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与归

2023-06-15 21:18朱朝敏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江水孤岛舅舅

朱朝敏

天气热起来,江水也丰满了。曾经清亮的水混合一路奔泻的沙土和废弃物,日益浑浊,一波一波地朝着芦苇丛奔涌。

芦苇丛在石砾林立的第一道岸坝的下面,经由一个春天的蓬勃生发,夏季时已是堡垒般密集,形成江水的天然屏障。很快,伏天來到,几场雨水走过,汛期也到了,江水不断膨胀,在风雨中掀起浪潮,朝着堤坝漫延。那道绿色的屏障芦苇丛,渐渐地,在汹涌的江水中沉陷,从根部到枝干再到大半身体,那些矮小的,轻易就被吞没。暴雨天来了,连续好几天都不停,江水迅猛地涨高水位,芦苇丛遭受炮击般松懈瓦解,最后只剩下几根苇顶子浮游水面。

芦苇丛上还有小树林。大都是杨柳,也有笔直的列队成行的水杉,它们看着江水不断上涌,却无能为力,在土黄色里越站越矮。

瓢泼大雨后,江水漫涌大堤,冲刷来各种物什。衣服、塑料桶、木材、泡沫、缺胳膊断腿的家具、麻袋、无法分辨的各式植物,还有那些司空见惯却令人恐怖的尸体,充气般地浮肿,不同程度地腐烂。遇到芦苇丛和树林,漂流的尸体暂时搁浅,而后晃荡,若浮萍。水汽中蒸腾着一股怪味,冲鼻钻心。那气味腥而咸,就像傍晚时分的细雨落进牲畜屋,秘密角落散发出衰落和糜烂的死亡气息。

他们是谁,临终走上了水路?

江水却把他们送到眼前,即是遇见。忍着恶心的尸臭,孤岛人把他们打捞上来。打捞的工具是一根竹竿,或者钉耙,甚至渔网。不是那么顺利,但总归捞起。那些躺在大堤斜坡的尸体,不过一堆腐物,在热得发烫的地面,招致蚊蝇围来叮咬。蚊蝇身体肥白发亮,近处能看见那充盈了绿汁的腹腔,颤巍着即将爆破。它们天生贪婪,粘上那块地方,强取豪夺一般啃噬吞咽。赶不走,由它们去。得到放纵的它们越发疯狂,呼朋引伴地招来同伙,黑云般聚拢覆盖。它们不知道,能被纵容,并非谅解,而是被藐视和轻蔑——贪婪过度的结果就是暴毙,这是真理。孤岛人“嘘”一声,挥舞手里的东西,贪吃的苍蝇连跑路的力气也丧失,霎时死掉一群。孤岛人再扬臂挥下,又是一群苍蝇死去。接着,孤岛人弯腰,仔细瞅看,确定无可救,便站直身体,双手下垂,慢慢踱步走上一圈,回到原位,再蹲身凝望浮肿的面容。不是熟悉的人,也非没有音信的亲人。但他们与杳无踪迹的失联的亲人,何其相似。唉,走好。孤岛人找来一块布,或者是装棉花的大包袱,裹住尸体,再装进一个麻袋,推向铁锈颜色的江水。

他们要去哪里?迷茫如我者会这样发问。

他们要去江水到达的地方。孤岛年长者如此回答。

溺水的不幸人,甚至有意无意选择江水结束性命的不明死因者,临终归途不过顺流而下,向东,向远方,奔赴天空般虚无的海洋。是的,虚无。超越我们视力范围的,连思维都无法捕捉到类比物的存在。在方向以外,在大地之上。天空般的虚无,刚好对应了生命的诞生。

来于虚空,终了还要回到虚无。循环的命运之旅,渡与归中,生命不绝。江水为他们送别,缓缓奏响遁走曲。江水是灵车灵柩,也是归宿。

我童年时,孤岛的堤岸是垒起的高高土坡。土坡上长满了棒头草。这些草不仅根系相连,连叶片也钻进泥土里,整个草丛犹如焊进泥土中。可想而知,棒头草护堤防洪,毫不逊色于水泥,反而可以环抱江堤。长满棒头草的堤岸沿着江水画了个圆圈,把孤岛圈在其中。

在水中央的孤岛,被水隔绝,却又与水流相依。生与死,存在与消亡,逼窄与阔豁,拘囿与飞翔。这种悖论的生存,矛盾下的火花与流水,恰如真理的产生,其间的过程,伸展着传奇反转的枝叶,深扎着隐语寓言的根茎。

堤岸是堡垒,却并非唯一的屏障。堤岸下江水以上的芦苇、树林和牢固扎根泥土的花草、灌木,沿着一长溜的堤坡铺陈,葳蕤,蓬勃,简直到了气焰嚣张的地步。我儿时的记忆中,它们犹如秘密花园,既充满了声色的诱惑,又给人迷宫般的警示。

我心灵的首次惊恐,源于迷失,与堤坡下这片繁密的植物有关。

荆条花、刺花、金银花绽放得汪洋恣肆,矢车菊、婆婆纳、蒲公英星星点点铺满堤坡,蜜蜂蝴蝶蜻蜓满天飞。埋首啃吃的牛羊偶尔抬头,嘴角还叼着青草,却忍不住哞哞咩咩地前后应和。春汛里涨潮的不只江水,还有植物花朵,夹杂混合了各类声响与色彩的气息。它们彼此交融,在江风中发酵,醇酒一般,令人酩酊大醉。

我神思恍惚,紧随华表姐全胜哥他们后面,在秘密花园游荡。

漂亮的华表姐是个初中生,她有清亮的歌喉,反复吟唱影片《知音》里的插曲——山青青,水碧碧……唱到“啊”音时,她胸脯起伏,脸色涂抹胭脂似的绯红,嗓门一波三折,眼睛流转出水波。全胜哥在对岸城市一所重点高中读书,正好放假。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白色衬衣被江风鼓胀,如同风帆。在华表姐的吟唱声中,他踟蹰在刺花和金银花缠绞的花丛前,眼睛越过花丛,越过花丛那边的芦苇和芦苇下的长江,落驻在长江对面的建筑物上。对面的城市高楼鳞次栉比,隐约有白色的烟囱蛇般扭行。他仿佛思索,仿佛眺望,仿佛聆听,还仿佛陶醉,也仿佛心神出窍。他一动不动,凝视着,若有所思。我姐姐刚上学,痴迷他们,亦步亦趋。三四岁的我,更容易被穿行花丛的斑斓蝴蝶吸引,它们一次次点亮我的眼睛,牵引我的双脚。

穿过树林,绕过一方芦苇,经过一丛丛荆条花,刚瞄准的蝴蝶又飞到团团簇簇的黄菊花上。跑跑停停,再跑,蝴蝶与我展开游戏。我跑得气喘吁吁,却无法捕捉到一只。

我满头大汗决定放弃时,已经找不到华表姐他们了。我左右打转。朝前走,觉得不对,又退后,再右行,还是不对,再左拐。没有他们,他们就像被蒸发的水分子一样。我扯破喉咙呼喊,也无济于事。植物丛林中分岔的小路,犹如刺猬身上的芒针戳来,我一阵慌乱。岔开的小路,不是路,而是荆条花、刺花、芦苇丛、树林、牛羊布下的迷魂阵。转来转去的我晕乎乎的,一颗心咚咚乱跳,快要蹦出胸膛。

疲软。混沌。迷蒙。汗水黏糊的潮湿不爽让我呼吸急促。一阵尿意涌来……然而,排泄并没缓解不适。提起裤子起身时,芦苇丛边一具白色的骷髅撞进我的视线。那东西森白色,被剔除血肉,狰狞,阴森,暗示破坏毁灭,是生命在世间的最后凭证。我的双腿被抽空力气,跌倒在地。

夕阳在地上漏下万千余晖。向晚的江风肆意地跑出响马呼哨,繁枝茂叶鞠躬让行。

咩咩……羊叫的声音打破岑寂,也唤醒恍惚的意识。一个决心陡然升腾心胸——我要回家。莫名地,我获得一股力量,站起来,扯开喉咙呼喊“姐姐,姐姐”。

放羊人甩着细长的杨柳枝条朝我走来。这是一个邋遢的老头。他用细长的杨柳赶着羊,羊跑一阵停一阵。他朝着羊群偶尔吆喝——回家呵。饥饿和恐怖下,我的双腿绵软无力,再次瘫倒在地。放羊人走过来,拉起我,惊诧不已。你一个小孩家,走了那么远?已经走过了两个村庄,过河就是松滋彩穴了。

在放羊人的指点下找到来时的路,到家,天黑定。顾不上大家的询问,径直爬上床铺。

此后三天我一直昏迷,噩梦连连。白色的骷髅长出蝴蝶的翅膀,在梦里翻飞,抖动的翅膀却扇起血液,如江水劈头浇灌。我伸手捂住脑袋,却发现脚底下涌出血水,血水积蓄成溪流,慢慢淹没我的脚踝我的小腿……一个头上长角的男人,披着一身羊毛,呵呵发笑,又伸手给我,说,我带你回家。我一次次哭泣着惊醒,冷汗不断。

祖母认为我中了邪,被鬼魔缠上,决定驱魔。祖母拿个葫芦瓢,在月光下挑起银针,嘴巴念念有词,左右画圈,朝凸起的葫芦瓢的中心扎去,左一圈右一圈,瓢面中心部位走满了密麻针眼。两天后,我奇异般地病愈。也说不上奇异,这归功于我祖母的巫术。拿银针对着月光扎葫芦瓢的驱魔术,在孤岛盛行,至于灵验与否,无考证。祖母却有一堆道理解释——我到江边玩,被小鬼迷住了魂魄,意识就迷糊不清,而且小鬼记性好,总在晚上寻来继续捣乱,要赶走小鬼,只好对着月光用针扎,扎得小鬼害怕,小鬼打了退堂鼓,我自然就好了。这番说辞,在我这个小孩听来不失道理,不过,我父母要我姑妄听之,父母私下告诫我,多休息几天,体力恢复,身体自然就好了,哪有什么鬼啊魂的。

我自然也好了,但留下后遗症,异常胆小,常常惊叫,耽于冥想。

在乡村,冥想是可耻的。至少,我的亲人不允许我冥想,他们在言行上极力修正。

我母亲要强而自信,说话做事干脆果断。她批评我娇弱,自己惯养自己。什么事不好好做,又发呆了,痴呆啊,就是胆小嘛……

我满脸羞愧。母亲批评完,又以她自己为例——怕什么怕,都是这样长大的。我在你这个年龄时,你外婆已经过世,我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人家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奈何不了的,就多花时间反复做,结果,学习、文体活动和庄稼我什么都做得好,比他们做得好许多。到了初中,要过江到对面的江口镇上学,每天早上坐个漁划子去上学,晚上再坐渔划子回来,那才是拿命玩,我也不怕,要是怕就不读书了。

你真不怕?我满是惊讶地问道。

母亲不回答,继续她的回忆。平常晴天,坐渔划子没多大问题,要是遇到暴风雨,还真是危险,渔划子那么小,平衡性差,左右摇晃,没个定准,我狠命抓住船舷。有一次,渔划子快要翻了,雨水和江水噼里啪啦地摔在我身上,我眼睛都睁不开,一松手,人不小心掉进了水里,船老板伸一根竹篙,我抱住竹篙跟着渔划子走,好好地走到岸边……断断续续地读完了初中。

你真的——不怕?我再次询问,并放慢语速。

母亲终于回答了。要说不怕也是假话,可是啊,怕不好,我们孤岛人就是站在长江里活命,除了承受,怕能解决什么问题?

怎么承受?很多年,我不理解母亲的话,认为她不过是讨了机遇的好。成年后,我与母亲闲聊,讲起十岁那年夏天,与几个老表带妹妹到长江游泳的惊险经历。

彼时已是三伏天,江水暴涨,混浊臃肿,朝着堤岸翻涌。我们站在堤下的芦苇丛边。芦苇丛的根部已被江水淹没。其下坡是石头,再是沙滩。我伸脚朝江水里探了探,双手不由得抓住芦苇。幸亏有芦苇。无法落脚的水下,松懈,隐密,似乎藏着无底洞穴。洞穴上的漫漶潮水,拍打翻卷,雄心勃勃地卷来,堆满我散开的视线。仿佛宣告,不可知的世界有多大,它就有多大。五岁的妹妹却惊讶于浩荡的江水,好奇地走进江水里,一步步地朝前移。一个大波浪掀起,随即涌来,妹妹突然被波浪掀到深水区。她吓得慌忙伸手,却闭紧了嘴巴呜呜地呼喊求救。刹那间,波澜起伏的浑黄水面,只剩下妹妹几缕头发,左右晃荡。站在江边的我手足无措,一颗心跳到嗓门上。妹妹不见了。她被那个无底洞穴带走了。我伸手乱抓,根本无用,我哭起来。

刚从江水里爬回的平表哥,叫了声“我的天”,再次踏进江水,伸开手臂去拽,居然拽住妹妹,拉她出了江水。妹妹固执地抿紧嘴唇,眼眶全是水液,也许还有泪水。站回江水边的瞬间,妹妹嘴巴张开,鼻子喷出水线。我伸开双臂,拉住妹妹。那一刻,我们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平表哥警告我们,谁也不能把这事讲出去,否则他死定了。平表哥异常调皮,那个夏天偷偷到涨水的江边游泳,正是他的主意。而那时,我们是旱鸭子,不会游泳,果然,陷进深水区的妹妹几乎消失踪迹,已滑到无底洞穴边,平表哥好歹将妹妹拉出来,这是幸运。心有余悸的我们,心中同时滋生了某种无法言说的侥幸。既然不好说,那就不提了。果然,没有谁再提起。但成年后的我说起时,心脏仍旧怦怦乱跳,充满了后怕。我讲完,声喉莫名地嘶哑。

母亲怔了怔,脸色发白,嘴唇颤抖,随即,脸庞浮现些许红晕,眼眶漫出了水液。她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再吐出一口长气,右手先是抹把眼睛,再拍打胸口道,还有这回事情……到底逢凶化吉了,当然,只能说这是福气,江水总是赐福给我们的。

她肯定被吓住了。然后,又为妹妹死里逃生倍感幸运。

我明白了母亲,她以敬畏在破解江水的魔力,并因此获得胆识。

这是有趣的事情,孤岛人的坟墓大都选择在堤岸下。

一溜儿长堤把坟墓和长江隔开。坟墓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棉田,春天种植麦子、油菜,夏秋是密集如子弹的棉花。

堤岸另一边的树林里也有坟墓。我舅爷、祖母还有祖母的族人,他们的坟墓都在江水之上大堤之下的树林中。

我祖母七十三岁后病入膏肓,吃不下任何东西,身体枯瘦若柴,每天靠输葡萄糖补充能量。她没有力气下床了,背倚床架,吁吁叹息。一向寡言的祖母,某天清晨把我们喊到她的床前,说道,我恐怕要走路(孤岛俗语,去世的意思)了。看上去,她形容憔悴,眼神却淡定从容。她望向蚊帐某个地方,久久望着,有些出神。我们喊她,她偶尔侧过脸与我们对视,又看向蚊帐……从冬天望到春天,再望到夏天来临。

初夏,江水又开始涨潮,江水波涌,拍打堤岸。松动的土堤有些地方开始出现裂缝。一个叫作“五四”的地方,在一场暴雨后溃口。洪水汩汩地穿越堤岸,淹没了农田。“五四”这个地名有来历,是为了纪念一九五四年特大洪涝中,我们孤岛为沙市武汉缓解压力挖堤泄洪做出的贡献而取名。一九五四年的三伏天多不平常啊。暴雨连绵,江水暴涨,持续多日不退,威胁到江边的城市,而一些城市的安全告急。为了缓解长江压力,孤岛被选为泄洪区,泄洪地点就在那个地方——现今叫“五四”的地方。它靠近洲岛镇镇中心,是孤岛这个椭圆形堤岸的最为凸起的地方,也容易溃口。七月二十五日上午,沿着一条蜿蜒的溃开的口子破堤,洪水越过堤岸,朝着大堤下面的原野汹涌地奔泻,犹如千军万马杀来,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洪水很快漫漶孤岛,农田和房屋被淹没。牲畜家禽疲于奔命,却奈何不了,终被卷进漩涡,扑腾挣扎后,抽搐几下消失踪影。

牲畜如此,人呢?孤岛上的人一部分转移到对面的城镇去,还有一部分爬上屋顶,要么连同屋顶一起倾覆,要么(运气好的)伴随牢固的房屋坚守,直至洪水消退。

看上去,人比牲畜要幸运。也说不准。洪水过后,孤岛一片狼藉,充斥着腐烂的臭味。苍蝇蟑螂跳蚤类的虫豸到处横行,它们身体肥厚,全都长着贪婪的大嘴,不经意就在动植物和人的身上叮咬,留下细菌,可恶的是,还随风散发臭味,那味道,比单纯的臭还恶心,让人反胃难受。

这是瘟疫。它是洪水的后遗症,却比洪水凶恶。虫豸、积水和空气,见谁逮谁,填充瘟疫的血肉,日益膨胀它可耻的吞噬欲望。洪涝后,它隐形的面目几乎可触可摸,给孤岛上的家家户户都留下惨痛可怖的记忆。我父亲最小的弟弟死于洪水淹没孤岛后的瘟疫。祖母娘家的几个兄弟还有一个侄子也在那年洪涝中得病死去。

生老病死的人生终极,死亡几乎无解,简直让人无可奈何。它赋予命运的莫测况味,除了承受还能做什么?而承受的心境总是不平常的,终究归复平静。于是淡看且澹行。我成年后,对“承受的心境”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它有尘埃落定似的醍醐灌顶,举重若轻,一步步走向尽头。实则是“悟生”。我祖母就是一个“悟生”的女人。

她一直沉默寡言。走路那年的初夏,她却孩子般地长吁短叹。特别是在听说“五四”溃口后,双手捶打床铺,无力呜咽,干涸的眼窝子却无法淌出一滴泪水。她的眼泪早流干了。祖母一天清早又一次说道,我要走路了。我们愕然,没有作声。祖母接着咕哝,走路。重复枯索无味,却衬托出寡言的祖母的淡泊。我父亲一向工作积极,难得请假一次,那天请假一天专门伺候。傍晚时,祖母气若游丝,上气不接下气,她右手顫抖,在空中乱抓,被父亲接住。我祖母交代,死后把她埋葬在她娘家的冢群里。父亲小声地提醒,下面就是江水。祖母右手摇摆,又做了个水流姿势,低声嘟哝了一句。

父亲“嗯”了声。祖母安然辞世。事后,父亲向我们转达祖母临终前的嘟哝——那有什么,冲走就冲走,江水要来,堤岸能挡得住吗?反正都给了长江,由它不好?

祖母走后,我们将她葬在大堤下江水上的树林中,还修了一个石墓,石墓上种植芦苇。年三十晚上,我们给祖母上坟送灯时,就在枯槁的芦苇上挂起鞭炮。啪啦啪啦的鞭炮声中,芦苇稀里哗啦地烧出熊熊大火。浩荡的江风不仅无法对垒冲天火柱,反而推波助澜。父亲说,祖母一生懦弱,身体多病,每年烧起大火,她会感到温暖的。第二年清明,坟墓上烧毁的芦苇已是春风吹又生,密匝得如同铜墙铁壁,只不过是灰绿色的墙壁,隔绝出能够听见心跳的静谧。

祖父却与祖母相反,生前强悍,对死亡却异常畏惧。他患有高血压、支气管炎,常年咳嗽。冬天时,他泡上浓酽的茶水,加进红糖,放在火炉上煨烤,屋子里弥漫着茶叶的醇香。他喂羊养牛在行,打纸牌更在行。祖父还烧得一手好菜,他的拿手菜是炖肥鱼。那年头,春天的长江里,有许多肥鱼。肥鱼周身修长,无鳞,灰白色,隐隐透出血红的鱼肉,白里泛红的表象为肥鱼增添了颜值。岂止颜值高,肉质也好,肥鱼浑身都是嫩肉,除却一根主脊椎,几乎没有一根刺。这样的鱼,实则是鱼中的异类,它警惕性高,藏身之所也讲究,还行动敏捷,故而难以捕捉。祖父洞悉肥鱼藏身之所。陡峭的石壁下,石头缝里长着芦苇丛,芦苇丛蔓延到江水里,这个水域里的肥鱼一定活跃。水域下面藏匿陡峭的石头,且有较大坡度,属于深水区域,危险系数也大。尽管肥鱼多,但捞上来的屈指可数。祖父每半个月到江里捕捉一次。他不贪心,一条足够,大部分卖掉,尾部带回家打牙祭。他会好好炫耀厨技,用腊肉熬出的肥鱼汤,鲜美无比。

无疑,他是一个享受在上的男人。

但他有血性,正是血性,才使他选择四围环水的孤岛生活。我祖母生育十个儿女,大都夭折,只存活三个。父亲上面有一个小哥,感染了肺炎,没有钱医治,祖父找当地一家富裕的地主借钱,遭到奚落,祖父愤而出手,打残了地主,祖母劝祖父跑。祖父带伯伯去医院治病,私下却安排祖母带着两个儿女(我小姑还没有出生)离开荆州,从松滋那边过长江,迁居到孤岛。就在医院里,祖父遭到仇家的报复。一生不求人的他,跪下恳求他们姑且放他几天,儿子命在旦夕,等儿子过了难关再清算。仇家恶毒地说,我倒要看看你儿子怎么在你手中死去。贫寒成为所有病痛的不治之症,我伯伯死在他父亲眼皮底下,仇家在一旁冷笑。祖父在揪心的疼痛和耻辱中,失魂落魄地寻到孤岛,找到祖母他们。一家人开始异乡人的讨生。

我父亲一家能够在孤岛活下来,正是依靠长江,当然,也离不开祖父捕鱼的能耐。

祖父却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他因何恐惧,我无从探询,也不曾探询。生命的极限,是每个人的心病,隐秘,还有忌讳。祖父不例外。从六十岁开始,一向勤劳的祖父迷恋上花牌,不分日夜地组局玩牌。也许,相对于病痛或者灾难,娱乐至死的死法更符合恐惧死亡的生命。祖父死在玩牌上。孤岛流行一种纸牌,也叫花牌,无论多么贫寒,却人人玩得一手好纸牌,这是习俗。农闲时,家家在门前摆上牌桌,三四人围成一桌摸牌,当然带有赌资,粮食、衣服、钱财,甚至日常用品都可能成为赌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深冬夜晚,一夜没有火气的祖父在天亮时摸了一个大和(此处念hú),三个花精都统上了顶,在最后一张牌时,祖父和牌了。输得精光的祖父一下反败为胜,得意忘形,下了牌桌回家,刚走到家门前榆树下,人就歪倒在地。翌日清晨,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粉白地罩在大地上。我母亲早上起来开门,看见祖父靠着榆树睡着了,雪花把他的头发眉毛和衣服全都裹上白色。母亲惊叫一声。祖母颠着小脚跑出来,伸手摸祖父鼻子,愣了下,又伸手去摸,“唉”了声,低声说道,睡去了。

祖父一身锦衣躺进了棺材里,还戴了一顶锦帽,那帽檐刚好搭在发白的眉毛上面。乍看,祖父真是睡得深沉安稳。祖母在祖父棺材里放了三样东西——菜刀、捕鱼的网兜和花牌。为何放菜刀?祖母笑笑,也没有解释。

也许,在棺材里放菜刀,是祖父自己的意思。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家不能说“死亡”这个词,否则,祖父的长烟锅准会敲到我们的脑门上。祖父生前血性,却恐惧死亡,祖母生前懦弱,却对死亡无所谓,这样的悖论究竟被怎样的生死观统帅成生命的美学,值得我一生思考。

孤岛躺在长江里,孤岛人就是站在江水中活命。

孤岛是怎样的一个岛呢?叫它岛,实际是长江在漫长岁月中遗落的泥沙冲积出的沙洲,土壤肥沃,气候四季分明,具备亚热带农作物生长的得天独厚的条件,而相邻的荆州水域,河港沟汊星罗棋布,又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稻谷、麦子、棉花、油菜,一切经济作物,种啥收啥。富庶的环境仍然留不住孤岛人。历来,走出去是孤岛人的愿望,只有躲逃天灾人祸才选择走进来。譬如,我祖父从荆州来到孤岛,因为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病死,眼睁睁地被仇家奚落,按照父亲的话说,是消隐。

祖父他们移居孤岛,没有固定的房屋,靠着一尤姓大户搭建了一个偏屋,聊以居住,房顶别说瓦片,连草垛也没有,是用油毡盖的。到了夏天,偏屋里除了床和灶台,剩下的全是包裹——准备随时逃命。

一九五四年,长江涨水,严重威胁沙市和武汉,孤岛为缓解对面城市的压力,被挖堤分洪。这是祖父他们到孤岛后遇到的最严重的一次水灾,整个洲岛被洪水淹没,房屋和庄稼被洪水吞噬。

我祖母就是在那一年的疲于奔命中,恨上了祖父,一辈子也不能原谅祖父的选择。她本是孤岛人,嫁到荆州,就是想逃出孤岛。生儿育女后,还是回到孤岛,这是命运的错乱还是宿命的安排?就在那一年,我祖母右眼瞎了,她很少说话,只是弓着身子拼命做事。我祖母个子很高,从我记事起,她的上身就直不起来了。作为异乡人,祖父一家遭受过许多凌辱,我祖母一律谦让、忍受。有一年,我小姑捡远边花(即田主摘完棉花,剩下不要的),捡满了包袱,却被一个男人抢走——说棉花是他家的。我小姑争辩,还去抢包袱。男人恼羞成怒,朝小姑挥起右拳,刚好打在小姑左眼上,导致小姑的左眼留下永久的残疾(以后,小姑的左眼视力总是模糊)。我祖母当场把包袱给了男人,只简单说了句,说是你的,拿走吧。强悍的祖父到孤岛后一改以前的脾性,他沉默,视而不见。

常年的忍辱负重中,祖母悟出,要走出错乱或者宿命的安排,必须读书,她把所有精力放在培养父亲上。我父亲果然不负祖母期望,成为很有名气的外科医生,被誉为岛上一把刀。

但是,我祖母怎么也想不到,医术高明的父亲多次放弃调进大城市的机会,坚守在孤岛医院,直至退休。亲朋好友有的埋怨父亲没有眼光,有的表示遗憾叹息,我母亲也为这事与父亲争吵几次。我却从没有听到祖母埋怨父亲一句。我母亲跟祖母说这事,祖母一言不发。祖母本来寡言(她在我十四岁时过世,我几乎不记得她的声音),但她对父亲固守孤岛的缄默仅仅是因为寡言?她不是一直渴望走出宿命般的孤岛?现在,我写着她时,我认定,祖母已经知道了命数。对她来讲,孤岛安排了一个人的命,但环围孤岛的长江却给了孤岛人命数。走出与不走出,恰如离开与返回,究竟有何区别?我肯定,我祖母一定设想过不返回孤岛的生活,而恰恰是设想又让她安于现状。

多年后,我和我的姐妹那么厌烦孤岛的一切——没完没了的风沙和江水,逼窄的环境下频繁的灾难,斗狠的岛人性格,琐碎的家长里短……我们厌烦极了,满心都是渴望,渴望走出孤岛,以为离开孤岛就会摆脱冥冥的宿命。后来,我们如愿了,一个个远离孤岛,姐姐和妹妹走得更远,奔走异国他乡,可是命运的大手还是卡在我们脖子上,生老病死在我们身边如同灰尘,走过游来,构成我们的生活。我承认,我很脆弱,一点点打击就让我灰心绝望,可是,我还在灰尘的缝隙里呼吸,还万分努力地靠近生活,现在的我看来,正是孤岛和江水给我最早最永久的试炼。

循环之水留下的密语,岂止脚步丈量那样简单?它是生命的密码,是生活档案。渡与归,我们注定要为它穷尽一生。

临终之际的祖母拉着父亲的手,嘟哝道:“那有什么,冲走就冲走,要来的能挡得住?反正都交给了长江,由它去。”

在我记忆里,这是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可是,我还是不能记起她的声音,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母亲也是地道的孤岛人。

在我母亲娘家人身上,最能体现孤岛人性格,尤其是我大舅舅。我外公家本不富裕,但我三外公异常聪慧,率先在孤岛上干起船舶运输,并收购孤岛上所有的酒作坊,在四十年代,垄断了长江中下游漳河一带漕运,是当时有名望的民营资本家。我母亲七个兄妹,除了大姨沒有读书,其余个个进了学堂,这都是三外公的功劳。念书最有成效的是我大舅,读到大学时,接触许多新思潮,并多次领导学生运动。他即将毕业时,被我外公招回来结婚,是儿时的娃娃亲。对方是我三外公他们捡回来的孤女,一直侍奉我体弱多病、性格古怪的三外婆。三外婆多年不孕,膝下无儿无女。孤女成为他们唯一的女儿,很小就与我大舅定下娃娃亲。

眼看大舅将要完成学业,有可能要远走高飞,三外公他们逼着我外公兑现诺言,要大舅赶快回家成婚。外公召回舅舅,正是履行诺言。

怎么可能?包办婚姻是违法的。舅舅本能地反抗,还是被外公骗回孤岛。

洞房花烛夜,舅舅趁上厕所机会,溜出家门,一路向南,跑到长江边。此时是冬季,江水干枯,在孤岛南边,只不过涓涓细流。舅舅蹚过长江,一直下落不明。此后,舅舅回家一趟,要求离婚,我舅妈上吊威胁,舅舅再次离家,踏上北去鸭绿江的火车,抗美援朝去了。身为团长的舅舅,在朝鲜战争中,出生入死,立下三次战功,一次工作功,但在入党时,舅舅的问题暴露出来——三外公被同乡举报家里私藏黄金,被抄了家,抄出了金条,三外公被送进了监狱,定上不好的罪名。舅舅只要与三外公划清界线,不仅能解决入党问题,还能平步青云。但舅舅拒绝了,暴躁又果敢地拒绝。他说,人不能忘本,三爹的问题是他自己的,与我们亲人的血缘无关,我无法斩断,他对我的恩情我也无法背叛。舅舅的执拗成为他以后道路上铲除不断的荆棘,回国后,他在昆明一家汽车厂当了一辈子技术员。

舅舅的一生富有传奇色彩,他离了近半个世纪的婚。在他六十多岁时,我那个有名无实的舅妈同意离婚,舅舅独身一人生活。彼时,他们均已步入老年,名副其实的孤寡老人。曾经的青春、理想、爱情,在流水般的岁月中,于他们有着如何的面目?一路冲刷来的时光洪流,“离”或者“拒离”筑构澎湃的热潮,击败任何一次“猜想”与“假设”的目光。这未尝不是尊严的胜利。

一次搬家中,我们从一张照片和一封来自朝鲜的信笺,知道了舅舅的爱情在朝鲜,他的金达莱已经不在人世,留下一个儿子。照片上的男子有舅舅的浓眉大眼。生死茫茫,舅舅的岁月在他走出孤岛的一刻已经注定,他把他的一生都押在硬气上,如同奔涌东流的江水,无法改写。

是的,如同长江般的男人,就是舅舅,孤独而华丽、执拗而悲壮、硬气而辽阔。面对舅舅白花花的头发和眉毛,我一次次想起朝鲜的冰天雪地,它们在舅舅的心灵里,是如何解冻出传奇式的绚丽春天?而一个人在岁月的洪流下,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毅力才能奔涌出宽阔的江河?

舅舅退休后,曾有一段时间住在孤岛,在我外公的孙女燕表姐家,离我曾经的舅妈只有一两里路。舅舅散步时,遇到已经成为老妪的曾经名义上的妻子,他会停下来,与她唠叨棉花、猪羊,老妪说着说着,会突然发怔,然后泪流满面地跑开。舅舅久久伫立,燕表姐寻来,拉舅舅回家,舅舅嘟哝:“不是我的错,我有错吗?”

这是一个充满内疚的男人。他完全老了,患有帕金森综合症,走不出家门一步。现在,他对我说,他过世后,把他的骨灰撒在环绕孤岛的江水里。我们哄他,还没有咧,你身子骨硬朗,阎王爷不收。舅舅会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笑过后,又一遍遍嘱咐,过世后,把他的骨灰撒在环绕孤岛的江水里。

每次,我都哽咽着点头。舅舅颤抖着双手捧起茶杯。茶水从嘴角溢出,连绵成一条雨线,朦胧了我的双眼。我懂得,只有把他的血液、骨头都交还给孤岛和江水,他的生命才拥有亲人的欣慰,他踽踽独行的一生才圆满回归。他害怕孤独,又不愿屈服孤独,一生踽踽独行,生命的密语只有循环的江水才可以解密。那一刻,我悲怆,心中一阵凄惶。

孤岛最美丽的时刻,是月光洒满江水的夜晚。

水波潋滟,银色光芒被轻柔的江风抽丝剥茧,留下筋骨,一层层地镀进水流的心脏。清凉蔓延,江水靜谧而光洁,朝着水中央的孤岛环流,这是出发,也是回归。渡与归的环流中,生命川流不息,命运起伏不定。月下的江水耐心而诚挚地缝合裂痕,不动声色地抚平沧桑。孤岛如同一座逍遥岛,随着江水漂流,它抱紧自己,切近逐渐睡眠的心脏。

我说得多么表象啊。可是,这表象的文字没有一句虚妄之语。作为一个地理名词,在水中央的孤岛不乏神性,这光芒源于一个流传至今的传说。

我多次叙述这个传说,简直不厌其烦。可说到孤岛,孤岛外的循环江水,我怎能绕开?一个老人,他每天沿着孤岛四围的水域撒网捕鱼,而千年前的孤岛只有现在三分之一的面积。老人早上迎着太阳出门,晚上伴随着夕阳清理捕捉的鱼类,老人把捕捉的江河动物都一一重新放回长江,第二天又沿着孤岛四周的水域撒网捕鱼,再把捕捉到的鱼重新放回长江,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老人为什么这样做呢?这涉及到一个神话,一只巨鳖在长江里来回巡游,寻找栖身之处,到了长江中下游接壤处,看中这里的温润气候和绵软、平坦的河床,就把身体扑在河床上,安心休憩了。而巨鳖身体周围漫溢出来的沙子和长江腐殖覆盖在巨鳖身体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江心小岛。老人整天沿着孤岛附近水域撒网捕鱼,他是在为休憩的巨鳖巡游,防止有什么惊醒了巨鳖,如果巨鳖爬出孤岛底座,整个孤岛就会塌陷。

老人的传说和巨鳖的神话,一直在岛上流传,但没有谁看见过撒网的老人,也没有谁因为没有看见老人就否定老人的存在。相反,老人捕鱼的传说在一代又一代孤岛人身上流传。老人在时光的隧道里永恒巡游,他成为一个象征,一个和他保护的巨鳖一样的象征——他们是佑护孤岛的神灵,只要孤岛存在,他们就永不消失。换而言之,只有他们存在,孤岛才会屹立江水中央。

我不能简单地把这个传说归结为孤岛人的信仰,也不能简单地概括为精神象征。它虚无地存在,却永久地植根孤岛人的心灵。这是大地和水流合谋出的秘密通道,放逐我们的肉体,也摆渡并唤回我们的心灵。我唯一能认定的是,当一切苦难的、幸运的、卑贱的、高贵的生命被水流试炼过,他或她会以永久的安息获得巨大的存在。

循环之水。渡与归的命运,不绝、常新……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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