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2016-05-14 03:13林培源
湖南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阿城母亲

林培源

起初,天阴且浊,信德老人在一片晨光中醒来。他的背佝偻,头顶的发脱落了不少。因为眼花,他对外部事物的感知退化了,两只眼看起来如残破的灯泡。很少人知道他是如何度过这晚年的剩余光景的。阿喜离家出走很多年了,老母亲还在世时,他从未觉得衰老和他有关,可是老母亲一阖眼,他终于悲哀地意识到,衰老不可抵抗地降临了;再往后,干儿子阿川上吊死去,他的心更加凄凉了,孤单单一个人,无甚依靠,日子徒然增添了重量,压得他的背更加佝偻。

清早,信德老人到街对面铺头打三两米酒,配花生喝。喝到蒙眼了,他站到家门口的大水缸前撒尿,尿液滴落到水缸,水缸没有水,污浊液体顺着水缸内壁流下去,刷出一道道水迹。他周身通畅,觉得比在厕所解手还舒爽。巷口无人经过,也就无人注意到他,即便有人看到,也不过掩鼻而走,将他当作一个憨人。在镇上,在四邻八里看来,信德老人就是一个憨人。他三十几岁才成家,让人意外的是,娶的还是个越南老婆。信德没有生育能力,生不了孩子,四处寻医问药无所得,最后花钱雇了个精壮男人跟他老婆睡。乡里人都说,信德想续香火想疯了,这种亏本生意,只有信德这样的憨人才做得出来。小孩降生,信德欣喜若狂,好像那是他真正的血肉。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后,越南老婆还是跑了。信德气得发疯,站在大街上咒天骂地,说是厝边头尾教唆他姿娘跑的。好心的邻居劝他说,人跑了就找啊,骂有什么用呢?信德不知道上哪里去找。找不到的!他涨红了脸,感到上天和他开了个玩笑,花一大笔钱买个老婆回来,现在人跑了,就像铺头丢了货物一样。他心疼啊,心疼人,更心疼钱。

母亲那时还在世,对于媳妇跑了这件事,她气得浑身发抖,但气归气,冷静一番,她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早和儿子讲过,外乡姿娘靠不住,外国姿娘更不用说了。她当初的阻挠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到了信德决定买越南新娘时,老人家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好好一个大活人跑了,老人家就跟信德讲:我早看出来了,别人笼里的鸟,迟早要飞的!

信德咽不下这口气,他坐在椅子上,气得脸发绿眼发红。

母亲怂恿信德去找钱先生讨个公道,当初是他做中介促成这门亲事的,还收了信德一个大红包,现在媳妇跑了,不找他找谁呢?阿德啊,你放胆去,你不敢,我替你去,我一把老骨头,无人敢动我。信德看看母亲,又看看一脸无辜的儿子——他蹲在门口玩沙子。信德给他取的名带个“喜”字,信德没什么文化,觉得中年得子,是件大喜事,理应把这个好兆头附着到儿子身上。信德强压住心头的痛楚,红着眼跟母亲说,我去吧,怎么说也要讨个说法。

母亲的话让信德确信,新娘跑了,须得找钱先生理论才是,即使寻不回人,敲他一顿也好。

母亲目送信德出门。信德走后,她压不住心头那口气,见着孙子那瘦小的背影,就仿佛找到了泄愤的出口。孙子长得像他的越南母亲,眉目和唇形像,尤其那双眼,单眼皮,眉角微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初信德找男人跟她媳妇睡,老人家气个半死,她觉得这是件耻辱,可一想到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她就自我欺骗,毕竟生一个,总比抱一个强吧。老人家没想到的是纸包不住火,这事很快败露了,在乡里传开来;及至媳妇临盆,老人家都羞于去请个接生婆来。现在倒好了,孩子的母亲跑掉,留个烂摊子给她收拾。想到这点,她就来气。她走到孙子身后,揪起他的耳朵,拖他进家门。

信德离开家,气呼呼地朝钱先生家走去。

他站在钱老门口,全然不顾什么礼节,叉起双手,张口就喊钱先生出来。钱先生不在家,他老伴远远看见信德,知道来者不善,惊呼着跑回家把门拴好。信德的越南老婆一跑,人人都说,老钱这次要遭殃了,信德会来找他算账的。信德虽然生得一副“姿娘相”,可是“憨人有恶相”,发起狠来,也是叫人害怕的。

钱先生的老伴堵住门,大气不敢出一声。信德隔着门尖声喊道:出来呀,出来啊!他的声音尖细——他从小就这样,娘声娘气的,加上在家中排行最小,乡里人都戏称他“姿娘细”。他的刘海垂下来,遮住半只额头,胡碴倒是有的,就是说话拿腔拿调,还时常有些带点娇媚的动作姿态。他喜欢听潮剧,会跟着收音机哼,老生武生他唱不来,花旦青衣倒是一唱一个准。

他的话弹珠那样掷出去,砸到钱先生家厚实的大门,又弹了回来。信德骂几句,觉得无趣,便走到路边,捡起石头来砸门。门锁哐当哐当响。钱先生老伴哆嗦着回骂道:别敲了别敲了,你老婆跑了你找我们做什么!信德哼哧一声。不找你们我找谁,当初是你们硬塞给我的!钱先生老伴气得声音都颤起来,娶了老婆,孩子都生了,没的反悔!周边看热闹的人拉退信德,劝说他算了。信德气呼呼地说,怎么能算了呢!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信德看到别人指指点点,忽然发现自己像个女人那样在骂街。他一阵羞赧,扔掉砖头,气急败坏对钱先生老伴说:我还来,你等着!说完,他踩着步子,摇摇摆摆回了家。

母亲焦急地问:钱拿到没有?

信德摇摇头。

母亲指着他鼻子骂,真没用!这件小事也办不好!

信德气鼓鼓的,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不吭声。

老婆跑了,原本好端端一个家散掉大半。信德又难过又庆幸。他难过人跑了,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钱覆水难收;他庆幸的是,孩子没被老婆带走。阿喜虽则算不得是信德亲生的,但只要人在,香火在,在信德看来,就总是好的。阿喜生在信德家,长在信德家,信德给他吃的给他喝的,他们跟亲生父子没什么差别。长大了也一样,信德这样安慰自己。

阿喜长到三岁,已经记事了。信德从钱先生家回来,见着孩子,他的胸口一阵疼。他不知道阿喜刚刚受了祖母的一番教训。阿喜那对浑圆的眼珠子噙着泪,眼神里分明都是母亲的身影。信德忧虑极了,他寻思着往后要怎么给阿喜一个交代。他不是个心狠的人,他知道阿喜和母亲相处,比和他这个父亲还要亲密。现如今,一切都变了。原本架在他与儿子之间的那座桥梁轰然一声断掉了。信德控制不了要将那股子气迁移到儿子身上。他被这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看到儿子,他感到脑袋像被什么给塞满了,肿胀起来。他没想到这个买来的越南姿娘,会处心积虑骗了他!他后悔不迭,为什么当初要找男人和她睡呢?如果不是他自己生不了,一切不会是现在这样。也许她就能安安心心地待下去。他不明白,她来了这么长时间,学会了讲这边的话,和厝边头尾相处得也很和睦,为什么偏偏还要跑呢?信德越想头越疼,儿子在他眼中,不再是纯粹的家族香火了,现在想来,这把炙热的香火,早已烧及了他的眉梢。

信德想起他刚新婚那阵子。厝边头尾都夸他老婆生得好——皮肤黑了点,身材瘦小,可怎么看都像块色泽偏暗的璞玉,教人看不厌。这条街上的人,没见过什么外国人,他们只在电视上,在新闻上看见过——那些金黄头发高鼻梁的外国人。现如今,乡里也有外国人了——尽管只是来自和中国相交界的一个穷国家。起初,乡里人听说信德娶了越南新娘,都好奇。钱先生领着新娘来的那天,老老少少闻风而动,他们围在信德家门口,要一睹新娘芳容。

信德呢,颇为这门亲事自豪。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娶不到老婆,他苦恼了很久,也自卑了很久。他深知身上那股扭捏的姿娘气。他想改,想和别的男人一样,雄壮些,阳刚些。他试着走路抬头挺胸,说话压低嗓音。一时半会还行,时间一长,就通身不舒服。见到女人,他有天生的亲切感,他觉得女人那么美,水一样,他顶喜欢,可怪的是,女人不喜欢他。女人青睐的,是那些说话粗声粗气,做事雷厉风行的;像信德这种心比针细,还会钩花的男人,她们只觉得是个怪胎。信德钩起花来,动作是那么娴熟优雅,一双纤纤手,指头尖尖的,比女人还好看。然而一谈到要嫁给他,女人就全都跳着脚躲开了。信德想这件事,想得脑壳疼。他长成这副怪相,并不是他的罪过啊。从小他窝在姿娘堆长大,三个姐姐扎辫子,也给他扎,她们玩过家家,也拉他玩,她们跳舞、唱歌,信德好奇,也跟着学,甚至他们蹲着解手,他也瞎去凑热闹。等到他有了性别意识时,一切都太晚了。他浸泡在缸里太久,连骨头也酥了。他想,若是能换个身,要么做个如假包换的男子汉,要么干脆做女人,该有多好啊!偏偏他生来就是这副扮相。

三十岁以后,他收起心,不再做白日梦,老老实实挣钱养家。倒是母亲和家族里的其他长辈,三天两头跑来给他动员思想。期间他相过几次亲,均以失败告终。信德不开口还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低眉顺目,别人不会对他有异样看法,及至开口,就糟了,好似一只光鲜的包子露了馅。

信德觉得耻辱,像教人剥光了衣物站街示众。后来他一气之下,拒绝了所有相亲活动,他想,打一辈子光棍也没什么不好,就是苦了老母亲,她时常默默垂泪。家族香火断了,她对不住死去的丈夫。

钱先生长得白白胖胖,身体纤长,戴副老花镜,看人时老花镜吊在鼻梁,眼珠由下往上翻。他是乡里那一辈人中少有的知识分子,祖上做商行起家,到了他这一辈,阴差阳错成了个教书匠。他在槟城、雅加达、越南和泰国有一堆华侨亲戚。钱先生每年都要去东南亚“旋”一圈。他的职业是教书,但内在更像个生意人。买卖越南新娘这门“生意”,便是他过东南亚探亲,“顺道”做起来的。信德平时跟钱先生并不相熟,除了见面喊句“老师”,并无其他交集。信德自觉他跟钱先生不是一路人。钱先生满肚子墨汁,既有读书人的儒雅,又有商人的精明——毕竟祖上的营生,他多少有些耳濡目染;而在钱先生眼中,信德也决不是他家的座上客。钱先生自学校退休后,侍弄花木,养养鸟雀,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家门口几株海棠,时节到了,开起来煞是好看。

买卖越南新娘的“生意”并不难做,那时边境管得不严,地方上的蛇头有办法将越南女人弄到中国来。钱先生用不着偷渡,他大大方方地过关,找家小旅馆住一晚,然后等着接人。有时是在半夜,有时到了天亮,蛇头领越南女人偷渡过来。接应的“掮客”,在约好的地方相继领人,交一笔钱,“生意”就这样成了。

那些越南女人,有的神情紧张,有的一脸哀怨,有的脸上尽是逃离了苦日子无限向往新生的好奇和兴奋。钱先生盘算,带一个越南新娘回乡能挣多少钱,越算他越舒坦。因为买家少得可怜的缘故,他一般一次只带一个回乡。乡里有此需求的男人并不多,除非不得已,鲜少人愿意娶越南新娘。钱先生心下明白,乡里人的保守和排他由来已久,祖上就这么做了:乡里人几乎都是同姓成婚,也少有女人嫁到外地去。异姓通婚罕见,异国通婚更不用提了。钱先生高瞻远瞩,想到了这条门道。他把自己比作长途跋涉去往天竺国拜佛取经的唐僧,回来时手无佛经,但有大活人啊。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也不觉得有什么罪过。越南国情差,越南女人一个个恨不得赶紧逃到别的国家去。钱先生想,我这是佛心啊,搭救他人脱苦海。

他没想到,有天会和信德打交道。

有一天,钱先生和信德在路上碰到。

钱先生戴一顶新式的巴拿马帽,穿件亮白的短袖衬衫,衣角塞到西裤里,腰上系一根铮亮的皮带,脚上穿的是棕色的皮凉鞋,走起路来,腰板挺直,手里还握着把扇子。见到熟识的人,他客客气气打招呼,面带微笑。信德打了招呼,钱先生点头。走了几步,钱先生喊住了信德。信德回转身。钱先生招招手,信德走到钱先生跟前。钱先生问,信德啊,有事忙?信德摆摆手,无事无事。钱先生说,既然无事,不如到我家食杯茶?

信德诧异极了,他没想到钱先生会邀请他到家里喝茶。

信德小学时的数学是钱先生教的,钱先生有个绝活:画线免直尺,手一挥,粉笔在黑板上哧啦一声,一条笔直的线就出来了。信德只有小学文凭,初中只读了一年就辍学了。他读书成绩差,数学是唯一有兴趣的。出来以后,信德当过糖厂工人,又学修了一阵自行车,转来转去,没有几样工作做长久。现在他零碎给人打工,从东家的塑料厂到西家的纺织厂,做的都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好在信德天生对数字敏感,会精打细算,别人想从他工资里抽一点油水,都逃不过他的眼。

信德小学毕业后,跟钱先生几乎没有往来,现在突然被他喊住,他心里就多了些活动,钱先生还要请他到家里食茶,他更是受宠若惊了。

他愣着没动。钱先生说,怎么,不赏脸?

信德摇摇头,不敢不敢,老师先请。

他跟在钱先生身后走。信德的身量不高,看起来像个古代的书童。

进了钱先生家,钱先生拎了把椅子,叫信德坐。信德坐下来,双手搁在膝盖上,双眼不住打量着钱先生的家。钱先生家宽敞明亮,有红木沙发,有吃饭的圆桌,电视柜上摆一只彩电,用块粉色的绒布盖住。钱先生家的凤凰牌自行车靠在进门右手边的墙上,车铃擦得鲜亮。日头由天井照下来,洒在红色地砖上。钱先生摆出功夫茶具,开了一罐茶叶,闻了闻,掏出一撮轻轻地放在茶杯里,茶叶清脆,发出窸窣的声响,钱先生慢悠悠的,拎一壶烧开的水过来,把茶叶泡开了,先倒进茶杯,一一洗净,接着“关公巡城”,注满三杯。

这泡茶才算正式开始。

信德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杯茶,翘起兰花指,细细啜着茶。

钱先生其实早就习惯了信德的娘里娘气,看着信德喝茶,他倒觉得有趣。

凤凰山乌崬顶的,不错吧?

信德竖起大拇指,好喝,好喝!

钱先生又给信德递上一杯。信德懂规矩,让长辈端茶,这可失了礼仪。他赶忙起身,弓着腰,顺势接过茶,摆在了茶几上。

啊老师,怎么好意思?这杯你喝。

钱先生喝完茶,慢条斯理地冲了一巡。他不着急把话摊开来说,倒是信德有些焦躁,他好奇钱先生拉他进家门,究竟为了什么事。

这时,钱先生开口了:信德啊,你今年多大?

信德说,三……三十四了。

钱先生“哦”了一声,抿着嘴,皱眉说,年纪不小了啊,要考虑成家咯。

信德一脸尴尬。

钱先生苦口婆心,信德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老母亲年纪也大了,再拖下去,就不好喽。

信德当然明白,这些话他听了无数次,听得肚内满是怨气,但当着钱先生面,他不好发作出来。

钱先生又劝道:信德啊,老实说,老师看你人很实在,你的情况我是了解的,今天找你,是想给你介绍一个……

钱先生的话没说完,信德涨红了脸,他又想起那些伤他自尊令他丢尽了脸的“相亲”,他对钱先生说,老师,相亲,还是免了吧……

钱先生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知呐,你先听我讲,我这次给你介绍的,保证你会满意!

说完,钱先生拎出一只黑色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找出一张相片,递给信德看。

钱先生说,越南姿娘哇,你看看。

信德接过来。相片上的女人梳两根粗辫子,端坐在一把椅子上。相片是彩色的,边角有磨损,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背后是块红布,看样子是在照相馆拍的。看不出具体的年龄,但信德觉得,她应该在二十上下。信德看着相片上的陌生女人,她的一双眼,眼角微翘,皮肤偏暗。大概越南女人都长这样?说不上来长得好不好,只是看着喜欢。

钱先生摸了摸下巴,对信德说,怎么样,不错吧?

信德“嗯嗯”点了点头。他的心跳得有点快。平日在乡里看到女人,他只觉得亲切。从小他就对女人有亲近感,打心底疼女人,那种感情混杂着模模糊糊的爱,信德也说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女人”;见到男人呢,信德觉得他们猥琐、粗鄙,不像女人水一般的柔。他忽略了一点,自己也是男人中的一员。他生活的这个小镇,不准许人有什么越轨的行为。乡里人只当信德性格软弱些、姿娘相,并不敢往其他坏的方面想。在他们看来,男人爱女人,女人嫁男人,天经地义,至于其他的搭配,都是违法的、犯忌的。

这一天信德也不知到底怎么了,低垂眼睑,凝视着相片,觉得相片上越南女人的目光,越过山长水远,直直地看进了他的心底,他晦暗的心顿时澄明一片。

信德相片递回去,没有说什么。钱先生说,你喜欢,就留着。

信德捏住相片的手悬在半空,见到钱先生满眼的默许和期待,他点了点头,收下照片。

老师啊,伊叫什么名?

钱先生笑起来,吩咐信德把相片反过来。

信德翻过相片,看到照片背面龙飞凤舞的写着“陈江琴”三个字。

钱先生说:越南人起名字跟我们一样的,姓什么都有。

信德默念着“陈江琴”三个字,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还带有那么一点文化味。

钱先生讲,信德啊,娶老婆呢,是人生大事,要先和你老母亲参详吧?

信德抬起头,对对,要和伊讲。

钱先生颔首点头说,我呢,跑一趟越南也不容易,你要是有诚意,就先给定金,剩下的,人到了你再给。

信德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傻傻问道:老师啊,这个越南姿娘,要多少钱?

信德问完,感到无比羞愧。他暂时无法将女人和钱挂上钩,觉得要是措辞再赤裸一些,就近乎市场买菜买肉了。难道越南女人和中国女人差距那么大?越南女人比中国女人低贱?不然,怎么没听说过买卖中国女人的?

信德满眼疑惑看着钱先生。

钱先生呷口茶,慢吞吞说起来,你我师生一场,本来五千,现在打个折吧,四千五。说到这里,他眉头挑一下,补充道,不能再少了。

信德一听,喉结滑动了一下,又一下,他在心底估摸,这个价约等于他几个月挣的工钱。

他还想问钱先生“定金”付多少,未等开口,钱先生伸了两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信德问,两百?

钱先生摇头。

信德张大了嘴巴:两……两千?

钱先生点头,收回了手指。

信德的眼珠转了转,手里相片捏得更紧了。

他以商量的语气说,老师啊,你看这样行不行,先拿一千……

钱先生皱皱眉,他盘算一下,觉得要信德现在拿出两千来,有些过了,反正人他是满意的,至于钱,早到晚到,总不会短斤缺两的。

信德和钱先生谈妥了,不成想回到家,在母亲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母亲相对保守,对于从来没听过的事,她感到害怕。信德说要花钱买个越南新娘回家,她气得指着他骂:你双目青瞑啊!怎么好娶越南姿娘?越南姿娘不会讲潮汕话,怎么可以娶来当老婆!要是来了不听话,跑掉怎么办?

信德被母亲训得脸红耳赤,他忍住,没发脾气,只好说:我这几年的情况你也知,相亲了这么多个,没一个成功,现在好不容易我想娶个老婆回来,你又不答应……

讲到这里,信德激动起来,他反问母亲,难道你不想抱孙子吗?想让家里香火断了?

信德了解母亲心思,在这个关键点,他必须摆出传宗接代这一套的说辞才能说服母亲。他细细的嗓音并无多大力度,但一字一句,皆重重敲落在母亲心坎。

母亲眼底湿湿的,她说,你把相片给我看看吧。

信德于是拿出来照片,递了过去。

母亲老花眼,她拿着相片,举起来,偏着脑袋看了半天。

我看啊,越南姿娘生得还可以,不过,你要想清楚,开弓就无回头箭!

信德原本信心满满,经母亲这么一说,他竟也有些犹豫起来。

母亲问他:你和钱老师讲的那个价钱,伊没诓你吧?

信德沉吟了一下,说,我粗粗算一下,如果娶个本地姿娘,结婚摆酒,一桌五六百,摆十几二十桌,起码要一两万,花这么多钱,不值得……

母亲听信德这么一算,觉得有道理。相比花一两万块钱娶个本地媳妇,明显买个越南新娘更划算。母亲这么想也是有道理的,一来不用下聘礼,二来不用摆酒,什么都节省,存下的钱,可以给两公婆往后过日子。这么想着,母亲放宽了心。

那你和钱老师讲吧,催一催。

母亲这关总算是过了。以前都是别人来做信德的思想工作,现在反过来,他也会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了。想到这里,他心头那块大石落了地。

信德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父亲死得早,他们四个孩子,都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母亲年纪轻轻守了寡,按理说,她可以带着孩子再嫁。但在当时的她看来,改嫁到底是不贞洁的。五六十年前,乡下人观念保守,信德的母亲坚守了认定的妇道。亡了丈夫,无非是自己撑起家,日子辛苦些罢了。后来孩子一个个长大了,开销多起来,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揽更多的活来做,给别人打点零工,甚至到生产队帮忙做饭。家里四个孩子像乞食的,穿得破破烂烂,没有活活饿死,算是命大。

信德至今还记得,父亲在世时被关在祠堂的情景。

那阵子他不知因为什么缘由,政治上受了点牵连,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祠堂。祠堂门口有人把守,看管并不严,因此家人还能到祠堂送送饭,说说话。毕竟乡里人,抬头低头,要么是熟人,要么是有亲戚关系的,上面没人施降强压,大家也就摆摆样子应付过去了。

信德当时六七岁,个头不比祠堂门槛高多少,他踮脚趴在门槛朝里望过去。祠堂的天井四四方方,阳光洒下来,水泥地上都是耀目的光斑。信德看到很多大人,年纪大的和年纪不大的,有的在晒太阳,有的坐在一起说话。信德提着一只铁饭盒来给父亲送饭。至于为什么是年纪最小的他,而不是姐姐们来送饭,很多年后想起这个问题,信德还是不解。难道是那时候他自告奋勇?还是母亲基于其他考虑,觉着派最小的孩子去送盒饭,应该没人会为难他。

信德不会想到,隔着祠堂门槛探望父亲,会成为他今后思悼父亲印象最深的一幕。

几年后,大水冲垮了海堤,海水冲到乡里来,水沟被淹,地势低矮的人家差点连屋瓦也淹掉。乡里身强有力的男人都去扛沙包堵堤坝了,信德父亲就是其中一个。信德嚷着要跟父亲去,被父亲斥退,只得乖乖待在家。海水没有冲到他们家门口,他们的小破房得以保住。信德母亲给丈夫煮了一锅番薯粥,他就着蒸熟的番薯配粥吃,三两下呼哧呼哧吃完,披着布条就跟乡里抗洪大队到海堤去了。谁成想,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信德听到消息时,以为是个玩笑话。直到见着母亲哭红眼,而哥哥姐姐都垂头默不作声,他才知道,父亲被洪水冲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信德失去了父亲,不得不在家里女人的羽翼遮护下长大。

这么多年他从未在人生问题上自行拿过主意,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个姐姐一个个长得比他快,一个个抢着成熟。她们识几个字,觉得够了,就出来工作。进厂的进厂,嫁人的嫁人,很快,原本热热闹闹的家,就冷清了。父亲去得早,家里就靠母亲一人撑起来。三个姐姐一个个恨不得早些独立成家,好摆脱以往沉重的生活。唯有信德,好像不管岁月怎么流逝,他都停滞不动。嫁一个姐姐,他就做一回舅舅。他做了三回,只有一回,拿到了亲家包给他的红包。后来他年纪大了,一头撞到了现实的墙,他才知道,喜事不一定都叫人高兴,喜事也会夹着悲伤。厝边头尾跟他年纪相仿的都结婚了。有对比,信德更觉得自己凄凉。以前他不觉得结婚是什么稀奇事,成家,无非多了个累赘。然而这些年他受够了别人的白眼,心底愤懑,觉得自己生来这个世上,明显是个错误。可是错误归错误,他还是想要活出个正常的人样。这次他好说歹说,成功劝了母亲,便觉人生这盘棋,他总算扳回了一局,往后娶老婆,生小孩,他还要扳回很多很多局。

这天吃过晚饭,信德拿着越南女人的照片痴痴地看。他以前可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盯着女人看。在乡里见到女人,他会刻意躲开,直到错过身,才又回过头来。有时他觉得女人,她们的脸,一张张,重叠在一起,变成了同一张脸。他凝视着陈江琴的那张陌生的脸,照片上的她表情平静,一对眼却是活泛的,叫人看得入迷。

信德不敢和母亲道出他心底最隐秘的苦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有一个愿望:必须找个女人,一个肯嫁他而且不嫌弃他的女人,和他一起过日子。他丢失的那些尊严,无法依赖一个本地女人帮他拾回来,他想来想去,只有越南女人,只有陈江琴才能把他从深海里捞出来。

陈江琴,他默念着,越念越欢喜。

“陈江琴”三个字就这样生了根,幽幽长在他心底。他想象陈江琴从相片里走出来的样子,想象她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口吻。她听不懂这边的话,没关系的,可以学,他可以教她,他教不会,还有厝边头尾,还有那么多张嘴,她再笨,也能很快就学会的。

信德意识到,他和钱先生的这场交易多么重要了。钱先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忽的高大起来。信德想起母亲磕拜神明,求香拜佛,以前他不信这些,现在,他有了触动,觉得钱先生就是一尊活菩萨。现在活菩萨出发帮他找新娘去了。他不知道钱先生是坐什么交通工具去的,他应该要先绕道广西,再过关吧?信德掐指算了很久,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他活了大半辈子,没去过一趟远门,无法想象这段旅途要耗掉一个人多少的时间和精力。

自钱先生出门那天起,信德每天都会踱到钱先生家门口。他不进去,就在路口转悠。有时刚好碰到钱先生老伴在门口择菜或者刷锅,他就上去套套近乎。每次问的都是同一句:婶啊,老师什么时候返来?

钱先生老伴边忙活边调侃,信德啊,你耐心等哩,心急食不着热豆腐,你放心,老师一定把你老婆平平安安领返来!

信德心里很急,表面却还是装出乐呵呵的样子,阿婶说得是,不能急。

这样等了半个月,钱先生终于回来了。

钱先生老伴兴奋地一路小跑到信德家通知喜讯。信德那天不用上班,待在家没事做,见到钱先生老伴矮胖的身影走来,他知道,好事近了。听到钱先生回来了,母亲脸上绽开了笑。信德的心跳得很快。他有些手忙脚乱,换上一件簇新的外套,穿好凉鞋,把头发梳得齐齐整整,就这样跟着信德老伴出门接新娘了。母亲不想跟着信德去接新娘,虽说那是个越南女人,但入了乡,就要随俗。信德母亲以后是家婆,得有家婆的样子,她要摆出架子,等着未来儿媳妇上门来。

钱先生——二十多年前,他长得还没有现在这么福气——将越南新娘交给信德。他脸上笑眯眯的,像做了大善事那样,充满了慈悲的、祥和的神情。

信德进门时差些被钱先生家的门槛绊倒。

他恭恭敬敬地喊了句“老师,来了啊”。

钱先生乐呵呵地点头。

钱先生家还是那么宽敞,那么明亮。信德甚至觉得,钱先生家比上次看到的还要漂亮还要宽敞。很快,信德的目光落在了钱先生对过,那个他日盼夜盼的越南女人身上。她坐在塑料椅上,睁大一对眼看着信德。她穿一件麦绿色的薄衬衫,眼神透着一股陌生的惶惑,像是注满了半透明的水,看不清外界的一切。信德想好好打量她,目光怎么也跟她对不上。他的双眼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好使激动不安的心平复些。叫陈江琴的越南女人身量不太高,和照片出入不大。信德看着她,喉头滑了一下,恨不得把眼光钉死在陈江琴身上。

钱先生开口时换上了歪歪扭扭的普通话:阿琴,他叫信德。

信德听着钱先生的普通话,感到新奇,又感到诧异。

钱先生转而换成本地话:信德啊,你行了大运,伊在边境生活,会讲几句中国话!

钱先生口中的“中国话”,对信德而言却相当陌生。他一年到头没开口讲过几句普通话。此刻他感到喉咙有点发紧,不知道该拣哪些话来回应。他想和陈江琴打个招呼,说句“你好”,可是就连这简单的两个字也黏住了,堵在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

憋了半天,信德只好傻傻笑起来。他一笑,脸上的皱纹扭到一起,薄薄的两片唇抿着,比女人还要羞涩。

陈江琴看着他,目光带着些生疏和淡漠。

钱先生亲切地握住信德的手,嘱托他以后要好好对待陈江琴。他的身心是何等畅快啊,一路的风尘仆仆也一下子消散了。他看看怯生生的陈江琴,她皱着眉,憋红了脸;信德呢,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既不显得过分亲密,也不显得太疏远。钱先生大笑起来,安慰道:以后会好的,这才刚开始,有些生分是难免的。

信德带着越南新娘回家后,钱先生坐在茶几上,手里握着一只厚厚的红包,不由得咧嘴笑起来。他觉着自己是那牵红线的月老。他在镇上活了一辈子,秉着教书匠的气骨,乡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认识他,他想做些好事,他觉得给信德介绍老婆,就是好事。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信德的父亲,他们是平辈人,平时虽然没什么交情,但见了面总点头致意,可惜信德父亲走得比谁都早,没机会享清福。想到信德的父亲,钱先生自然又想到他母亲。那个细细碎碎总有很多话的女人,她那张瘦脸浮现出来,没有平日那么难看了。

这些,是发生在二十几前年的事了。如今往事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枯叶一般,堆积在记忆的庭院里,自从家中剩下信德老人一个,他就日复一日,拿起扫帚清扫满庭枯叶,将它们堆起来,点火,就这么依靠燃烧这些记忆的枯叶来取暖。后来他喝酒上了瘾,每回喝大了,行动就不像正常人,神智给酒精夺去了,稀里糊涂的,总会跌进些乱糟糟的回忆中。他时而想起阿喜,时而想起干儿子阿川,他们两个人从未见过面,但都在他生命里驻扎过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一个离家出走,生死未卜,一个死于非命,信德见不着他们了,心里就像被什么给凿开了一口洞。他活到这把年纪,什么也没有做成,老婆不归他,儿子也不归他。他们像是忽然掉进他苦心编织的蛛网中挣扎的蚊虫,他原本张牙舞爪,想将他们一一虏获,后来却发现,脚底下的那张网脆弱不堪,很快,老婆掉下去不见了,孩子们,也扇着翅膀飞走了。他于是真的成了一只蜘蛛,年老衰退,对着一张破网,不知如何了却余生。

那年阿喜离家出走,信德红着眼找遍了整个镇上,他到学校找,到阿喜的同学家找,甚至跑到莲花寺去找(他以前带过阿喜去拜佛,有个老和尚看阿喜聪颖,摸着他的头念了一段经)。可是,哪里也不见阿喜的影子。

信德母亲蹲坐在门槛上哀号,咒天骂地的,把阿喜连同跑了好多年的越南媳妇骂过无数遍,她把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话都骂出来,恨不得把阿喜咒死在路上永不回来。谁也没有料到,平时看着乖巧的阿喜,也中了他那越南母亲的蛊,追随她的步伐,踏着她的影子,跑了。信德挠破头皮,想不明白阿喜为什么要跑,他给阿喜吃的和穿的,将他养大成人,可是阿喜,一直打着小算盘,眼眨也不眨一下,就这么斩断了父子关系,跑了。信德四处找不到阿喜,狂躁不安,像头得了失心疯的水牛那样急得团团转。

阿喜离家出走的消息传开了,就像多年以前他的越南母亲逃走那样,乡里人觉得甚是荒唐。父亲和祖母养大了阿喜,他没有道理跑,他跑了,就是不孝;但是话说回来,信德对孩子怎样,厝边头尾又不是不清楚,他们都私下说,阿喜跑了,是对信德的报应。他本来就不应该娶个越南老婆的,老老实实打一辈子光棍,不至于生出这么多事端来。可是谁愿意打一辈子光棍?信德上有老母要赡养,以后他老了,也想有个孩子送终,谁都不想独自过。

陈江琴逃走之后,信德染上了赌瘾,一开始他只拿赌钱作消遣,排遣排遣心头的烦闷,没想到后来越赌越沉迷。三天两头输钱,回到家,就把气撒出来。阿喜因此没少挨过打骂。阿喜年纪小,但内心比谁都要敏感。父亲越胡闹,他越是想念离家不归的母亲。

母亲出走那阵子,他每天坐在家门口,盯着大路边来来回回的人,想在其中寻找母亲的身影。后来有一次,阿喜看到一个女人经过家门口,背影像极了他的母亲。他一路小跑跟在她身后,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女人拐进一条巷子不见了。阿喜陷进了迷宫,转来转去走不出,等他绕出巷子,已经不知身在何方,他眼前模模糊糊的,像有金星飞绕,他看到烈日下泛着白光的北帝庙,黑漆漆的墙,红彤彤的屋顶。他急得红了眼,哇哇哭起来。

路过的一个阿婶看到了,问他家住哪里,父亲叫什么。

阿喜哽咽着说出父亲的名字,好心阿婶几番打听,这才将阿喜安全送回了家。

这事在阿喜心底投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往后很多次,遭了父亲骂或者祖母虐待,他就一口气跑出门,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敢真的离家出走,他还小,没有生存能力。母亲跑后,祖母怕他走丢,每次打麻将就用布条把他拴在桌腿;祖母恐吓他说如果走丢了,会叫坏人抓住,砍断手筋和脚筋,扔到路边做乞食。阿喜怕,比起被祖母责骂,他更怕疼痛和死亡。从小他就有个念头,长大后他要去找母亲,只有长得高高大大,才有力气去很远的地方。

阿喜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

在学校里,他偷偷跟关系要好的同学讲他的母亲,同学不相信,他母亲真的回越南去了。越南那么穷,回去干吗呢?不知道是谁教他这样讲,阿喜听了很苦恼,同时也困惑不已。如果母亲不回越南,会去哪里去呢?同学问他,你阿妈叫什么名字吗?这一问,把阿喜问倒了。阿喜发现,原来他连自己母亲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回家问父亲和祖母,他们缄口不言。在家里,父亲从来不喊母亲姓名,他喊她“喂”或者其他称呼。自从母亲跑了,她的名字也在家中消失了。

父亲将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烧的烧,扔的扔,就当她真的死了,不在人世。

阿喜偷偷翻看户口本,上面既无母亲的名字,也没有他的名字。阿喜去问厝边头尾的长辈,问了好多人,大家都摇摇头——原来,邻居也不知道阿喜母亲叫什么。他们平时喊她“越南”或者“越南姐”——嫁过来一年后,陈江琴终于学会了说这边的话。邻居们开心,这下,他们彼此沟通就无障碍了。可笑的是,他们谁也不去留意她究竟叫什么。他们都以为,越南新娘嫁过来,会在这里待一辈子,她姓什么叫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阿喜只知他有个从越南来的母亲,却不知晓她的姓名,这让他痛苦不堪。

长到十六岁,他办了身份证。这张身份证,是父亲托了关系塞了很多钱才办好的;父亲和母亲办不了结婚证,在此之前,阿喜是一个“黑户”:既无身份证,也无学籍,户口本上,也没有任何他存在的证明。

信德后悔不迭,他后悔给阿喜办了身份证,有了身份证,他就能乘车坐船,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拍着大腿哭道:早知道,就不给他办身份证了,我为什么这么憨啊!

他整晚睡不着,心口堵得慌,脑子焦灼,乱转个不停。阿喜到底去了哪里呢?他一个人跑出去,要是遇到骗子,被坏人逼去做坏事,给警察关起来,判了刑……他脑子里走马灯得闪过一连串坏念头,越想越可怕,越想越清醒。眼看着天快亮,他眼睛肿胀又酸涩。好不容易熬到大清早,他决定到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只有守门的在,没人上班。信德就等着。待到民警上班,信德上去报案。民警问他,你儿子什么时候走失的。信德说,昨天。昨天什么时候?信德说,傍晚,天快黑那阵。民警皱着眉,敲敲笔杆,不到二十四小时呢,按规矩,还不能立案。信德母亲跟在旁边,她缠着民警,怎么不能立案啊?人跑了,你们要给我们追回来!

民警耐心地说,这样吧,我先给你们登记,说不定你儿子只是跑出去玩一趟,你们再找一找看,也许他在家等你们呢。

信德和母亲登记过,便悻悻然离开了。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信德饭也顾不上吃,又到派出所去了。

民警看到信德,露出笑来。他们登记了阿喜的相关信息:“走失”时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子,理的什么样的发型,身体有无任何突出特征。信德详细将阿喜描述了一遍,描述完,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他分明清楚地看到阿喜站在他面前,咧着嘴朝他冷冷在笑,他伸手一抓,抓到的却是一把空气。

从派出所出来,他垂着头,像被抽走了浑身的能量。

第三天一大早,他去张贴寻人启事,上面有阿喜的相片,那是他办身份证的时候拍的。隔一根电线杆,他贴一张,乡里几乎所有的电线杆都被他霸占了。信德贴寻人启事时丝毫不马虎,他一手握着一罐糨糊,胳膊底下夹着厚厚一叠纸。他抽出一张寻人启事,找个干净的地面,反过来,放上去,往上面涂糨糊,贴到电线杆上。

那时打印一张寻人启事要五角钱,信德好说歹说,打印店的人怎么也不肯给他降价。信德花了三百多块钱,印了厚厚几叠寻人启事。陈江琴跑的时候,他也没这么疯狂过。他以为亲情的厚薄,是由时日长短决定的,陈江琴跟他的时间短,痛过一阵就好了,但阿喜不同,阿喜跟了他十几年,这痛,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痊愈的。母亲帮他贴,他们在乡里忙活完,又到临镇去。风吹日晒,那些打印的寻人启事很快剥落了。信德每次经过贴满寻人启事的地方,就像叫人狠狠扎了一针,密密麻麻的针脚,将他的心扎成了蜂窝。

没几天,下了场暴雨,寻人启事全让雨水给毁了。雨水把寻人纸张冲下来,泡在水洼里,皱巴巴的。阿喜那张小脸泡在泥水中,成了一团黏糊糊的泥浆。

贴寻人启事的路走不通,信德琢磨找市里的电视台帮忙找儿子。电视台收费贵,信德咬咬牙,把登寻人广告的钱给付了。电视台的人依照信德给的信息,播了寻人启事。这一下,信德儿子“走失”的消息扩散到其他乡镇了,大凡那个时间段收看当地电视台的人,都知道了,有个叫林信德的人孩子走失了。信德在启事的下方留了名字和家里的电话号码,还写上了“必有重酬”。每次打开电视机,看到花钱登的启事,他的心就难过一次。他盯着电视上儿子的照片。电视荧幕的颗粒跳动着,他看了很久,发觉儿子的名字也模糊起来,连同他的照片,也摇晃不定。

信德被阿喜的事折腾得茶饭不思,他胡子拉碴的,人也瘦了一圈,眼眶深陷,眼底布满了血丝。母亲哭肿了眼,劝他找不到就算了,何苦把身体搞坏。

信德不肯罢休,他供阿喜吃穿,供他读书,原本指望他传宗接代赡养老人的,现在阿喜一走了之,他砸下的心血和钱财,全都泡汤了。一想到这些,他就来气。他反复回想阿喜离家的那个傍晚。天边火烧云,公路那边的泡沫厂失了火,半个镇上的人,救火的救火,围观的围观。

信德没想到,阿喜选择在这样一个傍晚出走,出走时他只收拾了几件衣物,还偷了一笔钱,连同身份证,也一并带走了。

日子过去一天又一天。信德每天都盼着,盼着有人见到阿喜,给他来电话。家里电话机一响,他比谁都警觉,他的心跳飞快,拿起话筒的手颤抖不止。可是,打来电话的人,要么提供的是无用的信息,要么就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的三个姐姐连同她们的家人,来家里给他出主意。他红着眼,看着所有人七嘴八舌,张口闭口,说话的声音乱糟糟在他耳畔飞过。他心底一片凉。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个遭人可怜和同情的对象。

他愣愣地看着门口停放的老凤凰,车把上的车铃生锈了,日头照下来,闪着暗哑的光。老凤凰是他娶陈江琴时买的,横杠的,车座很高,有个弹簧支撑的皮座,坐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好听的声音。他骑这辆老凤凰载过陈江琴,后来陈江琴跑了,他用它来载阿喜。他载阿喜去读书。阿喜喜欢坐在横杠,用他小小的手指拨弄车铃。车铃叮当叮当响起,他跟着乐呵呵傻笑。阿喜长大后,车杠容不下他了。信德还记得,他学骑车时,双手抓住车把,身子弯曲藏在横杠和斜杠构成的三角区内,一只脚踩脚踏板,另一只脚跨过去,整个人弓成虾米状。信德推着车帮阿喜保持平衡。阿喜憋足劲,身板高高低低,一双小手握紧车把,脖子伸长,圆圆的脑袋只比横杆高那么一点点。信德没想到,六七岁的阿喜这么快就掌握了诀窍,练习过几次,摔过几跤,他终于驯服了比他高大也比他粗笨得多的老凤凰。

信德看着老凤凰,仿佛也见着了阿喜;他以为阿喜只是出去玩一趟,很快就骑车归家。

大姐奉劝信德,人走了,花多少钱也要找,死了也要找。二姐冷言冷语说,早就劝过你了,别人家的孩子不值得养。三姐握着信德的手安慰说,不用担心太多,阿喜钱花完了自然就会回来了。三个姐姐各自的丈夫,儿女,站的站,坐的坐,每个人的表情都不相同,有的愁着脸,有的平静得事不关己似的。信德母亲,这个家族中辈分最高的老人,这个早年丧了偶的老寡妇,此刻正愁眉苦脸。她看着重聚到家中的儿女子孙们,感到说不出的凄恻。她的三个女儿嫁得一般,但是至少,他们的家庭都是完整的。相比之下,信德这个人,连同他的婚姻和儿子,都是残缺的,不圆满的。老人家想着想着,泪不自觉流下来。她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了个“孙子”,拉扯他长大,他却一声不吭跑了。她心底憋屈,像遭人剜掉心头肉。她对陈江琴真是又恨又恼,对阿喜也是。她觉得他们是老天派来折磨她的,她没了丈夫,接着又没了儿媳妇和孙子,他们一个个,存心要剥掉她仅剩的皮肉。

寻儿子无果,信德也无心上工,每天晃晃悠悠,钱没挣几个,加上欠了些债,他就不敢再去赌了。

乡里几个赌友碰到信德,招呼他玩几把,信德悻悻然,摆摆手,不玩了,不玩了。

有一天,信德走到巷口,听到路边修车铺的人七嘴八舌在说话。他上前听,听见有人说:老钱过身了。他不知道他们说的哪个老钱,仔细听下去,才知道,他们口中的老钱就是钱先生。他听见人说,老钱半夜心脏病发,一口气喘不过来,送到医院,已经没救了。

信德心中咯噔一下。他没想到钱先生走得这样快。印象中,年老的钱先生头发花白,脸颊和脖子的地方布满老年斑。他身上那份教书匠的气质还在。信德想到他,心底五味杂陈。他和钱先生断交很久。陈江琴刚跑了的那阵子,信德到钱先生家“讨公道”,差些把老人家活活气死。信德不知道,那时他就有心脏病了。他每次过东南亚探亲,都会带些治心脏病的药回来。在乡里,对着厝边头尾,他和老伴从来都缄口,好像患心脏病,是见不得人的丑事。

信德记得,钱先生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大学毕业后考到市里检察院当公务员;女儿嫁了个揭阳人,去了深圳那边做珠宝生意。按道理,钱先生不缺钱花,所以乡里人对他买卖越南新娘这事都不理解。后来,大家听了些碎言碎语,才恍悟,原来钱先生这对儿女,对两个老人家并不孝顺,一年难得回一次家探望二老。女儿在深圳,生意忙,少回来探亲还说得过去,但这个在市里检察院任职的儿子,这般不孝顺就说不过去了。二〇〇〇年前后,他有了车,回乡载父母到市里小住。厝边头尾交口称赞,说钱先生可以享清福了,谁知道没几天,二老就回来了。

别人问起钱先生,他倒也不忌讳了,只是叹气道,男怕入错行,更怕娶错了老婆。

这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

回忆起这些,信德弄懂了些什么。他想起来,那时钱先生乐此不疲给他介绍越南新娘,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老人家把牵红线当作消遣,也当作行善做好事。那阵子他到钱先生家理论过几次,索不到赔偿的钱,后来迫于钱先生儿子的权势,只好悻悻然打道回府。

信德从此与钱先生断了交,一旦断交,就拉不下面子去和解。

现在,他想当面跟钱先生道歉,但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时,信德指望钱先生帮他找回陈江琴。他好说歹说,钱先生铁着脸推托掉了。钱先生说,你怎么知道她跑哪里去?回越南?不可能,越南那个穷地方,回去做什么?回去了,还会给她家里人卖出来!

信德脸红脖子粗的。钱先生说,当初我和你讲要好好对她!你呢,做到没有?

信德自知理亏,却还是犟着脾气,把一双眼睁得浑圆。

陈江琴嫁过来头半年,他没少打她。到了夜里,他要行房,陈江琴穿牛仔裤,把腰带绑紧,躺在床上像条死鱼。信德爬上床,脱她衣服,她推开。信德恼火,扇了她一巴掌,两人动手扭打起来。信德边剥她衣服,边骂骂咧咧,他骂潮汕话,陈江琴听不懂,他就改口,骂“他妈的”,颠来倒去,只会这句最简单的骂人话。

陈江琴被他弄疼了,用越南话骂他。

争闹最后,往往以陈江琴的哭号告终。

头几个月,信德和陈江琴几乎天天都吵得不可开交。信德没辙,只能动粗。信德母亲眼看他们这么吵下去,觉得丢脸,他们在隔壁房间吵架,她就用被子蒙上头。听着儿媳哭一阵停一阵,她心烦,怎么也睡不着。隔天起床,她到隔壁睡房,见陈江琴搂着被子,头发散乱,身上牛仔裤还穿着,皮带也系着。老人家叹着气,退出来。她问信德,这样下去还怎么生孩子?信德不说话,他没想到陈江琴脾气会这么倔强。软的硬的他都试过了,陈江琴就是不肯从他。那段时日,有人见到信德,看他脸上淤青,故意调侃说,又“打越战”了?信德脸涨得通红,回了一句:打你妈的越战!

后来,信德终于把陈江琴给驯服了。信德原以为,如此一来,陈江琴很快就会怀孕。他越想越兴奋,行房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

谁知道几个月过去了,陈江琴的肚子,一点怀孕的迹象也没有。

母亲看陈江琴的肚子还是扁的,心生疑窦,问信德,越南姿娘是不是不会生育。

信德恼羞成怒,呵斥一声,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母亲指着信德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娶只不下蛋的鸡,有什么用?

他们没想到,没有生育能力的并非陈江琴,而是信德。在母亲催促下,他们夫妻两个到医院做检查。检查结果叫所有人大吃一惊。信德拿着检查结果,蹲在医院走廊上抱着头,恨不得把头发都揪下来。母亲缠着医生问是不是查错了。医生严肃和她说,老人家啊,这种事你觉得能开玩笑吗?母亲听完,讶异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医生的话如晴天霹雳,让她觉得是她自己遭了罪判了刑。

陈江琴,从他们的对谈和表情中得知了真相。她预感到了什么,站在医院的走廊上,她冷冷地看着信德和他母亲。

信德其实早知道,陈江琴从未把这里当成她的家。她没法在心底认同信德和他母亲。她不当信德是丈夫,也不拿家婆当家婆。

现在折腾到了这步田地,她好像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拒绝跟信德同床了。她怕了,身体是她自己的,坏掉了,没有谁能够赔偿她。

陈江琴远嫁到这个中国南方的小镇,目的其实很简单,无非是跟信德生个孩子延续他家香火。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穷,她本不该沦落到这里,也许留在越南,会嫁给一个当地的农民,或者一个做小生意的商人。她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在这个鬼地方,她没有什么相识的人。

镇子小是小,却怎么看都像个大监狱。

刚来时,她每天都哭,吃不下东西,咽不下饭。那时中国对她来说还很遥远,不成想,有天她自己会以“卖身”的方式,和这个陌生的国家发生关系。

在医院里,陈江琴的眼始终是冷的,她看着痛苦不堪的信德,忽然陷进了恐慌。信德跟他的母亲,他们的所作所为,仿佛在宣告,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不管是谁的身体有毛病,生儿育女的债,最终要由陈江琴来偿还。

让陈江琴更加痛苦的是,她无法和这里的人交流,包括信德和他母亲。陈江琴被包围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中,呼求不得,出走不得。信德的普通话差得很,有时话说急了,只好打手势。陈江琴生气了,故意装作听不懂。信德气急败坏。他和母亲,把陈江琴当成学舌的孩童,试图用各种方法让陈江琴快速掌握这里的方言。他们必须把她改造成一个地道的潮汕媳妇。他们没想过,陈江琴生来就是越南人,到死了,她骨子流的也还是越南人的血。

陈江琴想过死。在得知信德打算找个男人跟她睡之后,她羞愤得差些自杀。可她最终没敢迈出这一步。她想跑,这个念头从她踏入信德家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挥之不去。然而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人生地不熟的,她想跑也没处去。如果给抓回来,免不了遭一顿毒打。挣扎很久,她说服自己,只有完成生儿育女的责任,才能攒到逃跑的筹码。

那天,当那个粗壮男人爬上她的床时,她身体颤个不停,泪止不住淌下来。她闻到他身上的体味,不敢看他的脸。自始至终,她的双眼紧闭,任凭那条贪婪的野狗在她身上蹭上蹭下。

她哭着让他做完该做的事,像头献祭的羔羊。

那个男人走后,她下身赤裸着,抱紧一床被子,蜷缩在一角,连哭都没有声响。

信德迟迟不敢走进来看她。经过这件事,作为一家之主的他,彻底失去了掌控自己人生的资格。男人走进房间,爬上陈江琴的床时,信德待在门外,觉得周遭忽的冷下来,他被泡在冰凉的水缸中。他想起在医院的情景,越想越难受,只好蹲坐下来,默默地掉泪。

现在几年过去了,陈江琴挣脱了那根束缚她的缰绳,跑开了。

信德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他耳边响起钱先生老伴的质问:你把我们当作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她的婆家!丢了人,你自己找回来。

信德从那个久远而沉痛的梦中醒了过来。

钱先生殁了,信德觉得,天地轰的一声,塌了,他和陈江琴最后的一丝联系也因此断了。阿喜离家出走后,信德晚上做噩梦,看到阿喜只身乘坐一艘轮船,轮船沿着黑黢黢的大河开过去。阿喜站在甲板上呼喊着什么,风呼呼吹过来,信德模模糊糊听见他喊的是陈江琴的名字。梦里信德的意识还很清醒,他明白阿喜并不知道他母亲叫什么。“陈江琴”,连同她的人,在逃走的那天就已经死去。阿喜呼唤的只是一只魂灵,一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魂灵。信德试图将阿喜从甲板上拖下来,倏忽间,他听到轰隆的巨响,两岸山石滚落下来,他的身体随之剧烈晃动。大河起了风浪,高高的,势不可挡。轮船身上的铁片和零部件给浪花掀翻了,很快,更大的浪花打过来,船倾覆了,沉到水底,阿喜的身影在眼前晃了晃,不见了。

钱先生出殡那天下了细雨,乡里亲戚朋友来送行。信德没脸到钱先生家,只得远远跟在送葬队伍后头。钱先生的老伴一边哭一边走,儿子和女儿、孙子外孙也在哭。信德看到他们穿着孝衣,抬棺木的人脚步迟缓。他们一路往公路那边走过去,过了公路,就是山上了。镇上的人,男女老少,死了都葬在同一个地方。公路上过往的车,停下来给送葬的让路。信德立定了,不敢朝前走,他伫立在路边,看着他们越走越远,雨飘落下来,打湿了信德的头发,他的眼睛也湿了。他看着弯弯曲曲的队伍在山上走,斜过去,然后没入一片草丛中。他想到了自己,他老了之后也要葬到山上,可是,那个时候谁来送终呢?

那天信德受了风寒,回到家身子发抖,嘴唇哆嗦不止。母亲看他脸色不好,就给他煮了一碗姜汤,他喝完,浑身内外发热,额头冒汗。可是姜汤再暖,也抵挡不住风寒。他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四肢乏力。此时正是暮春时节,雨过天晴,窗外铺满了明晃晃的日照,信德待在屋里如坠冰窟。母亲拿来一床厚厚的棉被给他盖上。他口干,喉咙烧,喝过一杯又一杯热水,止不住,膀胱发胀,爬起来解手,脚也站不稳了。他的身体向来没什么大毛病,不信小小的风寒能拿他怎么办。

然而重新躺回床上时,他感到盖在身上的不是棉被,而是坟堆那又厚又湿的土。

眼看着烧不退,母亲请了医师过来,医生把过脉,打了针,让老人家和他回药铺去开了药。这样熬过一晚,信德才渐渐从昏睡中缓过神来。

信德老人现在还能想起来,阿喜出走后,他是怎样一步步被生活逼到了墙角。中间有几年的时间,有人劝他再找一个,凑合着过日子。母亲也劝他说,要不就随便找一个吧。可是信德哪里肯听呢?他没有生育能力,再找一个女人,只怕又重蹈覆辙,他耗不起,也被折腾怕了。这之后,他熬过了一段苦日子,阿喜出走留下的后遗症,也逐渐被日常的琐碎给压下去。只要不去想,信德就不会感到那阵切肤的痛。人其实都是些自欺的动物啊,信德找过很多地方,也花了不少钱,但无济于事,阿喜像坠入海底的石子,再也寻不着踪迹。有时他做梦,梦见阿喜站在床边,咧着嘴对他笑。信德辨不清阿喜为什么要笑,再睁开眼看,阿喜的笑透着一丝冷意。信德害怕这种带着冷的笑,像蘸了毒药的箭,直直插进胸口,扎在了心脏。等他从梦中醒来,额头汗涔涔的,他条件反射地去摸胸口,摸到了一阵扑通狂乱的心跳。

他隐隐觉得,有朝一日,阿喜会回来报复他。阿喜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遭受这些罪的,他是无辜的,信德想,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不单把阿喜带到了世上,还害得他离家出走。他不知道阿喜去了什么地方,遭遇了什么事,有没有被人欺负。这些担忧一天天的,压迫着他的神经,使他每回想起阿喜来,都像揭开了旧伤疤,血淋淋的,怪吓人。

母亲越发老迈了,而信德自己,虽然才五十出头,但是头发脱落不少,皱纹,也是一抓一大把,加之常年喝茶,他的牙齿发黄,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上好几岁。

信德慌了。他从未感到岁月的爪牙如此尖利。他琢磨着怎样才能补好心口那个凿开的洞。

有天,他在厂里和工友聊起来,工友建议他,干脆认个干儿子吧,或者过继一个来养。工友的建议正中信德下怀,他一直有这个念头。他动心了,又不知上哪里去认个儿子。再说了,他一把年纪了,无钱无势的,谁甘心情愿送个孩子给他养?

信德回到家,忍不住把这些想法和母亲说了。

母亲揉一揉浑浊的眼说,你要想清楚啊,要是再出个什么事,我……

信德说,你老人家别想太多,我就随口讲一讲,你别往心里去。

母亲知道信德心底苦。老婆孩子都走了,剩下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嫁出去的三个女儿,还有她们生下的孩子,和老人家并不亲近。一年到头,家中总是冷冷清清的,老人家看着也难受。阿喜在家时还好,家里有人气,算热闹。阿喜这个孩子没其他缺点,就是内向,不大爱说话。阿喜不是信德生的,但时日长久,老人家再怎么不喜欢,也渐渐的将阿喜当作亲孙子看待。龙眼荔枝上市,再贵也舍得买给阿喜吃;阿喜想要什么玩具,老人家出私房钱给他买。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除开这些,阿喜的生活不比其他人差。他没有兄弟姐妹,所有的好处都归他。老人家原以为,这样就足够了。有一点,她始终看不透,阿喜的心是空的,往里头倾倒再多的情感,也会漏掉。她老人家拉扯阿喜长大的这十几年间,把屎把尿,当爹又当妈,虽然难免发脾气,对阿喜打打骂骂,可毕竟为了他好啊!后来,真的如她那时候说的,别人家的鸟,迟早要飞的。阿喜重蹈了他母亲覆辙,六亲不认,甩甩手,跑得连个影子也无处寻。

要不,去算个命吧,人无法决断的,就由老天来定。

信德点了点头,很晚了,明天再去吧。

隔天,他骑着那辆老凤凰,载母亲去找乡里的龟伯算命。

龟伯之所以叫龟伯,是因为他驼背,背部鼓起一只锥形的驼峰。他七十几岁,自年轻起就喜好翻看卜卦算命之类的书,钻研久了,偶有心得,就给厝边头尾算,合时日,择吉辰,拿捏得很准。后来名声渐渐传开,四乡八里的人,也来找他。他常年下地耕种,并不以占卦算命为生。儿女成家立业后,他年纪大,不种田了,闲下来就给人算命,也算老有所托。

信德和母亲到龟伯家时,龟伯正托着一只大碗在喝粥。看到客人来,他抬眼点了点头,不疾不徐,慢悠悠把粥喝完,抽了张纸巾擦干净嘴,再叼一根牙签,这才坐下来,招呼信德母子俩。

龟伯开口道,这次问个什么啊。

信德母亲于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一遍。

龟伯对信德家的事早有耳闻,他没想到,跑了老婆,又不见了儿子,信德不死心,还想再认个儿子。

信德母亲客客气气讲,先生啊,你来算一算,看看有什么指示。

龟伯眯缝着眼,问信德要了时辰八字。

信德报完,龟伯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手搁在膝盖上,指头有节奏地敲起来。

信德和母亲对视了一眼。厝内的白炽灯偏暗,信德环视过去,家里摆的红木家具有些年头了,漆面色泽黯淡。客厅北面墙挂了幅猛虎下山图,东边墙角摆了只陶瓷花瓶,插一丛假桃花。龟伯坐着红木太师椅,背往后靠,头微微前倾。片刻之后,他睁开了眼,气定神闲地说:后生人啊,命里轻薄,要找一个八字重一点的,才合得来。

信德听了,皱了皱眉。龟伯这番话,到底是鼓励他,还是奉劝他?

倒是母亲更醒目,她问龟伯,阿先生啊,这个干儿子,要上哪里去找?

龟伯摇头晃脑的,沉吟片刻说,不好讲,要耐心等。

信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觉得龟伯这句,讲了等于白讲。他也不再问什么,只想着快些算完,回家算了。

离开前,母亲恭敬地递了只红包给龟伯,龟伯收下,揣在衣袋里,露出浅浅的笑,送母子俩出门。临走前,龟伯拉住信德手,他个子比信德矮不少,手劲倒是很大。

龟伯说,听阿伯一句话,万事要细心啊。

信德诧异极了,他没想到龟伯会对他说这些,他两片薄薄的嘴唇张了张,挤出一句:嗯,我知。

回家路上,信德耿耿于怀,龟伯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呢,万事细心?他神神道道的,故意不点破,要信德自己参悟。信德问母亲,龟伯是要我找个儿子,还是劝我不要找?母亲说,依我看啊,找是要找,就是应该谨慎。信德没再说什么。龟伯的话可信也可不信,再说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个儿子?恐怕这比把阿喜找回家还要难。

信德也没太把龟伯的话放心上,日子照旧,他每日都到厂里上班,搬货,打扫卫生,到月拿了工资,抽四五百块给母亲作生活费,其他的,归他自己花销。他闲来无事,渐渐染上了喝酒的惯习,起初只是小酌,配点花生米,饭后当消遣,后来他有了一个酒友,不用再一个人喝闷酒了。

酒友是街上开游戏厅的阿城。有了酒友,信德喝的量也逐渐多起来。他们喝啤酒,也喝白酒。信德不抽烟,不过每个月花在酒上的钱,日积月累,也不少了。酒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啊,母亲没少劝诫他。信德说,你老人家管好你自己就好。每次喝多,信德都会打开录音机,听潮剧唱段,一边听一边扯开嗓子跟唱,咿咿呀呀,荒腔走板的。阿城酒量比信德好,信德唱潮剧,他也跟着哼。信德哼着哼着,就哼成了哭腔,稀里糊涂,开始大吐苦水:城啊,我真羡慕你,有老婆有孥仔,日子过得潇潇洒洒,不像我,我命苦啊,老父走得早,到死了我也没见伊一面,现在我半只脚踏入棺材,没个老婆也没个孩子……

阿城其实最怕信德跟他发牢骚,颠来倒去,讲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都能背下来了。阿城斟满酒,呷一小口,接着仰脖干掉,极为享受地咂巴着厚厚的嘴唇。信德兄啊,你千万莫这么想,你看你现在多自由啊,无牵无挂,老婆孩子嘛,走了就走,你年纪也不大,要不然就再认个干儿子?以后老了啊,也有人善后。

阿城的话戳了信德的软肋。信德想起他庸庸碌碌活了这么长时间,该抓住的都丢了,现在无处拾掇,心啊,就像破开了洞的布匹,风一吹,呼啦呼啦响个不停。他抬手抹了抹眼角,也倒满一杯,三两口喝完,叹气道,我也想啊,你说怎么办,你给我找一个,啊?信德满脸的悲戚。阿城拍拍他肩头,你不要难过啊,总有办法的,我帮你打听打听,有什么情况告诉你。

阿城和信德做了几十年邻居,他看着信德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信德遭遇的变故,他看在眼里,很是同情。跟厝边头尾的态度不同,他并不排斥跟信德做朋友。阿喜出走那阵子,他还帮忙找过,他清楚得很,信德的苦,跟中年丧子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中年丧子还要惨痛。

这件事过后不久,有一天,阿城拎着一瓶竹叶青上门来。

一进门,他对信德说,我给说件好事。

信德和他母亲正着吃晚饭,见到阿城一脸欣喜的样子,忙问,什么好事?

阿城放下那瓶竹叶青,笑着说,我给你物色了一个干儿子!

他们母子俩以为阿城在开玩笑,但看阿城的样子,他说话的口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阿城拧开竹叶青的瓶盖,倒了杯酒,慢悠悠地说起来。

他讲饶平龙眼城乡下有他一户远方亲戚,家里很穷,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结婚了,大女儿高中没读完,出来打工,二女儿和二儿子还在读初中,最小的儿子才七岁。阿城要喊这个亲戚表哥,两人年轻时有过交往,感情不错。表哥年纪和信德相近,今年热月去收龙眼,他从龙眼树上一脚踩空,头磕到石块,脑浆溢出来,送到医院,救不活,死了。家里失去了最主要的劳动力,天都塌了。他老婆本来身体不好,丈夫一死,她把双目哭肿了,身体也哭坏了。阿城表哥平时最疼他小儿子,原指望他好好读书,以后读大学。父亲一死,小儿子就跟叛变了那般,哭啊闹啊,死活不肯再去读书。家人好话说了一箩筐,他怎么也不听劝,有一次还差点跑丢了,母亲吓得晕死过去。这事传到阿城老母亲耳朵里。老母亲和阿城说了,两人合计,想把孩子接来暂住一阵时日。阿城跟表嫂讲了,表嫂没什么主见,她问小儿子,小儿子点点头。这事阿城需得请示老婆,她死活不答应,两公婆为此吵起来。阿城这头已答应过表嫂,现在夹在母亲跟老婆中间,进不是退也不是,万般无奈,他想到信德,心想,或许孩子来,可以先住信德家。这样,既能调和自家矛盾,也能帮表嫂一个忙,照顾侄子。

信德听完,问母亲怎么看。

老人家边收拾碗筷,边招呼阿城先坐。这个事啊,要慢慢参详。阿城说,婶啊,我看可以这么做,你们和我侄子要是相处得好,干脆就让信德认做干儿子。老人家听了,甩甩湿漉漉的手,拿抹布擦了擦说,你们先喝酒哩,我出去买点东西。母亲一走,阿城压低声音问信德,阿婶是什么意思,答应还是不答应?信德把之前找龟伯算命那一节讲给阿城听。阿城听了,眉头微皱,很快又舒展开来,他给信德倒酒,边倒边说,阿德啊,你听我讲,我考虑了很久,以我们的交情,这个忙你应该帮,龟伯是叫你谨慎,但没阻止你做好事啊,这是好事,你说对不对?

信德有所触动,便问阿城侄子叫什么。阿城说,伊家人姓杨,我侄子叫杨川,小名阿川。信德问他多高,性格怎样。阿城细细描述一番。信德听完,满意点点头。阿城说,我侄子说起来和阿喜还有几分像!信德很久没听别人提阿喜的名字了,一听阿城讲起来,他就止不住红了眼眶。阿城怕他老调重弹,又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拿出来讲,便倒了竹叶青,劝信德喝酒。信德喝高了,眼神飘忽,搁下酒杯,忽的又扯开嗓子唱起来。这次他唱的是《玉堂春》:“王金龙命中不幸,长街求乞凄惨重重……”信德声细细,唱得像猫哭,唱完了“重重”,又倒回唱“命中不幸”。阿城怕他再唱下去真的要哭起来,便劝慰信德说,我看就这么定了吧,明早我开摩托载你去龙眼城,接我侄子来。

很多年过去了,直到阿川吊死在破庙,信德还是能清楚地记起来,当时接阿川来家里的情景。第一次见阿川时,他穿了双人字拖,校裤洗得发白,膝盖的地方破了个小洞;他倚在门槛,头发短得紧贴着头皮,双眼圆圆的,直愣愣看着来到家里的两个客人。几年前,阿川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带他到阿城家做客。阿川隐约记得,阿城家开了游戏厅,那时阿城家盖的是石棉瓦屋顶,很简陋,他们一家人吃住都在那里。阿城抱起阿川,放他到高凳上。阿川盯着发光闪烁的电子屏幕,嘻嘻笑起来。一晃几年过去,阿川长高了些,却没了往日的纯真可爱。

龙眼城是饶平黄冈镇下辖的一个村,有段路破烂不堪,信德坐在摩托上,颠得屁股痛。阿城好多年没来过龙眼城,半路停下来问人,才寻到阿川家。见阿川第一眼,信德就觉得这个孩子不太一样,他看人的眼神,脸上的表情,都叫人心疼。他们两个和阿川母亲寒暄,阿川母亲留他们下来吃饭。到了饭点,上学的二女儿和二儿子回来了,家里的饭桌围坐了六个人。阿川捧起碗,夹了几筷子竹笋和猪肉,到里间去吃。阿川母亲面露尴尬说,自从伊阿爸出事,伊就这样,不爱坐一桌吃饭。阿城扒了口饭,鼓着腮帮子说,这样不好啊,不礼貌。信德安慰说,没什么,孥仔还小,有点情绪也正常。阿川母亲说,你看伊阿兄阿姐,哪里像伊?都老老实实,该吃饭吃饭,该读书读书……说完她回过头看看阿川,他捧着碗,故意把脸别过去对着墙壁,发出很大的咂巴声。

信德看到阿川,想起父亲被大水冲走的那年,他跟阿川约莫一样大。父亲的尸首冲到大海,乡里修堤坝的人打捞不到,想派渔船下海,但风浪太大,渔船根本开不出去。撒了渔网,也捞不到。因为修堤坝,乡里的男人没少受伤的,被大水冲走的,却只有信德父亲一个。他成了修堤补坝的烈士。政府给信德家送来一面锦旗和象征性的一点慰问金。那时信德还小,他对“死亡”并没有什么概念,他只知道,父亲没了,家里再也没有他的身影了。好多次从梦中醒来,信德会习惯性看一看屋子,他产生幻听,听见父亲还在家里,起身穿衣服,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来走去。后来信德渐渐长大了,就再也没有过这种幻听了。那面锦旗在客厅挂了很久,直到布满了灰尘,才被母亲收起来。他们家只拿到一年的慰问金,政府没有任何交代,把后续的补偿费停掉了。信德母亲三番四次找领导反映,领导推过来推过去,闹过几次,无果,也就不了了之了。

出事后,风浪稍停歇了,海边的人帮忙搜寻信德父亲的尸体。然而什么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许沉到海底,也许被鱼啃光。总之,现在后山上信德父亲那口坟墓是空的。族人帮忙购了一副棺材,信德母亲拿了些丈夫生前穿的衣物,做了一口简陋的衣冠冢。现在每到清明节,信德一家除了到山上扫墓,也会到父亲当年出事的海堤边烧钱纸。三个姐姐出嫁,有了各自的家庭,母亲年迈,走不动,扫墓的责任自然归到信德身上。他骑着那辆老凤凰,装满祭祀用品的春盛用绳子固定在车后座,要骑个把钟头才到。经过那年的抗洪抢险,堤坝筑得很高,海水再也不可能冲过来了。信德从小到大,看着同一片海,海是老样子,他自己却一年年地老去。海风大,吹得他双目酸涩流泪。他把祭拜用的水果、馒头和卤鹅盛在盘子,摆好,往地上插了蜡烛和香。纸钱烧到一半,大风吹来,信德抬头看着那些在半空飘旋的灰烬。日头毒辣,照得他不得不眯缝起眼。他也不知道这几十年来,父亲有没有收到家人烧的香钱烛纸,要是收到了,在茫茫海底,他应该会宽心吧。

吃过饭,阿川母亲冲茶招待客人。阿川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偶尔抬起头来,迅速看信德和阿城一眼,就自顾自玩了。阿城说,川啊,叔跟你参详件事,你到我们那边耍几天,包你吃住,还有电子游戏打,去不去?阿川聋了似的,也不回应。母亲看不下去,揪住阿川耳朵,他疼得呀呀叫起来,甩手拍掉。母亲呵斥他,大人跟你讲话,你耳朵塞啦?信德怕他们吵起来,就走过来,摸摸阿川的头。川啊,你听话,莫整日气你妈,你到时先住我家,有吃有穿,要什么都有。信德这番话吸引了阿川的注意,他眨着一双大眼,可以买四驱车吗?信德点点头,可以啊,你喜欢,我就买。

他们半哄半劝,成功说动了阿川。阿川不知道这一去,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哥哥姐姐上学去了,没能等到跟阿川告别。阿川母亲帮他收拾了几件衣物,塞进手提袋。出门时阿川显然很开心,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母亲捧住他的脸,吩咐他到了那边要好好听话,莫惹大人生气。阿川点点头,他看到停在门外的铃木摩托,日头照在它的油箱那里,闪着红色的灼目的光。母亲哽咽着,她实在是不得已啊,家族没人肯相帮扶。阿城出的主意,无疑缓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哽咽着说,阿川就托给你们了,等家里事料理完,我过去看伊。信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阿城接过手提袋,拍了拍说,嫂啊,你放心呐,我们保证照顾好阿川!

阿川母亲送他们出了村口。摩托车骑出很远,她还立在村口,日头那么大,她越来越小。阿川骑在油箱上,手抓住车把,腰猫得低低的,没有回过头,哪怕看一眼。信德坐在最后,手抓住车后座的钢条,手提袋搁在大腿上。一路扬起灰尘。信德听见阿川问这个问那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阿城和他的说话声被风卷走。信德想,长在这个穷地方,真的应该换个环境。他想着阿川到他家,母亲也会欢喜的。到了这个地步,有总比没有好,更何况,阿川看起来很机灵,今后好好教育,肯定会有出息的。

阿川到信德家,看什么都觉得心适。信德家房子虽不大,但比起阿川家,要好很多。阿川家是平房,楼上盖了一间阁间,一楼分里间和外间。进门右手边是间小小的厕所,厕所挨着砖头砌的灶台,墙面熏得黑黑的。大哥没成家之前,阿川和二哥,他们三兄弟睡在里间;父亲独自睡外间,一扇木板铺下来,垫在隔开里外间的门槛上,就是他的睡床。而姐姐们和母亲,则睡在楼上阁间。夏天热得受不了,才搬至一楼,布帘隔开,铺上席子,和三个兄弟划清界限。大哥后来结婚了(入赘邻镇一户人家),大姐外出打工,屋子空间才稍宽起来。

现在阿川有了一间睡房。信德母亲买来新枕头,看他穿的那么旧,又带他到市场买新衣服。阿城看到阿川很喜欢这个“新家”,大大放宽了心。三天两头,便过来看阿川。阿川开始时不怎么外出,后来和厝边头尾的人混熟了,就四处蹿。他最喜欢去的,是阿城家。那里每天热闹,过来打游戏机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阿川看别人打游戏,无师自通,阿城拿游戏币给他,他一个币就可以打通关。

在信德家住得舒坦,有吃有穿,阿川早就将龙眼城忘得一干二净了。

收养阿川这件事,起初信德对三个姐姐守口如瓶。她们三个虽然出嫁了,却并不闲着,一听说信德认了个干儿子,就都约好了,一齐回娘家来看他。

信德教阿川叫三位姑姑,阿川一一叫过。三个姑姑都夸阿川长得精神,又聪明,吃过一顿饭,临走前,她们给阿川包红包,叮嘱他要好好听话。阿川从没收过这么大的红包,捏在手里,高兴得眼都眯了起来。

这样过了大半个月,阿川渐渐熟悉了这边的生活。有一天,阿川母亲坐大巴来看阿川,见了面,母亲问阿川想不想家,阿川摇摇头说,我不回家了,我以后住这里。

信德母亲过来握住她手说,嫂啊,你放心把阿川交给我们,你看伊过来这边,食得肥肥白白的,信德认他做契仔,是缘分啊。

阿川母亲看着儿子,一脸的酸楚。情况和她想象的如此不同,她对信德母亲说,我也是无办法啊,家里经济困难……说着,她就唉声叹气起来。信德母亲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她请阿川母亲先坐,转身进到房间包了只红包,拿出来塞到阿川母亲手中。阿川母亲推托道,阿姆啊,我怎么好意思收这个?信德母亲说,我们母子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家里有困难,尽管开口,免客气!

阿川母亲推脱几次,收下红包,小心地放进裤袋。

中午,信德母子、阿川母子还有阿城一家吃了顿饭。

饭是在阿城家吃的,三个女人合力做了一桌菜,满满当当的,汤是茶树菇炖乌鸡,菜呢,有荷兰豆炒鱿鱼、酸菜猪肝和鸡蛋饺包肉。阿川母亲带了早上刚挖的竹笋来,特地做了盘香菇竹笋焖鸭肉。孩子们早就饿坏了,看到丰盛的一桌菜,口水都要馋出来。阿川和母亲坐一起,对过是阿城夫妻和他一对儿女,信德和他母亲挨着阿川坐。热热闹闹,小孩子喝饮料,大人喝啤酒。阿川扒了几口饭,就钻到桌子底下了,撞得饭桌晃了晃。阿川母亲弯下腰把他揪出来,瞪了他一眼,他这才老实了。

阿川母亲几杯酒落肚,眼眶红红的,看着阿川,忍不住哭了。阿城老婆递纸巾给她,嫂啊,莫哭莫哭,要开心啦。信德母亲顺一顺她的背,也安慰道,在孥仔面前,莫这样哭。两个男人搁下酒杯,看着她们。信德摸一摸阿川的头,他理解阿川母亲这种感受,谁人不想孩子留在身边呢!他说,嫂啊,反正离得不远,你有时间就来看阿川。阿川母亲抹了抹眼角,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莫意思,我敬你们一杯。说着,她给自己倒满,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酒杯碰到一起,声音脆亮。阿川说,我也要喝。母亲说,孥仔人莫食酒呐。没想到阿川一把抢过来,咕噜咕噜喝完,学着大人的样子把酒杯倒扣到餐桌。大家看他这样,都笑起来。

秋天的时候,阿川到乡里小学读书了。这一年的春节,信德买了些特产,带阿川搭车到龙眼城给他家人拜年。大半年没回来,阿川并没有表现得多兴奋,他俨然和兄弟姐妹们有了些区别。他穿件新的连帽衣,脚上蹬了运动鞋,怀里抱着四驱车。信德给阿川母亲送了茶、一袋猪肉脯和猪肉粽,阿川母亲给他换了对大柑。

吃过饭,阿川母亲问他,川啊,耍几天再走吧。阿川摇摇头。信德说,难得回来,听你妈的,住几日,我再过来接你。阿川撇撇嘴说,我想回去。阿川母亲于是好言劝几句。阿川低下头,憋红了脸,嚷着要走。母亲一下子来气了,质问道,你还认不认这个家,啊?阿川没见过母亲这么凶,他瞪圆双眼,和母亲对视着。我就不喜欢这个家,我以后也不来了!阿川母亲气得身子发抖,她抬手,甩给阿川一只耳光。“啪”的一声,阿川那张小脸上出现了红红的手印。他的泪掉下来,却始终没有哭出声。信德吓坏了,赶忙拉住阿川母亲。嫂啊,不要跟孥仔计较,阿川想回去,就让伊跟我回吧……阿川母亲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叹气说,唉,伊真奇怪,在家我说什么都反着来,现在到你那边就这么听话。信德把阿川搂在怀里,摸着他被母亲扇了巴掌的脸。信德说,阿嫂你不知,毕竟环境不同,我肯定好好教育伊,叫伊读好书,以后孝敬你。

阿川小小的身体像是蓄满了仇恨,快要炸裂开,他捏紧了手中的四驱车,泪珠大颗大颗的,落到信德手臂上。

春节过后不久,阿川母亲来看阿川。自阿川过来,她隔不久就会来看阿川。每次她来,信德母亲都会拿点特产给她,开始时她还推来推去的,后来就自然地接受了。信德和他母亲打好了算盘。他们知道,阿川家里经济困难,他母亲一个人,要操持这个家并不容易。信德喜欢阿川,他母亲也喜欢阿川,他们都极力想把阿川留在身边。虽说他们家经济不怎么宽裕,但好歹这些年,信德打工,多多少少也攒下一些钱来。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他明白这个道理。阿川母亲后来又陆陆续续来过很多次,信德像放长线钓大鱼,每次给她一点好处一点甜头。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场交易。一些话也不需要捅破,阿川母亲得了好处,也知道,信德他们确实对阿川不错,一来二去,也就放心把孩子留在信德家了。

自此,阿川住在信德家了,名义上成了信德的干儿子。

厝边头尾知道信德有了个干儿子,替他感到高兴。后来相处久了,他们才知道,信德认的这个干儿子,并不是什么好货。

阿川好动,经常四处串门,见别人家有好吃的,就赖着不走,直到吃到东西,满足了,才大摇大摆走回家。厝边头尾有不少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阿川和他们耍玻璃珠。他们在地上用粉笔画个圈,每个人派出相同数目的玻璃珠,拉开两三步的距离,扔自己手中的玻璃珠,比赛看谁能把粉笔圈里的珠子砸出来,砸得多的人获胜。

阿川赢了,得意洋洋,输了呢,不肯让人走,一定要玩下去,直到他赢为止。

他爱耍小聪明,还作弊,和他一起耍的人不乐意了,就吵起来。阿川力气大,跑得也快,经常把对方撂倒就拔腿一溜烟跑了。被阿川欺负的孩子回去告状,家长上信德家来投诉。

信德老母亲偏袒阿川,拒不接受别人的投诉,她认定阿川不会打人,肯定是别人家孩子动手在先,恶人先告状。老人家的盲目护短,气得邻居怨声载道;有时是信德在家,接到别人投诉,他找阿川当面来对质,阿川狡猾,会装可怜。信德好言和上门的邻居讲,孥仔作一处耍,有点冲突矛盾很正常,我和阿川讲一讲,他以后不敢的。

邻居说,孥仔莫太纵容,长大了不得了!

信德点点头,客客气气送他们出门。

后来,邻居孩子都不愿意跟阿川玩了,没人陪他,他就偷拿信德的钱,买零食和玩具“贿赂”别人,甚至“请”他们到阿城的游戏厅打游戏。有些孩子贪小便宜,知道和阿川交朋友有好处拿,便乐意围在他身边。阿川自此,当起了头领。每天背只书包晃到学校,不好好听讲,成绩一落千丈,作业也不好好做,要么抄别人的,要么威逼利诱别人帮他完成。

三天两头,阿川就会遭老师批评,几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拿阿川没办法。信德因此,没少往学校跑。阿川情况特殊,母亲不在这边,偶尔阿城接到消息,做为半个“监护人”,就得负起责任来。他没想到,阿川竟然出落成这副样子。信德在厂里不能请假,阿城就要替他跑一趟,到学校低声下气跟班主任道歉,说他作为表叔,会好好教育阿川。

学校的同学都听说了,阿川是个“姿娘相”的干儿子。他们认定信德这样的人是怪人,阿川也是,他们对怪人敬而远之。信德到学校代阿川接受批评,他一把年纪了,说话声音细,还拿腔拿调的,气急了手叉起腰,伸出手指头骂阿川,孩子们看到他这样,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阿川恶狠狠地瞪着那些耻笑信德的人,他仿佛受了侮辱,回家闹脾气,命令信德以后再也不准到学校丢他的脸。

信德愣在那里,气得心肝颤痛。他没想到阿川和阿喜一个样。从前阿喜在家,也会因为这些事而觉得丢脸。他刚懂事那阵子,知道什么是羞耻了,更是如此,恨不得和信德这个怪胎父亲划清界限。想到这里,信德无力再说什么,他的心被阿川捅出了一个洞。

在学校里,同学们越是疏远阿川,阿川越要显示他的蛮横和特立独行。大家对他,又讨厌,又敢怒不敢言。阿川眼里只有他自己,他的喜恶,他从不想着去讨好别人,别人怎么对他,他就变本加厉怎么对别人。在家里,他利用信德宠溺他这点而得寸进尺。反正也不会挨打,顶多遭顿臭骂。闹了事,信德批评阿川,阿川顶回去,威胁着要收拾东西,回龙眼城。

你也不是我爸,我想走就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管不着。

好啊,那你走,你看返去龙眼城,有这种好日子过吗?

信德老母亲向来都护着阿川。看到他们吵起来,老人家就碎碎念不停。她怕阿川重蹈覆辙,信德也怕,怕阿川像多年前的阿喜那样,一走了之。于是,他只好放低语气哄阿川,阿川要什么,都尽量满足他。如此恶性循环,阿川的脾气越来越臭,也越来越好吃懒做了。

阿川读五年级,有次为了教训班上他看不惯的同学,用打火机,烧红了钢笔盖,去戳这位同学的手臂。钢笔盖烧得通红,戳着白白嫩嫩的肉,硬生生烙出一道疤。校方认定这是起恶性的欺凌事件。阿川被处分,并记了大过。

信德和阿城都吓坏了。他们赔了医药费,向被欺负的那个同学家人赔礼道歉。

回到家,信德发飙了,拿起藤条,把阿川打得鬼哭狼嚎。

挨了打骂,阿川跑去阿城家躲起来。他在阿城家躲着不出来,有吃有穿,懒得回去。信德搁不下面子来劝阿川回家,阿川不回家,也不去上学。最后,信德老母亲过来找阿川。老人家年纪大了,走路颤巍巍。她到阿城家是,看到阿川跷起二郎腿,坐在办公桌后面帮阿城收钱。阿川大声打招呼,阿嫲,来了啊?

老人家挨过去,劝他回家。

阿川摇摇头,我不回。阿城被阿川折腾怕了,阿川在他家里吃住了几天,受尽了阿城老婆的冷眼。阿城又不敢堂而皇之撵阿川走。见到老人家上门来,他便劝说道,川啊,听你阿嫲的话,快返去吧。

阿川嘻嘻笑起来,眉头一挑,好啊,那你给我钱。说着,他伸出手来,阿城没想到,这个阿川动了歪脑筋,把他当成了钱庄。阿城为了赶紧把瘟神请走,免得和老婆闹脾气,只得打开抽屉,抽了张一百块塞给阿川。

阿川得了钱,眉飞色舞,也不等老人家,甩着手大踏步离开了。

那些钱,无非被他用来买烟抽。

阿城和信德都对管教不好阿川而苦恼不已。他们喝酒时,信德向他哭诉,你说阿川这么聪明的人,要是愿意放点心思来读书,不比别人差啊。阿城说,无人生来就会做坏事,老鼠也不是出娘胎就会偷东西啊。信德说,那要怎么办,送他去龙眼城?

阿城叹气说,阿川来这么久了,不会走的。

阿城想起来,他把阿川的事告知他母亲,原指望她能发挥母亲的权威教育一下阿川。谁知道,不过几年的工夫,阿川母亲变了个人似的,不仅推脱掉,还抱怨阿城没能尽到责任。当初你们硬把阿川接过去,我去看伊,你们还劝我今后莫再来,现在他惹了麻烦,你们只会抱怨,怎么了,想反悔啊?

阿城气得骂起来,愤怒地挂断电话。经过这次冲突,两家人渐行渐远。阿城后悔了,他隐隐觉得,阿川这个孩子,是抛到他们中间的一枚定时炸弹,指不定哪一天爆炸了,伤及无辜。他在乡里开游戏厅这么多年,没少见到打架斗殴的。他怕阿川今后也走上这条不归路。然而他平时这么纵容阿川,不也得对他的“变坏”负起责任吗?

阿城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信德听。几杯酒落肚,阿城喝得脸红红,吐着酒气对信德说,信德兄,不是我多嘴,我觉得我害了你,也害了自己,老话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阿川这个孥仔,改不了咯,只会越来越坏。信德听得脸都绿了,你乱讲,我们要慢慢教育,不能来硬的,我养伊长大,我知道怎么让伊变好!

阿城的眼底布满血丝,恨不得添上一句,我是为你好,怕阿川最后跟阿喜一样!然而话到喉头,还是硬生生咽下去了。说到底,阿川和阿喜毕竟不一样:一个离家出走,一个,指不定会干出些杀人放火的事来。

现在,信德老人想起阿川来,总会想起他那些劣迹。他不明白,一个孩子,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变坏”的?他费尽心思想把阿川调教好,可不管怎么努力怎么好言相劝,阿川就是不听。“坏”的种子落在他心里,一天天结出了果子。

读到初中的时候,阿川结交了隔壁乡的一群歹仔。他们成了学校领导和老师的眼中钉。这帮人不爱读书,蓄长发,刘海遮住半只眼。有的头发染了乱七八糟的颜色。学校的教导主任拿起剪刀,剪掉其中一个学生的头发。谁知当晚,他家的窗玻璃就被打破了,摩托车胎,也给人扎漏了气。由于没有证据,他不能把这群学生怎样,只好把这口恶气咽下去,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捣乱课堂秩序,他们来不来学校,也不管了。

信德想起来,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十七岁,小的也不过十四五岁,一个个天生反骨,无视法纪,连校裤也要改成窄脚的,信德问过阿川,为什么要这么穿,阿川斜着嘴角说,这样更帅啊。

信德没想到,阿川成了他们的头领。长到十五岁,阿川的个子蹿得老高,信德和他说话,都要仰起头了。阿川打架狠,手段凶残,渐渐就有了威名,在学校站住了脚跟,学校内外的人都不敢招惹他。那时候,他们白天在学校闹,到了晚上,就成群结队,骑摩托在乡里四处蹿。哪里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无处不在:吃烧烤喝啤酒,乡里有什么新鲜游乐场所,都少不了他们:冰室、烧烤摊、桌球室……公路对面开了家KTV,他们也去凑热闹。信德严格控制给阿川的钱。他搞不懂,这帮孩子花销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有的人家里本身有钱,几个经济跟不上的,趁着寒暑假去打工,挣来的钱,买手机,到处玩,挥霍一空。阿川是他们当中的老大,他从来不去打工,他手机是兄弟们孝敬他的。

十五岁那年,阿川做了件大事:他睡了隔壁乡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怀孕了,到医院打胎,谁知道让家人发现了,家人追到医院,逼问她,她供出了阿川。他们于是寻到信德这里,向他索赔。医疗费、精神损失费,一开口就要好几万。信德出不起这个钱,他们赖在家不走。信德见他们来势汹汹,也不敢抵抗。老母亲吓坏了,躲在房间不敢出来。这伙人扬言,要是不赔钱,就把房子卖了。信德又急又恼,说尽了好话,他们不肯听,也不愿宽限几天。那些年阿川在外惹是生非,信德身心俱疲,无心管教,没想到他死不悔改,又闯下大祸。那帮人寻上门来的时候,信德只觉得天轰的一声,塌陷下来。

后来信德和那帮人说,他可以找阿城借钱,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他们跟着信德到阿城家,这下子把阿城给吓坏了,阿城知道,这伙人有些来历,如果不答应赔钱,他的生意也要砸了,他们不是好惹的,他们像苍蝇一样,叮紧破壳的蛋不肯飞走。

阿城咬一咬牙,把经营游戏厅辛苦赚的钱,悉数赔给他们。

他们得到了赔偿,这才满意地走人了。

阿川在外躲了几日,直到风波过去,才像只丧家犬那样回来。

阿城找到他,上来甩了他一只耳光。阿川向来看不起信德,但对阿城这个表叔,他多少有些敬重。阿城骂道,你倒好啊,把人家姿娘仔睡了,然后要我们赔钱,你知道我赔了这笔钱,要赚几年才能回本!

阿川捂住脸,鼻头窜着气,大声吼道,我会把钱还你的,我说到做到。

阿城冷笑一声,你到哪里找这么多钱,去偷去抢啊?

阿川说,你给我等着,欠你的我会还!

后来那几天,阿川决定铤而走险。他伙同几个兄弟,策划一番,寻找个目标下手。最后他们选中了信德所在的那家厂,连夜潜进去,撬走了保险柜的钱。

阿川把偷来的钱,装进一只黑色塑料袋里,甩到阿城面前。阿城打开塑料袋,看到厚厚几叠钱,惊得两眼发愣,他抬头看看阿川,觉得站在眼前的,是个陌生人。

他想不通,阿川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川撂下钱,转身就走。

阿城追过去,缠问他,你哪里弄来钱的?这袋邪秽物,你给我拎走!

阿川哼哧一声,怒睁眼说,叔啊,你不要也得要呀,收了这袋钱,以后我们各走各的,我的事不用你管。

信德已经管不住阿川了,他长大了,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到处惹事。信德每天下了班回到家,看到老母亲一个人面对着空空的四壁,他的心就一阵痛。这种感觉,和他多年前“失去”阿喜一样,甚至有增无减。阿喜那时也闹过事,但毕竟底子不坏,不像阿川这么猖獗。阿川惹出事端,把信德这张老脸丢尽了。后来,学校勒令阿川退学。这事对信德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他在乡里抬不起头来做人,从前别人笑他“姿娘相”,笑他半男不女,像个太监,他都没有这般羞愧过。

信德活生生被阿川气出病来,他在床上躺了几天,饭吃不下,憔悴不堪。

年迈的老母亲,强撑起精神照顾他。

信德躺在床上哭,泪水顺着满脸皱纹滑落到枕头。

老母亲握住他的手,叫他想开点,老天爷不给我们好过啊,老人家说,你把身体气坏了,不值得。信德抬起眼皮,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你命苦,我也命苦,大家都命苦。

信德看着老母亲那张皱巴巴的脸,想起她这大半辈子走过来,吃了那么多的苦,他后悔极了,也羞愧不已,如果不是他的固执,母亲不会到了耄耋之年,还过得如此凄凉。他们相依为命了几十年,被生活磨怕了。

床榻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信德看着母亲,他们相对无言,默默垂泪。

信德的病好了,老母亲却在那一年的冬天去世了。

那天老人家在厕所洗澡,地上肥皂水没抹净,脚底踩滑,后脑勺磕在蹲厕的瓷砖上,死了。因为厂里要加班,那天信德很晚才回来。回到家,他见厕所门紧锁着,喊了几句,没人答应。他绕到门口,通过窗户看,这一看,他差点吓出心脏病来。厕所里头雾气蒙蒙的,只见老人家躺在地上,衣服都没穿,地上流了黑黑的一摊血。信德找了把椅子把厕所的门砸开了,给老人家裹了床被子,喊来阿城,帮忙送母亲到卫生院。

半路上,老人家的心跳已经停了,信德的双手沾满了母亲流出来的血,他在卫生院里,看着母亲的尸体,痛哭起来。

老母亲出殡前夜,灵柩停放在乡里的公厅。

信德的三个姐姐都来了,那时她们都已是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了,在家人的陪同下,他们赶来送老母亲最后一程。阿川也回来了,他把平时打摩丝的头发洗了,头发垂下来,黑黑密密,看起来像个乖学生,可他已经不是学生了,他从学校出来一年,俨然成了个社会人士。信德看着一家人,想起上次人这么齐,还是阿川刚来家里那一年。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信德悲哀地想到,人啊,怎么都是逢着变故,才会聚拢一起。阿川和他的姑姑们,还有家人并不相熟。表哥表姐们比阿川大了好多岁,他们早就听说过阿川的种种劣迹,见了面,也不怎么搭理阿川。

那一夜守灵时,阿川犯困,靠坐着椅子,不断打呵欠,流鼻涕。

信德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摇摇头。

公厅祭台上烛火摇曳,将阿川的影子照得摇摇晃晃。到了后半夜,阿川的兄弟过来找他。阿川借机出去了一下,信德抬起困倦的眼,看了看他,摆摆手,让他走了。天快亮的时候,阿川回来了,看起来很精神,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熬过下半夜,守完了灵。

现如今,回想起给老母亲守灵的那个夜里,信德老人都会不寒而栗。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阿川已经染上了毒瘾。从学校出来后,阿川并不找事做(大凡听闻他大名的工厂,也没一个敢招他),他和一帮兄弟,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后来,他们干起了给赌坊做保镖的营生,他们给赌坊追债,打架闹事,甚至到高速公路口抢劫,见到外地牌的车,堵下来,抢掠财物。凡是能捞到钱的勾当,都被阿川他们做尽了。信德睁只眼闭只眼,他只希望阿川早点被关起来,不要再出来祸害相邻。阿川那帮人当中,也有被派出所拘留过的,出来了,并不悔改。他们好像供奉着某个神秘的宗教,他们文身、抽烟、喝酒、打游戏,看黄片,泡妞,好像只有做这些,才能塑造起他们共同的神灵。阿川把抢来的钱拿去换白粉,有时手头紧,买不起白粉,就喝联邦止咳水缓一缓毒瘾。这种止咳水不贵,劲头不大,不过喝多了照样会上瘾。

信德想起来,那时他曾在阿川的房间见过一只止咳水的瓶子,他没去注意,以为是药店买的,普通的止咳水。

直到阿川出事,信德才知道,那些止咳水,就是致使他断送了性命的祸根。

信德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阿川的死,是由阿城发现的。

上了年纪之后,阿城也学乡里其他人,晨起爬山,锻炼身体。

那天,阿城来到了半山的破庙。破庙原是当地政府和一些富商捐建的,后来查出贪腐,庙封起来了,渐渐的,无人搭理,也就荒废了。庙里庙外,杂草丛生,供奉的佛像也蒙了厚厚的灰尘。庙门前有一块空地,乡里喜好爬山的人,会来活动活动筋骨,把它当作休憩地。清早六点多,天刚亮,阿城提了一只鸟笼慢悠悠地上了山,来到破庙前。平日里这间破庙无人问津,阿城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他把鸟笼搁在庙门口,到空地上舒展筋骨,活动了一圈,天刮起了大风,树叶哗啦啦在响动,笼内的鹩哥忽的开口乱叫起来。阿城觉得有蹊跷,就走过去看。他一时好奇,跨进庙门,背着手巡视一周,走到侧厢房,有个黑影晃过,他抬起头,撞见了吊在横梁上的一只人影,光线黯淡,人影摆动着,他吓得连滚带爬,逃下了山。

阿城没想到,那个吊死在破庙的人影,竟然是阿川。被发现时,他已经这样吊了一个昼夜。警察接到阿城的报案后,到事发地点勘察,并拍下不少照片。侧厢房里有把歪到在地上的凳子,阿川的脖子出现了红色勒痕,头往后仰,眼翻白,双手下垂。法医经过初步鉴定,认为阿川是自杀的。他们把这个结果告知信德,信德红着眼,他怎么不相信,阿川会自杀。他堵在庙门口,死活不让别人抬走阿川的尸体。阿川怎么可能想不开自杀呢,背后肯定有其他原因。

阿川吊死的事传开了,轰动了乡里。警察搬尸体这天,庙门口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乡民。阿城拉开信德,劝他说,人死了,你阻挠也没有用啊,不如让阿川入土为安。

信德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反驳他,死的又不是你儿子,你瞎嚷什么!

事情结果如众人预料的那样,法医怎么鉴定,阿川就是怎么死的。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好讲的。可是信德认定,阿川的死没有那么简单。那时,坊间都讲,事情的原委,是因为阿川偷了别人一批白粉拿去卖钱,被人发现,给活活打死了。凶手伪造阿川上吊自杀的现场,成功诱骗了法医和办案人员。也有人说,凶手拿钱贿赂警方,要他们把事情给压下去。

信德独自喝酒时,眼前反复浮现的,是阿城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告诉信德,阿川死了。那一幕,像照相一样定格。自那以后,他的生命被劈成了两截,前一截体肤完好,后一截血肉模糊。那天是个阴天,信德从床铺爬下来,感到头昏脑涨,双目浑浊。接着,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穿上拖鞋去开门,迎面撞上了阿城。阿城大口喘气,眼眶塌陷。逆着光,信德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只看见,阿城两片嘴唇翕动着说,阿川死了。信德无法相信,阿川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前几天他还回了一趟家,信德煮了面,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信德听完阿城的话,像个木桩立在了原地。直到阿城拽住他的手,反复和他说,阿川死了,他才确信了这件事。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他觉得有人高高举着一根石杵,将他的脑浆捣碎。

去往半山破庙的路上,他的四肢的僵硬的,脚步不听使唤,好几次踩空,差些跌倒。阿城在前头带路,信德踩着拖鞋,每踏一步,他的身体就要空掉一些。他跌跌撞撞地来到庙门前,那里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平日见不到的乡亲邻里,都在这时见到了。信德看到人流分开,让出一条道。阿城扶着他,他们一前一后,从围观的人群中走过。信德看到破庙的大门,油漆斑驳,他抬起脚跨过门槛,觉得世界裂开了,身体也裂开了。

那间侧厢房,成了阿川最后的归宿,信德看到平躺在地上的,他的干儿子,他的眼珠突出,脸是绛紫色的,他说不出话了,已经死了。

信德脚底一软,跪了下来。

这个死亡的场景从此钉在了信德颓败的记忆中。阿川走在了他的前头,不是他来给信德送终,而是反过来,信德送走了他。阿川落葬后,信德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他带着一瓶白酒,走到派出所大门口静坐。他一边喝酒,一边拉长了声音,命令派出所要彻查凶手,一定有人害我阿川啊,他才十七岁,十七岁就死了,好惨啊,你们有良心吗?为什么不查案……信德哭号着,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他的手颤抖着,酒瓶拎在手里,被日头一照,反着光。开始那阵子,派出所的民警还耐心地和信德解释,说警察秉公执法,一切照法律办事,要尊重客观事实。信德只当他们放屁,他哪里肯听这些话呢?他逮住一个民警,痛陈一番,絮絮叨叨说阿川是冤死的,有人要害他。派出所的人拿信德没辙,拘留他吧,并不能解决问题,万一死在拘留所,这个烂摊子不好收拾;不拘留他吧,他每天例行公事,吃喝拉撒都在派出所门口,严重破坏了派出所的形象。

阿城和信德的亲戚朋友都来劝他回家。在他们看来,阿川这样一个歹仔,死了也好,日后若是再做出些杀人放火的事,那才可怕。信德不听劝,他觉得阿川坏归坏,可是不能冤死,杀人就是杀人,不能黑白不分。他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真相揪出来。亲友们劝不动他,后来就放任不管了。他想起多年前阿喜出走,派出所的人并没有帮忙找人。现在阿川,他们也不管。那时还是热月,日头那么大,他晒得中暑,靠在派出所大门上喘着气。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口唇和喉咙烧得厉害。

派出所有个民警走来劝他,老伯啊,返去呐,天气这么热,有事以后再参详。

信德在派出所熬了这么久,没人正眼搭理过他,这个好心的民警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他握住民警的手,颤抖着说,后生兄啊,我这辈子过得好凄惨啊,我父亲走得走,我娶了个越南老婆,跑了,我好不容易有个孥仔,长大也走了;现在我契仔死得这么冤枉,你们好心,帮帮我吧……说着说着,信德老泪纵横。他孤零零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将孤零零地离开。他强撑着爬起身来,朝民警重重磕了个头。民警扶他起身,摇着头,走开了。信德背挨着墙,喘着粗气。他把酒瓶砸到地上,酒瓶碎了,玻璃渣子碎了一地,白酒流出来,在地上蜿蜒出一道水渍。他颤巍巍捡起一块玻璃片,对准手腕,用力地割下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血流出来,流到地上,和白酒混在一起。他的眼前一黑,撞见阿喜吊死在横梁上的影子,那道影子那么瘦弱,风一吹,散开来,成了齑粉;再睁开眼时,信德恍惚看见,白晃晃的日照下,几个人影朝他走来。他定睛望过去,看到走来的,是他逃了很多年的越南老婆陈江琴,她那么年轻,还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而她身边的阿喜,早已出落成一个大人。他们母子二人挽手,并排走着,信德喊他们,但是谁也没有搭理他。陈江琴和阿喜,他们从信德眼前缓缓走过,像要走去某个地方;信德揉了揉眼睛,又看到他的老母亲牵了阿川,远远地走来。阿川还是那么小,他手中拽着辆四驱车。他们四个人,老的老,少的少,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眉目带笑,走在日光下。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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