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萍
(成都大学 中国-东盟艺术学院, 四川 成都 610106)
葡萄纹样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大量出现可从汉唐时期记起,各种葡萄与动物组合纹样繁盛于当时的丝织品、铜镜、器皿、墓葬器物等的装饰中。这些组合动物形象有狮子、马、鹿、禽鸟、人、瑞兽等,散见于大量的考古出土文物的图案装饰中,基本来自古丝绸之路各国。有古埃及墓室壁画、以色列耶路撒冷出土石棺、新疆尼雅东汉墓棉布画、新疆吐鲁番阿斯塔纳墓出土丝织物、隋唐时期大量的铜镜、隋唐墓葬壁画和棺椁,以及日本藏丝织物等等。①不同的纹样组合承载着不同文化艺术交流的历史背景,多方面的研究成果已见各类期刊学术论文和著作中。本文仅针对古丝绸之路东段出土的被考证为粟特人墓葬中的石棺椁上的葡萄组合图像,进行葡萄与禽鸟或人物场景组合纹样的风格、寓意和历史成因的探索。
在20世纪后半期,位于古丝绸之路东段中国汉地境内出土了一批被判定为粟特人的墓葬。墓葬中的棺椁满壁刻绘丰富多样的精美图像,其中葡萄组合图像大量出现,成为粟特人艺术图像的重要组成要素。一种缠枝葡萄藤作为配景较多呈现在场景图像中,与不同题材画面共同营造出不同的象征寓意。
河南安阳出土的北齐粟特人葬具石棺床画像石后屏左侧即是一铺大型的葡萄园宴饮图。[1]场景出现在室外葡萄架下,墓主端坐中央,与周围众人举杯饮酒,右边坐男子七人,前二后五。前排体格健硕的男子,执来通(rhyton)饮酒。左边坐七名梳新月髻的女子,前三后四。前排中女子持酒碗,前左女子右手亦持酒碗。左下角女乐人一组五人,前列3位女乐人所持乐器自右至左为横吹、箜篌、琵琶,后列二人,都梳月牙髻。中间一男子跳胡舞, 右侧梳月牙髻女子六人,前列三人都捧物品。右第一位女子手挽酒瓶。
图像中葡萄纹、酒器(来通杯)、人物服饰、胡舞、乐器,交代了异域文化的来源。《晋书》记载,粟特人嗜酒已成习俗,在葡萄园内举行宗教仪式是日常内容。[2]安阳位于北齐邺城一带,饮酒是此地中亚移民聚落中的风俗,但丧葬的葬仪图像程序中,与北魏时期墓葬规制则有所不同。墓主以传统姿势端坐于帐中,然而场景在室外葡萄架下,这种宴饮图式不属安阳地区特有。《隋书》记载粟特国:“康国者,康居之后也。……国立祖庙,以六月祭之,诸国皆来助祭。……多蒲陶酒,富家或致千石,连年不败。”[3]明显是粟特民族文化的影响。图像内容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或者是对死者死后进入天国生活的美好期望。围绕墓葬图像仪式,门阙上仪仗引导,进入祆民向往的天国,②亦如他们富裕生活中所享受的一切都在天国显现出更加和谐的景象。因此葡萄宴饮的一层含义是对祆教天国的描绘,另一层含义是安阳画像石图像表现“赛祆"[4]活动场面。此类活动在敦煌地区常见,且多见于敦煌文书记载中。如《安城祆咏》云“……更有雩祭处,朝夕酒如绳"。这种场景鲜见甘肃天水出土石棺屏风图像。画面以酿造场面为主,中部有两个兽头,口中流淌美酒,兽头下两个大瓮正在盛接,两瓮中间一人俯首看着瓮,下端一人双膝跪地,身旁放一酒器,左手捧碗酣饮,另一人双手抱一大瓶,一边走一边喝,又一人坐在石头边歇息。以酒(葡萄酒)祭祆也被中原文化所接受,祭祆仪式与中原信仰结合后,出现混杂各路神像的拜神仪式。其中以酒祭神也为中原民族加入拜祭仪式,供养神中既有来自佛教也有来自祆教,神像的形象趋于模糊。“赛祆"自然成为仪式组成部分,故此图亦有这层意思。
如果按此意,西安未央区大明宫乡井上村东北周史君墓[5]石椁北壁绘有男女主人葡萄园宴饮场面就更具此寓意。因为史君墓图像整体具有多种信仰混杂的特点,此图中人物增加了不少穿交领宽袖长袍中原服饰的女子在图前部饮宴奏乐。粟特人与中原女子通婚,习俗也逐渐变化,拜祭的神灵除了祆教神外,还有当地民间信仰之神。信仰的混杂在墓葬中明显表现出艺术题材的混杂。
太原隋代虞弘墓[6]石椁内后壁中部,歌舞宴饮场面上部,男女主人在帐内对坐宴饮,大帐上方缠枝葡萄纹,整个图像系统中带头光的人物和斗兽等宗教意味很强的图像,也使葡萄纹样带有了祆教信仰意味。
另外,葡萄纹饰还在云冈石窟中被定为公元470年的8号洞窟出现一例,佛教摩醯首罗形象为一只手拿一串葡萄。可以说,葡萄纹标示此神像为祆教与佛教神像混融的样式。
由此,墓葬中葡萄藤缠绕的图案已成为粟特美术属性的代表,在图中象征常春、再生的美好天国,又凸显粟特与汉民族宗教信仰融合的现象。
太原隋代虞弘墓石椁上石刻图像出现了大量的葡萄与禽鸟的组合纹样。一幅位于椁壁,图中上方绘葡萄藤蔓间飞翔禽鸟,一高台上三男子手拉手正在舞蹈,左右两边舞者分别一手握住葡萄藤蔓,高台下两人正往台后行进,一人隐没下半身露出上半身,另一人手中抱一酒坛;有一图为骑马出行场景,图右上方有鸟衔葡萄枝蔓;石椁内后壁中部(上文提到),歌舞宴饮场面中大帐上方的葡萄藤蔓中穿插的鸟中有飞翔、有衔枝站立等形象。
图像中相关组合元素有人物带头光、脖颈后有绶带,有禽鸟也带有绶带。这类“绶带鸟”在中亚的索格底亚那地区8世纪中期开始流行③的赞丹尼奇锦纹样中就有,也出现在新疆的考古遗存——新疆阿斯塔那古墓一件织物残片上的联珠团窠衔绶鸾鸟纹中,发掘者将其称为“戴胜立鸟"“戴胜衔绶鸾鸟"[6],唐代史书中称为“鹘衔瑞草"或“雁衔绶带"[8]。
从史料和实物分析丝绸之路上传播的“绶带鸟”来到汉地已演变为吉祥寓意的象征。④葡萄与吉祥绶带鸟两者结合往往出现在石棺图像的上部,应该与带头光神所居的“天国”描绘相符。绶带鸟口弦葡萄枝,把再生的吉祥寓意传递给墓主人。
同时,这一组合图案也印证了粟特人在葡萄种植业东传中不可忽视的传播作用,在葡萄图案与传播地图案组合转变中的媒介与创造作用。
墓葬图像中葡萄组合纹饰的形成与葡萄种植和加工业的兴盛有着直接的关系。在考古记录及文字记载中,可寻迹东传的一些线索与根据作为佐证。
公元前329年到323年,亚历山大东征把希腊化文明带入中亚,也带来了葡萄种植、酿造葡萄酒技术和酒神崇拜,自此有关葡萄的文化开始在这个中亚古老民族——粟特人中流传,并成为其文化的组成部分。作为中古丝绸之路上的主要商业民族——粟特人,随着向东的贸易与迁徙,把该文化元素散布到中国中土。
文献记载葡萄和葡萄酒传入中国最早可从汉武帝开通西域记起,[9]且已有关于中亚粟特诸城邦国种植葡萄并产酒的记载。“大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大宛(Ferghāna)“左右"的人民大概就是粟特人。[10]“粟弋国出众果,其土水美,故葡萄酒特有名焉。”[11]这里提到的酿造葡萄酒的中亚国家“粟弋”,就是康居⑤的属国,其位置在康居之南,即粟特。可证粟特即索格底亚娜地区这个有着阿姆河、锡尔河、泽拉夫善河以及喀什卡河水充足灌溉形成的发达绿洲农业基地,也是古代中亚的葡萄主产地,且较早通过朝贡、贸易及移民将葡萄种植技术向东传播。
粟特移民的东迁促成葡萄种植技术的东渐。《晋书》记粟特邦国——石国周围诸小国或城池为粟特移民聚集地,多有葡萄种植。《梁书·西北诸戎传》、《新唐书》亦记载,天山以南诸绿洲城国,已普遍推广葡萄种植,并盛产葡萄酒。⑥在塔里木盆地东南缘大量出土的亻去卢文书中较多出现葡萄园及葡萄酒的记载。[12]在斯坦因的《西域考古记》里,也曾展示过尼雅遗址的果园面貌。由此可证在粟特商贸和移民活动辐射到的西域新疆(今且末、若羌、鄯善)和敦煌[13]的聚居区也盛产葡萄,且成规模化经营的局面。
随着5世纪粟特人移民丝路北道,高昌地区成为葡萄种植业的主力。官府的屯田亦大量栽培葡萄,而且葡萄种植进入寺院中,有寺户为寺院役使劳作,寺户成员中就有粟特移民。⑦由此可见,吐鲁番地区的葡萄种植业的繁荣与粟特移民有直接关系。
北凉统治下的凉州(甘肃)是粟特移民最集中的几个地区之一,聚居区继续东延至山西,除商人,不乏各类能工巧匠的东迁,葡萄种植业亦向东延展。⑧中原地区在北魏之前已有栽培葡萄的经验,大量粟特移民的进入无疑加速了其发展。
葡萄酒的酿造技术在中亚的发展从考古遗存中可找寻佐证。在索格底亚那地区曾发现7-8世纪的葡萄酒坊遗址,又先后在中亚片治肯特、花剌子模和塔什干等地也有发现;1979年,又发掘出唐代东曹(苏都沙那)境内一处酒坊,位于小丘之上,有管道连接酒槽,容器陶钵也同时出土。[14]3-8世纪,中亚地区已经使用比较先进的工具和设备加工农产品,包括压榨葡萄以制酒的设备。除了手工压榨葡萄外,还有用牲口拉的大压榨设备,甚至有用水利推动的更大的设备(磨盘直径大到一米或一米以上)。[15]这都进一步确证中亚两河流域,是西域葡萄酒的生产基地。然而此技术却较晚进入中原。西汉以后数百年间,由于中原与西域的交往相对处于低潮,葡萄酒酿造技术迟迟未能传入。直至隋唐时期,西域格局发生变化,突厥人对西域的控制客观上为丝路贸易开辟了顺畅的通道。那里的葡萄及酿造技术随着胡商、使节等的大量来华或移民开始传播到丝路沿线及中原地区。据1996年中日尼雅遗迹学术考察队介绍,在今新疆民丰县北尼雅遗址“所发现的果园中埋着一个大瓮(口径60厘米)"。瓮可能和榨汁酿酒或储藏有关,也证明尼雅地区葡萄酒产量不低。据文书记载一个粟特经商者家庭,主人康才宝(汉名),其家庭的财富来源之一就是种植葡萄,……并用于加工葡萄酒和葡萄干。⑨粟特人参与的成熟酿酒工艺带给商人高价商品,能保证他们获得高的经济回报。
同样在中原特别是长安城亦有大量胡人开设的酒家,唐代诗人诗句中就有大量描述胡人酒家的繁荣景象。这些酒肆胡人中就有最早将葡萄酒酿制法传入中国的粟特人。⑩
酿造技术推进了葡萄酒成为人们富庶生活的象征,并逐渐进入礼仪生活和装饰中。既反映出对生活的写实记录,又象征了某种思想的延伸。
葡萄的种植及加工技术的发展与传播促成了葡萄走入汉地美术图像中,其图像经历了由写实图像向装饰图案发展的过程,即图像主题葡萄向图案母题的过渡。在金银器、织物、墓室壁画遗存中都可见葡萄图案的变化。
B·A·希什金在中亚古代粟特城市——瓦拉赫沙建筑遗址发现,在两间举行礼仪的大厅墙壁上的图绘,由许多情节性的画面以图案为间隔连接而成。有残存的部分可辨,大概那些情节性画面描写的是野外狩猎的内容,背景中的树上攀绕着葡萄藤。[16]这种藤蔓葡萄在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的柱子底座(斯坦因发现的)也有一棵。藤蔓葡萄装饰于河南安阳、太原虞弘等汉地墓葬艺术中,藤蔓下的人物除墓主本土胡人外增加了不少汉地人民,生活器具有异域和汉具共存于画面,承载着生死信仰的融合,组合出新的样式,喻示着生者对亡灵祈福的新寓意。
葡萄纹样早在古希腊美术中就已出现。西尔卡普出土的“狄奥尼索斯与阿莉阿德尼结婚”装饰盘可说是其中的代表之作。上部覆盖着葡萄藤,在葡萄树下,狄奥尼索斯和阿莉阿德尼被一群奏乐的人们围在中间。狄奥尼索斯右手持木左手轻拥阿莉阿德尼,阿莉阿德尼手持酒杯伸向狄奥尼索斯,衣服敞开近乎裸体。画面中段表现制造葡萄酒的情景,下段是一个酒醉卧地的人物。这一主题是古希腊美术中较为典型的图像。表现“狄奥尼索斯之醉酒”主题图像在泛希腊化地域的流行辐射到中亚各地,这种内容也屡见于罗马时代用马赛克镶嵌的图案及石棺中,它所表现的是酒神巴库斯醉酒后的恍惚状态(即秘密仪式)。
艺术研究者们在对希腊化文化艺术现象探索中认为:这些装饰盘中的图案内容似乎着重强调一种“恍惚境界”,它暗示着“灵魂救赎”的意义。[17]
由传播路线看,葡萄纹寓意主题——灵魂境界沿丝绸之路进入汉唐时期的墓葬文化中,丰富了中原汉地墓葬为人们天国的梦想营造出幻化的极乐境界。所以,以上安阳北齐墓、太原虞弘墓石棺上的宴饮图等场景中的葡萄与葡萄酒体现了汉地生活中融入此种象征的寓意。
葡萄作为一种吉祥的植物纹样,始终受到陆路古丝绸之路沿线民族的青睐。
中古时期墓葬艺术中大量出现葡萄的组合纹样,典型的有葡萄与汉地唐草纹结合的葡萄缠枝,并与流行的“禽鸟宝相花纹”结合,取葡萄果实累累、多子的吉祥寓意,再配有吉祥鸟,寓意吉祥多子、福寿延年。在墓葬葬具上的图像组合中,更是祥瑞多福、再生的象征。显然中原粟特人墓葬中此纹样也已渗入了汉地吉祥文化的内容。
由以上推断,葡萄纹饰渊源于西亚、中亚异域民族,作为丝路上有文化传播者身份的粟特人,随着移民迁徙的进程,既是古丝路葡萄纹样的重要传播者,也是纹样汉化过程的参与者。从中原粟特人墓葬艺术中葡萄组合图案在寓意和形式上的变化,可见古丝路文化双向互渗的交融关系,也记录了粟特人汉化的过程。印证着中国传统艺术的多元化发展模式。
注释:
①部分资料可参见杨友谊《明以前中西交流中的葡萄研究》,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5月。
②陈垣《火祆教入中国考》,北京大学《国学季刊》, 1923年;1934年校订本收入《陈垣学术论文集》, 中华书局, 1980年。龚方震、晏可佳《祆教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记:粟特人信仰琐罗亚斯德教,在汉地称祆教。
③马尔沙克认为“赞丹尼奇锦开始在索格底亚那流行仅在740年之后”,参见Boris I.Marshak,The So-called ZandanījīSilks:Comparisons with the Art of Sogdia,Central Asian Textiles and Their Context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Switzerland,p54.
④有关“绶带鸟”分析可见笔者拙文《魏晋隋唐时期“绶带鸟”图案寓意的东渐》刊于《装饰》2012年第7期,第69-71页。
⑤(唐)李延寿《北史》(中华书局,1974年)第3221页载“康国"位撒马尔罕,皆为粟特风土“多蒲桃酒,富家或至千石。连年不败"。(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6243页记“康国",“土沃宜禾,出善马,兵强诸国。人嗜酒,好歌舞于道”。
⑦参见杨荣春《北凉高昌太守隗仁史迹钩沉》,《吐鲁番学研究》2014年2期,第152页。出土于阿斯塔那382号墓的《北凉高昌郡功曹白请溉两部葡萄派任行水官牒》,《北凉承平年间(443-460)高昌郡高昌县赀簿》,阿斯塔那320号墓出《高昌张武顺等葡萄园亩数及租酒帐》残件,均记载有民户和寺院所有的葡萄果园发展尤为迅速。
⑧《洛阳伽蓝记》载,南北朝时民间已渐多;《全三国文》引魏文帝曹丕写信予吴监,说葡萄“又酿为酒,甘于曲蘖,善醉而易醒";《齐民要术》就详细说明了葡萄栽培法。
⑨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古文献研究室、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武汉大学历史系编《吐鲁番出土文书》10卷(录文本)册页行7,文书编号:64TAM35:64(a),文物出版社,1981-1991年,第424-427页。
⑩对“酒家胡"的研究有芮传明等学者对其在唐代的状况做过述考。芮传明《唐代“酒家胡"述考》,《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3年第2期,第159-1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