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人:悖离与融合
——以杨秀武及其创作为中心

2018-11-12 16:06◎李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清江恩施背篓

◎李 莉

中国诗歌曾长期占据着文坛和文体的重要地位,一些杰出诗人及其经典诗歌铸就了中国文学的辉煌。古代诗人和诗歌的伟大众所周知,现代新诗也星光灿烂。一大批声名卓著的诗人,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李金发、卞之琳、艾青等书写了现代中国诗歌史的华章。进入当代,诗歌高潮难再,却也有贺敬之、郭小川、闻捷、舒婷、北岛、海子等诗人撑起了一片蓝天,成为当代诗歌史无法抹去的人物。新世纪后,与小说散文相比,诗歌气象暗淡,人们常拿“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予以描述。当下诗歌不景气,诗歌读者趋少的现象说明,诗人难为,诗歌难写,诗歌要绽放光芒,难上加难。

如此语境下,要对当下一些诗人及诗歌进行评论,难免惶恐,理由有三。一是诗歌太玄奥,太精美。尤其是古诗的那种典雅和凝练一直占据于心,时髦的新诗很难挤进去。二是当下诗歌能真正感动人,叫人不吐不快的的确不多。三是唯恐评说不妥,会玷污诗歌,损伤那种语言至上意境空灵之美。

可是,研究恩施这块地域的文学,要全面展示其发展态势和创作状况,抛开诗歌不论,只谈小说散文,显然不够。放眼恩施文坛,尤其是诗坛,不得不承认杨秀武构筑了一座山峰。他在各级刊物发表了600多首诗歌,公开出版发行了四部诗集,而且还荣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这些事实表明:杨秀武和他的诗,不单在恩施有影响,在湖北乃至全国都有影响。杨秀武和他的诗把恩施带到了全国人面前,让人们看到了大山深处的诗韵、诗情和诗人。

阅读杨秀武的诗,感觉一篇比一篇成熟,一部比一部有厚度,一部比一部耐咀嚼。他的每部作品都围绕恩施的母亲河——清江做文章,围绕清江流域的山、水、人、物、事寄情抒怀,明志显理,散发出浓郁的“清江”情结。这样一位土生土长的清江之子,在退休前后十多年时间里如此频繁地发表作品,可以想见他对诗歌的热爱程度,对家乡情感的真挚程度,对本土文化宣传的积极程度。其勤奋其用功都不应该被忽略。

人,一旦见面相识,彼此交流、阅读的机会就多了。正规会议上倾听他发言,茶余饭后旁观他闲谈,大小场合察看他处事,似乎感觉其人与诗不太对称,存在某种悖离,可是悖离中又蕴藉某种融合。这种悖离与融合造成的矛盾,让我深感要读懂苗族人杨秀武的诗歌并不容易,要读懂杨秀武及其苗族文化,更不容易。是故,多年来都找不到评诗的灵感。

可是,一次偶然的闲谈,杨秀武将写在手机里的短诗《大雪》翻出来欣赏,唤起了我的某种兴味,也打破了封闭着我对诗歌评论的隔膜。该诗写了家乡杀年猪、吃刨汤的习俗。因为是杀年猪(非平常的猪),寄寓吉祥如意,主人家特讲究禁忌,屠户必须手狠刀毒,动作必须干净利落。

屠户在我家杀猪/母亲是有严格要求的/一刀狠狠地送进去/一刀又狠狠地拔出来/刀上要有红/猪只能叫 不能哼

诗歌以母亲的视角来表达乡间民俗的规矩,可是写法上不亚于莫言。只是杨秀武在诗中写杀猪的狠,而莫言在小说中写杀人(《檀香刑》等)的狠。当一件事情描述到极致,这“狠”就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此诗令我对杨秀武和他的诗有了新的认识,并由此怀疑古今中外流传的“文如其人”“风格即人”等名言。即文与人相融的同时,也存在悖离,甚至距离,杨秀武就是这样的特例。

杨氏诗歌粗中有细,细粗结合。杨秀武经常自嘲长相粗糙,说话粗糙。他的所谓“粗糙”并非单一的粗鲁、不细腻,常常是话里有话,语意多重。粗糙的皮相下,写诗却有细腻的笔资。例如《古典庆阳街》(见《带着清江上路》):“两边的木楼挤着一个诗人/只挤一下/美就撞在诗歌的腰上”。这三行二十多字,用粗线勾勒出庆阳街的古典之美。木楼构建的一条狭窄街道,一个诗人行走其中,街道的古朴触发了诗人的审美感受,街道的悠久引发了诗人的情思。“挤”的两次出现,碰撞了美的律动。最后用拟人的笔法点明:是街道之美萌生了诗情,诞生了诗歌。诗人不经意地运用元叙事技巧,在诗歌中说明诗歌之来源与诗歌之美感,巧妙地揭示诗歌“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艺术原理。如果说第一节尚属粗写,到第三节,诗人就细描雨滴坠落的状态:

我坐在屋檐下/观察一颗水的坠落/延伸拉长/逐渐成为一根线/寂寞之细 绷断/砸在石板上如一滴泪

延伸、拉长、成线、绷断、砸,这一系列动词描写雨水如何从天空坠落到地面的形态变化。没有细致的观察,没有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对语言的准确把握,是很难精细描绘的。最后诗人借题发挥,从眼前之景延展,“此刻我想整个世界/没有比泪更干净的水”,从近处拓展到世界,笔触由实写到虚写,整首诗歌的境界开始升华。庆阳街的雨水是干净的,是大自然之泪。庆阳人们是淳朴的,淳朴的人们保护了自然,让这里坠落着最干净的雨水。庆阳街的美和情,体现在那些“滑来滑去忽左忽右”的店铺木门中,体现在庆阳街人那种“开放”和“包容”中。

描景状物如此,写人抒情也类似。《当年的农家女》(见《带着清江上路》)看似粗糙,粗糙中却饱含细致的观察和深厚的情愫。

岁月从她的农具上走过/儿女在手掌里长大/家庭匍匐在她怀里/生活在脚下走暖

像一颗精瘦的针/密密匝匝地缝着/琐碎繁杂的日子/直到把自己缝成一根主心骨

像包子的两个奶/被儿女们啃成了烧饼/生活的面粉泼在头上/完全彻底的白/像孙子的奶瓶

农家女在艰苦繁重的劳动中,在养儿育女的辛勤中,被岁月的风霜掏空了身体,染白了头发。一个人一生几十年的生活样态,诗歌首句十个字就粗粗地勾勒了。面对“琐碎繁杂”的日子,诗人又用具体意象来充实和细化:农具、手掌、怀里、脚下、两个奶、白发。通过身体的变化来说明时光的变化,来说明农家女的巨大付出及其为家庭所作的贡献。她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地悄悄地度着自己生命,把希望寄托在代代延续的儿孙身上。这是中国农妇的共同特点,也是中国社会最坚实最宽厚的力量。女人的坚韧与伟大,就积攒在她们默默无闻的劳动与奉献中。这首诗看似平凡,平凡中蕴藏着对中国女性的颂词,应该说是一首素朴的女性赞歌。

杨氏诗歌俗中含雅,雅俗相宜。日常生活中,杨秀武讲话特别善于运用方言俗语说笑取乐。有时一个很严肃的场合,一些朦胧的语词,经他几句粗言俗语诠释,开心的效果立竿见影。而女性,尤其是女性的性别特点常成为其谈话的中心。若是不了解他们,以为是取笑、歧视女性,对女性不尊重。可是接触多了,尤其是读了其作品外,发现那些浮浅娱乐的表象下,女性特征常成为他写作的素材,成为歌颂美的对象。所以,日常生活中,那些看似粗俗的语言,只为暂时满足人们的审美习惯和从俗心理,一旦进入杨秀武的诗歌,立刻显现出独特的魅力。当俗语升华为雅言,平淡中显露奇崛。《姊妹桥》(见《背着清江上路》)可为代表。

孪生姐妹 一胖一瘦/胖的名字叫公 瘦的名字叫铁/浪漫地睡在清江上

河水抱背 蓝天搂胸/一直称雄的蜀道天堑/同样过不了美人关

诗歌内蕴着一段清江桥梁修建史。发源于利川的悠悠清江从恩施城中缓缓流过,千百年来,恩施城里人靠渡船过河。直到1942年恩施城内才修建了第一座横跨清江的木桥。1969年木桥被洪水冲垮,1970年新建了一座水泥桥。1990年紧挨原桥加修一条新桥,两桥桥面相连。人们亲昵地称之为姊妹桥。姊妹桥连接了恩施老城和新城,成为恩施城区一道靓丽风景。站在桥上看清江水流,看五峰山倒影以及河岸风景,绝佳。对于这些,作者全部略去,将大桥比作美人,通过桥的功能突显桥的美丽。最后一句将人造工程之美与自然之美巧妙融合,女性在此成为他讴歌人类智慧之象征物。

《清江是如何拐弯的》可谓《姊妹桥》的姊妹篇。第一节和第三节分别为:

性感的部位/是转弯的地方 恰到好处/一个弯接着一个弯/如仙女耐看

河水从容的深呼吸/在转弯的骨盆下/粉身碎骨的时间和生活/酥软如洞房的新娘。

河床因河水的流向自然转弯,定型后的河床内河水自然流淌,作者都把它比拟为一位女性的身体特征,来赞美它的坚韧和柔软。女性之美物化为自然之美,自然之美人化为人类之美。诗人采用陌生化手法,形象地描写河床与河水的形态特征,具象了人体,抽象了河流。

杨氏诗歌拙里藏巧,巧拙有序。纵观杨秀武的4本诗歌集,多以清江为中心,围绕清江之人、物、景、事抒怀,表现手法也多为以实化虚,虚实互映,从这个层面讲,其诗歌有拙的一面。但是,就单首诗歌而言,却各有妙处。

作者善于通过意象展示意义。山川、河流、古街、老房、父亲、母亲、农夫、农妇、黄昏、日落、长鞭、农具等是杨秀武诗歌中最常见的意象。通过意象,托物言志、借物抒情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竹背篓》(《背着清江上路》)的第一节把竹背篓比喻为“没有牙齿的嘴”“没有瞳仁的眼”“没有水的井”,接着回忆“我”如何在母亲竹背篓里度过童年的情境。“我”是这张嘴里“怕化了的糖”,是这只眼里“黑而发亮的瞳仁”,在这口井里观望世界。“我”长大了,母亲变老了。“晚上母亲坐在床上/越来越像一个竹背篓/竹背篓/坐在深夜的屋檐下/越来越像我的母亲”。竹背篓是恩施山区人们常用的工具,日常生活都离不开。上山劳动用它背农具和庄稼;逛街购物用它背各种日用品;走亲串友用它背礼品;有了孩子用它背着,或劳动,或玩耍。作者用这个日常生活中最熟悉最典型的器物来抒发情感,非常真实。这里人与物互相比拟,人似物,因为母亲年老了,腰杆佝偻了,罗锅着腰背如同竹背篓。物似人,因为竹背篓承载着母亲的汗水,承载着母亲的希望,看到竹背篓就如同看到了母亲。这里,竹背篓意象就是母与子的情感载体,也是中国农村社会家庭关系联结的纽带。

如果说竹背篓是雌性的母亲象征,对于父亲形象,作者用雄性的刚毅的物体比拟。《那把镰刀》(《背着清江上路》)开篇写道:“那是父亲/变形的食指骨/在一堆黄土里生锈”,镰刀作为父亲劳动时使用的工具,其形状,“看上去/是父亲割草的身子”。当父亲离开人世,离开镰刀,它就“像一弯冰凉的月/这是父亲唯一的遗像/一直挂在吊脚楼的胸前”。镰刀也是农人常用的工具,家家户户要用它割草砍柴。镰刀的磨损,也是父亲生命的磨损。小小一把镰刀,是父亲责任和力量的象征,也是父亲劳动成果的展示物。镰刀意象包蕴着父爱如山。

作者作诗技巧的另一武器是词性活用,建构陌生化的语感,升华事件的意义。《农家小院》(《背着清江上路》)第一节描述天气的火热:“太阳火辣/把木板壁/烧成一堵辣椒墙/垒起一座小院”。如此火辣的天气里,人们还热衷吃沸腾的火锅饭菜,借此表示生活的安逸与富足。第三节描述院内的热闹景象:“人在桌上嚼火/狗在桌下啃钙/鸡追来追去喊爹娘/井水冰凉 泡一轮圆月”。人、狗、鸡、井水、圆月互动,构成一幅生动风趣、兴旺发达的生活画图。一个“泡”字把井水与月亮长期的互照互溶极为生动地描绘,给这个火辣的农家小院带来了自然界的清凉和舒适。

从《农家小院》以及前面的农家女等形象看出,作者对农村生活、对生态环保十分珍爱,对城镇化建设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却忧心忡忡。《老人的梦想》写的是老人希望自己拥有一头牛,和他住在木屋里,在村寨自由转悠。可是,这个愿望竟难以实现。诗歌中的两个“挤”寓意双关。

一群打工仔回乡/要耕种城市化建设/水泥楼像春天的竹笋 他的牛/被挤到肉市 挤成一张存折/住了几十年的木楼/在开垦人造河的工地上自杀

牛被挤走,换来的钱挤成存折。一方面是物质丰盛,另一方面是文化生存空间被挤兑。是喜还是忧?作者的态度不言而喻。《古典庆阳街》也用了两个“挤”字,也属于词性活用。但两首诗的基调和两处“挤”的意义都不同。后者用“挤”说明庆阳街的古老,是一种文化的骄傲。而前者的“挤”却是一种文化担忧,象征农耕文化的牛和木屋,被现代新兴的城市文化挤掉了,文化出现断裂。老人的梦想还能实现吗?传统文化就此消亡?这些思考,作家在《寻找炊烟》(寻找山村炊烟之美),《一只山鸡的命运》(描述一只抓虫的山鸡被农药毒死)等诗歌中都有表达。这里可以看到杨秀武诗歌对传统文化生存和发展的忧虑,其担当意识非常鲜明。

此外,杨秀武善于采用对比手法,突出某个场景或者事件的意义。

《大雪》一诗的最后两节特别讲究词彩的搭配,注重设计诗歌画面的明亮感,突出苗山人日子的富裕兴旺。

杀猪凳上的红/杀猪凳下的红/像大雪里的火/残忍而欣喜/大雪纷纷扬扬/木梯上挂着的白像雪/刀尖剖开大雪的心脏/唯一的红 像挂起来的灯笼

吃刨汤的人吼起了山歌/停在院坝里的越野车/也跟着吼了起来/尾灯是雪地里 唯一的红

肥猪杀死后,猪血、猪心之红与车尾灯之红勾连,肥猪肉身之白与自然界大雪之白勾连,红与白映衬,构成一幅光明灿烂、热气腾腾的画面,预示喜庆吉祥。

《一株苦荞》通过苦荞结籽的高低对比,突出农人的平凡与非凡。

一株苦荞的落差/就是衣食父母的高度/汗水在最高处一声吆喝/在最低处喊出苦的果实

苦荞结籽是一枝枝的,从低到高,落差越大,枝丫越多,结籽越多。农人的汗水从枝丫的高处滴落,果实在低处成熟。诗歌从苦荞的卑微生长中赞美它给人类提供的丰富营养,借此赞美农人的辛勤劳动,苦荞的品质就是中国农民的品质。卑微中见出高贵,平凡中见出伟大。

《拉板车的人》刻画了一群在城里拉板车维持生计的人,他们犹如一群蚂蚁,“爬行地活着”,“在看得见的正面小得可怜/在看不见的前面大得惊人”。这种小大对比,近远对比,说明拉板车人地位渺小,生存艰难,但他们对未来生活仍然怀揣巨大希望,力图通过低贱的劳动为社会作出自己的贡献。

中国诗歌在20世纪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文言诗到白话诗,从格律诗到自由诗,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从写实派到象征派,从新月派到朦胧派、新生代,“创新”一直没有停止过。进入新世纪,诗歌的创作技巧少有波澜,“创新”的脚步缓慢下来。作为一位业余诗人,一位从基层成长起来的经历丰富的文化工作者,杨秀武的诗谈不上有多少技巧上的创新。但是,其诗歌中流露的真情,对诗歌语言把握的力度却无法让人沉默。多年来,他一直坚定地走在现实主义诗歌的创作路上,善于在自己的生活、工作、经历中去发现素材,寻找灵感。所以,他的诗歌离不开自然景观、历史古迹、地理物产、风俗民情、饮食男女等等。当人与诗分离时,其间的距离让他产生新的认识,此即所谓距离产生美。当人与诗融合时,他的身心全部融入诗境,此即所谓言已尽而意无穷。他力图用诗歌表达自己对家乡、对本民族的真挚情感。因此,在描摹恩施大自然之鬼斧神工,抒写乡野之淳朴风俗,宣传本土民族文化等方面不遗余力;只要能为文化保护与传承,为地方经济建设与发展出谋划策,他就会不辞劳苦。杨秀武为恩施地方文化繁荣所做的努力,当值得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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