好钱,问老爷子,犯错误吗?老爷子说没有。二花舒了一口气。老爷子告诉二花,有人愿意资助她儿子读大学。二花说,你没骗我吧?有这么多的好事落到了我头上,我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老爷子说,快去看电视,分散一下注意力。二花说,等下看电视,你帮我写封信好不好?
老爷子说,好。
信是写给二花的丈夫。她口述,老爷子书写,略加修辞。比如说称呼。二花只说了“丑鬼”二字,到了纸上,变成了“亲爱的丑鬼”。二花说,家中一切都好,你娘好,你儿好,我也好。最好的是你儿,这次考试分数高,可以到北京、上海读大学。我想让他去北京。北京离中央近些。不要挂念你娘的身体,她每餐能吃两碗饭,天天磕一百零八个头,身板好结实。你娘说,她早烧香晚烧香,会保佑你升官发财的。你在那个地方,吃好睡好工作好,争取进步,不要瞎操心,我不会偷人的,保证不偷。过些日子,我会领着你娘和你儿去看你。二花问老爷子,能不能把卖字的事写进去,老爷子摇头。她又问,儿子读书的事呢?老爷子还是摇头。二花说,就写这么多吧,你写了半页纸,累不累?老爷子故作严肃地说,累。二花说,那我给你煮碗面条。
看着二花的背影,老爷子想,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第二天早上,老爷子问二花,昨晚应该睡得好吧?二花说,没怎么睡,心里老是在想事。老爷子问她想了些什么,二花说,想了好多,比如讲,我这人小气,你给我的字卖了那么多钱,本来是件好事,可我又一想,现在没你的字了,心里空空的。老爷子说,再给你写几幅嘛。二花说,这怎么行呢?老占你的便宜。老爷子说,没事。他看着二花枯黄的头发,心里想,该治一治她的心病了。他对二花说,你把家里的报纸清一清,卖给那个光头男人。二花说家里没多少报纸,老爷子说,有多少卖多少吧。
二花看着窗外,等候着光头男人。临近中午,她看见了他。二花喊他过来,拎出一捆报纸让他过秤。老爷子站在二花身边说,杂物间有个木箱子,里面有两样东西,你拿来送给他。二花迟疑了下,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她拿着两个漆黑的秤砣问老爷子,是这个东西吧?老爷子点头。二花说,你真是讲究,还给它化了妆。光头男人看着秤砣说,好像见过这两个东西,怎么变了颜色。二花不说话。光头男人拿出二十块钱,放到二花手上。二花说,这点报纸值不了这么多钱。老爷子说,你收下吧,他安心了,你也心安了。
下午三点,老爷子午睡起床,看见二花在洗脸,他问二花,午睡没梦见鬼吧?二花说,睡得好,连个鬼影都没看见。老爷子笑,说我给你写幅字吧。二花说要得要得。磨墨的时候,二花问老爷子,能不能多写几个字,四个太少了。老爷子说,那就写八个吧,写什么好呢?他征询二花的意见。二花想了想说,就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