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一方人
——故乡江寨的乡土认知与感想(节选)

2018-11-07 06:15江一平
就业与保障 2018年18期
关键词:大溪

江一平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很自然,人固然离不开环境的哺育和影响,但其实,更多时候是一方人倒过来“养”一方水土,乃使脚下平凡的地域活色生香。

我的故乡便是这样。

江一平/摄

我的故乡叫江寨——福建省漳州市平和县大溪镇江寨村。

早在650年前,即明朝建立的1368年以前,世上并不存在这么一个江寨。尽管我的祖先们可能之前就已来此垦荒筑寨,却绝不会堂而皇之地以姓名宅,因为他们原本就不带姓名只带一串数字浪迹天涯。这一串数字是象征世代的“念、百、千、万”,从“百”开始以数代称隐姓埋名,“百”以前历代长辈之一切只能留在心中存“念”,同时存“念”的还有南宋亡朝的国恨家仇……待他们冒着血雨腥风来到大溪时,已是“千”这一代了。大溪江氏奠基祖“千五公”(隐名江肇源)的两个儿子“万三”“万四”带着父亲遗愿再次迁徙到当时尚属半蛮荒的此地开拓,到了再下一代出生时,元朝覆灭明朝渐兴,江姓才得以重见天日,方渐成江寨。

江寨的中心大宗祠堂名“梦笔堂”,几座冠名土楼分别叫做“洛阳楼”“淮阳楼”“临川楼”“卓乾楼”“龙滚水楼”(文名“霞田楼”),还有分别纪念万三、万四公的祖祠“济阳堂”和“泰堂”,穿寨而过的小山涧冠名“鸿江”。这些名称都有着深远的文化内涵。

大宗落成于1940年,正是中华民族抗日战争艰苦卓绝年代。响应政府培养人才支持抗战的号召,全大溪和诏安县各村所有江姓人,节衣缩食、踊跃捐献、同心同德、群策群力,盖起了灵通山下最大的宗祠也是最大的学校。大宗名冠“梦笔”,缘于江氏历史名人江淹之“梦笔生花”典故。史载江淹是南朝大学者,因耿直犯上被贬到蛮荒之地福建浦城。传说他在山中潜心学问感动神仙,一日就梦仙人赠笔,甫接上手,那笔头就开出五彩莲花。此后江淹下笔有神,扬名天下,因此又获朝廷器重返京做官。官做久了疏于学问,一日又梦到仙人来索还赠笔,从此文采日下,世人感叹“江郎才尽”。从梦笔生花到江郎才尽,两句成语来龙去脉,昭示着天道酬勤和人庸天弃。“梦笔”两字意蕴深远,给人以多方启迪。

“洛阳”“淮阳”“济阳”皆如今河南省内的古地名。“洛阳”众所周知乃唐故都,“淮阳”和“济阳”相当于现河南之周口和兰考地域,是古代江氏最兴旺的聚居处。用这些古地名来命名土楼和祠堂,是历代祖先寄托的怀念和希望,象征饮水思源,不忘故土,牢记自己的根。根就是中原,就是祖国。尤其淮阳和济阳,那是天下江姓的共同“郡望”和“灯号”,不论流落到天涯海角,都要亮出来维系亲情。

淮阳楼据说是天下最大的前方后圆形土楼,楼圈房子不多不少81间——九九八十一。显然,设计中隐藏了“九九归原”之理念,意思是事物都有规律,凡事要究根循理。淮阳楼内泰堂的“泰”是国泰民安的期盼,也是易经卦名,通俗地说就是:胸怀宽广心境平和,遇到任何麻烦或艰难都能从容处置。临川楼既指土楼临溪,又引人联想卓越思想家文学家王安石(号临川)。卓乾楼的“乾”是易经八卦之首,代表天,卓是超越。“卓乾”意味着寄望子孙心怀天下志上青云敢于突破,做一个不平凡的人。这种寄望也体现在江寨人的家教中,训导孩子做与众不同之事、成出类拔萃之人,是江寨人普遍的家风。

龙滚水楼就更精彩,楼名源自地名,地名源自神话。

传说在楼东北侧的山涧(鸿江)里,古时驻有一条歹龙,年年春天都要兴风作浪毁堤溃坝殃及生灵,所以地名“龙滚水”。但是,自从明朝后期我的某代先祖请漳浦秀才黄道周来江寨办私塾教书后,涧水就再也不滚了,从此风调雨顺霞光萦田,江寨人才得以在此筑楼(楼门上嵌名“霞田楼”,但日常均称“龙滚水楼”)。传说黄道周是天上的“螭”(无角龙)下凡,他一来就把小歹龙吓跑了。

黄道周当然不可能是什么“螭”或白龙,但他是江寨人恭请的教师,后来又成为大学士、著名文学家和书法家,还是抗拒蛮夷侵略慷慨就义的民族英烈,满腹诗书一身正气。我深信,祖先为黄道周杜撰这般神话,代表着对文化和正义的尊崇。这种尊崇以楼名携带神话,固化在一座土楼里融入这方水土,是江寨人在这方水土上为智慧和道义竖立的一座纪念碑。客观上,这也是江寨人智慧和道义的纪念碑。

相映成趣的是,“龙滚水”处略下游的涧上,有一座拦河坝名为“仙陂”。传说从前那里每年都因龙滚水而冲垮堤坝,屡溃屡修。有一年修陂时,涧北边的洛阳楼来了个拐脚驼背的乞丐讨饭。有一家乡亲心软,用仅剩的锅巴煮了泡饭施舍。饭后乞丐就坐在溪边,一边看民工垒石一边随手往水中仍石块,最后竟也坑坑洼洼堆成了半段陂。谁知洪水来了只冲垮民工整齐垒起的那半段,而乞丐乱石扔成的这半段却没垮。人们恍然大悟,原来那乞丐是神仙化身来提点村人,于是依葫芦画样地用乱石补垒了另一半,并呼为“仙陂”。

淮阳楼(江一平 摄)

仙陂的故事映衬了江寨的一道民风——善待外地人和弱势者。祖先代代教育晚辈要善待外人和苦难人。我爷爷奶奶就从小嘱咐我和弟妹们,凡有路人过家门讨水喝,都应该主动问饥赠食。还总以先祖为楷模,说千五公当年打铁谋生四处流浪,沿途尽靠好人帮扶才得以来到大溪,我们也不能忘了帮衬别人,帮人也是报恩。因此,江寨人普遍对各种游方手艺人乃至乞丐都很友善,尤其照应且尊重铁匠。

江寨全景(江洲平 摄)

仙陂所在这条不过10来米宽的小小河沟竟取名“鸿江”,江寨的族谱也叫《鸿江族谱》,是因为江寨人视“鸿”为代姓,说“鸿”字乃江旁一只鸟,是祖先亡国逃难时隐姓埋名又不忘本源而藏江于鸿,或者说,那是意寓江氏自古就像鸿雁一般志在高远。横竖都离不开姓氏渊源和颠沛流离的家族史。一个“鸿”字,把无奈被动之背井离乡转化为自觉主动之瞩目远方,真是高明的激励和深沉的浪漫!正是这份激励和浪漫,支撑着鼓舞着一代代江国后人自强不息执着拼搏,且心系故国胸怀天下,像一群南来北往的飞鸿,把道路铺在苍茫的天空。

说到江寨人关照手艺人,不免想到一个有趣的例外。

过去走街串户讨生活的手艺人中,有一种是专门补缸的(修补破碎的陶瓷器具,北方称“锯大缸”)。补缸的生意在江寨没有市场,家家户户都拒绝外地工匠来村里补缸。因为客家话里“缸”和“江”同音,都念作“gong”(音“工”),“补缸”音同“补江”而遭忌讳。我小时候曾亲眼目睹一个补缸师傅在村口接连被好几个大人驱赶,边赶还边呵斥“我们缸(江)用不着你来补”!我问爷爷,不让他们补,自家缸破了怎么办?爷爷和在旁的长辈们异口同声——自己的缸(江)自己补,俺江寨人什么都会做。不过,驱赶归驱赶,善待还善待。边骂边笑端茶递水,礼送你到外村找生意。这种好笑的风俗,挟着一丝狭隘,透着客家人掩不住的自强性格,也透出江寨人的一份幽默感。

关于谐音,还有一趣事。客家话中“扛”也和“江”同音。闽南多处乡村都有一种民间艺术叫“扛艺”,就是用木料制作一个架子,让各种装扮的幼童站在上面摆出造型,由壮汉扛着,配上乐队走街串乡游行。大溪自古盛行扛艺,每年“观音生日”时,各村都要派出自己的队伍进行竞赛。传说有一年,洛阳楼创建人江厢公承办本村赛事,别出心裁地把一只从台湾带回的驯服猴子装扮成一台扛艺。当天我村的演艺引起轰动,全大溪万人空巷来看江寨“扛猴”。观众边看边喊“江寨扛猴”——用客家话发音就成了“江寨江猴”。于是,“江猴”成了江寨人的绰号,保留至今。

不幸的是,猴自古被认作冥顽不化的物种而不受待见,含有贬义。此后,外姓人要是与江寨人有龃龉,就会气骂:“你个江猴!”我小时也被外村孩子如此骂过,便气恼地回家向奶奶投诉。没想到奶奶却呵呵大笑,笑完后边告知原委,边说猴里不是还有孙悟空嘛,那可是打妖怪的好汉呢!渐渐地发现,不仅奶奶,江寨人大都对此绰号不太介意,甚至反而主动借以自嘲。

不知道是天赋江寨人幽默感来化解尴尬,还是这个源于实据的绰号培育了江寨人的幽默感,总之,江寨人的确极富幽默感,而且常常幽默得非同凡响。

几十年前的一天夜里,我的本房堂叔公江来旺,家里儿子儿媳吵架不可开交。叔公不仅不劝阻,反而在吵到高潮时一口吹灭油灯,幸灾乐祸地起哄说,现在该开打了!赶快打啊!不打不过瘾!反正摸着黑打,邻居冇看冇见笑……这个真实的故事村里传了几十年,连我等孙辈也曾当面复述过,述到末尾时,来旺公往往亲自作补充——“出嘴不出手,实在不过瘾”!说得一干人爆笑得腰疼。

“文革”时,我母亲(也是千五公后人)无端受迫害,头发被造反派剃了个十字羞于见人,只能戴着工装帽。一次我陪她从工地穿小巷回家,她见黄昏人少又一头潮湿,就把帽子摘下提着走。碰巧路遇一群小孩看到了那一头蓬乱,就围着起哄喊“女特务!女特务!”。少年的我急得边哭边赶,妈妈却阻止我并笑呵呵地说:“那些小孩真没目水(眼光),我这个样子哪像电影里的女特务,喊我女鬼还差不多。”说得我也破涕为笑。

鸿江桥(江一心 摄)

江寨人不仅善待手艺人,更厚待读书人。

在农村公社化之前,千百年来有地的农民都是各种各家田,但江寨的各自然村却普遍有本村的“公亩”。就是各家各户都匀出一小块田地来凑一起(或集资买一块地)作为全村公有田产,各家轮流耕种或租给人家种,收成粮食归公,主要供村人孩子上学之用。换言之,公亩就是一种物化的助学基金。

从1940年梦笔堂落成起,江寨的学校不论教学设施还是师资力量都是全大溪最好的或最好之一。设施好可以靠积累钱财,引进好师资却不容易。但在大溪地面,好教师都争着到江寨小学来。那是因为江寨从村干部到普通乡亲,无一例外地尊师重教,尤其敬重并厚待来江寨任教的户籍和家在外地的教师(简称“外籍教师”)。

随着人口增多,梦笔堂容不下增加的学生,但场地却不够扩展,村里不惜拆掉唯一的风雨戏台,全村(包括外出谋生和户籍迁到外地工作的江寨游子)捐款集资改建新教学楼和教师宿舍,甚至于忍心拆掉作为祖宗祠堂的梦笔堂前厅和厢房给学生拓宽运动场。

1998年,江寨人全额捐款按城市标准套房(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齐全)模式,建起了一座专供外籍教师免费居住的宿舍楼。这栋楼是当时全镇(据说也是全县)唯一的乡村教师单元楼。

楼房即将完工时,村领导给我打电话,邀我取名并题字。我自惭书法不好,说我还是设法请省里的书法家来题写吧。村领导不肯,说村里开会决定了,不请书法家也不请上级领导,只请本村土生土长、学业有成的学者来题。推托不去之下,我饱含敬意地给这座专为外籍教师盖的楼取名为“喆荟楼”,寓意八方贤哲荟萃于江寨。

“喆荟楼”“贤源楼”“智光楼”,三座新时代教学楼环绕着饱经风霜、改头换面的“梦笔堂”,安详地接纳着莘莘学子,无声地激励着一群群引颈待飞的雏鸿。

现在江寨村基本没有公产,但支持读书人的村风不仅没有丢,而且进一步发扬光大。取代当年“公亩”的是新的“江寨小学奖教奖学基金”。还是自强不息的江寨人,不论有否户籍,不论足迹多远,自愿踊跃捐款设立。

从建“梦笔堂”、设“公亩”到建“喆荟楼”、设“江寨小学奖教奖学基金”,我似乎看到了祖先熔铸在江寨人骨髓里追求文化追求进步的基因。

其实,早在700多年前,从未成年的百某郎们踏上逃亡之路起,江寨祖先的文脉已经碎断。连续两代人亡命天涯之后,好容易安顿下来的万三万四公们,首先面临的还是生存问题。天下之大,容不下世代进士后裔一张平静的书桌。

大溪有一句著名顺口溜,大致描述了大溪河谷三大村的生存环境特征:庄上好官场、店前好圩场、江寨好田洋。说的是,历代庄上村出官吏较多,或与官吏关系较好较有势力;店前村拥有全镇最大的集市,全镇人都去赴圩较好赚钱;江寨村的耕地经营得最好,主要靠种田为生。

江寨人的耕地的确经营得好,不仅河谷处有平整成较大块的水田(例如名冠大溪的“四大丘”),村庄四周的矮山也尽开辟为梯田,而且自古就构建了堪称完备的水利系统——堰陂池塘棋布,沟渠圳槽纵横。相得益彰的是,村里还有农业技术竞赛习俗,我父亲少年时就曾经在“莳田”(水稻插秧工程)竞赛中拔得头筹,被誉为“头手”。到了1980年代,我的堂叔还因农业技术全面,并热心指导远近各村提高种田技艺,而被政府农业部门授予“农民技术员”职称,按月发给工作津贴。

尽管如此,由于山高坡陡地域狭窄加上古代技术简陋生产力低下,有限的水土满足不了日益增长的人口需求,何况明清两朝闽南地方长期军阀割据战乱频繁匪患丛生民不聊生,导致早在明朝起就陆续有许多人被迫再度漂泊,相当一部分远渡海峡去了台湾。留在江寨的乡亲,拥挤在这人均不过三四分田的地面,维持着单调而低效的生产方式,哪怕经营得再好也吃不饱肚子,只能长期强忍着饥寒交迫和黑暗腐朽的煎熬,苟延残喘。

因此,一直到我出生的1950年代中期,江寨人与整片闽粤赣大山大多数山民一样,绝大多数都是斗大的字不识半升的文盲。正如江寨人著名的那一句自嘲——“一生只识一个‘中’字,中国的‘中’。”

这也是有典故的。

赤贫困顿的江寨人形成了极端节俭的生活习惯,日常炒菜舍不得放油,而是用筷子戳起一小块长期腌埋在咸盐里的肥肉,在烧热的锅里擦一个圆圈,再从中央擦上一划穿透圆圈,相当于在锅里写了个油渍的“中”字。家家户户都常年如此节油炒菜,因而人人自嘲认得中国的“中”,我也因此在上学之前就率先学会了这个“中”字。

恰是那些一生只识一个“中”字的先人,切肤地看重文化的价值和意义。他们除了想方设法勉励子弟刻苦求学之外,更借助嵌入土地上的载体、族谱、传说、独特的乡风民俗和地方戏剧,世代传承着闪耀个性光彩的客家教养和基本的中华传统文化。留下了许多令人遐想和感慨的乡土文化元素。

可惜的是,相当长一段时期里,村里的文化元素却并非广为人知。即便天生好奇又喜欢刨根问底的我,在故乡生活十几年,也是知之不多。

新中国成立之后,新政权乘风破浪、除旧立新、移风易俗、摧枯拉朽。这本是正确、可喜的社会进步运动,但由于极左思潮影响加上基层官吏缺乏文化认识不清,导致定位失当、矫枉过正,使一些优良的传统文化习俗也误遭排斥和禁忌。族谱、宗亲情感和儒道文化被不加区别地批判为落后意识,所有的潮剧传统剧目都被视为弘扬封建文化而不能上演。

……

直到1980年代,国家开始改革开放,思想禁锢逐渐松懈,舆论相对自由起来,一些乡风民俗也渐渐死灰复燃……尤其是1990年代后期,退休后的父亲回老家组织乡亲们续修族谱,才从尘封雪藏中挖掘出较完整的家族史。加上今天便捷的互联网络提供了许多信息和资料,给人不同角度的启发或佐证,从而使我能够从头来解读我这曾经熟悉又颇感陌生的故乡。

改革开放使中国获得了新生,大地复苏、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江寨的面貌也已经且必将发生进一步变化。但愿这方水土上的一方新人,在告别苦难创造富庶的同时,能够承继祖先融入这方水土的心血和魂魄,并用自己新鲜的心血去进一步滋养这一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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