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消失

2023-06-15 19:24陆蔚青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大溪妮子小妹

陆蔚青

刘小珊在圣苏旺小镇做了几年便利店,虽然辛苦,但也赚钱,一时有些乐不思蜀。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她现在还在小镇上,在夜晚的灯光中心满意足地数着钞票。旅游旺季,对圣苏旺小镇来说,几乎每天都是节日。想想看,冬天是滑雪胜地,夏天是旅游胜地。小镇那红色的、黄色的、青绿的屋顶,满满的欧陆风情。尖顶大教堂前搭起帐篷,摇滚,重金属,法国民谣,非洲鼓,震耳欲聋。没有楼,连二层楼都少见,全是小平房,一条小街上各种店,卖衣服、厨具、工艺品和书籍,充满艺术气质。街上的人们晒成紫铜色,绝不是美容院中喷出来的,而是大自然的色彩和气味。

在众人乐的时候,刘小珊也是乐的,但她的乐却是独乐。当顾客离开,只有她一个人时,她会迫不及待地用手去捏刚刚收到的一叠钞票,她如今很有经验,只要凭手感,就能知道大概收了多少钱。

寸土寸金的店。她说。这是口头禅,挂在嘴上,就像问你吃饭了没有。半夜都关不上门,顾客络绎不绝。利润极高,一瓶水能卖到十倍的利润。只是苦了她女儿。女儿那时只有两岁大,忙不过来时,她就将女儿放在地板上,饭碗也放在地板上,女儿用手抓饭吃。

刘小珊的丈夫大溪原来在国内就是先富起来的一小撮。他家做儿童补钙食品,原料很低廉,加工也简单,只是那时规模还不大,生意还在上升期。在规模没扩大的情况下就移民来到加拿大,这成了他们的遗憾。虽然他们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但是他们看到了别人的未来,那些当年和他们一起干的人,如今都发达了。

虽然有些遗憾,但他们不说。他们懂得向前看。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大溪出了国,不能做儿童补钙食品,就开店。如今也赚得钵满盆满。

刘小珊和大溪是初恋,却是别人介绍的。那时候她对爱情很恐惧。她身边的人,爱情都不圆满,或者说他们都没有爱情。刘小珊的母亲是农民,父亲是地质队员,不知道怎么好上的。好像是地质队来勘查,住在村子里,那时小珊的母亲还年轻貌美,青春年少,动了春心,并不知道之后的日子有多少苦难。他们生了五个孩子。他父亲就像候鸟,来了就播种,也不管经营。她母亲早早就累弯了腰,头发也白了,像比别的同龄女人老了十岁。这倒也罢了,母亲心甘情愿。但是后来发现父亲还有一个女人,那女人还有三个孩子,这问题就不是候鸟的问题,是重婚的问题。但是刘小珊的父亲说那三个孩子不是他的,虽然不是他的,他却要和那个女人过日子,去养活那女人的孩子,供他们上大学。

这是爱情吗?对这样的“爱情”,刘小珊很害怕。

刘小珊更害怕的是她二哥的爱情。二哥长得俊,脑子又好,全县第一名,考上了名牌大学,后来不知怎么爱上了一个姑娘,也不知怎么失了恋。这些二哥从来没说过,但再后来二哥自杀了。因为失恋。这就让全村人都知道了,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刘小珊吓得发抖。刘小珊因此恐惧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就像恐惧未见的巨兽。

但是恐惧并不能阻挡她长大成人。到了思春的时候,刘小珊开始喜欢男人了。她先是喜欢班上的一个男孩子。那男同学生得高大健壮,有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笑意。刘小珊猜他一定是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她听别人说过,他爸爸是个画家,妈妈是个诗人,他也弹得一手好钢琴。有人看过他的照片,小时候的他长着圆嘟嘟的头,和父母一起四手联弹。小珊听了,心中只有羡慕,同时也暗自灰心,把心中的爱情埋葬了。爱情这枝小花朵,还没发芽就被掐了。

然而她的心不死。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从教室后面传来,听见他同别人的嬉笑声,她还能感到他的气息。多么奇怪,她明明与他相去甚远,然而她永远能感到他的存在。

毕业后毫无悬念,她成了剩女。母亲成日劝她出嫁。那时父亲又回到家,因为那个女人去世了。一直到这时,小山才知道原来父母并没有离婚,这么多年父亲其实是犯了重婚罪。

我要告他。小珊气咻咻地对母亲说。

别。好歹他是你生身父亲。你告他就是悖天理。母亲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儿女。

而母亲仿佛是欢迎父亲的归来的。这让她对母亲都恨。

贱。她心里说。但她却割舍不下母亲,还有小四和小五。看着父亲有退休金,抽烟喝酒,一个人挥霍,她为母亲难过。

她想发财,有很多钱那种,来拯救母亲和弟弟们。

大溪第一次见刘小珊就告诉她,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但他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要让你享福。他说。

大溪长一张圆圆扁扁的脸,像山药的横切面,棕黄色的。小眼睛眯着,个子不高,那时还有浓密的头发,如今已经秃顶了。和刘小珊一样,大溪也出生在农村,家贫,但人口少,除了父母,只有一个妹妹。刘小珊嘗过爱而不得的苦,认为自己这样的人其实不应该拥有爱情。爱情是奢侈品,与小老百姓没什么关系。一只丑小鸭如果整天想当白天鹅,会害了自己。而在刘小珊的内心,她还有更大的使命,就是改变命运,不只为自己,还为妈妈和弟弟们。于是她被大溪的承诺打动了。多实在——让你享福,这还不够吗?

圣苏旺的夜色极美,宁静,犹如人间天堂。来来往往的人们脚步轻盈,带着悠闲自得的韵律。刘小珊一直不明白这种悠闲来自哪里。时光好像停滞在这里,夜色不动,山不动,街道不动。大多数时候,她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但今天不一样。今天大溪不在家,妮子累了,独自睡在地板上。

收了店她就上楼,胡乱吃一口饭。大溪在街那边的餐馆包寿司,忙得像旋转机器人,一直回到家躺在床上,才发出与旋转机器人不同的呼噜声。无论生意多忙,威廉都是被赦免的——他不用帮家里做任何事情。小珊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读书,拿好成绩。

小珊看到威廉就想起弟弟,如果不是那个叫爹的人跑了,弟弟们都能上大学。他跑去帮那个女人的孩子上大学了,耽误了自己的孩子。

世界上还有这么算不清账的父亲。小珊一边算账一边想。不小心数错了钱,她叹一口气,再数一遍。

威廉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没有辜负小珊的期望,他在这个不足一万人的小镇里,被老师称为“天才”。小珊看过他的作业,非常简单,但老师说这很难。数学小珊是看得懂的,但法语她勉为其难。既然老师说威廉是个天才,小珊乐于相信。老师还能骗人吗?老师只是说学习不好的人需要努力。马力欧老师坚持认为威廉理解力一流。

我决不轻易给A,他说。只有真正理解学习含义的人,才配得上A。相信我,他的数学能力是初中生才有的水平。

这一点小珊相信。她自己数学就很好。如果不是天赋异禀,她怎么可能从小山村中考出来。但她也不相信威廉是个天才。可是如果有人说威廉是天才,总比说他天资平平让她开心。她将威廉是天才这句话告诉了大溪,带着得意的神情,有时还会撇一撇嘴。潜意识中有一种莫名兴奋。没有人知道以后的人生是什么样,许多伟大的人物小时候并没有显示出他们的优长,比如发明电灯的爱迪生。这种事情比比皆是。这样想时,小珊就对威廉的未來充满憧憬。

威廉是他们从中国带来的孩子。他在中国生活到六岁。在幼儿园时他并没有显示出过人之处,有一次测智商,他只有九十,在平均线上。这让小珊不服气,很是气愤了一阵子。如今出了国,威廉成为加拿大老师口中的天才,小珊觉得出了一口气,望子成龙的心劲儿也高起来。

到蒙特利尔进货的时候,大溪特地去玻璃街买了些影碟回来看,一是要提高法语,二是要提高文化修养。玻璃街是蒙特利尔的一个景点,是模仿巴黎玻璃街修建的,整条街上的人行道上空都是玻璃檐廊。百合说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有对玻璃街的描写。大溪特地到网上搜了一下,没搜到。他也没怎么好奇。他不知道波德莱尔是谁。他来到玻璃街,找到那个叫白夜的店,里面堆着一些影碟,虽然破旧不堪,但还便宜,都是一块钱。他看不懂法语,只能看封面,看着有意思的就买,买了一堆回来给孩子们看。

住在圣苏旺,一个熟人没有,一家人好像被流放。大溪坐在店里,进来一个满身刺青的人,对着他比画。大溪听不懂他说什么,却能感到他的恶意。下次去唐人街,大溪买了一把练太极的剑,回来挂在墙上,又去买了一身练功服,盘扣,立领。裤子大一圈,店主说没有他的号,卖完了。大溪只好买了一套大号的,袖口和裤脚都长。让小珊连夜改了,穿上飘飘欲仙。店里的客人不明就里,他问他们,看过《卧虎藏龙》吗?自己就是练功夫的。说着做一个骑马蹲裆式,将手举过头顶,向下一劈,因为用力过猛,居然虎虎生威。老外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都表示佩服。

第二天那人又过来,见大溪如此穿着,没有被吓到,倒是笑了,顺势也摆出了会功夫的架势。这让大溪心里一惊。那人说要么咱俩过过招,看中国功夫厉害,还是我厉害。大溪站住,沉吟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我以前并不玩功夫,我玩这个,他用手打了一个勾,好像开枪的样子。那人就放下抬着的手,崇拜地看大溪,说,我叫强尼,你是士兵?大溪说我是七年老兵。强尼说那讲讲当兵的事情。大溪说当兵就是冲锋,刺刀。说着摆出当年军训时的架势,给强尼看,强尼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说自己一心想当兵。大溪就指强尼身上的腱子肉说,你,没问题。

总算将强尼摆平。日子平静了很多。强尼本来是在公园里做园丁的,干了一季,就走了。临走时来看大溪,说就要去参军了。大溪很高兴,到酒柜里拿出一瓶啤酒给他,特地用牛皮纸袋包好,以便他可以在街上喝。强尼不走,坐在小店外的长椅上晒太阳,穿一件背心,露出黝黑的肉。喝完了这一瓶酒,情绪有些激动,他对大溪说,你比我父亲对我都好。大溪就说,儿子,祝你好运。

大溪不想有强尼这样的儿子,到处打架斗殴。他回头看看坐在桌前的威廉,爱抚地摸摸他的头发,嗅到了一股他不熟悉的味道。他问,这是什么味儿?威廉说这叫Gucci,男用香水。大溪说你小小年纪,还是男孩,用什么香水?威廉说男孩怎么不能用香水?男人用香水才有魅力。大溪哑然失笑,说你才多大,离成为男人远着呢。他倒也没有再说什么,相反他对威廉使用香水有一种羡慕。他想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用香水。自己就是一个糙人。男士香水也只有那些西服革履或穿花衬衫亚麻短裤的玩艺术的人才用。那些优雅的法国男人们,就像《午夜巴黎》那些电影里的人物一样。这样想着,他对威廉的未来充满憧憬。他不知道未来的威廉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威廉如果考得好,小珊就奖励他玩电子游戏。本来是给他买过一台钢琴的,那时小隐的孩子学钢琴,还参加了钢琴比赛,在维多利亚节得了金奖。但威廉不喜欢弹钢琴。有时小珊让他弹,他就躺在地板上,与妮子一起玩耍。小珊见了他们的样子,就明白了什么叫躺平。想到如果他们一直躺平,自己就要一直做下去,直做到疾病和衰老一起找上门来。于是她就不再坚持。她的生活就是斗争,她和大溪已经斗得心力交瘁,不想再和孩子们斗下去。

与大溪斗,是因为小珊觉得他们的生活一直都是为了钱。有一次听小隐和春丽聊天,说谁谁谁视金钱如粪土。她笑了一下。她从来不觉得金钱是粪土。这么说话的人不是傻瓜就是神仙。小珊不是傻瓜,也不是神仙,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她赚钱不仅给自己花,还要给母亲和弟弟,还要给孩子。常来的客人约书亚是犹太人,世界上最会赚钱的民族,从约书亚钱包里拿出的钱永远是干净的,整齐的,没有一丝皱褶。他把钱递给小珊,好像递交一份文件,小珊在约书亚的脸上看到对金钱的尊敬。当然皮埃尔就不是这样,皮埃尔是法裔,长发,瘦高,穿破洞牛仔裤,养大白狗,领口别一枝玫瑰花。他从口袋里掏出的钱都是攥成一团,要仔细打开才行。即使是新钱,他也攥得像一堆烂纸。他从来没有钱包,也不折叠,他就那么用手一攥。有一次他站在柜台前脱鞋,然后从鞋底拿出几张纸币——那是他最正式的一次。小珊不知道怎么接过这个钱。钱是好东西,但这样的钱让她恶心。

但她还是接过了钱。她将钱放在柜台下面晾了几天。小珊对钱有崇拜。有了钱才有尊严。这是她的心得。

大溪的妹妹来电话时。小珊有些不安,因为这个电话是后半夜打来的。这是小珊拒绝被打扰的时间。她听到大溪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向客厅里跑。她也坐起身。这个时间中国来电,说明有急事,不能耽误的大事。小珊对娘家和婆家都说过,只要不是生死攸关,请在前半夜打电话。

果然不出小珊所料。大溪的爹出了问题。走了,实在是突然。小姑子一边哭一边说,早晨还吃了一碗面,许久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一点症状都没有,饭还没吃完,头一歪就过去了。

大溪听了,哭得惊天动地,像狼一样。小珊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冷静,小声一点,孩子们都睡着呢。大溪不管。大溪说我爹都没了,爹呀!我真不孝。说着就跪在地上,嘣嘣磕了几个响头。

疫情期间,回是回不去。那时还没有打疫苗。小妹本来是坚决要大溪回去的,但听说他们没打疫苗,就住了口。生死是大事,可如果等他打疫苗,买飞机票,隔离,得多久?爹躺在那里不能等。小妹口气就犹豫起来。大溪说天亮我就去银行,打钱给你,别怕花钱,爹的丧事要风风光光的。

果然小妹把爹的丧事办得风光。那时形势暂缓和,村子里也没有病例,大溪家又是村里大戶。葬礼是在中国的白天、加拿大的夜里办的,大溪跟着中国时间,把连着视频的手机放在桌子上,恭恭敬敬站好了。那边说孝子磕头,他便磕头。那边说孝子行礼,他便行礼。只是不能扛灵幡。摔丧盆子是二爷家的堂弟替他做的,妹妹是女人,不能行这样的大礼。大溪一边哭一边骂自己不孝,把葬礼的声音调得山响,叫威廉和妮子站在他身后一起磕头。妮子没看过这场景,吓得哭起来。威廉倒是很乖,说磕头就磕头,大溪心里有些安慰,男孩子到底是根之所系。

小珊没参加葬礼,在楼下看店铺做生意。大溪本来说关店一天,小珊不干。小珊说老人家葬礼花费多,孝不孝的不在这一会儿,有死就有生,有人走了但别人还要活着。大溪见店里忙,也着实关不上门,就默许了。

葬礼完了,大溪又痛哭了一场。小珊说你也别太难过。老人在世,你也够孝顺,新房也买了,大医院也住了,比村里人享福,人人都羡慕。大溪说我是长子,爹老了却不能守灵。这句话提醒了他自己,立刻让小珊找白布。平常人家哪有这个,只有威廉万圣节时扮幽灵有一件白袍,小珊将幽灵的头罩和下身的穗子剪掉,剪出一整块白布,大溪穿上黑衬衫,将白布系在腰上,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设了一个灵台,将爹的照片摆上,独自坐了一夜,算是守灵。

本来大溪打算守灵三天的,但白天要赚钱,实在是熬不住。他是个恋床的人,觉大,一头扎在床上,呼噜响成一片。如今爹去了,虽然内心煎熬,有礼数约束,但到底是人在江湖,随行就市,能做的做,做不到的也没办法。他们现在的日子是一条线,绷得紧紧的,没有什么弹性,满负荷。加一点事就怕多。威廉上学,妮子去幼儿园,两个孩子在一起说法语。说的什么,大溪和小珊听得云里雾里。小珊心里倒有些舒服,威廉来时不会法语,他们也帮不上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妮子有哥哥罩着,让小珊松了一口气。

到了秋天,威廉的升学季到了。大溪早就盘算好要去蒙特利尔上中学。百合家有一双儿女,都在城里上过学。儿子上魁北克排名第一的男校。大溪仔细打听过,那个男校出过很多名人,加拿大历史上最出名的老总理和现任总理都是那个学校毕业的,本来叫杜鲁多,被华人称为小土豆。猫头鹰店的创始人江酷巨也是那学校毕业的,那可是在加拿大各地都有的大型连锁店。大溪就有了雄心,一心想让威廉去男校。他自忖威廉能考上,但大溪对为什么分男校和女校有些不了解,只上男校,害怕孩子长大不会跟女孩交往,那可是大事。他特地去咨询了百合夫妇,他们说男孩女孩分开上课是欧洲传统,在青少年时期,男孩女孩大脑发育不同,分开上课更有效。百合说这种分校上课很多年了,毕业生都结婚成家了,你不必担心。大溪听了觉得有理,百合的儿子毕业当了律师,有女朋友,是个金发碧眼的法裔女孩。

到了十月,大溪将寿司店的工作辞了,专心接送威廉考中学。大溪和小珊都是知识改变命运,对考学颇有研究。仔细权衡,认为尽管男校最好,还是要谨慎从事,于是一口气报了六所学校。将排行榜上最靠前的学校都报了一个遍。大溪打听得清楚,每个学校都有住宿,威廉考上了,就去做住宿生。贵是贵了点,但可以节省时间。不就是钱吗?守着这个店,虽然小,用心做,还是供得起。如果不行,大溪就去再打一份工。为了下一代,大溪时刻准备着。

由此就走上了推娃的道路。魁北克秋天美,道路两旁有山有水,更多的是树。树的种类也多,树叶变色的季节,那一簇簇金黄一簇簇红,此起彼伏。大溪开车行驶在路上,心情很激动。到了学校,目送着威廉随着人流进了学校,他就忙着去大卖场补货,再掐好时间回来接孩子。见威廉走出校门,从容不迫,急忙下了车,迎上去问考得如何。威廉说考得好,大溪问,有没有题答不上来的?威廉说没有,都能答上来。大溪说,题都见过吗?威廉说大多都没见过,不过都答上了。再问得仔细,他就烦了,一张小嘴嘟嘟着,眉毛皱起来,说别问了,难道我每一道题都要记得?大溪就闭嘴,不再说话。威廉问,你买的什么,车上这么香?大溪说刚到唐人街,买了叉烧和烧鹅,还有乳猪。威廉高兴起来,迫不及待地想吃。大溪拿出来,还热着,威廉伸手撕了只鹅腿,父子俩兴高采烈,一路回家。

大溪想起自己考大学的时候,也是父亲带着他,赶着牛车去县城考试。如今交通工具不一样,事情却是一样。想到此,大溪眼睛有些发酸。爹没能看到孙子成才。

回到家,见小珊忙得什么似的,一头一脸都是汗。大溪问,生意好?小珊说好,好得吃不上饭。大溪急忙将叉烧肉和烧鹅提起来,给小珊看。妮子也扑上来。大溪让他们娘仨去店后面吃,自己站柜台。小珊心疼他,将叉烧端了一碗给他送来。大溪就坐在柜台里一把一把抓着吃,来了客人就放下,没有客人时回头瞄瞄,见娘三个吃得正香,妮子斜梳着两个小辫儿,一只手抓着肉往脸上蹭,蹭得油头油脑的一脸。大溪忍不住笑出声。

晚上打了烊,要睡下时,小珊才想起来问威廉考得怎样。大溪说考得好,都答上了。小珊问,都答对了吗?大溪说那不知道。小珊说如果错了,都答上也没用。大溪说,你对儿子就这么没信心?小珊说,你自己儿子不知道吗?我看他也不是聪明头脑。大溪说他若不聪明,老师为什么说他是天才?小珊说那是老师没见过聪明人。大溪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难道加拿大的先进不是人们辛苦读书努力的结果?小珊笑一声,说,这里读书,小学真是容易,给大象画个粉红色,给松鼠涂个绿色,都是考试题。都五年级了,还这么简单,也不知道上了中学学什么。我都担心威廉的未来。大溪说有什么担心的,在哪座山就唱那儿的山歌。老师说威廉是天才,那就是天才,你就应该相信,你又不懂法语。小珊有些语塞,冷笑一声,说难道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才?只是真有些担心。想当年在蒙特利尔中文学校学的时候,我看他数学也糊涂,中文也糊涂。大溪说那是语言问题。两个人正说着,电话响了,是妹妹的电话,大溪急忙接了。

原来是小妹汇报父亲丧事,说哥给的钱如今花得差不多了,葬礼多少,办席多少,墓地多少,一一说清楚。大溪说这些都不说了,多了呢就是你的。小妹那边没说话。大溪问母亲身体可还好,小妹说不好,昨天心脏病又犯了,正在医院住院呢,多亏守业忙前忙后地照顾,否则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人们都说老两口搭伙过日子时间长了,一个走了,另一个也快。大溪听了有点着急,自己又分身无术,心中惭愧,说多亏你们了。小妹嗔道,也不知道你们跑那么远干什么,一点也指望不上。语气中带着埋怨。又说家里大事小情都没人商量,好在守业人好,不顾他家也顾着咱家。大溪说多亏了他,替我谢谢他。小妹说还有个事想和哥商量,就是守业想买一个货车跑物流。大溪说如今疫情,经济不好,跑物流能挣钱?小妹说正是疫情的福利呢,现在什么都不挣钱,只有物流是挣钱的,就是咱没钱买货车。大溪明白小妹的意思,自己却不能先张口,小妹就说,想跟哥借钱嘞。

小妹的话说到明处,大溪也没办法搪塞,就说我跟你嫂子商量一下。小妹的声音有些不乐意,说哥能帮就帮帮我呗,我这也是没办法,要谋生活,还要照顾咱妈,我也不容易。大溪就没话说。只好说那我这几天就把钱弄回去,看看怎么办。小妹说,你到银行办一下不就行了?我这里急着呢,卡车都看好了,别再让别人抢了去。大溪说你是不懂,我开个店是现金流,报税没报那么多。如今我将几万块给了你,是我一年的报税额度,政府会来查我的。偷税漏税不是玩的,在加拿大是重罪,能罚得我倾家荡产。这里人讲,一生两件事少不了,一个是驾鹤西去,一个是上税。小妹半天没说话,再说话时声音冷冷的,能攥出水来,说你讲的这些我也听不懂,反正尽快吧。我也不跟你说了,妈还在医院等我给送饭。大溪答应着,挂了电话。

大溪回到卧室,见小珊已经睡了,自己也困得很。虽然知道这件事棘手,要想点办法,但眼皮耷拉下来,后脑勺也开始混沌,闭上眼睛就睡了。

大溪决定瞒天过海,先不告诉小珊,办完了,再跟她赔不是。想来想去,办法有两个,一个是找余晓东,他现在国内,女儿在这里留学。大溪可以把加元给余晓东的女儿,让余晓东把人民币给小妹,这样稳妥,神不知鬼不觉地换钱。另一个方式就是从银行汇款,这是明路,钱从哪里来?要将房子抵押了重新贷款。这种方法不怕查税,但也麻烦,要找银行重新评估房子情况,一系列手续。小店像个乌龟壳,每天绑在身上,连乌龟壳都比这好。乌龟壳能背着走,小店不能。而银行贷款要他和小珊都在场,倒是能关半天门,小珊能舍得吗?何况是给他妹子钱,动辄就是几万块。

大溪先给余晓东打电话,那边一直没人接,只好找他女儿。听那边人声嘈杂,不知道是酒吧还是饭店,想来余大小姐正在享受人生。听了大溪说的话,余大小姐叹一口气,说这事你就别想了。我爸被双规了,哪里还有钱给我。我现在也不上学了,正在饭店打工呢。大溪吓一跳,说,真的?余大小姐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这里我也打不了几天工了,黑工,万一抓住更麻烦。我也有事求叔叔,你身边有没有想赚钱的,我想找个人办假结婚。大溪说这个可不是小事儿,再难也不能走这条路,万一遇到坏人呢?余大小姐说,不行就离呗,谁还能把我吃喽?说完咯咯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溪听了,心想这丫头真是胆大,只好说那就再说吧。余大小姐说你可抓紧,我也挺不住几天,没钱了。大溪说好,我记下了。

这条路行不通,只好走银行的路,那就必须跟小珊说明情况。

却不知如何说。大溪对着窗外沉默良久,圣苏旺的夜空清澈透明,能看见星星。大溪一时出了神。在这样的星空之下,想着俗世不可调节的矛盾,真是活在泥里心在云上的感觉。

小珊在床上躺了三天,以示抗议。本来她想绝食来着,但妮子一直不停地往楼下跑,到店里拿各种饼干和巧克力。妮子才三岁,天真可爱,根本不懂得母亲为什么躺在床上。小珊对她说妈咪病了,她就将小手放在小珊额头上碰碰。威廉不说话,不劝小珊,也不帮他爹,只顾忙自己的。大溪又要看店,又要给孩子们做饭,忙得四脚朝天。实在没时间,就打电话订外卖,人又走不脱,叫老板娘送过来。大溪对小珊这样的行为虽然没办法,也没有多担心,这是他们老家的习俗。女人们有不如意的事就躺上几天,罢工绝食。小珊当年进了城,上了大学,还保留着这样的习惯。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这个法子也是从小耳濡目染,到了不如意时,要么回娘家,要么躺几天。娘家在万里之遥,回不去,就是回去了,也得不到支持。小珊心里明白。但心里不服气,总要有个姿态。

两个人过了这么久,儿女双全,小珊不能说大溪不疼她。大溪虽然上了大学,骨子里还是农民,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心满意足。在国内发财那会儿,应酬多,也经常喝高了回家,也去过桑拿洗浴中心。每次小珊问起来,大溪就眨眨眼睛,说,他们进去了,我没去,我在外面给他们看包。小珊不信,也没抓住什么把柄。小珊就只当不知道。知道了又怎样,她不想过母亲那样的日子。当年她也没对爱情抱什么希望,一个破碎的家庭,没有什么经济实力,也没有哥哥姐姐罩着,没资格要求什么。大溪对她的爱护比她期望的多,只是她不肯承认。承认了就等于自己上赶着大溪。她受过伤,知道保护自己,她要把自己放在高处,至少不能像母亲那样低到尘埃里。

一个女人,如果爱一个男人,把自己放在尘埃里,那是一种危险。谁在尘埃里,谁就不再是自己。这是小珊的理解。始作俑者张爱玲也好,模仿的后起之秀痴男怨女也罢,只要成了一粒尘埃,就失了身份,在男人面前站不起来了。

百合来的时候,小珊已经躺了三天了,有些头昏脑涨。百合进来时敲了门,威廉去开了门。

百合是个西北女人,干净利落,头上扎着丸子头,有一股子风风火火的劲,内里却文气,喜欢古诗词,尤其喜欢苏东坡。她丈夫原本是个哲学博士,来了找不到工作,才买下这个饭店。开始两个人借钱做生意,面上都有些紧张,博士扎着围裙,一身烟火气,再也不講人生是由喜到悲,也不讲哲学就是偏见,换了一种口气,说哲学就是“饮食男女”。没事时就着老抽酱油练书法,练得兴起,挥毫写了这四个字,草书。自己还很得意,看了几天,越看越喜欢。于是裱了,做了个横幅,挂在墙上。客人们都说有东方风格。博士就更有干劲,又写了几幅竖幅,如高山流水之类的,挂在墙上,成了小镇一处东方遇见西方的经典之作。

开始小珊并没想把小妹借钱的事情说给百合听,实在是闷在心里憋得慌。小珊说你是不知道我们有多难。两家都是农村的,都要帮。我辛苦赚的钱,东给一点西给一点,都给了别人。百合点头说知道,我家也是一样。小珊说穷是一样,我父母也没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我爸那么多年不在家,我妈整天惦记我爸跟别的女人好,连名字都没给我起,我排行老三,在家就叫小三,一直到上学。老师说起个名吧,就叫刘小山。百合说小珊的名字多好,清秀,有琼瑶味道。小珊说原本是山脉的山,我家乡有个小土包嘛,老师指物为名的。叫这个珊,是上了大学,看了琼瑶,才改的。百合就笑,说原来你叫小三。小珊被她逗得破涕为笑,说咱可不是那个小三,咱是正经的大房。百合说你也没有二房。

后来又说起老友,说到刘茜。小珊百合和刘茜刚来时一起学过法语。小珊开店最早,百合步了后尘,只有刘茜找了工作,还考了公务员,后来搬到渥太华,在政府部门工作,是他们这一群里的模子。百合说,你不知道?小珊说,知道什么?百合说刘茜的丈夫跳了桥。小珊大惊,说为什么跳桥?百合说谁也不知为什么,有人猜他们夫妻感情不和,还有人说刘茜有出轨嫌疑。小珊说这些都是瞎说,刘茜和她老公青梅竹马,别人不知道,我知道。百合说,也有人说他得了抑郁症。可惜了一双儿女,那么小,以后不知道怎么办。网上都在给他们捐款。小珊听了坐直身子,叹了一口气,下了床。百合见她下了床,就说快到中午了,博士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要回去了。小珊有些木讷,神情恍惚,也没挽留。想着给刘茜打个电话,再捐些银子。打电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悲从中来,哭了一场,心里轻松很多。虽然不情愿,心里却明白,该下台就下台,该承担的也得承担。她洗了脸,梳了头,下楼去站店,让大溪把钱给小妹打过去。

过了一个星期,先接到排名第一的男校的回复函。大溪和小珊叫了威廉,一家人围成一个圆圈,让威廉报结果。威廉慢慢将信封拆开,是拒绝。两个人没说什么,只说再等等。还有五个学校。谁知一个接一个都是拒绝。这让大溪如坠雾里。特地跑去问百合,百合说这地方不是统一教材,各学校有自己的教材,好学校和一般学校教材的难度能差两年。当年他们了解到这情况,就没敢出蒙特利尔,在那里一直等到孩子们上中学才到小镇上来。大溪这才明白了天才威廉没有考上好学校的原因,一时气急,每日坐在店里没精打采,想起他考大学时老爹的样子,老爹的激动和骄傲。村里三叔没儿子,每天坐在地里发呆,活也不愿意干,庄稼也不种,同意气风发的老爹相比,好像霜打的茄子。别人问他怎么了,他就说连儿子都没有,还过的什么日子,过得没盼头。那时大溪不明白,如今突然明白了儿子对自己的意义。孩子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想到老爹和自己,又想到威廉,就是叫了洋名,威廉也还是爹的孙子。根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的吧。

秋天的时候,大溪回到蒙特利尔。他在圣劳伦附近找了一间小店,店面不大,半地下室。小珊去看过,回来撇嘴,说,那也叫店?挣钱吗?大溪这次没听小珊的,大溪说,咱们千里万里漂洋过海为啥?小珊说过好日子。大溪说,啥叫好日子?小珊说有房有车。大溪说,错!好日子就是儿子有出息。圣苏旺是好,赚钱快,可是钱不能让我开心。我开心,得是我儿子有出息。就是钱赚得少,我也愿意。小珊不说话,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搬回去儿子就有出息?如果就是没出息,你怎么办?大溪看看小珊,不明白小珊的意思。小珊说你要明白,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就该做普通事,有些事是勉强不得的。大溪说我并不是要勉强什么,但是我相信人是环境动物,环境可以影响人。小珊就不再说话。晚上躺在床上问妮子,你长大想干什么?妮子说穿上高跟鞋,涂上口红。小珊就惊奇地望女儿一眼。妮子说就像珍妮花那样。小珊心里一惊,说,那你做什么呢?妮子说到店里来上班,站店。小珊望了妮子好久。她天真可爱的娃娃脸,让小珊想起自己小时候。

大溪给威廉注册了一间私立学校,在西岛,学费很贵,但他认头。他又给妮子找了一个好小学。这次他没有将家安在店楼上,而是找了一个好学区住下。大人辛苦一点,让孩子多受一点好的教育。他和小珊达成了共识。

一个晨雾浓重的早晨,大溪一家告别了圣苏旺。半地下室的店已经买下了,明天就开业。大溪性子急,少干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现在他心里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人们爱说使命,从前他觉得这个名词太大,自己一介草民,配不上這大概念。现在他不这么想。他想草民也有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给世界留下自己的种子,就像蒲公英,就像扫帚梅。看着不起眼,也是生命。他们上了车,一路开着,晨雾慢慢消散,大地显出一片辽阔。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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