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雪萱
1
她守寡七年,熬到一儿一女结婚成家。儿子买了房子,搬出去住。女儿结婚两年多,跟老公合不来,离婚官司僵在那儿。倒好像也不着急,下了班回娘家吃饭。周末,把一岁多的小囡扔给老娘,自己出门轧朋友去。
她的确有点想不透:女儿当初结婚也是一头火热,听不进老娘和弟弟半句劝说。一年不到,两人就闹矛盾,吵得不可开交。照理说,吃一亏要长一智,再寻人要稳当些。嗨,你看,脑筋又搭错,找了个大她十来岁、婚还没离干净的生意人。
女儿自有她的道理:喏,小男人只晓得打游戏。我做老娘姨啊?
她说:所以要慎重些呀!现在这个婚还没离掉,吊在那里不上不落,如何是好?
女儿一句话把她顶回去:急啥?船到桥头自会直的。
她只好宽慰自己:现在小青年都是这样的。我讲过了,听不听是他们自己的事。
2
女儿要带新的“毛脚女婿”来家吃饭,事先关照了她:这个人嘴巴满刁的,天天在外面应酬,啥个没吃过?
她就犯难了,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只会烧些家常菜。来了个嘴巴蛮刁的毛脚女婿,不晓得应付得来吗?于是推托:那么,去饭店里吃好了。钞票我来出。
女儿不满道:人家就是饭店吃厌了,才要来家里吃。你这点点事情也不肯帮忙,算了、算了。
她只好未雨绸缪,小菜场的水产部经理老杨还叫得动。三天前就去打招呼了:哎,杨黄鳝,有啥好货给我留着。价钱贵点,也没关系的。
杨黄鳝年轻时追过她,她却看不上,嫌人家一身鱼腥气。杨黄鳝到现在还没死心,即刻笑眯眯的:有啥动静?小妹你请客啊?
她抢白一句:请啥客?自己吃。
杨黄鳝眨眨眼睛:哦,你做惯人家的,钞票要留着买房子的呀!
她不想跟老头子多嘴,面孔一板:你真啰嗦,老娘老早想穿了。
3
文革十年,她赖在家里不去上山下乡,专职烧菜,家务是一把好手。虽说烧的是家常菜,可是比一般人家的家常菜要高明不少。父亲一心研究美食,对吃很有讲究。
几十年下来,家里没添过一件家具,小囡的衣裳补丁加补丁。但是饭桌上半点马虎不得,最起码要有三荤两素,否则老头子要发脾气的。
实在打饥荒了,老头子会逼老婆卖掉只金戒子,到乡下跑一趟,提了一只猪头、一副猪下水,或一蒲包螃蟹、黄鳝,或是两大条青鱼回来。老头子最在意的是食材新鲜,常说:宁吃一口活肉,不吃烂货三筐。他们家的隔夜菜是全部倒掉的,就算在供應紧张时也是如此。
请客前夜她没睡好,翻来覆去想女儿的事,只是一个“烦”字。又担心思:如果那个人不喜欢她烧的小菜怎么办?塌台不说,女儿会不会不开心?
五点多起身上菜场。水产柜台上空空如也,左右一张望,竟不见杨黄鳝的身影。叫一声不好:要死了,今朝这个老头子放我白鸽?
正在无措,却见杨黄鳝捧了一只塑料筐蹒跚而来,“砰”地放在她面前:喏,好货都在这里。看看。
低头看去,筐内有三四斤重的青鱼一条,大闸蟹四只,两雌两雄。再有小河虾两斤左右,四五条黄鳝,都活的,在筐底钻来钻去。
杨老头摆功说:今朝最好的时鲜货。
她点头:麻烦你了。多少钱?
杨老头说:老相识多年了,这点小意思,算我送你的好了。
她哪肯,扔下几张钞离去。
4
“毛脚女婿”进门时,她虽有思想准备,还是大吃了一惊。女儿说过,他约莫三十八九,但看起来至少四十六七了。满面油光,两只眼袋很大,啤酒肚也突出来了。头顶上秃掉三分之一,喷了许多慕丝,把几根毛蓬起来,但还看得见大片发亮的头皮。
人倒是交关活络,嘴巴也甜,进门一口一个“妈”,叫得人汗毛凛凛。随即大大小小的礼品袋呈上三四只。
她一个妇道人家,哪见过这个阵势?舌头打结,手脚也没地方放了。
女儿在一边问道:妈,今朝夜里吃点啥?
一句话提醒了她:阿囡你先帮客人泡茶,夜饭过一歇就好。
她从菜场回来,手脚就没停过,先把黄鳝养在清水面盆里吐沙。河虾剥出来,薄盐加酒,让味道进去。大闸蟹蒸熟,把蟹肉、蟹粉拆出来。把青鱼剖开,中段做熏鱼、尾巴做红烧甩水。内脏也仔细地整理出来,做一道鱼巴肺汤。
两只煤气灶头不够,又生了只煤球炉子炖汤。想想当年一家六七个人吃饭,就靠一只煤球炉,那么多小菜不晓得怎么烧出来的。
她在灶间里忙得脚也要跷起来,女儿也不晓得来帮把手,自顾自在客堂间里,跟男朋友吃茶讲帐。不过,这个毛脚还是满会讲戏话的,只听见女儿哧哧的笑声一阵阵传来。
她稍有不快,但一想,一天忙下来,还求个好气氛,就不要去计较了。
夜饭小菜丰盛,四碟冷盘:葱油海蜇、烤麸、油爆虾和熏鱼,先上桌让女儿跟毛脚吃老酒。还有几只小菜是热炒。清炒虾仁温油里一过,蜷成滚圆的一球,嚼在嘴里又糯又脆。装盘之后,再在粉红色的虾仁上撒三、五粒青豆。一道青鱼甩水是她的拿手菜,两面稍煎,下料酒、酱油、味精煨酥,最后加一点冰糖屑收汁。
同时手脚麻利地把黄鳝杀好,放血,再划成丝,放盐花、生粉、料酒、胡椒捏一捏,滚油下锅,装盘后再热一大勺麻油浇上去,上桌时还哔哔剥剥地响。
最后一道是炒蟹粉,黄金白玉,装在宝蓝色的大碗端上桌。毛脚女婿的乌眼珠都要落出来了。
饭后毛脚一面剔牙,一面打饱嗝。据女儿说,这个人平日是不吃米饭的,今日竟然吃了三碗饭。
她说:还有一道鱼巴肺汤呢!
毛脚欲罢还休,说:再吃下去,肚皮真要爆炸了。不过,我就做个饭桌上的黄继光吧!
这顿夜饭吃了两个钟头,毛脚放了三次皮带扣,出门时还意犹未尽:我这个人啊,也算会吃的。这几年做生意,大小饭店也吃得不要吃了。但从没吃过这么精彩的小菜。妈,真的是高手在民间啊!
她只当是客气话:粗茶淡饭,上不得台面的。
5
从此,毛脚隔三差五上门,看女儿面上,她也只好招待。毛脚看来真的喜欢她的廚艺,有时屋里没准备,下一碗荠菜馄饨,或者做个葱油拌面,也吃得满香的。
毛脚满会做人,常常带点小礼物,哄得她交关窝心。菜场里买到啥时鲜货了,马上打电话给女儿:哎,阿囡啊,你个毛脚今朝夜里有空吗?一道过来吃夜饭喔!
她本身喜欢烧菜,如果有人欣赏她的厨艺,比自家吃还开心。
这天,她烧了水笋干红烧肉、目鱼大烤、荠菜豆腐羹。饭后,毛脚衔一支香烟,女儿赶快把烟缸拿来。毛脚施施然用金质打火机点上,喷出一股浓烟,说:味道真好。不过啊,我有一句闲话,不晓得该不该讲?
她想,大概这个毛脚要挑毛病了,脸上笑容不自然起来了。
毛脚压低声音说:妈,你晓得吗?人家有你这手烧菜的本领,早就发财了。
她这个年纪,对发财不发财倒并不是很上心。人无病无疼活着,吃得落睏得着,就满好了。发财也要看各人的命。
但一旁的女儿听进去了:你是要开饭店?
毛脚大摇其头:现在饭店太多了,你看,现在的阿狗阿猫,炒个咸菜毛豆子、炖个烂糊三鲜汤,也敢牛皮吹得哇啦哇啦,拍着胸脯开香港皇上皇大酒家。一条马路上数得出五六十家饭店,抢生意抢得头也打破,弄到后来都是赔本生意。
那么……?
毛脚说:像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现在都不大肯到饭店去吃饭了。激素鸡、注水猪肉、抗菌素鱼虾、地沟油、农药菜,一顿饭吃下来,你真不晓得吃进点啥。钞票总归是好赚的,身体吃坏了,就不合算了。
这话她是听得进的,点头说:是,外头吃,哪有自己烧实惠。
毛脚摇头说:但做生意要应酬的呀!生意、生意,一大半是在酒席饭桌上谈下来的。
是呀,唱戏还要搭只台子。台子一塌,戏也唱不下去了。
毛脚说:所以啊,现在外面流行私房菜。不对外,只有生意圈子里的人受到邀请,就像朋友请吃饭那样,环境好,气氛好。也不会有工商、卫生、税务之类的麻烦,你看这主意多好。
她耳朵缝里也听说过“私房菜”这个名词。内地人现在处处学香港,弄点不伦不类的名词出来:私家车、私房菜、私人俱乐部,好像一牵涉到“私人”,就时髦得很。
女儿问道:那么要收费吗?
毛脚说:你做雷锋啊!当然要收费。不但收费,还要收得贵。而且私房菜没有点菜,主人家烧啥,你吃啥。
她不认同:众口难调的。人家出了钞票,吃得不对胃口,要骂你山门的。
毛脚眼睛瞪得像电灯泡一样:烧香赶出和尚?不会的。讲起来,私房菜是有门槛的,你档次不够,出了钞票也进不来。一般人能够踏进这个圈子,台子上有他一只座位,已经是要谢天谢地了。还要挑三拣四?
她只是听听而已,这些都跟她不搭界。她一个家庭妇女没有这个能力,也没这个野心。何况年纪也到了,折腾不起的。
女儿却动了心,说:这个行当不错,本钿也不要的。
毛脚说:话也不是这么说的。私房菜也有竞争,也要讲究个派头。你烧的小菜再好,但碗盏破破烂烂,成色马上减掉几分。还有,吃饭场地也满重要的,人家踏进门,一看你装潢得高大上,钞票也摸得爽气些。
女儿和毛脚都朝了她看。
她真的不想折腾,说:我没这么多钞票,真的。再说派头,也不是我们这种家庭拿得起的。
女儿面上显出失望的神色来,心有不甘道:你那两张存折呢?
她马上挡回去:那是我的养老棺材本,不能动的。
女儿撇撇嘴:随便问一声,妈你不要这么紧张呀!
毛脚点上第二根香烟,皱紧眉头道:妈,我不该插一句嘴,你看当年的万元户,多拉风。一般人工资只有几十块,想想一万元,好大一笔钞票,应该是生生世世吃不光、用不光的。曾几何时,现在万元户算个啥?好去申请低保了。这说明了啥?说明钞票是越来越不值钞票。你现在存折上有几万元,过十年,可能只有几千元的购买力了。所以聪明人有了钞票,做生意啊、买股票啊,存银行是最没意思的事情了。
她心里晓得是这么回事。但钞票存在银行里,她比较笃定,夜里踏实。
毛脚施施然说:做生意人都晓得,钞票不用的话,只是几张纸头。存在银行里,就是几个零。
女儿在旁边帮腔:是呀,是呀!
她心里骂道:是你个头。没见过的,毛脚跟你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这样帮了来谋计你老娘!想也别想。
毛脚是多灵光的人,看她不接嘴,便不再多说,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临出门时,还对她千谢万谢,她心里有些不快,也很快消散了。
6
没想到,女儿却不乐意了,接连几天没上门,电话也不接。她心慌起来,打电话叫儿子去寻。
儿子说:姐是成年人了,也许忙,一两天没联系,你没必要这么紧张呀!
她还是放不下心:从来没有过的。你联系到她,叫她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呀!
女儿电话来了,拎起话筒就是一腔怨气:妈,我面子也被你卸到太平洋去了,打电话来做啥?我又不是贱骨头。
她一头雾水:我怎么卸你面子了?
一说做生意,你就像个守财奴似的。你叫我面子往哪儿放?
她气结:我怎么像守财奴了?做生意也要是这块料,我老太婆弄不来的,又哪能办?
没人生来就会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只晓得捂牢只袋袋。像煞要骗你钞票似的。
女儿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了。
她最吃不消的就是这一招。生女儿时是难产,整整痛了二十三个小时才生下来。生下来之后,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要啥有啥。不如意了,嘴巴一咧,老娘就六神无主,“阿囡、阿囡”的,啥要求也会答应下来。
她一直抱怨:真是前世里欠了你的债。说归说,女儿一哭一闹,她总是吃瘪,鲜有例外。
果然,女儿哭腔一来,她就软了三分:那么,你说该怎样?拿存折出来?
女儿说,毛脚私下跟她讲过:你妈肯做的话,他可以合伙,拿钞票出来装修。她负责烧菜,毛脚负责带客人,利润对半开。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抓住,真是笨透了。
她满心不愿意:这两张存折我要留着买房子的呀!
女儿抢白她:你这点本钱,大概只好买到乡下去。我是你的话,先拿来做生意,赚到钞票之后,买幢别墅。
别墅她倒也不想,市区地段好些的,两房两厅,是她终极的梦想。
7
装修这间石门老房子,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个多月。乡下人装修队涌进涌出,钻枪震天、埃尘四起,烦得人一佛升天、二佛涅槃。原来的墙壁敲掉,换了木质护墙板,镶了大镜子。客厅地板换成大理石,前面的木门换成玻璃落地门,挂上天鹅绒窗帘。天花板上装了吸顶灯,五颜六色地旋转。并且可以调节明暗。装了空调,内外油漆一新。
毛脚订了一张可以坐十六个人的大餐台,配上一色的不锈钢皮革椅子。四个角落里摆上塑料盆景,大红大绿闹猛得很。还弄了几张裸体女人的西洋油画挂在墙壁上。
不得不說,现在的人的想象力也是一飞冲天。一间普通的民居,涂脂抹粉一搞,弄得像煞跳舞厅、夜总会,老母鸡变鸭,也是另有一功。
毛脚和女儿都说好,有派头。她却是有点心惊肉跳的,第一是大理石地板容易打滑,她这个年纪的人摔一跤可不得了。第二,墙上挂的裸体画令人面红心跳,走进客厅,眼睛也不晓得朝哪儿看好。第三,那两扇大玻璃门,她好几次差一点就撞了上去。一个住了一辈子的家,突然感到处处陌生,手脚也没地方放了。
毛脚说过她负责烧菜,别的不用她管。那么,她就待在灶间里好了,客厅能少去,就少去。
8
第一次开张大获成功,毛脚叫了十四个人,说都是生意面上的,再加他自己一个。最后一只位子要留给主家的,说是做私房菜的规矩。她实在腾不出身来,就让女儿去坐了。
为了这顿晚餐,她准备了整整三天。当日一清早就在灶间里忙碌,烧了十五道菜,计有六道头盘:熏鱼、素鸡、海蜇皮、肴肉、酱鸭、醉鸡,八道大菜:目鱼大烤、红烧狮子头、酱爆圈子、干烧明虾、黄鱼鲞烤肉、黄焖鳝筒、清炒腰花、荠菜春笋片。再加一只大砂锅和一道八宝饭当点心。
菜上齐之后,她在灶间里忐忑不安,心想她是被女儿挑上山的,也没学过生意,充其量也只会烧这些家常菜。如果客人不满意,毛脚可以退钞票给客人,她没意见。
但客厅里好像气氛满好,欢声笑语一阵阵传来,间或有碰杯声、起哄声、欢闹声。她总算放落下心来,才想起一天下来竟没有吃过东西,也没啥胃口,便煮了一锅泡饭,挟了块乳腐。
刚坐下,毛脚就进到灶间来,满面通红,一股酒气:妈,你的小菜实在太好吃了。大家说一定要见见你,敬你一杯酒。
她最不喜欢在大庭广众间抛头露面了,只是一味推辞。
女儿也到灶间来了,帮了毛脚劝说:老娘,你就不要扫兴了。去跟大家见个面,打声招呼,很简单的事。看她还是踌躇,便附了她耳旁轻声说道:客人有几个生意做得很大的,或许将来要找他们帮忙的。
两面夹攻,她只好随了毛脚来到客堂。食客们都立起身来,向她拱手致谢。
她哪见过这个场面,在一片肥头大耳和金丝眼镜中,笨嘴笨舌连话都讲不出来,只会傻笑。人家敬她酒,也竟然糊里糊涂喝了。回到灶间头重脚轻,浑身酸疼,直歇了两天才缓过来。
第三天女儿上门跟她结帐,把一只信封放在她面前:十五个客人,每人两百,毛脚已经扣除他的份子钱。你点一点,一千五百块。
她心里估了一下,除去食材费用,她三天忙下来,也只赚了区区三四百块钱,跟毛脚说的发财,差得远呢!
女儿撒娇道:我的佣金呢?我也出了力的呀!
平日女儿总问她拿个几百块,说要给她外孙添个什么,她问都不问就给了。今天却有些异样的感觉,但还是抽了几张钞票给女儿,心想只要本钱保牢就算了。
女儿收起钞票,说:毛脚叫我问你,是不是在周末再办一场?
她说:又要办了?
女儿说:大家都讲不错。有许多人要报名。
她说:刚刚办过,我吃力得很。要不下礼拜再说?
女儿就不高兴了:打铁要趁热呀!外头私房菜又不是只有你一家。
她说:我年纪大了,做不动的。
女儿撇撇嘴说:烧个菜呀!又不是叫你去打铁。
她被逼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9
在菜场里,杨黄鳝诧异地问道:你做啥了?又是这么大批量?
她掩饰道:女儿有几个朋友来家吃饭,小弄弄的。
老杨遂不再东问西问,记下她要的货色,说:你放心,我尽量给你办到。
其实,做菜也跟心情有关,开开心心地做和逼上梁山地做,味道是不一样的。她原来喜欢烧小菜,喜欢清早在小菜场里买到时鲜的食材,高高兴兴回家来的感觉。喜欢小菜下锅时爆起来的油香。喜欢起锅时,小菜恰如其分地散发出特有香味,肉有肉香、鱼有鱼香,连蔬菜都有一股清香。
最主要的,烧好小菜一家人聚在饭桌上一起品味享受,这时忘记了生活中所有的烦恼,只是享受生命中最原始的愉悦、亲情,以及相濡以沫。
现在就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屋里厢人像城隍庙,人进人出。烧出来的小菜被一帮不认识的人享受,提心吊胆他们是否吃得满意,虽然有些铜钿进帐,但烧小菜的乐趣却大大减少了。支撑她的就是竭尽所能地帮帮女儿,希望她在人生中顺利些,不要再多走弯路。
不管如何,本着“小菜是被人吃的”,她烧小菜还是精工细作,用足了心思,还是一如既往地精彩和入味。几次下来,名声大噪,据女儿讲,排队的人排到转弯角上。她听了并没高兴,反而觉得压力大增。
毛脚的意思是一个礼拜开三桌,她坚决不同意,横讲竖讲,才答应开两桌。
这么大量的进货,当然瞒不过杨黄鳝。她也索性把底兜给人家,杨黄鳝一声不响地听着,最后说:我老早就猜到了,你一个人哪吃得下那么多小菜。做生意是大趋向,现在大家都在想尽办法捞分。不晓得的,政策啥辰光又收紧了。
她辩解说:你晓得的,我又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做得吃力死了。主要是女儿的单位效益不好,帮帮她而已。
老杨叹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也有年纪了,赚了钞票但身体搞糟,不合算的。
她心里一热,总算还有个人真心关照她的。
10
花好桃好了个把月,吃饭人还是一桌子来、一桌子去。毛脚借了她这块宝地,跟一批生意人称兄道弟,吃吃喝喝,俨然成了“商界闻人”。据女儿讲,做成了好几盘生意。还说毛脚要把隔壁的房子盘下来打通,扩大营业。
看着女儿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她心里说不出地窝塞:你只晓得帮着毛脚赚钞票,也不体惜老娘一丝一毫。看样子我这把老骨头,真要送了你手上了。
怨管怨,但做事情还是尽心竭力。只是烧小菜的趣味大大地打了折扣。
这年天大热,虽然装了空调,但厨房里还是一片烟熏火燎。一天下来,她真的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冲个浴,早点上床歇息。但第二天一早,还是要爬起买菜。
老杨说:你要啥,打只电话过来,我叫小安送上门来,省点力气不好吗?
她还是觉得要亲眼看过、亲手挑过,比较安心,婉拒了老杨的好意。
11
有一天她跟女儿无意中提起:毛脚有一阵没付钱了,小菜钱都是我垫着。
女儿说:不要大惊小怪。这么大的一个老板,还怕他不付你钞票?
她说:毛脚也许忘记了,我只是问问,这点钞票我还是垫得起的。
女儿赌气道:欠你几张钞票,夜里睏不着觉是吧?我就去寻他,让他索性先付给你半年,那你总好安心了吧!
她苦笑,本来嘛,她是被逼上梁山的。现在女儿的口气,好像她多想赚这几张钞票似的。算了,不跟他们计较了。
但女儿狠话讲过之后,却没下文了。毛脚还照常来吃饭,吃完后脚底板抹油,连照面也不跟她打。
她再问女儿,女儿支支吾吾地说,毛脚最近头寸有点紧:你晓得,做生意的人都是这样,钞票都囤在货色上,要到货色出手了,才有活钱。不过你不要紧张,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
她哼了一声,心想早前白相人再横行霸市,还晓得堂子和饭馆的钱欠不得。现在的生意人牛皮大得邪气,几张钞票就显出原形。
女儿一脸恼火:哼啥哼!我已经烦死了,你还要火上浇油。
她惊诧:怎么啦,阿囡?你有啥心事,快点跟妈讲。
女儿带了哭腔说,毛脚好像外面有花头,结婚的事情也不提了,常常对她无缘无故发脾气。
她心里一“咯登”:早晓得的事体。
女儿说:我也跟他说过结帐的事体,总是说装修的成本还没回笼来,要等歇。我现在被他弄得不上不落,你说我怎么不烦?
她无言,想想又不甘心,装修又不是自己要装的。但话没出口。
那么,这盘生意还做不做?她问道。
女儿讲毛脚已经预先收了人家钞票了。
她没办法了,心想这笔断命债要背到几时?
女儿又说:你就当烧了自家吃,多烧点而已,不费啥事的。
她想:说得轻松,我平时自家只吃点清粥小菜。吃辛吃苦,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宝货。
杨黄鳝见她闷闷不乐,调侃道:你赚了大把的钞票,还挂了张隔夜面孔,做啥啦?
她正一腔苦水没地方倒,把屋里的烦心事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杨黄鳝皱了眉头:听起来又是个不靠谱的赤佬?
可不是!
杨黄鳝说:好好跟你女儿谈谈,女小囡不能一错再错,耽搁不起的。
她想:又不是没谈过。这个小囡只会对老娘凶声凶气,落在毛脚手里一帖药,讲也没有用。
杨黄鳝是老江湖了,教她:生意要做好不容易,要做坍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体。
她说:我也晓得的呀!菜里多放两调羹盐,就没人肯吃了。可是人家是付了钞票的呀!
杨黄鳝可惜道:你这个人呀,就是心眼太直。现在的人,啥都要,就是面孔不要。你规规矩矩行事,是弄不过他们的。
她叹了一口长气:恶行恶状的事体,我弄不来的。
12
接下去两三个礼拜,毛脚照样上门吃饭,见了她皮笑肉不笑,还是一口一个“妈”。有时丢下几百块钱,弄得一笔糊涂帐。她心里再不快,也忍了,还是摆出一副笑脸,跟毛脚周旋,自己说:为了女儿。
到底是上了年纪,这样吃精吃力过了三四个月,一天早上去菜场,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差点跌倒,赶紧扶牢了菜场的推车。
她好久才回过神来,只见杨黄鳝蹲在前面,满眼是担忧之色。
她虛弱地说:我没啥,有点晕,大概是夜里没睏好。
杨黄鳝让小安搀了她,到账房间里坐下,泡了杯糖水让她喝下,才觉得好了些。
杨黄鳝看着她,大摇其头:你看你,不听闲话。如果跌倒在马路当中,怎么办?命都没了。
她说:我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只觉得一阵恶心,人就糊里糊涂了。
恶心?杨黄鳝惊问:不要是肝炎喔!
杨黄鳝说,最近外面肝炎又在流行,菜场里有个斩肉师傅也染上了。害得经理部把一批他经手的猪肉全部处理掉,损失了好几千大洋。
肝炎真不是好白相的。杨黄鳝一脸严肃地说:你还记得当年甲肝大流行吧?死掉不少人哦!快点叫你女儿,陪了去医院检查一次。
她“哦、哦”地应着,心里并没有担忧,倒是生出一线解脱之感。
13
当夜在门上,就贴出一纸告示:晚餐因主人生病取消,请各位向联系人办理退款。
医院里去挂了号,看了医生,验了血,报告要一个礼拜才出来。她回来躺在床上,浓重的疲累感一丝丝地从骨头缝里透出来。她倒真希望能查出些问题来,可以名正言顺地歇上一阵。她生了毛病,女儿总不会再来逼迫她吧!
可是去看复诊,医生说一切指标正常,啥问题也没有。
她抱怨说:医生,我真是一直觉得满吃力的,手脚也抬不起。
医生不以为然地说:年纪大了,体力有所衰退,也是正常的。多休息,不要过度劳累。
她失望地回家来,心想自己真是劳碌命,连生病歇一阵的资格也没有。
女儿来家探访,板了张隔夜面孔,没提一句私房菜的事情。
倒是她自己熬不住,怯怯地问女儿:那么,还做不做?
女儿没好气地回答:还做啥做?都说你生了肝炎,白请都没人会来。
她争辩道:不是查下来,什么毛病都没有吗?
女儿说:晚了。你那张告示一贴,吃客们个个头皮发麻。再去左右邻舍一打听,啥人还敢上门?
她心中暗喜,想想又不安,问道:毛脚没说啥?
女兒恨道:他还会怎样?跳脚啰,说是装修的钞票白扔了。我现在也想通了,男人他妈的没一个是好货,随便他,该怎样就怎样了。
14
她总算如愿以偿,在家歇了几个礼拜。只是每次走进客厅,还会被墙上的裸体女人吓一跳。有时夜里做梦,还梦到客厅里杯盏交错,厨房内一派烟熏火燎。清晨很早醒了,下意识地提了篮子去小菜场,半路上才想起,不会再有人来吃饭。
她弄不懂自己一个家庭妇女,怎么也会做起“生意”来。就像不会游水的人妄图横渡长江那样,还好没有淹死。
还有一件事使她若有所失:烧了一辈子的饭,经过艰难,经过繁华,突然百般武艺一下子都封存起来了。女儿不来了,客人也不来了,没人吃得津津有味了,也没人赞赏了,怎不叫她心痒难熬?
一天她清早去了小菜场,挑了几样时鲜小菜,然后跑到水产部寻老杨:喂,杨黄鳝,今朝夜里有空吗?
杨黄鳝从老花眼镜上看她,疑惑地问道:我三点钟下班。做啥?
夜里请你到我屋里厢来吃夜饭。
老头子的眼镜从鼻梁上滑落下来,他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接,一面嘀咕道:哦,太阳从西面出来了。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