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男
活下去吧,下午五点钟的光移走了阴霾
鸟粪是白色的,它正滑过鸟巢外的屋檐
它落下的声音看来还是惊动了另一只鸟的飞翔
一只翡翠色的鸟,足可以让巢中的鸟粪落地
一只翡翠色的鸟,足可以让山冈上的
一个女祭司饱含着晶莹的热泪
一只翡翠色的鸟,足可以消灭空气间萎靡的呼吸
一只翡翠色的鸟,足可以让一个想死的人伸展开手臂
活下去吧,下午五点钟的太阳又开始移走了阴霾
水是清澈的,它从下山的路来到了家门口
水边的菜畦里,青莱很绿
萝卜很白,茄子浑身都是紫气
一个家族的男女老少刚在山坡上埋葬了他们的长老
他们从水边的小路上低诉着灰暗的哀歌回来了
还有锣鼓、芦笙都在演奏着一曲曲哀歌
活下去吧,下午五点钟的阳光已开始移走了阴霾到林子里砍柴去的人回来了
脊背上背着干枯了的落枝
那么大的一捆枯枝被绳子严密地
捆绑后背在了男人肩膀上
那么多的黑暗需要用干枝支撑起火塘边的炉架
那么多的空心人每天夜里都坐在火塘边
那么多的土豆每晚都埋在炉火下的炭灰里
那么多饥饿的孩子都在盯着炉火敲击着碗筷
活下去吧,下午五点钟的太阳已开始移走了阴霾
如果你是从箩藤编织的古吊桥上走回来的
如果你是沿着金江江大峡谷尖锐的砾石走回来的
如果你是赤着脚踩着野生灌木丛的荆棘走回来的
如果你是抱着一只迷失方向的羊羔走回来的
如果你是朝拜了岩石上最远的古刹后独自走回来的
活下去吧,下午五点多钟的光已经移走了阴霾
携带着身体中的原罪又开始了朝圣之路
出家门后就跟着一只鸟飞行的方向往前走
神告诉我说,抬头遇见一只鸟拍动翅膀在盘旋
是因为你的心已空荡荡,那只鸟是为你引路的
我的心又为什么空荡荡?这是一个面对玻璃的问题
当人站在玻璃面前时,总是告诉自己别碰倒玻璃
你未碰倒了透明的玻璃 ,已看见了满地尖锐的碎片
原罪在身体中呻吟,就像看见了墙壁下的玻璃
原罪在身体中窒息着,就像看见了玻璃变成的碎片
一只鸟拍翅飞到了我头顶,我相信神的启示
它是来引领我的。是的,我一遍遍的告诉了自己
拍击翅膀的鸟是来引领我的。循着天空中的翅翼声
神又告诉我说,声音是有灵性的
翅翼因拍击而发出声音,它的灵性是什么样的
想象使我变得缥缈,仿佛生命已不存在
生命如幻变为一棵向日葵,你该如何去看见自己
当金色的向日葵花面朝太阳时,你去了哪里
神告诉我说,拍击翅膀的鸟是来引领我的
倘若我的生命在一大片缥缈中化成了一片雾水
那么天空之上的那双翅膀该怎样使我从雾水蜕变为人
海拔九百米之下是热带。先看一条河谷的热
它是元江、河口、嘎洒、孟定、景洪的热
热量从河谷的卵石从上升腾。那些赤祼祼的热
袒露无余的热。热度,是从太阳那里来的
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海拔就很近
在九百米以下的海拔的荆棘中
生长着大量的奇异之果
伸手往茂盛的荆棘中摘到一颗颗豌豆大的红果
这时候,你会舍不得将它们放在嘴里
面对硕果,大地上可食之物,嘴一张开
仿佛奇迹就消失了。钻进充满热度的荆棘丛中
摘到一些更小的像米粒大的异果时
手中的黄红绿异果,显得并不真实
它们仿佛是画出来的,或者是妖变而出的
不真实的东西太多太多,比如一个男人女人的诺言
无论从哪里的背景下发出,都不是真实的声音
诺言是需要验证的,就像荆棘鸟从眼前飞掠而过
手中的异果也是需要验证的,品尝是合理的
验证术。因此,我们面对荆棘将异果抛进了嘴里
牙齿是用来咀嚼的,就像水是用来滋泽咽喉的
花是用来绽放的,舌苔是用来幻变味道的
声音是用来酿制灵息的,荆棘是用来抵御妖邪的
海拔九百米之下是热带,眨眼间
一只青涩的果实变红了,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
变成了身体丰腴的妇女。地热下的太阳
可以使每一个角落都有熔金式的磁力
哪怕是一个亡灵人,在这磁力下面
也会在黑暗中迅速地变成灰,再投胎于万物的宫腔
海拔九百米之下的热带,青春很短暂
一个年仅18岁的少女,很快就像果实一样成熟了
因而,海拔九百米以下的村庄屋宇
每天都有举行婚礼的新郎新娘
树木们仿佛都沉迷于情爱生活
在热浪滚滚中你来不及忧愁就已经看见了天堂了
我说不出为什么要爱上你们隐藏的另一面
一只兀鹫紧贴着梅里雪山下的澜沧江水面在飞翔
在黑的水波中有蓝色,像雪一样的冰蓝色
但转眼就消失了。我低下头,仿佛想在黑的波浪上
遇到碎银似的蓝,这样我转眼就会忘记
那件晒在阳台上的衣服上无法洗干净的血迹
我说不出为什么要爱上你们隐藏的另一面
米轨上的小火车来了后就抛锚了近百年的时间
我站在机车前面,我想着碧色寨的夜晚
那个拎着箱子从火车厢里走下来的
穿着长衫的中国男人
我的手触摸着火车机头上的锈迹
那么多那么多的蝴蝶飞来了,使黯淡的枕木铁轨
仿佛刹那间充满了絮语。我趁此屈膝搜寻着证据
历史总是会谢幕的,少女总是会变成老太太的
我说不出为什么要爱上你们隐藏的另一面
在澜沧江西岸的旷野里,一个人死了
一个妇女因为生孩子流了太多血后死亡了
在埋葬妇女的人群中我看见了唱着哀歌的祭司
我看见了怀抱乐器的老人头上白花花的霜雪
我还看见掘开的泥土外一大片蓝色鸢尾花正在绽放
我说不出为什么要爱上你们隐藏的另一面
狂风撕裂了那道峡谷的岩石上独自挺立的一棵云杉
它的枝杆已从树躯上慢慢分裂而倾斜
一群山羊在一个有阳光的下午来到了岩石上
群羊们相互簇拥是在相互礼赞着身体上的阳光
我说不出为什么要爱上你们隐藏的另一面
当我在面对黑暗时,仿佛总有一面墙壁下
伫立着一位先知,我可以恍惚中看见深渊中
长出的向日葵,也可以看见天堂中的一面镜子
我说不出为什么要爱上你们隐藏的另一面
岩石、面颊、书籍扑面与我相遇时的悲喜之间
为什么会隐藏着那么多的那么多的秘密
那些蚁洞般的小世界是否有我失去的一个黑夜
澜沧江西岸的那座寺庙
我不知道何日再与你相遇
围墙上长着枯草,春天到枯草就会变绿的
这不是神话,而是轮回
从一座寺庙的围墙中变黄的
枯草中就可以看见轮回
我知道多数人都不相信轮回
但我相信一场春风呼啸过来
风就会将枯草的
长眠间唤醒,枯草就会一点点变绿
我往寺庙里走去,几个僧侣正在院子里说话
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可以听见诵经声
那些从暮鼓晨钟中荡来的泉水啊
足可以让我的咽炎变得清凉,之后
我再不会为一个语词患上漫长的抑郁症
我再不会为沦入泥沼中的一个人而伤心
澜沧江西岸的那座寺庙外是茫茫的丛林,
是一条被羊群和牧羊人走出来的小路
我不知道要到何日才会与你再次相遇
我看见了寺庙里的佛陀和菩萨
时间过去了,从我身后消失了
或者从我前面过去了
我再也不需要追索伟大的时间
我再也不需要去追回过去的和此在的时间
我再也不需要度过此岸和彼岸
我再也不需要想起一朵花的绽放一个人的名字
澜沧江西岸的那座寺庙离我很遥远
我不知道要何日才能与你相遇
我刚洗了一个澡,又读了几页书上的文字
寒凉的夜晚,我又升起了一小束灯烛
今晚,口没有饥渇,心没有色空,魂灵没有游荡
我想起了寺庙围墙上的枯草变绿了的场景
我听见了院子里的僧侶们在说话实际上是在诵经
我看见了寺庙里佛陀菩萨们的眼腈都在看着我
屋檐下的众生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手剥着葵花籽粒
这场景使我们的心绪黯然是否会转移
我看见了窗棂上古人雕出的一只蝙蝠已战胜了
轮回中的好几番邪恶,还看见了窗棂上古人雕出的
一朵朵梅花在轮回中又迎来了绽放
还看见了窗棂上古人雕出的燕子正在待飞
四合院就是众生们所驰骋以后栖居的家园
多安静啊,几世纪前的一只蝙蝠仍在窗棂上驱除恶魔
多安静啊,几世纪前的一朵朵梅花仍弥漫着暗香
多安静啊,几世纪前的一只只燕子仍在等待着飞行
屋檐下的众生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手剥着葵花籽粒
我们的黯然心绪正在葵花籽粒剥离而下时悄然转移
它将转移到何处去?抬起头来,那只窗棂上的黑蝙蝠
张开巨大的翅膀了吗?想知道它会用翅膀
载我们去哪里吗?一阵暗香从梅花的绽放中沁入了
心脾
想知道那朵朵梅花是从哪一年的寒冬腊月初放的吗
而那只燕子,啊,那只比我们的肉体轻盈自由的燕子
它仰起了头,看见了比屋檐更高的天宇
想知道那只燕子是轮回了多少朝代的燕子吗
屋檐下的众生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手剥着葵花籽粒
你们想知道明年的向日葵开花的时间吗
想知道我们坐在四合院晒着太阳剥着葵花籽的心绪吗
起风了,我们翻了个身,梦就醒来了
请不要仅仅去送走死者,当死者的骨血在尘埃下
变成灰以后。活在想象中的众灵
仿佛以从未有过的力量,从晒在竹篱笆中的种粒中
看见了自己的再生地。请不要以为过去的殖民地
拓展出了文明的根须,起风了
风声足可以消耗尽桅杆、风帆以及一艘古船的航程
起风了,不要以为你的年轻才可以抵达神秘的港湾
你看见过弯下腰的一个劳动者吗
看上去,他们似乎已经太老太老了
因为口腔中的牙齿掉光了,因为血肉中的精血快干枯了
而他们弯腰的姿势,足可以赶得上一个婴儿的诞生
足可以让原野上纵横的兽灵们回过头来
起风了,面颊上的一层层皱褶突然变舒展了
暴力下的书籍,揭开了幼芽似的青绿色
河水的咆哮声变得温情脉脉,灰蒙色的冬天
将迎来春光。起风了,不要责斥你的舌头
不要任凭你的悲伤,将一棵树的成长宣判为死刑
起风了,从回忆中搜寻的一条路两边
将出现客栈、聚散地、梦中人的袍衣
起风了,我们终于死去又活过来了
那些布口袋中的琥珀色的玉米粒
那些为了生而颤抖、筋疲力尽的肉体
那些密集的教育,被巨烟熏痛过的良知
那些喘不过气来的窒息,为了死亡的必然投掷的火焰
那些永远从泥土中冒出来的幼芽
那些从阴郁中抵达的归程,还有家具上的一层灰
半山腰的青涩中,突然出现的一个村姑
起风了,当脆弱者的脊背终于朝上开始挺立
我又开始萌生出了一句分行诗句
请不要弱化了你眼眶的荒野,当它们在风声中
突然开始了旅行,就像天空上的云变幻出了雷霆
就像庭院中的四方桌迎来了酒宴
就像地毯般经纬分明中编织出的一场旅行
起风了,就像你意识到了自己的虚伪
草木意识到了它们的分娩期。起风了
瓜棚中的一张木床,藤条密集中穿梭而过的精灵
还有你我越来越卑微的品性。起风了
终于,起风了,再翻一个身,你窗外将是满园桃花
在低矮的土坯屋外,还保留着一辆牛车
在牛车旁边是一辆手扶拖拉机,一辆电摩托
很显然,牛车快要散架了,就像一个人的身体
被时间磨砺太久,所蕴存的力量全部耗尽后
回到了暗淡的角落。在云南,一堆柴禾边有角落
可以让一个孤独的人坐下来,看天边的暮色
在云南,一架织布机、古磨边、水井边
都是隐身的角落。那些散架的身体游离着
重新潜回到一个可以安顿身体的角落
我曾看见一个人的草垛,这是一个金黄色的角落
我曾看见土坯墙壁下的角落,坐着一个缄默者
我曾看见蚁王国和葡萄园外的角落散发出紫光
角落紧倚人的体温筋骨,那些疲惫的肉身
都会在某一刻,隐身到自己喜欢的角落
牛车的角落属于它自身,我看见了散架的车辙
我已找不回那头黄牛的影子,或许那头牛
早已死去又轮回。看见牛车的那一瞬间
我的心开始黯然,三十多年以前
在云南两三千米的海拔之上,牛车的影幻
出现在梯形的山冈之上。我曾数次乘牛车
去造访那些距离我远或近的古村落
我曾坐在牛车上看见了金沙江大峡谷上空的兀鹫
我曾坐在牛车上目击了峡谷上的一块巨石往下滑落
我曾坐在牛车上喜悦地呼吸着一片山坡上的荞麦香味
我曾坐在牛车上偶遇上了一场婚庆和葬礼
在低矮的土坯屋外,栖息着一辆开始散架的牛车
再也无人去修补它的伤痕累累
再也无人去找回拖着车辙的那头黄牛
再也无人去缅怀车辙倒映在山冈土路中的慢速度
时间啊时间,你的利刃割断了多少记忆
我站在低矮的土坯屋外,看一辆拖拉机出了村庄
又看见骑着电摩托的男人出了村庄
最后,只剩下了这散了架的一辆落伍的牛车
公鸡跳上了牛车,站在车厢中朝上望着天空
一个老人坐在墙壁下望着牛车发呆
时间啊,时间,你的遗念之下有多少事物正在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