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2016-05-14 03:13杨小卫
湖南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小莫李坤鱼竿

杨小卫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早晨都被老关的“舞蹈”所吸引——其实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姓关,也不知道他并不老,我只是着迷于他钓鱼时的姿态。老关用的大概是甩竿(我不懂钓鱼,也不知这个词对不对),但见他悠扬地一左一右挥着竿,那弯弯的鱼线在空中荡来荡去,如一面抽象的旗帜,他时而双手挥竿,时而还腾出一只手去抽烟,节奏变换有如一位乐队指挥,而有时他猛地向上一提竿,那便仿佛交响乐的一个高潮。不过他的钓钩上常是空的,我几乎从没见他钓上鱼来。

“这岸边的水蛮脏的,大概不会有鱼吧?”小莫有一次问道。这时我才知道她也在注意着老关。此前在趸船上,小莫总是心不在焉地说这说那,却没一次提到过这钓鱼人,我以为她并未留意或是早已见惯。我正暗自有些诧异,却见老关这时猛一提竿,钓钩上竟赫然是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这巧合令我与小莫不禁相视一笑。

有一次送走小莫后,我穿过车流拐入码头附近的花鸟宠物市场,在那腥臭气味中寻觅一番后,我发现了一段通往江边的石阶。我看了看码头方向,估计这石阶下方应就是老关的钓鱼处。

石阶窄而湿滑,我小心翼翼,一步一挪,终于下到底处。这里满是泥泞,我慢慢地站稳,再抬头四下一看,见老关就在约十米开外。

我慢慢走过去,在离他两米处蹲下,点了支烟。在近处打量老关,我才发现他其实不老,也就四十出头而已,之前之所以觉得“老”,大概是因为他那顶旧草帽与那一身旧蓝布褂子。

老关仍然旁若无人地挥着竿,不过我知道他已发现我了。过了一会,他果然转头盯了我一眼,我冲他点点头。“这水里,鱼不多吧?”我招呼道。老关“嗯”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拿掉嘴里的烟,“这水,脏得很,钓上鱼来也不能吃,只能喂猫,要钓好鱼只有去江心喽。”他说话时并不看我,仍自顾自地挥着竿。我看看他旁边的小桶,里面只有两条泥鳅似的小鱼。

“怎么,不上班?”过了一会他问道,眼睛仍看着江面。我告诉他我刚刚丢了工作。“哦。”他点点头。然后他忽然就转过脸来,“喂,想试试么?”他说着把竿递给我,“来,想试就试一下,没关系的。”

我是二十天前丢掉工作的,那时我便决定要给自己放一个月假。我不打算旅行,也没有别的计划,我只想让自己闲呆着,呆够一个月。

不几天,这闲呆着的生活便已自然地形成规律:我每天按时接送小莫、按时买菜、按时做饭、按时健身、按时上网、按时睡觉,时间被我规划得井井有条,而且看起来十分科学,十分有利于健康。

我没告诉小莫“放假”的计划,我等着她某天终于不耐烦开始诘问:“你怎么还不去找工作?你打算玩多久呵?” 但二十天过去了,她却仍一声不吭,我惊讶于她的忍耐,这与她平时的作风完全不符,我弄不懂她是怎么想的——当然对于女人我总是弄不懂的。

时近秋天,我买回各种温补食材以“贴秋膘”。牛腩炖山药、黑豆排骨汤、薏米莲子羮、紫薯红枣百合粥……我不厌其烦地炖炖煮煮,那氤氲的气氛似乎令我沉迷。我时常守着一锅粥,看着它由稀清变得浓稠。我用一把铜质长柄勺缓缓搅动它们,心中的某些念头似乎微妙难言。

不多久我们的面色已渐显红润,做爱的频次也开始明显增加。

我们仍如夏天一样睡在地板上。我睡在世界地图这一侧,侧卧时脸正对南美洲,波哥大、布宜诺斯艾利斯、圣保罗、圣地亚哥……每天晚上我都在这些遥远的城市间入睡,我担心挪到床上我会睡不好。

小莫缠绕我身体的腿似乎变得比以往有力量,而且叫声似乎也比以往大,我想这应是食物带来的变化。

我也能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在做爱时我似乎比以往更有交谈的欲望。然而我们做爱时一向不怎么说话,我怕一开口便显得突兀,于是只能克制着。但实际上我也并不确切知道要说什么,那些念头如碎片般纷乱,我几乎来不及将它们完整地说出来,如果勉强说出来,我相信不仅小莫,连我自己也会觉得讶异。

有时我会随小莫一起过江。在渡轮上我们盯着手机或注视着江面,时常一言不发。渡轮总是个奇怪的地方,哪怕刚才我们还在说说笑笑,但一上了渡轮,我们便会不由自主渐渐沉默下来。我也弄不懂何以会如此。

几乎每次,渡轮上都有些大呼小叫或郑重其事的外地人或外国人,他们或叽叽喳喳或神情庄重地打量着、指点着这条大江,然后便不停地拍照或摄影,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当然这也并不可笑,因为即使对本地人来说,那一江波涛缓缓逝去之景也仍然令人心动,而且这一景象,对于本地人似乎更有微妙的距离感。

过江后小莫去了公司,我则四处闲逛一阵。这是个有些奇怪的城市,它被这条江一分为二,两岸风景、风俗殊异,以致每次过江我都会觉得到了另一城市。我时常沿着一条人工河闲走,河中时有游船快速地驶过,浪花翻滚中,船上的那些面孔显得呆愣木讷,仿佛正被眼前的什么所惊吓。实际上游船的速度很快,那些面孔一晃而过根本难以看清,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那样的印象。

我总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停下来,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然后过桥,沿着河的另一边返回。

我和老关已渐渐熟起来。他告诉我早晨钓鱼只是活动筋骨,他的主业其实是夜钓——老关就靠钓鱼生活,可说是职业钓鱼人,而且他的收入还不错,大致相当于普通白领。这令我颇为惊讶,我没想到在这样的大城市里,竟还有人以钓鱼为生而且收入还不错。

某天夜里我便去观看老关夜钓。那是在一座桥上,我们到时那里已有十几个他的钓友,从他们打招呼的神态看,老关在这里应该是个人物。

老关的装备包括一支鱼竿、一把折叠椅、一只装鱼的鱼盒、一杯茶,只见他熟练地穿好鱼饵,又剪下一块泡沫串在鱼线上作浮漂,然后把短短的鱼竿伸出栏杆外开始放线。他告诉我这短竿是专为桥上夜钓准备的,一般的鱼竿在这里根本用不上。

不到十分钟,老关便不紧不慢开始收线,钓上一看,是条黄黑相间的小鱼,“这是江颡,也还算可以。”老关说着把鱼摘下放入鱼盒。旁边有人打趣道:“到底是大师,江颡只是‘还可以?我们想都想不到哩。”老关只是一笑,并不作答。

过了不久,老关又起获一条江鲢,约有两三斤。老关便起身派了一圈烟。回来不久竟又起获一条,跟上一条几乎一模一样,我吃惊道:“这江里鱼还蛮多呵!”刚才那打趣的人笑道:“不是鱼多,是大师技术高,你没见我们都钓不上?”老关轻轻一笑,“这算什么,以前这时候,我一小时就能搞十几条,而且那时大鱼也多,每个月都能搞到几条,可现在——唉,那样的好日子再没有喽。”

两小时后老关便准时收竿回家——他告诉我他每天只钓两小时,顶多两个半小时。他这次的收获是两条江鲢、一条青鱼、五六条江颡,我大致知道野生鱼的价格,如果卖到餐馆,我估计这些鱼可卖到二三百。如此老关关于收入的说法看来可信,这钓鱼倒真可作为一项职业。

我问老关可有什么秘诀,他乜我一眼道:“怎么,你也想试试?”我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关听了突然大笑,说,说得好,反正闲着也闲着,钓鱼可不就是要闲么。笑毕,他又正色道:“你要真想试试,明天就起个早床,跟我一起去搞饵料。”我说好。

早晨四点我们便在街上碰头,然后向南驶去。坐在老关的摩托车后座上,我半睡半醒,额头不时点到他后背上。直到空气变得清冷尖利,身上不禁起了一层小颗粒时,我才猛地清醒过来。这时我发现已到了郊区。

在一个小湖边老关停下车。我们穿戴上长筒胶鞋和手套,然后蹚入湖边的淤泥地里。老关打开手电,不停地在地上翻着,亮光下只见一条条黑色小虫正快速游动,我们弯着腰不停地捕捉,将它们放入准备好的瓶子里。我问这是什么虫,老关说问什么问,说了你也不知道。我说这就是你的秘诀么?老关叹口气说:“什么秘诀不秘诀,关键看缘分,你要跟这个没缘,我把秘诀都告诉你也没用。”

返回市区时天已大亮。我问老关:“还有什么要准备么?”老关说:“这就行了,不过这饵还得用酒泡,起码还得三天,三天后我们在桥头碰面。对了,你还要根竿吧,正好我那还有一根,也没用过几次,就半价给你了。”我问多少钱,他说:“咳,不会让你吃亏,就两千吧。”

李坤又来信了,他告诉我这几天他要回来,并说我收到信时他可能已经在路上。

两年前李坤卖掉了房子——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去郊县办了所养殖场,他说那是他自小的愿望,“白天放羊,晚上看书,能这样生活就蛮好。”刚开始时他每隔几天就写来长信,描述那里的夜晚是如何静、在露天的院子里吃早餐是多么畅美,甚至看到几只萤火虫也能让他写上一大段。不过渐渐的,他的信越来越短,字迹也越来越潦草,有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

李坤的信都是手写的,实际上他有手机,但他偏偏要写信——“我想回到手写信的时代,如果可能的话,我连手机都要扔掉。”他有一次在信里写道。于是我的信箱里除了广告外,终于又有了实实在在的信,我已不记得上次收到这样的信是在什么时候。我觉得这些信倒确实有助于我想象另外一种生活,透过信纸我甚至能闻到那股干燥的青草味。白天拿着鞭子在山坡上赶羊,在小溪里打水,在土灶上做饭,夜里看书、写诗或写信,一周仅一次下山,去那小镇上买日用品,同时去邮局寄信,这样的生活我说不上羡慕,但我理解,就像我理解仍有人执着于手写信。

在得知我失掉工作后,李坤曾来信要我去他那儿,但我一直没给他回信。

我和小莫终于挪回到床上。重回“旧地”,心里多少有点不安,但表面上我们仍故作镇定,仿佛完全没把这当回事。我躺在床上,看着遥远的南美洲,那些城市已经小得无法辨认。我知道今晚我肯定会睡不好。

我们做爱时仍是不言不语。小莫间或发出尖细而悠长的呻吟,而我仍然克制着交谈的欲望。那些碎片似的念头不时掠过,身体的某处似已被它们抓挠得有些发痒。有时,某句话、某个词、某个念头已令我情不自禁张开嘴来,然而我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我想这已成了我做爱时的习惯。我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的情节:一对老夫妻在做爱时常会聊家常,比如明天吃什么、谁洗碗等等。我想我和小莫有一天或许也会如此,这样的想象总令我莫名的不安。

有时我问小莫她在想些什么,“没,没什么。”她冷漠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又看看我,“你什么意思呀?”她说,“担心我把你想成另一个人?”

有一次做爱时小莫忽然说:“那条河的尽头是个花圃,你去过吗?”

我说我从没去过那儿,“太远了,我走不过去。”

“笨呐,”小莫喃喃地道:“你不会坐船去?”

我们的交谈就到此为止,我没问她为何会突然提到那个花圃。

每天在趸船上我仍能看见老关,不过我没再去打扰他,我记得三天后的夜钓,也记得他说的有关缘分的话。有时我也奇怪,我怎么突然对钓鱼有了兴趣?或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我觉得我大概闲得有些久了,需要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而一旦混过了这几天后,我想我自然就会去找工作,然后一切都会重回“正轨”。

然而有时,很肤浅的,我觉得像老关那样做个职业钓鱼人也不错。不过我还根本不了解老关,我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他是否成家,是否有小孩,甚至我连他家也没有去过,职业钓鱼人的生活完全只是我的一种想象而已,所以我说这念头是肤浅的。我当然并不把这念头当真,但禁不住总还要想一想。

现在,我几乎每天都随小莫过江,我已习惯于在“两个城市”间做短途旅行。我依然沿着那人工河闲走,看游船上那些呆愣愣的面孔。我的脚力越来越好,有好几次都远远超出了以往的终点。不过这河两岸的风景似乎并无变化——我想即使走再远,它大概也仍会是这样。

有一次我顺着河往上游走,在一个码头搭上了游船。身边的浪花层层翻滚开来,有什么声音在轰隆隆作响。岸上的景致迅速向后抛去,我几乎辨不清它们是否熟悉。我想象着自己的面孔此时也是呆愣愣的,心里竟自有点乐起来。

在河的尽头确实有个花圃,不过此时花都谢了,只有一些紫荆还开着,看上去很是零零落落的。

我去拜访一位在中学任教的朋友,他住在老教学楼顶层的阁楼上。

阁楼极小,可干净利落,仿佛某种样板间。从窗子可俯视下面的操场,正午的阳光下,那橙红的塑胶跑道显得颇为刺眼。

朋友的状态不错,他情绪激动地纵论着时局,看起来像老电影里的“五四青年”,尤其在这阁楼里,更像。

在分手时他才想起问我现在的状况,“怎么样?你找到工作了吗?”我说没找到。“那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正在学钓鱼,准备当职业钓鱼人。

朋友哈哈大笑。

返回时我顺路去老关那儿取了鱼竿。老关住的是老房子,斑驳的外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见老关一脸的心事,我便没进去,就在门外一手取货一手交钱。其实我有点怀疑这鱼竿不值两千,但我已无心计较。

正是下班时间,此时拿着根鱼竿在街上走,无疑有些奇怪,不过我也不太在乎,我只是隐隐惦记着一天后的夜钓,我觉得那似乎是件“大事”。

我没找到工作却拿回根鱼竿,小莫仍是不动声色,只说:“没想到你爱好倒是蛮多呵。”我笑说:“你知道么,有人就靠钓鱼生活,这其实也是个职业。”“哦?那有五险一金吗?”小莫问。

李坤从郊县回来了。自从把房子卖掉去办养殖场后,他在市区已无立足之地,每次回来都必定住我这里。

即便在郊县呆了一年多,李坤看来却没什么变化,仍是那么一副昂扬的架势,只是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你才会闻到他身上的郊县味。

与以往一样,喝过几杯酒之后,李坤又开始朗诵诗歌。李坤曾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朗诵诗歌尤为一绝,那时我们都觉得他应该去电台甚至是电视台。然而李坤却不这么想,他似乎根本没拿这天赋当回事——对自己所擅长之事容易看轻,这倒也是常情。

现在,这最擅长之事对李坤只剩下自娱的功能,当然他还有我和小莫两个听众,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自娱的成分居多。

“二十个人走过桥梁 进入村庄/那是二十个人走过二十座桥梁 进入二十座村庄/或是一个人走过一座桥/进入一个村庄/这是一首古老的歌/它不会吐露自己的含义/二十个人走过桥梁进入村庄/那是二十个人走过一座桥/进入了一个村庄/……”

李坤的朗诵总让我们有些意外,却又说不清是因为诗本身还是因为他朗诵的腔调,于是我们显得有点无所适从。我和小莫互相看了一眼,觉得似乎该笑笑,结果却只是嘴角稍稍扯动了一下,“不错,再来一首。”小莫总是这么鼓励他。

于是李坤便一首首朗诵下去,读到自认为精彩处便自顾自端起杯子喝一大口。不知不觉我准备的一箱啤酒已喝掉一半。

晕晕乎乎间我脑子里突然一激灵,忙拿起鱼竿拖着李坤往外跑,跑了几步又返回拿了把折叠椅。

我们打车奔到桥头,见老关已在这儿等着了。他递给我一小袋饵料,并叮嘱不许外借,“我这饵料从不给人的,你不是这圈里的我才给你。”我点头应允。

上桥后,我学着老关的样子穿好饵料、上好浮漂,然后把竿伸出去缓缓放线,老关边指点边说:“这竿的手感蛮好,鱼一咬钩你就会知道。”

李坤仍晕晕乎乎的,“你怎么钓上鱼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跟他解释了几句,他却好似根本没听见,只在我身后走来走去,刚才的朗诵被打断好像令他很不舒服。

我其实也有点晕晕乎乎,但这与酒无关,我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坐在这儿钓鱼呢?如果说这之前它是个想象的场景,那么现在它似乎仍然是想象——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那么模模糊糊的,我想这难道就是钓鱼的滋味?

这时远处的天际隐约有什么东西冒出来,然后它渐渐膨胀、弥散。老关说这是夜雾,“等着瞧吧,好看的很。”他说。

远远的,夜雾似乎被一阵风吹成两半,它们从两边渐渐漂浮过来,然后两块又渐渐合为了一处。此时夜空已被一层淡淡的奶色笼罩,我们如端坐于海中的一只船上,感觉摇摇晃晃的。

此时李坤早已不再走动,他伏在栏杆边,和我一样有些发呆。“这夜雾,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了。”老关叹了一声说。

我正迷糊着,突然手上一沉,便忙叫老关过来看看。老关上手一试便说这是条大鱼。妈的,你小子火气(运气)倒是旺得很,一上手就是大鱼。他边念叨着边一下一下放着线,然后说,快快,下桥去,去岸边,这大鱼只能下去拿。我问这线够么,老关说够,这能放两千多米呢。

我们于是飞奔下桥。老关边跑边放着线,到桥下时那一轴线几乎已全部放完。

此时雾气渐散,但我们却仍然看不见鱼,波光粼粼中只隐约见一处水花翻腾。这狗日的鱼,还跟老子玩沉底——对头,走起来走起来——老张边大声吆喝着边不停地收线放线,他收线时那鱼竿时而弯得像一张弓,让我看得心惊肉跳,此时我真正相信这竿子值两千元了。

附近停着几艘渔船,见我们帮不上忙,老关便叫道,你们去那渔船上借张网来。我和李坤闻言便跌跌撞撞地跑了去,那渔船主人听说钓到大鱼,便拎着网和我们一起来了。

老关正满头大汗地遛着鱼,头发已湿得贴在额头上。又过了约一小时,他才慢慢把鱼往岸上拖,拖至浅水处那鱼仍一下一下地扑腾,那船主便撒下网去把它网住,我们几人合力终把它拖上岸来。

这时我们才发现这是条江鲢,身长几乎有一米。妈的,这么大的江鲢,起码二十年没见了,老关边说边拍了我一下,“我说我不会看走眼,你小子和这行缘分不浅哩。”

那船主也啧啧连声,说想不到,这江里竟还有这么大的鱼,“这鱼怕都成了精喽。”他说。

老关说你也收鱼吧,出个价看看。船主想一想,却又摇头说,这价不好出。老关说有什么不好出的?你干这行难道不知道价?

船主说:“不是这么说,按说这鱼应该出个大价钱,可好多年都没见,现在突然来这么一条,怕是不太好卖,再说这么大的鱼,肉也不太好吃了你说是不是——”

老关说你莫啰嗦了,就说个价嘛。船主便想了想说,三百?老关“切”了一声说,开玩笑,十年前开这个价还差不多。

船主说那你找别家吧,我只能出这个价。

老关于是打了一通电话,过了约十几分钟,又一只小船驶来。靠岸后,一个戴草帽的高个子跳下船,远远地便跟老关打招呼。

走到跟前,那人便蹲下身子去看鱼,又拿出秤把鱼高高钓起称了一下,“三十二斤,妈的,”他说,“三十二斤的江鲢,你个狗日的老关,昨天是不是去庙里烧了香?怎么手气这么旺?”老关说不是我手气旺,是他,他说着指了指我。

那人便看我一眼,是新手吧,他问道,老关说是。那就是了,他笑道,新手上桌必有大和,这跟打麻将一样。

老关说你出个价咧,那人把手在衣服上擦擦,说:“四百。”“什么?”老关说:“四百?”那人说老关你莫看这鱼大,鱼太大了也不好卖,现在不比以前了,餐馆都挑剔得厉害,又要新鲜又要安全干净,这么大的鱼,又是野生的,人家恐怕还担心污染、担心什么重金属哩。

老关说四百也太少了,绝对不行,你再涨涨。那人说我真的只能出这么多,你卖就卖,不卖拉倒。

老关看来也动了气,说那我还真不卖了,四百,你打发叫花子还差不多。那人说你看着办吧,说着他便转身回了船上。

我和李坤都看着老关,我犹豫一会儿说,要不就卖给他算了。“不行,”老关说,“多少年才有这么一条大鱼,我绝不能贱卖了。”其实我想说这应该是我钓的,起码它咬的是我的钩,我应该有点发言权。不过看老关那样子,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那现在怎么办呢?要不卖给夜市的餐馆?”半天不说话的李坤开了口。老关想想说也只好这么办了。

于是老关找了根绳子,我们三人轮流拎着鱼去了夜市。

我们一进夜市便引起轰动,食客和餐馆老板纷纷围过来,有人还拿出手机拍照。不过有些人不信这是野生鱼,说这么大的鱼江里早绝了,这一定是养殖的。老关听了也不理会。

这时有懂行的老板说,这倒真是野生的。老关听了便叫道,好,有懂行的就好,那你看看这鱼值多少钱。

那老板笑笑,说这可说不好。旁边有人说这鱼太大了,怕是老得够可以,再说这一天也卖不完,到第二天又不新鲜了。

老关这时也有点动摇了,对那老板说,你说个价看看,老板想一想,说:“三百。”老关想瞪眼,却又自己先泄了气。

我扯扯老关的袖子,暗示他卖了算了,老拿在手里也不是事。老关看我一眼,想了想,却马上又笑了,“三百?一人一百?你觉得合适?妈的,要这一百干什么,还不如我们自己吃了它。”

行呵,那就自己吃吧,我说。我想无论怎样把这鱼解决掉就行。

老关于是与那老板说好,这鱼分一小半给他做加工费,剩下的分四份,一份我们现吃,另三份带走。

不一会儿一大锅江鲢火锅便端上来。折腾了半天我们也饿了,便埋头吃起来,我们没有要酒也没要什么配菜主食,只是吃鱼。刚开始滋味好像还不错,但后来渐渐有点麻木,感觉如同嚼木渣一般。

吃完后我们各拎了一块鱼肉出门。老关告诉我们拿回家不能马上放冰箱,一定要先用盐彻底抹一遍。

此时天已快放亮。李坤还要去外地,于是我送他去车站。拂晓的街道空荡荡的,我们一人拎一块莫名其妙的鱼肉静静地走着——我想这情景大概像一幅什么画,这让我心里更有些乱糟糟的。

经过一个垃圾桶时,我们不约而同一扬手,把鱼肉扔了进去。我们没有互相看,仍笔直地往前走。扔掉了鱼后,我们便好像从画中跳将下来,顿时一身轻松。李坤吹起了口哨,是“桂河大桥进行曲”,我们便如同两个士兵般,在清晨的街道上走得颇为整齐,且自觉脚步颇富弹性。

回家后我稍稍冲洗一下,然后躺倒在地板上。过了一会儿小莫醒了,她看看我,然后慢慢溜下床与我并排躺着。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夏天。我注视着那些遥远的有烟火味的城市,心想这一个月过得还真快。我告诉小莫明天我要去找工作了,她笑了笑,似乎觉得自己的忍耐取得了成功,“可明天是星期天呀。”她过了一会儿提醒道,“那就后天。”我喃喃地说着,然后翻个身,不知不觉便已沉沉睡去。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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