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海人往事

2023-06-15 19:24王秀梅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云涌玉兰老爷子

在过去时间里所发生的故事,都可称之为往事,所以,几乎每一个作家都写过有关往事的作品,在这样的叙事文本里,作家往往会将自己个性化的语言和情绪展露无遗,譬如温馨的回忆,某一种失落,抑或遗憾,还有诸多的神秘与未知,都会包裹在一层层襁褓似的时间里,宛若琥珀——那显示某年某月某日的时间虽然已经消失,但从时间深处折射出来的光芒,仍然如琥珀一样温润,晶莹。

作为一个胸有机杼的小说家,王秀梅深谙此道。且看几代航海人在她的手中纵横捭阖,在历史的迷雾与现实的阳光中交相叠印,编织出人性与道义的深度。

人们聚在码头上观看那艘巨大的军舰,是在早春二月某个湿冷的清晨。

百英聚客栈的大厨易生涯最先看到了那艘巨大的船。起先,它在白色的薄雾中时隐时现,露出影影绰绰的桅杆;接着,巨型鲨鱼嘴似的船头劈开白雾和水汽,拖着楼房一样高大的船体,出现在海面上。

过去几年中,在烟台山下的海边见到军舰,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日本人数次把这种钢铁野兽停泊在海边,上面蹲踞着一排排黑亮的火炮,以及张着翅膀随时等待一跃而起的飞机。在曲云涌上次返乡的那一年,这些飞机曾经从军舰上起飞,投掷下黑色的炸弹,炸毁了距此两百里的牛石山的一面山坡。

没错,我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曲云涌——我们老曲家历史上的第四个航海人。老曲家几代人在朝阳街上经营百英聚客栈,但每一代人里都要出现一个不安分的人,他不愿意循规蹈矩地待在朝阳街经营祖业,而是喜欢出海,当一名航海人。曲云涌就是我们老曲家里的一个特别不安分的人。他像前面三位祖上一样,在十六岁那年离家当了一名航海人,并效仿他们的祖先,在三十六岁那年——也就是这个湿冷的早春二月的十一年前——返回朝阳街。那年是他第一次返乡,时令也是早春,天上飘着湿冷的雪花,他没有像祖上那样,率领着庞大的船队回来,而是独自一人,拎着一只姜黄色的旅行箱,出现在海岸街上。据他所说,他是在其他港口下船,然后辗转走陆路回到烟台的。人们相信了他的说法,因为毕竟那时候到处都不太平,日本人叽哩哇啦地满大街乱窜,到处打人抓人。而且,海边停泊着他们的军舰,这限制了曲云涌,使他无法像三位祖上那样,率领着令人惊叹的船队,让它们黑压压地停靠在码头上。

朝阳街上的人们都没有想到,曲云涌会在十年后再次返回烟台。他三十六岁那年神秘地返乡,又神秘地消失,这似乎符合老曲家前三位航海人的行为习惯——返乡再次离开之后就彻底不知所踪。所以,人们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因此,当易生涯看到曲云涌出现在海面上,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

曲云涌划着一只舢板,离开那艘庞大的军舰,先一步朝岸边划来。那时候,海面上飘荡着清晨的雾气,易生涯在雾气若有若无的阻隔之下,不太敢确认那是曲云涌。但他凭着本能的直觉,感到那神秘的海上来客一定跟曲家有关。而老曲家的人,出海在外游历的,就算是第三个航海人曲拍岸,算起来也已经七十岁了,不太可能是他。那就只能是第四个航海人曲云涌了。

那个划着舢板的人一下一下撩着海水,不快也不慢,在易生涯的紧张注视之下,逐渐靠近了岸边。这时候,又有几个朝阳街和海岸街上的人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围拢到易生涯身边,其中一个是白驹造钟厂的老管家老马,他惊讶地喊道:

“老天爷!这不是曲云涌吗?”

易生涯没有出声。老马管家摇了摇易生涯的胳膊,说:

“喂!神刀易!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家云涌少爷?”

百英聚客栈的大厨易生涯手上拎着一只鸡。那生着绚烂翅膀的大公鸡被缚住了脚,倒提在易生涯的手里,此刻奋力地扑棱一下翅膀。本来它并不奢望能就此逃脱,它从易生涯的手上嗅到了厨师的气味,从厨师的气味中嗅到了它那些死亡的同类的气息。但没想到的是,它只是扑棱了一下翅膀,易生涯的手就松开了。它迅速地跌落在易生涯的脚旁,等待着被他再度提起。但是,它等了几秒钟,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它,于是它拱动着身子,从几双脚的空隙里朝外转移。其中有个人不小心踩着了它脚上的绑绳,这帮了它的忙——绑绳松脱了,它忙不迭地、一歪一扭地逃跑了。

在人们的惊愕之中,曲云涌的舢板已经划到了岸边。他转眼就站在人们眼前,逐一打量着那些他认识或陌生的面孔。之后,他面向易生涯,说:

“神刀易,我回来了。”

易生涯张着嘴巴,没有出声。曲云涌又说了一句:

“怎么了,神刀易?是我,曲,云,涌,我回来了。”

这时候,有人突然问了一句:

“你不是灵魂吧?”

另外有人立即反驳道:

“你什么时候见到大清早的有灵魂出没?”

那人答道:

“不是都说老曲家有個魔咒,谁也破解不了吗?航海人必在十六岁那年外出,三十六岁返乡,之后再次离开,不知所踪。而且,三十六岁神神秘秘返回的不是真身,而是灵魂。”

“前面几代航海人回来的是不是真身,咱们不知道。可是,曲云涌十年前回来的必是真身。如果不是真身,能生儿育女吗?”反驳的人再次提出了强有力的论据。

反驳者的话仿佛有力的一击,把木呆呆的易生涯击醒了。他上前一步,抓住曲云涌的两只手,看看,又看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眼里涌出两汪泪水:

“少爷,果真是我家少爷!你回来了!老曲家的魔咒终于破解了!”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有些年岁大的人,是老曲家很多事情的见证者,对眼前这个穿着一件藏蓝色翻领大衣的人到底是人是魂将信将疑。这时候,曲云涌顾不上分辩,他跺了跺脚,把裤腿和鞋面上的海水抖掉,对易生涯说:

“老易,有好戏。”

“好戏?什么戏,在哪?”易生涯问。

“那儿。”曲云涌回头指了指海上。这时,那艘巨大的军舰越来越清晰了。作为朝阳街上的老住户,易生涯对那可怕的东西太熟悉了。他看看那东西,又回头朝朝阳街的深处看去,边看边说:

“咱们烟台不是已经解放了吗,怎么又开来这么大的军舰?莫不是又要打仗了?”

“这次不打。”曲云涌说,“它是我带回来的。”

围观的人被易生涯的话给吓了一跳——他们太害怕打仗了。不过,曲云涌的话打消了他们的惧怕——他们对老曲家的人还是非常信任的。曲云涌说这次不打仗了,那就肯定不会打。人们瞬间不再害怕,但是,他们的情绪又被曲云涌的另外一句话给惊着了——

“它是我带回来的。”

天啊,这句话是那么地让人心跳加速!人们立即想起一件辉煌的往事:老曲家的第三个航海人曲拍岸当年返乡时,是带着一支由三十五艘大船组成的庞大的船队回来的,那些船鼓胀着白色的风帆,像成群的大海鸟一样掠到港口。那副壮观的场景,被一个拿着新鲜玩意儿——照相机——的外国人拍下,此后,那张大大的照片就一直挂在老曲家的百英聚客栈里。

如今,老曲家的第四个航海人比他们家的祖上更牛,他虽然没有带回三十五艘船,却带回了一艘军舰!

那天接下来的事情,迅速在朝阳街和海岸街上流传开来,紧接着又流传到北大街,所城里,大马路……随后的几天,人们街谈巷议着那个湿冷的早晨所发生的种种,不停地有人补充着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比如那只一歪一扭逃走的鸡。

人们谈论着樊市长的出现。他们猜测,曲云涌和樊市长事先一定有过联系,因为就在曲云涌踏上码头之后不久,樊市长就带着公安局长等一干人赶到现场。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目睹樊市长紧紧握住曲云涌的手。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着手,表情百感交集。

接着,樊市长将目光投向那艘军舰,又回头看了看曲云涌。曲云涌用力地点了点头。樊市长对身边的人说:

“可以停靠了。”

接着,人们有幸目睹了那艘巨大的军舰停靠在码头上的过程。有一个在海关工作的年轻人热心地告诉人们,军舰会在港外关闭主机,由码头上的拖船把它拖到码头停靠。有人问,这是为什么?年轻人说,为了节约军舰主机的寿命。

哦,有人点头说,这么一艘大船,想必打造的时候花了不少钱,所以,确实应该延长使用寿命。能多用一年,就别少用一年。

立即有人问,它如果是敌人的军舰呢?

那人说,敌人的军舰也是花钱造的呀,也不能随便挥霍。再说了,咱们可以想办法把敌人的军舰夺过来呀。

此人的话非常智慧,立即有很多人纷纷表示赞同。这时,老马管家忽然说:

“你们看,船上打出了一面白旗!”

有智慧的那人立即反应过来:

“你们看,我说对了吧!这艘船一定是被咱们夺过来的!”

人们热切地盯着曲云涌,希望他能告诉大家,这艘巨大的军舰,是他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

但是曲云涌没有回答大家的疑问,他带着樊市长站在栈桥旁边,等候着从船上走下某位重要的人物。虽然曲云涌顾不上回答大家的疑问,但答案似乎也是很明显了:船上打出了意味着投降的白旗;曲云涌还说这次不会打仗——这不就是现成的答案吗?这艘船,它投降了。

船上的人把粗大的缆绳投掷到码头上,等候在码头上的工人立即把缆绳系住。接着,船上的人下了铁锚,把那艘巨大的铁家伙固定在码头旁边。船上的人列队站在那面白旗前面,他们的领导则面色凝重地走下舷梯。

就这样,“穿越号”这艘让人们叹为观止的巡洋舰,在二月那个湿冷的清晨,像一只疲倦的巨型大鲸,停息在烟台山下。人们在刚刚过去的几年里,见识过日本人的几艘可以停落飞机的军舰,他们以为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船。但是这次,他们见识到了比那些军舰更大的船,这让渔民们惊叹。他们长久地站在海边,凝望那艘像一条街那么长的大船,感叹他们世代承袭的小渔船有多么地小,小的像一个玩具。

“要是用这么一艘大船出海捕鱼,那能把半个大海里的鱼都捕到烟台来。”有人说。

“你呀,是因为不知道大海有多大,才说这么可笑的话。”另外一个人说。

“那你说,大海有多大?”

“这个问题,只有麦哲伦知道。但你要是知道这个牛哄哄的家伙率领船队绕地球航行一周花了多长时间,你就知道半个大海里的鱼会有多少了。”

“多长时间?”

“好几年。”

“好几年?我的天啊。”

“咱们烟台,也只有老曲家的航海人知道海洋有多大。他们家到现在为止,出了四个航海人。我爷爷小时候,亲自听他们家的一个航海人讲过航海故事,啧啧。”

于是,渔民们把思绪从大船联系到曲家身上,具体地说,联系到曲家第四个航海人曲云涌的身上。他们重新开始了那个话题:曲云涌是如何把这艘大船带到烟台来的。

这时候,人们已经确凿地知道了毫无疑问的两个事实,第一,“穿越号”是一艘国民党海军的巡洋舰,而且是最大的一艘;第二,这艘最大的巡洋舰是曲云涌带回来的。

关于第一个事实,人们坚信是确凿无疑的,因为,这么大一艘船,关于它的种种信息,不可能来自于杜撰。那名在海关工作的年轻人——人们管他叫小邓——在随后的几天里,更是说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的事情,比如,“穿越号”是英国政府送给国民党政府的一批军舰中的一艘。还比如,这艘巨大的巡洋舰排水量达到了七千五百吨。

乖乖,七千五百吨!

渔民们再一次审视自己祖辈拥有的小渔船,计算着它们的排水量。哦,相对于“穿越号”来说,一百艘小渔船连接在一起,排水量也只能算是扑腾起来的几朵小水花而已。

小邓还说,为了接收英国赠送的军舰,国民党海军部事先多次招收大学生和中学生去英国受训,所以,可别小瞧了“穿越号”上那些列队站在白旗下面的人。

那是自然!渔民们感叹道,他们可是装了一肚子墨水的人。

于是,第二个问题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了:曲云涌是如何把这艘具有如此神秘色彩的大船給带回来的?

关于那天后面的事情,人们只看到樊市长跟“穿越号”的舰长——据说姓盖——庄严地握手,然后,他们一起登上吉普车。几辆吉普车装载着重大的秘密,在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的保卫下,驶离了港口。接着,人们目睹岸上的人和船员们一起,往“穿越号”上运送食物和淡水,把它在茫茫大海上消耗殆尽的物资重新补足。

他们看着那来来往往的场面,久久不愿散去。他们太想知道很多事情了,但遗憾的是,他们无从知晓。于是,有些人只好缠着易生涯不放,仿佛易生涯事先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而老曲家的这位不知第几代大厨传人,他对刚刚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朝众人不停地拱着手,表达着歉意,然后忙不迭地赶回百英聚客栈,要去跟老爷子通报这个天大的消息。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在那个清晨买过一只鸡,而那狡猾的家禽趁乱逃走了。

此后的几天里,没人知道第二个事实背后的真相。事实上,不仅仅是随后的几天,甚至直到现在,又是几十年过去,也没有人知道曲云涌是如何把“穿越号”带回来的。

朝阳街上的人都知道,老曲家有一个魔咒,几代都没有被破解,那就是,从第一个航海人开始,老曲家每一代都要出一个航海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在十六岁那年离家航海,二十年后,在三十六岁那年返乡。他们返乡之后,曲家总会有一个十二岁的后代,如痴如醉地迷恋他们所讲述的航海故事。之后,这个航海人经过短暂的停留后会神秘地离开,再也没有音信。而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四年之后,准会效仿先人,离家去当老曲家的下一名航海人。

从第一个航海人开始,到第三个航海人,他们的离开都伴随着神秘的色彩,比如说第三个航海人,是率领着一支庞大的船队回来的,那支船队足足有三十五艘船。返乡之后,他在曲家仅仅过了一夜。那一夜,他给曲家人讲述了很多绚烂神秘的航海故事,让十二岁的曲云涌听得如醉如痴。天亮之后,人们发现第三个航海人不见了,给他安排的房间原封未动,被褥家具一点都没有动过的痕迹。曲家人去码头上寻找,但问遍了三十五艘船,也没有问出什么线索。人们最后断定,三十五艘船共同保护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个秘密就是,归来的航海人其实是一个灵魂。

以至于到后来,朝阳街上流传着一个说法——每一个返乡的曲家航海人,其实都是灵魂,而不是真人。他们在茫茫大海上游荡,客死异乡,难以安生,所以在三十六岁那年,效仿祖上,灵魂返乡,以求得彻底的安生。

曲云涌十二岁那年,在听了他的叔叔——第三个航海人——的那些讲述之后,在四年之后离家当了老曲家的第四个航海人。二十年后,在一九三八年一个飘着雪花的早春,他没出意外地返回了烟台。他返回之后,关于灵魂返乡的说法再次流传开来,老曲家的小女佣甚至要求摸一摸他的胳膊,看他有没有活人的体温,以此判断他是灵魂,还是人。

那一次,曲云涌在烟台待的时间比先人们要长,他足足待了有一个月之久。当他离开之后,朝阳街上流传着许多说法,最吓人也最让人激动的说法是,曲云涌实际上是地下党组织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回到烟台,表面上看,是作为老曲家的第四个航海人,遵循着前三位航海人祖上的做法,在三十六岁的时候返乡,但实际上,他是作为重要人物,返回烟台发动抗日活动的。那几个月里,烟台确实发生了许多事情,包括海军舰艇大队的少佐小熊大志被人暗杀在共济医院里,宪兵队的看守所被劫,特兵队队长让人塞进东操场的绞肉机里。曲云涌离开之前的那个夜里,离烟台一百里地的牛石山还发生了大规模起义。

据说,那些暗杀和劫持,以及大规模起义,都是曲云涌组织的。起义当夜,日本人疯狂地搜捕可疑分子,人们说,是曲云涌的父亲——也就是如今老曲家的掌舵人曲老爷子——把他从地道里送走了。

曲云涌在一九三八年第一次返乡后离开烟台,从此不知所踪。他离开之后,朝阳街上一边流传着他的诸多抗日传说,一边流传着另外一个说法:那是他的灵魂,而非真人。这些说法甚至传到了日伪军那里,有一个在宪兵队里任个小职的组长,平日里总是偷偷关照相邻街坊们,他最坚定不移地相信曲云涌是灵魂的说法。他把这个说法反复在宪兵队里讲,还跑去跟日本人讲。他会一点点简单的日本话。在他的反复渲染之下,日本人也有点相信了这个说法。总之,那一年,百英聚客栈的青砖院子虽然时不时被日本人的靴子哐哐地踩响,但到最后,老曲家还算是平安度过了危险。

鉴于老曲家的这个不可破解的魔咒,朝阳街上没人相信曲云涌会再次返乡。因此,十一年之后,一九四九年二月那个湿冷的清晨,当曲云涌从“穿越号”上踩着舷梯下到一只小舢板上,划动着它一点一点接近岸边,最终登上码头之后,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曲家的魔咒终于破了!

人们不再把曲云涌看成传说里的灵魂;连带着,他十一年前返乡后烟台发生的那些事情,人们也都断定,确实是他干的了。支持这个论断的有力证据还有一个,就是白驹造钟厂的崔大伙计,他这次也跟随曲云涌一起回来了。当年,崔大伙计在人们眼中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一直是白驹造钟厂里最兢兢业业的那个大伙计,是老板吕东方早已認定的上门女婿。牛石山起义当夜,进入地道的不是曲云涌一个人,还有崔大伙计。而且,在那之前,宪兵队看守所被劫,劫的就是崔大伙计。崔大伙计被救出来后,据说一直藏在大脶天饭庄里,牛石山起义后,他随同曲云涌一起通过地道离开了烟台。

曲云涌和崔大伙计进入地道离开烟台只是一个传说,朝阳街上没有任何人目睹。但是,一九四九年这两个神秘人物却一起返回了烟台,这等于向世人宣告,当年的传说是真的——他们都是地下党的重要人物,起义之后一起进入地道,离开了烟台。

“你看看,老曲家的人多厉害,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曲云涌回来打鬼子。日本鬼子投降了,曲云涌又把国民党的大巡洋舰带回来了。”

“可不是嘛!造这大船得花多少钱啊,打仗炸毁了真是要可惜死。所以,就得把它带回来,变成咱们的。”

人们议论着,感叹着。他们更想知道,曲云涌到底是怎么把那艘大船带回来的,他跟那艘大船是什么关系;盖舰长为什么会听他的,把巡洋舰开到烟台港口来。

曲家的人——老爷子曲惊涛,他的长子也即曲云涌的哥哥曲风起,曲风起的夫人吴氏,他们的儿子曲月明,集体讳莫如深,对外绝不吐露任何一个字。人们转而去问大厨易生涯和他的徒弟,问账房先生老莫,问客栈里的服务员,都问不出任何信息。这些几代都在曲家工作的人,早已成为曲家的一部分,他们和曲家人共同保守着诸多的秘密。

于是,人们又去问白驹造钟厂里的人,问管家老马,问老爷子吕东方。但是,白驹造钟厂上上下下的人也跟曲家一样,保持着讳莫如深的神秘。

于是,人们议论着,说,曲云涌根本就不是什么航海人,他在一九三八年返乡之前,肯定已经在外地干地下工作了。起义之后,他离开烟台,也不是去了海上,而是被组织安排到了其他的地方,继续从事革命工作。

对此种说法,曲家却是反驳的。曲风起说:

“我兄弟确确实实是我们家的第四个航海人,他一直在海洋上游历。他是在英国认识了盖舰长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盖舰长。”

人们忽然意识到,还可以去跟盖舰长聊聊呀!资深的老渔民们还是很想跟盖舰长聊聊的,他们世代打鱼,却没有离开烟台山下这片海域,他们非常希望能听盖舰长聊聊远处的海洋。

但是,盖舰长也没透露什么信息,他只是说:

“我跟曲云涌是去年在英国认识的,他跟随‘穿越号,我们一起从朴茨茅斯港出发,航行一万余海里,驶到了上海。抵达上海之后我们就分开了,直到不久前才重新遇到。”

仅此而已。关于他们是如何策划这场起义的,曲云涌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盖舰长不再透露更多的秘密了。

简而言之,“穿越号”起义了,它背叛了它的原主人。而在此之前的半年前,它还刚刚奉命参加了一场战役,它当时的主人登上它宽阔的甲板,召见了战役的主要将领。

人们猜测的方向只有一个:曲云涌不知用什么办法说服了盖舰长,及船上三百名一肚子墨水、又专门在英国受训过的能文能武的船员,从而把他们以及大船千里迢迢地带回了烟台这个解放区。

百英聚客栈是老曲家的祖业,一个二层四合院。在朝阳街,这种门脸阔绰的院落,算是数一数二的。老曲家祖上是非常殷实的,据说早年既做客栈又做南来北往的各种生意,所以下人比较多,整个东西偏房十几间,都是给后厨及下人住的。现在当然不比从前,只留下了客栈生意,前楼上下两层共十六间,都用来做客房;后楼是曲家人的住房,楼下宽阔的正房作为曲家客厅,已经存在一百多年了。

关于曲云涌第二次返乡那天晚上的场景,我不止一次听外祖母曲蜃楼描述过。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当年只有十岁,她跟曲家人一起坐在宽大的客厅里,等待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曲云涌,心里充满难以表述的复杂情感:激动,紧张,迷惑,忧伤,无助。

老爷子坐在客厅正中间的八仙椅上。他的儿孙们分坐在两旁,依次是长子曲风起和大儿媳吴氏及长孙曲月明一家三口,小儿媳初玉兰和孙女曲蜃楼。另外还有老爷子收养的义子,也随了曲姓,叫曲百川,家里大小杂务都是他在料理。

“百川哪,云涌什么时候回来?”曲老爷子坐在八仙椅上。椅子扶手被他摸得锃光瓦亮。

“爹,说是晚饭之前一定回来。”曲百川说。

“嗯,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老易都准备好了。鸡和鱼在锅里炖着,凉菜拌好了,几个青菜等云涌回家再做,几下子就能炒好。”

这期间,负责客房的两个年轻姑娘夏深和秋长也没心思工作,一趟一趟往后楼跑。这两个姑娘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是一九三八年牛石山起义的那个晚上,被曲云涌带回来的。当时曲云涌背了一个,抱了一个,曲老爷子顾不上问这两个孩子的来历,匆匆忙忙把曲云涌从地道里送走了。

关于夏深和秋长的来历,其实也用不着问,猜就能猜到,肯定是曲云涌从牛石山那里带回来的。曲云涌离开以后,曲老爷子仔细地询问了夏深和秋长,又派人到牛石山下的村庄去打听,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测。这姐妹俩的父亲也参加了牛石山起义,日本人下半夜围攻牛石山,进入村庄时,杀死了几户没来得及转移的百姓,夏深和秋长的母亲也是死者之一。死之前,她把她们藏在草垛里,才使这俩孩子保住了命。

曲家人怀着难言的心绪,坐在客厅里,聊着那艘巨大的巡洋舰,聊着曲云涌,聊着曲家之前的三个航海人,聊着第五个航海人。聊到第五个航海人的时候,吴氏掉下了眼泪——那是她的小儿子,一九三八年曲云涌第一次返乡时,这孩子如痴如醉地倾听曲云涌讲述那些奇奇怪怪的海上奇遇,他发誓说,一定要当曲家的第五个航海人。吴氏想尽办法也没能留住他,四年之后,他瞒着家人,不知采取什么方法,最终还是离开了烟台。

当曲云涌在晚饭之前准时赶回来之后,曲老爷子说:

“现在,我们老曲家就缺一个人——我的二孙子。他航海去了。余下的,都齐了。开饭吧。”

餐桌就摆在宽大的客厅里,曲老爷子对曲云涌说:

“云涌,坐在你女儿身边。”

我的外祖母曲蜃楼老年时无数次回憶那个晚上她父亲惊讶的表情,她记得,她父亲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闭上了眼,仿佛她把他给吓着了。然后,他缓缓地睁开眼,又看了她一眼。他看了她第二眼,又看了第三眼,这时候,初玉兰说话了:

“云涌,你看看她的眼睛,跟你的眼睛一模一样。”

曲云涌坐在曲蜃楼身边。隔着曲蜃楼坐着的,就是一九三八年跟他成亲的初玉兰。时间过去了十一年,这个当年的女孩如今已经成了少妇。

曲云涌又一次细细端详了曲蜃楼,然后看了看初玉兰。突然,他回过身,面朝桌子,把胳膊支在桌子上,两只手掌捂住了脸。

所有人都不敢作声。他们不知道那一刻的曲云涌内心里涌动着什么样的情感,毕竟,他当年返乡,只在烟台待了一个月,离开烟台时,并不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女儿。

由于众所周知的关于航海人魔咒的原因,当年曲云涌跟初玉兰护士成亲,是轰动朝阳街的大事,街坊们都说,这下好了,曲云涌成亲了,就不会离开烟台再去当航海人了,老曲家的魔咒终于要破解了。

在此之前,他们多次目睹初玉兰被邀请到曲家做客,然后,由曲云涌将其送回共济医院。他们都知道,曲云涌的大嫂吴氏在极力撮合他们相爱。曲云涌和初玉兰走在朝阳街上,看起来是那么登对,虽然当年曲云涌已经三十六岁了,比初玉兰足足大了十几岁,但没人否认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曲云涌和初玉兰在共济医院值班室里紧紧拥抱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曲老爷子就果断地拍板定下了这门亲事。他亲自带着隆重的聘礼,去初玉兰的家中提亲。初玉兰的父亲为攀上这样一个家族而惊惶不已,抖索着声音,流下两行老泪。

这是当年轰动朝阳街的一件大事。当然,老曲家的魔咒在那一年并没被破掉,曲云涌最终还是离开了烟台,不知所踪。他离开之后,朝阳街上悄悄地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他们说,日军少佐小熊大志在美好之电影院被暗杀,是曲云涌干的。之前,曲云涌借着跟初玉兰接触的机会,寻找到了暗杀小熊大志后脱身的绝佳路线——从美好之电影院三楼窗户阳台上,跃入共济医院护士值班室的窗户阳台上,从医院里脱身。事情的确像曲云涌料想的那样:小熊大志刚死,日本人就封锁了美好之电影院,想从电影院大门脱身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曲云涌沒想到的是,美好之电影院和共济医院比邻,日本人封锁电影院的同时,也封锁了共济医院及旁边的另外几栋楼。据说,日本人踹开护士值班室的时候,曲云涌正紧紧地拥抱着初玉兰,两个人看起来像一对正在热恋的情人。而其实,朝阳街上的人私下里议论说,曲云涌跳窗进入护士值班室后,发现日本人已经冲到了医院走廊里;初玉兰为了救曲云涌,故意跟他演了一出戏。既然被人撞见,为了保全初玉兰的名节,曲云涌也只好答应跟初玉兰成亲。朝阳街上的人私下里都说,一个航海人怎么会愿意结婚呢!牛石山起义之后,曲云涌神秘失踪,人们又私下议论说,这一个月来发生的所有针对日本人的大事,都是曲云涌干的。他是一个革命者。革命者是不愿意结婚的,他们不希望有拖累。

事实到底是怎样的,议论归议论,谁也没亲眼见到真相。曲家人对此也讳莫如深。

总之,一九四九年那个晚上,我十岁的外祖母曲蜃楼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他的父亲。那个男人把脸埋在掌心里,静静地坐了好久。等他把手拿下去后,她看到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全是泪水。

曲云涌的第二次返乡,再次让曲家人已经死去的心活泛起来。想想吧,这多么让人激动——曲云涌这次回来,本就已经破了老曲家的魔咒,而且,迎接他的,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这时的曲云涌已经四十七岁了,不是第一次离家时那个十六岁的热血少年,他已经去外面的大洋上闯荡了几十年,应该疲倦了吧?妻女祥和,守家守业,应该是飘荡在外半生的人最后乐于接受的归宿了吧?

所以,曲家人开始重新规划起客栈的未来。在这场规划中,曲云涌是当然的主角,是传承祖业的不二人选。特别是他的大哥曲风起和侄子曲月明,这爷俩是最希望曲云涌能留下来的。曲风起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烟台山上的一名守灯塔人,跟他的航海家弟弟不同,曲风起是一个标准的旱鸭子,他只喜欢在高高的灯塔上眺望茫茫大海。曲风起的儿子曲月明更是令人头疼,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跟他的父亲一样温厚朴实,安于顺命,虽然无可奈何地接下了客栈的重担,但实际上,他日思夜想去白驹造钟厂当一名钟表师。这让曲老爷子经常长吁短叹,他跟白驹造钟厂的老爷子吕东方说,我们老曲家不知欠了你们老吕家什么。吕东方笑呵呵地说,是我们老吕家欠你们家的才对,想当年,我家老实巴交的崔大伙计,本来好好地要当我家姑爷,没想到让你们云涌少爷给拐跑了。

曲老爷子每每听到这话,就觉得理亏。他跟朝阳街上所有人共有一个同样的困惑:当年曲云涌仅仅回来待了一个多月,他是用什么手段把崔大伙计给说服了,以至于崔大伙计也成了地下抗日人士,还被宪兵队抓去,差点塞进东操场的绞肉机里,给绞成肉泥。

没人知道答案。跟曲云涌一九四九年第二次神秘返乡背后的真相一样,很多事情永远是谜。

曲家人紧张而密切地观察着曲云涌的表现,看他是不是疲倦了,还是想继续往外跑。曲风起有一天试探着问曲老爷子:

“爹,云涌这次回来,肯定有特殊的原因。虽然他什么都不跟咱们说,但我能猜到,他是有特殊使命和身份的,您觉得呢?”

曲风起的疑惑,其实缠绕在老曲家每个人的心头,包括曲老爷子。他抚摸着锃光瓦亮的八仙椅扶手,不置可否。

“爹,我的意思是,云涌认识咱们樊市长,街上的人都说,他跟樊市长之前肯定有联系,樊市长提前知道了‘穿越号要驶到烟台港来的消息……我的意思是说,既然这样,不如您出面见一下樊市长,看能不能给云涌在烟台谋个职位?”

曲老爷子深深了解他大儿子的心思,其实他又何尝不这样想呢?他们知道,一个小小的客栈不足以拴住曲云涌。只有给他谋个职务,把他留下来才有可能成为现实。只要他留下来,一切都好说,事情不都在发展变化吗,说不定他哪天忽然想通了,愿意把客栈这副担子挑起来呢。退一万步说,等他从政府安排的职位上退休了,再来掌客栈的舵,也不晚。总好过再次离开,不知所踪,客死异乡。

最不希望曲云涌离开的,当然是初玉兰和曲蜃楼了。

当年,曲老爷子快刀斩乱麻地给两人订了亲,半月之后就办了酒席,初玉兰正式成为曲家的二儿媳。这个姑娘的人生,因为爱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本可以过一个正常姑娘的生活——嫁人,生子,相夫教子,然而她只来得及完成了第一步,曲云涌就离开了。她身上的红衣服刚刚穿了三天,就发生了著名的牛石山起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曲云涌是起义的策划者这件事了。当然,曲云涌从没跟她透露过只言片语,就像他暗杀小熊大志之后,也没向她透露只言片语一样。

那一夜,初玉兰独自睡在他们的房间里。那间房在客栈后楼二楼的东北角。她莫名地感到心慌,时不时地出现幻听,听到房顶上有脚步声。她一次次打开窗户朝外探看,外面只吹来海上的冷风。她把窗户虚掩着,留下一条缝。三月夜里的海风从窗缝里吹进来,还是很寒冷的,她裹紧了被子。下半夜,这道窗缝悄无声息地被推开,曲云涌跳了进来,就像半月前他从美好之电影院的护士值班室窗外跳进来一样。

“你总是这样,总是要走窗户。”初玉兰说。

她只来得及对曲云涌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迎来了他们漫长的十一年分别。

她对曲蜃楼说:

“叫爸爸。”

曲蜃楼不作声。

她再次要求:

“叫爸爸。他是你爸爸。你不是总念叨着要爸爸回来吗?”

曲蜃楼抿抿嘴,说:

“同学们都说,我爸爸是灵魂。”

她说:

“你的同学们不了解你爸爸。”

曲蜃楼眨着大眼睛,想了想,问:

“妈妈,你了解我爸爸吗?”

她忽然哑口无言了。

她夹了一块鸡肉放在曲蜃楼的碗里。那是易生涯下午重新买的另一只鸡。这时候,曲云涌开口了,他问:

“那你喜不喜欢这个灵魂呢?”

一九四九年二月那个湿冷的夜晚,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听到他父亲问出这样一句话,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她年老时反复对我讲述这一幕,并反复说,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哭,而且,我更不知道,他居然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我想过很多次,假如有一天他回来了,第一句话会对我说什么。我想啊想啊,想了成千上万句话,就是没有这一句。

曲蜃楼哭了,初玉兰当然也哭了。然后,吴氏也哭了。夏深和秋长两个姑娘,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浓烈至极的情感,挤塞在老曲家的客厅里,使得那一百多平米的宽大客厅忽然显得狭小和局促。

全家人都没有吃几口饭,虽然后半场的气氛变得比较欢快,特别是曲蜃楼,她喊了人生中的第一声爸爸,她跨过了这个人生中的难题,一切就变得简单起来,简单到只剩下了亲情,只剩下了她对这个人的亲近和喜爱。她怎能不喜欢这个人呢?他身上洋溢着遥远的气息,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家里人经常说的,老曲家航海人身上的那种海洋的气息。她只知道,他身上的那种气息让她喜爱,让她迷恋。

当夜,曲蜃楼赖在她母亲的房里——实际上是她父亲和母亲共有的房里,迟迟地不肯回自己的房间。她缠着曲云涌,让他讲海上冒险故事,讲海里的怪鱼。她听家里人说,老曲家每一个航海人返乡时,都会讲述许许多多海里的怪鱼,烟台码头上的所有渔民都没有听说过的怪鱼。

吴氏一次次地走进房间,要把曲蜃楼带回她自己的房间。凌晨两点钟,她才成功地把这个孩子带走了。

人们以为,老曲家接下来就会父慈子孝,三代同乐了。事实也似乎在印证着这种判断:曲云涌对初玉兰非常体贴,对曲蜃楼宠爱有加,每天去学校里接她放学。当他们父女俩走在朝阳街上的时候,人们无不相信,老曲家的魔咒彻底破解了。

然而,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曲家人看到初玉兰肿着一双眼睛从楼上走下来。她匆匆地低着头,拿着包,对曲老爷子说:

“爹,我不吃早饭了,来不及了。”

老曲看看墙上的挂钟,并没觉得那天开饭的时间跟往常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不等吃了饭再走?”他问。

“今天有重要的手术。医院新添了一台设备,我得早点去。我们都不太放心。”她说。

初玉兰已经是外科的护士长了,她是一个十分负责任的护士长。

早饭过后,老爷子把曲云涌留下,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曲云涌喉结咕噜噜滚动了好几下,说:

“爹,我要走了。”

“你这个不肖子,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老爷子说。“但是,来得也有点快了。”他补充道。

是啊,十一年前,曲云涌第一次返乡,还待了足足一个月呢,这次,却只有短短的几天。

“爹,您老也不问问我,这次是去哪里?”

老爷子瞥了儿子一眼,喝了一口茶:

“自从十一年前你回来,街上发生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就知道,你的事情是不能问的。我们就当你一直在海上游荡。”

“这么说,您不相信我一直在海上游荡啊?”曲云涌嬉皮笑脸地说。

“哼!”老爷子从鼻子深处发出一声不满的冷哼。“哪天走啊?”

“也就这两天吧。爹,我这次去上海,南下。”

“南下?”老爷子把茶杯放下,刚才一直微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大了,“我没听错?是……南下?最近一直在街谈巷议的南下?”

“对,爹,您没听错。”

“嗯。”老爷子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拄着黑檀木手杖,在屋子里踱步。“听说,共有一万多人南下?”

“是的,爹。”

“我听说了。到南方去接管新解放区政权,帮助他们尽快开展工作。这倒是比你去海上游荡要正确。”

“爹,瞧您说的。麦哲伦把生命都献给了海洋,去海上游荡有什么不对?我们地球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海洋,对它的探索,是每个航海人的责任。我要不是有更大的事,准保会一辈子待在海上。”曲云涌说。

“嗯,看来,在你心里,还有比去海上游荡更大的事。我以为只有大海是你的命根子,别的什么都不是。”曲老爷子说,“不过,我知道,你这些年也不全是在海上游荡。唉,你要南下,就南下吧。咱老曲家每一代都要出一个不安分的人,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并不知道家里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只是看到她的母亲忧伤地哭泣。有一次,她被母亲问道:

“蜃楼,你愿不愿意离开爷爷,咱们去别的地方生活?”

曲蜃楼坚定地摇摇头。

“那,如果妈妈和爸爸要去别的地方生活,你同意吗?”

曲蜃楼思考了一会儿,问:

“你们不要我了是吗?”

初玉兰立即抱住曲蜃楼,泣不成声。

最终,她没有不要曲蜃楼,而是留下了。她不留下也不行——曲云涌说了,他这次去上海不带家属。

“是上面不让带,还是你自己不想带?”初玉兰问。

曲云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了另外一句不相干的话:

“南下很辛苦,估计赶路就得花上几个月。翻山越岭是肯定的。能坐上敞篷火车就不错了。而且,到那边后,具体的工作环境还不清楚。南方匪患严重,就算是解放区,接管之后面临的局面也很复杂。”

在曲家人听来,最后这句话才是至关重要的。联想到他十一年前返乡后所干的那些秘密的事情,曲家所有人都觉得,环境和局面未卜,初玉兰和曲蜃楼确实不应该跟随在他身边。尤其是曲老爷子,他绝不能允许孙女儿到一个局面未卜的地方去犯险。

就这样,老曲家的第四个航海人,带回了一艘巨大的巡洋舰,只待了短短不到十天,就再次离开了烟台。他离开之后不久,“穿越号”也补足物资,扬帆起航了。据说,考虑到烟台港距青岛港太近,而当时青岛港还驻扎着美军,为了安全起见,它奉命驶到新的港口去了。

“穿越号”扬帆起航那天,二月刚刚过去。三月初的烟台,有了回暖的样子,阳光铺洒在海面上,跳荡着一望千里的金色光波。“穿越号”缓缓开行,在一望千里的金波上渐渐朝远处驶去。我的外祖母也混在人群中目睹那盛大的场面,她隐约觉得,假如将来她不做航海人的话,那艘巨大的巡洋舰,将是她此生看到的最大的大船了。她要牢牢地把它的样子记在脑海里。

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后来无数次对我描述那盛大的场景,她说,那个场景仿佛一个美得不像话的童话。

当时,岸上的人议论了很多事,有人说,这艘船可不是一般的军舰,它上面装满了财宝、金条和银元,原本是准备作为海军撤退到台湾后的经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重要的军方文件和档案,都保存在大船上,被那三百名能文能武的船员保卫着。另外,樊市长还让公安局组建了一个专门的保卫小组,日夜不停地保卫着那巨大的、装满了秘密的巡洋舰。

朝阳街上的人都说,老曲家的人太厉害了,你看人家曲云涌,十一年前回来打日本鬼子,十一年后带回这样一艘重要的大船。

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倾听着这些对她父亲的赞美,她觉得,她再次失去父亲是值得的。她用力攥了攥母亲初玉兰的手,母亲也感受到了她的情感,也用力地回握了她。

这些议论,虽然抵消不了丈夫再次离去所带来的伤感,但总归为初玉兰赢得了内心里的骄傲。她回味着曲云涌返乡这短短数日的所有细枝末节,最后给了自己一个结论:她宁愿跟曲云涌一生只拥有这短短数日,也不愿意跟其他男人过,哪怕朝夕相处一辈子。

而且,初玉兰不相信这次分别是她和曲云涌的永别。日本人都能被打跑,还有什么不能实现呢?

曲云涌离开的那天,场面也同样非常盛大,人们站在街边上给包括曲云涌在内的很多人送行,有的人家用手帕包上一捧土,塞到即将远行人的衣兜里。吴氏也想这么做,被曲老爷子拦住了。

“他迟早还是要回到海上的。”他说。

迟早要回到海上,跟带一包家乡的土,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矛盾冲突吗?吴氏没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们老曲家的第四个航海人曲云涌,就这样再次消失了。而且,关于他再次消失后的种种,我们家人也知之甚少。关于他日后漫长年月中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们是从崔大伙计的日记中得知的。

没错,崔大伙计忠实地跟隨了曲云涌一生。

多年多年多年以后,我的外祖母曲蜃楼拿到了崔大伙计的日记,她反复默读着那些文字,像读世间最圣洁的书。有些篇章,她直到老年时还能流利背诵,比如下面这一段:

×月×日。××至××两百多里徒步开始。历××、××、××,于×月×日抵达古城××。沿途饱览了无垠的麦浪稻海和遍地金黄的油菜花;右侧××湖上,水天一色,渔帆点点;公路上铁流滚滚,向南涌进。

外祖母曲蜃楼背诵着这些美丽的文字。那些出现在文字里的地名,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记忆中。她读到日记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步入晚年,这成为她的终生遗憾:没能按照日记中的那些地名,去走一走她父亲当年走过的道路。

当然,她父亲当年走过的道路,也不全是麦浪稻海、油菜花田,比如下面这两段,就记叙了他们行军的艰辛:

××月××日,列车抵达××。雨依然淅淅沥沥地飘洒着,闷罐车里的我们虽然昏昏沉沉,但总体来说还算幸运,没有遭受冷雨侵袭。敞篷车里的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个个淋得像落汤鸡。一到驻地,大家顾不上饥饿,第一时间忙着生火烤衣服。

……

江南盛夏,赤日炎炎,齐鲁儿女水土不服,大队里流行多种传染病,特别是疟疾和痢疾最为普遍。四十多度持续高烧,一天近二十次的腹泻,迫使不少队员倒了下来。……“不死者”也染上了痢疾……

从日记中看,“估计赶路就得花上几个月。翻山越岭是肯定的。能坐上敞篷火车就不错了。”——曲云涌离开之前说的这句话果然不是危言耸听。他们从春天就开始行路,一直走到赤日炎炎的夏季。

这一段里还存在着一个重要线索:提到了“不死者”。怎么说呢,这算是对曲云涌众多人生秘密的一个解释——众所周知,他在一九三八年第一次返乡后,朝阳街和烟台市发生了不少抗日故事,街巷里议论着的那个暗杀小熊大志的神秘的厉害角色,外号就叫“不死者”。人们都说,这个厉害角色是一个打不死的人。当然,虽然这个议论在当年明确地指向曲云涌,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证实他就是“不死者”。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年老时读到崔大伙计的日记,这个秘密才终于得到了确认。

不仅仅如此,还有一些段落记叙了他们南下途中遇到的危险:

为了减少艰苦的徒步行军累赘,大队再次动员病员离队留守后进,并进一步实行轻装,个人背包限重六公斤之内……×××臀部生了疖子,伤口感染,流着腥臭的脓血,仍然一瘸一拐地跟随队伍前进。

……

××月××日,艰苦的山地行军开始,这里是国民党特务头子的家乡,地形和敌情都十分复杂。为了防袭和防暑,我们利用凌晨清凉时分开始行军。次日抵达××,遇二、三百名土匪来此骚扰……

……

××月××日,再度启程南下,连续步行两日,至××重镇××待命。因当时××地区尚未解放,大队驻扎在东门外××庙附近,各中队分驻××一带待命。

这里提到他们到达过尚未解放的地区,也再次证实曲云涌临行前提到的“局面复杂”这样的话,也不是凭空捏造。

总之,崔大伙计的日记,把曲云涌南下的某些经历,间接地展现在年老的曲蜃楼眼前。但是,这一切在当时的老曲家却是不被得知的。他们无从知道曲云涌的一切,也无从去问——自从一九三八年曲云涌第一次返乡,他们就知道,曲云涌所做的一切,都只藏在他自己的肚子里,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包括自己的家人。所以,趁早别问,问也没用。

而且,曲云涌从不往家里写信。其他那些南下的人,在南方安顿下来之后,常年跟家乡的亲人们保持着书信往来,甚至很多人在南下途中也会找个邮局,往家里寄一封信。但是,老曲家从来没有收到过曲云涌的只言片语。每当邮递员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在朝阳街上摁响车铃声,老曲家的人虽然也会引颈张望,但并没抱过多少收到信的希望。

在这种情况下,一年以后,初玉兰女士也踏上了南下的道路。她南下的目的并不仅仅为了跟曲云涌团聚,还包括其他的目的,比如,她想为老曲家再多留下几个后代。比如,她总是梦见有另外的女人试图走进曲云涌的生活。为此她终日惊惶不安。

至于初玉兰女士南下后的工作安排,这个问题,她经过反复思考后,郑重地找到政府,政府为她开具了一份介绍信。按说她不想麻烦政府,但是,想到自己所拥有的医护技能就此荒废,她觉得可惜。全国都解放了,她想好好地为国家做一番贡献。何况,在此之前,她就已经凭借这身过硬的本事,为抗战做出过杰出的贡献。

说到我的外曾祖母初玉兰,她的故事也是很精彩的,比如,一九三八年曲云涌不知所踪后,她迅速地由一名胆小怕事的护士,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女革命者。她入了党,参与过两起重要的战斗,冲入枪林弹雨中抢救过胶东抗日救国军第三军的重要将领。又过了几年,她调到地下医院担任护士长,据说她赴任时,一路之上险象环生,保险起见,她中途从老百姓家中讨到一套花裤褂,一双花布鞋。但是,她看起来还是不像普通老百姓,于是,老百姓又送给她一个假发髻,一个小篮子,上面盖着包袱皮。行路途中,她遭遇过十几名骑马的敌人,幸运的是,她赶紧跳到路边小沟渠中,等敌人跑过去,才重新开始赶路。

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年老时也经常讲述她的母亲当年到地下医院赴任的往事。她惟妙惟肖地描述初玉兰把一盘井绳拴在腰上,被辘轳送到井下,从井壁上的洞口进入地下医院的场景,仿佛她亲眼目睹了那个传奇的历史瞬间。

简而言之,实际上,一九四九年我的外曾祖父曲云涌第二次返乡时,我的外曾祖母初玉兰已经不是十一年前的那个单纯的护士了。她曾经获得过胶东军区劳动模范的称号,从这些光荣历史来看,她完全可以跟我的外曾祖父比翼齐飞,共同进步。但是,我的外曾祖父曲云涌并不知晓这些往事,在他心目中,初玉兰还是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小护士。

当然了,我并不认为,曲云涌南下时坚决不带初玉兰是出于对她安全的担忧。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曲云涌生来就是老曲家的一个不安分的人,他不喜欢被羁绊,不喜欢有所牵挂。他只喜欢在海上游荡,只喜欢孤身一人去做他认为有意义的事。

曲云涌和初玉蘭的爱情,可以说是一场追逐战。初玉兰到达上海之后才知道,当年曲云涌在上海只做了短暂的停留,就紧接着临时转战去了福建。

关于曲云涌他们后来转战福建的事实,从崔大伙计的日记中也能得到证实:

××月××日。下车后我们住在×××村。这个村距福建已经很近了。这里山多地少,山岭起伏,与武夷山脉相连。这个地方的社会情况比较复杂,地主对我们有些戒备,夜间还不时听见枪声。

……

××月××日。我们接到先头大队发来的电报,说XX城南有一条河流叫×××溪,河水有毒,已发现有人在洗澡、洗脸后,皮肤红肿。此河水更不能食用,先头大队提醒我们注意。

……

××月××日。我们乘坐第七辆汽车,浩浩荡荡地向福建进军。汽车拉开距离,有十数里长,行驶在×××山脉的深谷之中。经过×村、×口,山势越来越高,汽车像腾云驾雾一样。

……

我的外曾祖母初玉兰站在上海的街头,一时感觉有些茫然。但她只允许这种茫然在头脑中停留了一小会儿,就把它赶跑了。有几名南下女干部被安排陪同初玉兰逛一逛大上海,她们带她去了外滩。

值得庆幸的是,关于那次去外滩的经历,女干部们留下了一张照片。这张珍贵的照片由我的外祖母曲蜃楼保管。后来我把它扫描了,存在电脑里。这种保存方式是永久性的,万无一失的。

那张照片上一共有七名女干部,加上初玉兰,一共八人。她们排成一排,有说有笑,挺胸抬头,一路前行,飒利的过耳短发被风吹向耳后。初玉兰手里拿着一本《文艺新地》,那是女干部送她的。

在她们背后,是外滩高高的建筑,以及身穿旗袍和白色皮鞋的上海女人。

初玉兰是那么地喜欢这些女干部,她们都是胶东人,她的老乡。她们在外滩的街道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胶东话,对初玉兰聊着上海见闻,什么去听梅兰芳的《游园惊梦》啦,去看电影啦。有个一心想当女火车司机的女干部念念不忘一部名叫《女司机》的电影,旁人揶揄她,她伶牙俐齿地反驳道,人生在世,就是要像徐霞客那样,到远方去,让自己的足迹行遍山山水水。

我的外曾祖母初玉兰对这个女干部油然而生敬意,她觉得此人跟曲云涌是同一种类型的人。

老实说,初玉兰特别想跟那些女干部们一样,留在上海工作。但是,她短暂停留后,还是告别她们,动身到福建寻找曲云涌去了。

初玉兰到达福建的时机并不怎么好——她好不容易找到曲云涌工作的县,却被告知,曲云涌下乡去了。当时,曲云涌在区里任区委书记,他所在的那个区山峦起伏,交通闭塞,地方封建势力十分猖獗,残留下来的部分国民党官吏和地方封建势力相勾结,跟人民政府为敌,仅政治土匪就有三百多人。

曲云涌下乡是为了召开群众大会,推选县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到达目的地并开完会后,时间已经接近半夜,考虑到夜行不便,他们决定住一夜,第二天再返回。为了安全,他们采取了相互策应的方案:区中队的人住在一个祠堂里,曲云涌和崔大伙计及一名干部、一名通讯员住在街对面的一座二层木楼里。崔大伙计当时是区委组织委员。

但是,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召开群众大会时,其实已经有土匪混入了群众当中,并掌握了他们的住宿情况。半夜时分,一百多名匪徒分头包围了祠堂和木楼,导致他们之间无法相互策应。曲云涌安排那名干部和通讯员守住楼梯,他和崔大伙计守在窗口堵击土匪,用火力封锁了大门和窗户。但楼下大门很快就被土匪用火烧坏,干部和通讯员都是年轻人,战斗经验不足,曲云涌很担心两个年轻人的安危,迅速赶到楼梯口去支援他们,却在楼梯口不幸中弹。

所以,我的外曾祖母初玉兰看到曲云涌的时候,后者正躺在医院里。他们从他的腰部取出一颗子弹,据说,只差两毫米,子弹就击中他的腰部脊椎了。

县里给初玉兰安排的第一个工作,就是要求她先把曲云涌照顾好。曲云涌在床上躺了大概两个月,可见子弹射入的部位还是挺特殊的。我的外曾祖母初玉兰尽职尽责地在县医院里照顾曲云涌,直到他康复出院。

关于初玉兰在福建和曲云涌一起生活的那一年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起初,家里还收到过初玉兰的两封信。当邮递员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在百英聚客栈门口摁响车铃时,曲百川和易生涯正在院子里聊天。他们两人同时往门口看了看,没有反应。邮递员再次摁响车铃。他故意把车铃摁得悠长持久。曲百川走到门口来,问邮递员,有我家的信吗?邮递员从他的墨绿色书包里取出信,举起来,卖着关子。这时候,易生涯也走了过来,他试探地问,是南方来的吗?邮递员说,猜对了。

那天,再没有任何事情比这件事还重大了。曲老爷子的表情非常严肃,他坐在八仙椅里,拿信纸的手有点抖索。曲家其他人或站或坐,目光都聚焦在那两张信纸上。曲老爷子看完信后,闭目静了一会儿神,才把信的内容给大家讲了。当听到曲云涌被子弹打中腰部的时候,吴氏说:

“当初就不应该同意云涌南下。”

她的丈夫曲风起看了她一眼:

“云涌是什么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客棧能困得住他吗?”

吴氏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婚姻和孩子都困不住他,何况一个客栈。”

接着,他们关心起初玉兰和曲云涌在福建那边的生活,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曲老爷子说,信里没有提及。

之后,他们收到了第二封信,初玉兰告诉他们,曲云涌已经康复出院了,县里可能要给他重新安排工作。至于安排什么工作,目前还不清楚。

从这封信之后,老曲家就再也没有收到初玉兰的只言片语。每当邮递员在朝阳街上摁响车铃,老曲家的人就会跑到大门口,问有没有他们家的信。到后来,邮递员在经过百英聚客栈门口的时候,就尽量不再摁车铃了,哪怕是旁边的五金行有信,邮递员也不摁车铃了。他宁愿站在五金行门口敲门。

关于这件事,起初,曲风起和曲百川试探地问过老爷子,要不要托人去福建打听一下。老爷子说,不用。曲风起说,那,好歹咱们得知道他们两人是死是活吧?老爷子说,谁也不要去打听。你兄弟干的事情,有的可以说,有的不可以说。那些不可以说的,连家人都不能知道。

老爷子这么一说,曲风起倒也觉得有道理,就不再提及这件事了。他忧心曲云涌的安危,同时也感到失望——百英聚客栈这副担子,看来他得挑到老了。

老曲家再次得到曲云涌和初玉兰的消息,是在一年以后。

但是,这次返乡的并不是曲云涌,也不是初玉兰,而是崔大伙计。

崔大伙计回来的季节,也是早春二月,不过,是一个晚上。那天晚上天气阴暗,预报说半夜时分有雪,但雪提前下了。崔大伙计出现在百英聚客栈的时候,头发上已经飘了一层零星小雪。小雪覆盖在他的头发上,使他的头发看起来灰灰白白的,像是一个中年男人向着老年走去时的头发的颜色。

不过,算算崔大伙计的年龄,他也委实不小了。他跟曲云涌同岁,算起来也是接近知天命的年龄了。想到这个数字,曲老爷子心里掠过一丝疼痛。

崔大伙计并不是自己回来的。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当时也在场,她目睹了崔大伙计解开怀里的襁褓,把一个孩子冻得通红的小脸露出来的过程。

吴氏紧张地把那孩子抱在怀里,问:

“男孩女孩?”

“男孩。”崔大伙计说,“还没有取名字,等着他爷爷给取。”

曲老爷子走到吴氏身边,看着孩子那张嫩嫩的小脸。在爷爷的注视下,孩子从沉睡中醒来,睁开眼睛,定定地瞧着这个老人。大家都不敢相信,孩子居然没哭。但吴氏还是紧张极了,她毕竟停止生养几十年,早已忘记了如何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她吩咐夏深和秋长,赶紧通知老易熬小米粥。

“要是有奶粉就好了。”吴氏说。她听说在上海开了一家奶粉厂。

女人们忙着安顿孩子,男人们开始询问关于曲云涌的事情。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忙坏了,她一会儿去听听男人们说些什么,一会儿跑到吴氏房间里去看看她的弟弟。她已经知道了,那个孩子是她的亲弟弟。

曲蜃楼虽然跑来跑去的,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关键的话。有一回,她刚从二楼吴氏的房内跑下来,走到客厅门外,就听到爷爷问崔大伙计:

“玉兰……没了?”

“没了。”崔大伙计说。

“怎么没的?”

“病逝的。”

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刚开始没明白这两句对话的意思,几分钟后她才反应过来:她的妈妈不在了。

曲蜃楼跑到客厅里,趴在爷爷的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久,全家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吴氏抱着孩子也回到客厅。她说:

“爹,咱们当时就不应该答应玉兰去找云涌。”

曲老爷子用手抚摸着锃明瓦亮的八仙椅扶手,说:

“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曲风起说:

“爹,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老爷子闭目沉思了几分钟,睁开眼,说:

“就叫海市吧。”

就这样,曲海市正式留在曲家,成了老曲家里最小的一个成员。崔大伙计把孩子放下后,并没有停留,连夜离开了烟台。离开之前,曲老爷子问:

“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崔大伙计说:

“还不知道。最大的可能是,还是回到海上。”

曲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是这样。每一代都要出一个航海人,这是我们老曲家的宿命。魔咒永远不会得到破解。”

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失去了她的母亲,得到了一个弟弟。百英聚客栈里开始响起孩子的哭声。客栈里住进两个上海人,曲百川向他们询问奶粉厂的情况,希望能买到奶粉。上海客人说,恐怕不太好买。

这时候,太平街上的锦绣照相馆家儿媳妇新添了儿子,这位长得人高马大的胶东女性尹氏奶水充足,主动去为曲海市喂奶,成为他的奶妈。曲海市吮吸到尹氏的乳汁,一点都没有感到陌生,尹氏开心地说,我这等于一下子生了两个儿子啊。

事实证明,尹氏和曲海市确实有母子缘分,她年老之后,曲海市一直把她当亲生母亲奉养,直到为她送终。

曲海市沐浴着曲家的宠爱,吮吸着尹氏的奶水,在朝阳街上生机勃勃地扎下了根。与此同时,他的父亲曲云涌却在南方陷入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爱情。

这场爱情的女主角,是一位名叫蔡兹心的女护士,是初玉兰生前认识的朋友。为此,曲云涌破天荒专门写了一封信回来,跟曲老爷子汇报这件事情。据他信中所说,初玉兰去了福建后人生地不熟,非常孤独。她后来被分配到县医院工作,在医院里认识了蔡兹心。蔡兹心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独身女性,她的嘘寒问暖,极大地减轻了离开家乡给初玉兰带来的忧伤和思念。

初玉兰因病去世之前,把蔡兹心的手放到曲云涌的手里,一定要曲云涌答应她,在她走后,跟蔡兹心生活在一起。

“你不要再去航海,”初玉兰说,“你现在有儿有女,晚年应该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等你老了,就带着兹心回家,回朝阳街,回客栈。”

曲云涌腰部的子弹取出来后,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那颗子弹虽然没有伤及他的脊椎,但仍然留下了一点后遗症,致使他经常腰疼。大约这也是初玉兰为他选择蔡兹心的原因之一,她必须再找一位护士,好好照顾曲云涌。

从曲云涌的家信中,曲老爷子能感受到,他最终决定接受蔡兹心,并不是十分愿意。知子莫若父,曲老爷子深深知道,多年以前,小熊大志被暗杀那个晚上,人们发现曲云涌跟初玉兰两人在护士值班室里——从那一刻开始的生活,就完全不是曲云涌所愿意的生活。

初玉兰去世前,把她的想法汇报给了组织,并得到了组织上的同意。当时,曲云涌腰伤出院后,组织上重新给他安排了工作,在县公安局。据说,他在县公安局的岗位上,破获了一起非常重大的暗杀阴谋,是福建解放后破获的一起最大案件,直接端掉了敌特在县里培植多年的活动站。

那起暗杀阴谋被粉碎后,曲云涌所在的县基本上已完全将敌特肃清。他随家信寄来了蔡兹心的照片,被吴氏收在相框里。那个相框里镶着十几张照片,都是曲家人的,吴氏特意把它放在曲云涌和初玉兰的合照旁边。他们夫妇二人的合照,是结婚时在锦绣照相馆照的。

蔡兹心的照片,一直被我的外祖母曲蜃楼所保管,后来不知何故,在她出嫁的婆家老房子里遗失。外祖母年老时多次向我描述那女人的样子,在她的描述中,那女人最突出的特征是烫着一头卷发,皮肤很白,长得很美。

关于曲云涌和蔡兹心的这段后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婚姻,我们老曲家的人也知之甚少。只知道,蔡兹心表面上是护士,实际上是护士身份掩护下的潜伏的敌特。她很顺利地跟我的外曾祖父曲云涌结了婚,大约过了半年,就被曲云涌亲自抓获。

老曲家从住客栈的一个福建客人那里听到了一些传说——那段故事在当地家喻户晓,说曲云涌实际上在跟蔡兹心刚结婚时,就注意到了她的可疑。但是曲云涌不动声色,一直暗中观察她的动向。那时候,敌特基本已经肃清,蔡兹心的行动特别谨慎,但仍是被曲云涌发现,她企图在暗中将县里非常重要的工厂画成图,传到外面去。

还有一个说法是,蔡兹心在家中暗藏了一部電台。有一次她正在发报的时候,被曲云涌发现,于是将其抓获。

人们说,如果没有把蔡兹心抓获,她的情报传递出去后,县里几处重要的工厂可能就会被敌方实施精准爆炸。其中包括一座兵工厂。

总之,曲云涌传奇的大半生中的感情经历,在蔡兹心这里画上了句号。

从那以后,老曲家再也没有收到曲云涌的家信。邮递员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继续穿行在朝阳街上。每次经过百英聚客栈时,邮递员就放慢速度,尽量不让自行车在青砖地上发出过大的声响。

因为,曲家人对邮递员的自行车发出的声音格外敏感,只要那辆墨绿色的自行车发出任何一点声响,老曲家的人只要在院子里忙活,就准能听见。

最奇特的是,曲海市那孩子在这方面更是听觉敏锐:邮递自行车还没出现在朝阳街头,他就能听到它的声响,便会在大人的怀里挣扎,踢蹬着小腿,手指头朝邮递车来的方向伸出去,让大人带他到大门口去。

稍大些以后,曲海市学会了走路,他便一个人摇摇摆摆地走到大门口,等待邮递员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从朝阳街的尽头一点点出现。

起初,大家以为海市记住了邮递员每天到朝阳街来的时间。但是有一次,邮递员在桃花街上出了一点小状况,摔了一跤,手掌蹭破了皮。他就近在一家药店找人包扎了伤处,因此,来到朝阳街的时间就比往常晚了一个小时。一小时前邮递员该来的时候,海市安安静静地在院子里跟一窝蚂蚁玩耍,当时,夏深在院子里晾晒床单,她招呼海市,说:

“海市,邮递员该来了吧?”

曲海市头也不抬地说:

“还没来呢。”

他把一小块饼干搓碎,看着那窝蚂蚁把饼干碎屑一趟一趟地搬到老槐树下的蚁窝里。足足又玩了一个小时,他才站起身,走到大门边。夏深也跟着走到大门边,她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但是,几分钟后,邮递员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出现在朝阳街的尽头。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曲家人转而又猜测曲海市有着非凡的听力。他们不太愿意相信,是远处的曲云涌在神秘地传递着只有骨血亲情才能解释的某种感应。这种感应,神秘地附着在邮递员的身上。尽管没有曲云涌的家信传来,但感应就是这么神奇地存在着,仿佛邮递员和那辆墨绿色的自行车,是他们之间的感应使者。

曲海市一天天地长大了。老曲家的日子按部就班地往前过着,曲风起也五十多岁了。在吴氏的操办下,他们的长子曲月明跟百货大楼里的一位售货员结了婚。老曲家惦念的人有两个,除了曲云涌,另一个是曲月明的弟弟,那个被第一次返乡的曲云涌所蛊惑,从而在十六岁那年离家当了航海人的年轻人,老曲家的第五个航海人。他们数算着这个人离家的时间,沉默地等待二十年后他返乡的那一刻。按照曲家的魔咒,他返乡之后,将会蛊惑曲月明的孩子离家去当老曲家的第六个航海人。

我的天哦!每当想起这些未来,吴氏就会发出绝望的叹息。她的儿媳倒不像她那么绝望,这个百货大楼的售货员认为,全国解放后,一切都安定了,和平年代,即使去当航海人,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曲海市学会蹒跚走路,一次次摇摆着小身体,到大门口等待邮递员来的那些日子里,曲云涌离开县公安局,秘密转移到了一个船厂工作。那个船厂在距离福州很远的偏僻地带,比较隐蔽。值得一提的是,那似乎不是一家普通的船厂,曲云涌他们督造的也不是一般的船只,而是战船。

关于这段经历,因为特殊的保密需要,没有外人知道,曲家人也是后来的后来,从崔大伙计的日记本里看到的。崔大伙计曾经记录过一段经历:有一次,一艘新打造的大船在闽江试航,由于江面雾重,导致大船迷航,一直驶到了东海。

后来的后来,曲云涌又去了哪里,日记里就没有记载了。据说,那家船厂只存在了几年时间,就秘密报废了。

所以,有理由相信,在船厂里的工作,是曲云涌再次去海上游荡的最后一份工作。若干年后,崔大伙计的日记本辗转出现在百英聚客栈,那同样是老曲家的传奇事件之一:

那天一大早,曲海市在早饭桌上就闹着说不去上学了。吴氏问他为什么不想去上学,他皱着眉头,并不回答。但是,家里人还是把他送去了学校。谁知,他中途从学校里跑了出来,被人发现他站在烟台山下,朝着大海眺望。

没错,那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们老曲家的第五个航海人,曲月明的弟弟曲潮生,果然在他离家二十年后归来了。这个归来时已经三十六岁的人,谈不上是青年人,也还不到中年。他的脸庞,像老曲家前面四位航海人一样,刻写着海上的大风大浪,以及日出日落、朝霞晚霞。就是他,带回了崔大伙计的日记。

而关于这本日记的来历,就更是传奇中的传奇了。那天晚上,曲潮生跟前面四位航海人一样,对曲家人讲述了许多海上的怪鱼,以及航海故事。不知不觉,就讲到了夜深人静时分,曲潮生拿出那本日记。曲家人传看了它之后,无不百感交集到失语。客厅里沉默了足有一个世纪,最后,我的外祖母打破了沉寂,她问:

“潮生哥哥,这本日记是从哪里得到的?”

当时我的外祖母曲蜃楼已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了,人们都说,她跟她的母亲初玉兰年轻时一模一样。这姑娘的性子,也跟初玉兰成为革命者后的性子一样,坚定执着,敢爱敢恨。

“具体说,我也不知道。”曲潮生说。

他的家人们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讲出日记的来龙去脉,从而知道曲云涌的近况,弄清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是,曲潮生确实讲不出他的叔叔是否尚在人世,因为,那本日记是从一只巨大的双髻鲨肚子里发现的。

他们跟那只四米长的鲨鱼搏斗了两天两夜,终于将它杀死。在搏斗的过程中,双髻鲨遍体鳞伤,肚腹破烂,他们将它拴在大船边上,放下小艇,对它进行肢解。他们需要它的鳍和肝脏,前者可以制鱼翅,后者可以炼制鱼肝油。而且据说双髻鲨的肉质非常鲜美,值得品尝。

船员们从那只家伙的胃里,发现了被三层油纸完好包裹着的崔大伙计的日记。

曲海市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合拢——他短短的人生经历还不足以让他在听到这么传奇的故事时,保持足够的镇定。而且,实际上,就连曲老爷子也没法判断,这是不是真的。虽然,他在少年时就听他的叔叔——老曲家的第二个航海人讲述过离奇无比的海上故事,并且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又相继经历过他的兄弟——第三个航海人,他的次子——第四个航海人,从这些人嘴巴里讲出来的所有的故事,无一不充满了传奇色彩,但是,曲老爷子仍然不敢相信。他也像他的孙子曲海市那样,张着嘴巴,久久不能合拢。

总之,我们老曲家的第四个航海人曲云涌的故事,到那本日记为止,就结束了。没人再得到过他的只言片语。家人们猜测到的最大的可能就是,那只双髻鲨攻击了曲云涌的船,导致船毁人亡。但是,他们立即又推翻了这个猜测,理由嘛,当然是有许多的,比如说,老曲家的航海人,都不是一般的航海人,他们是不可能被一只区区四米长的鲨鱼攻击至船毁人亡的。

还有一个理由是,一九三八年曲云涌返乡后,街巷里暗自流传着的关于曲云涌的那些说法中,有一个说法是,他是地下党组织的带头人,他想杀哪个鬼子,就能杀哪个鬼子;但鬼子永远抓不住他,他是一个不死者。

責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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