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丹丹
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你好,忧愁》之后,孟京辉工作室的“台柱子”黄湘丽带来“女性独角戏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九又二分之一爱情》,绿色的漆皮沙发、金属质感的桌椅、镜面的墙壁、一个立麦、地上如同月球表面的几个窟窿,以及巨大的石膏人头……典型的孟京辉式舞台布景,与之前两部独角戏有着千丝万缕的相似之处。
独角戏,是孟京辉这些年来想在舞台上做的一场实验,试图去颠覆大众对传统独角戏的认知,不断去探索演员的极限并且以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去搭建一个体系。传统独角戏(Monologue)认为独角戏即单人直接面对观众的表演形式,而在孟京辉看来,独角戏是“孤独临界点表演”。在选择演员的时候,他选择了黄湘丽。从2012年《恋爱的犀牛》里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明明,一个更清甜柔美的明明,到2013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一个人演绎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一个狂喜与愤怒存在于转瞬之间,一个时而柔软如受伤小猫、时而强大到如美杜莎再现的女人,她将一个女人绝望又悲凉的一生在短短的两小时内展现在观众眼前,自此“黄湘丽”三个字便成为讨论“独角戏”逃不开避不了的名字。“戏剧能带你到另一个空间去冒险、去感受那些隐藏的激情,并重获某种生命的能量。”为了这种生命的能量,黄湘丽一个人在舞台上坚持9年。
不同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将一封一个人叙述的“信”改成“独角戏”以加强情感的表达力度,《九又二分之一爱情》不再满足于呈现一个完整的剧本或小说,而是取材于发生在中国南方的真实复仇故事,同时也结合了《荷马史诗》、古希腊悲剧、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重塑文本结构。将众多文本碎片和歌曲精确地交织在一起,萃取人潜意识里的内容,把梦、欲望、恐惧当成试验品,讲述一个现代社会的“公主复仇记”。孟京辉将这一部一个人驾驭10个角色的独角戏定义为黄湘丽的“核聚变”。
独角戏,只有演员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之上面对观众,表演的过程中不断去探索与观众之间的边界,同时掌握自己内心的节奏,适当地去和观众产生交流与碰撞,完成演员与观众之间的对话。一人饰演10个角色,表演者必须学习控制和灵活使用自己的声音和肢体,黄湘丽用不同的音高说着话,时而沙哑,时而矫揉造作,时而仿佛是在用假声,时而又低声吼叫,甜腻的市长女儿、癫狂的小美、冷漠的面条、油腻的厂长……每一个角色都各具特色,从表演张力、演唱能力、台词表达、形体塑造到舞台创造力都恰到好处,令人不免想到思波尔丁·格雷,一个凭一己之力创造戏剧环境的古老的故事讲述者。
有关独角戏,往往容易聯想到孤独感,但独角戏所构成的是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从两个维度来说,一是独角戏强化了表演者与观众的关系,二是独角戏提供了进入表演者内心的视角。
戏剧活动的核心是表演者与观众的关系,是一种即时的、私人化的交流,这种吸引和魔力赋予戏剧特殊的品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跟演员的谈话》中提出:“观众大厅就是一个巨大的声学贝壳。在这个巨大的声学贝壳中,一条条的情绪影响线从演员身上放射出光来,这些影响线放大成上千倍,又返回到演员那里去影响他,使他精神振奋,可也使他疲劳。在影响所遇到的这些急流之间发生的连续不断的战斗实质,就是为了让演员能把赖以再创造舞台形象的思想感情的真实,送到观众大厅的最后一排。”而在独角戏中,由于舞台上只有一个演员,因此观众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人身上,演员所放出来的情绪影响线则需要触及到每一位观众,对于表演者所能散发的能量要求更高,演员需要不断释放自身的能量,吸收观众的能量,以此循环,共同完成一场演出。黄湘丽在演出“今天可真美好啊”桥段时,能量一直在蓄积,平平悠悠地,略显单调的语气描绘着早晨的场景,郊游、野餐布、三明治、牛仔裤、哼的歌、湖面的水光、阳光在皮肤上的反光,在铺陈平淡的语言描绘下,观众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当时的场景,突破想象力的边界,仿佛置身于现场。舞台上的黄湘丽接受到观众脑海中的画面时,转换使用一种尖锐、矫揉造作的语调说出了那一句“今天可真美好啊”,直接将观众从明亮而明晰的画面中撕拽出来,此时此刻,每一位观众都切身体会到面条当时的感受,一种全方位愉悦的心情因为一句话而使得那一天没那么美好,因为“今天可真美好啊”毁灭了。整个过程其实就是观众对审美对象的填补,沉浸在表演者所营造的氛围,同时回馈以饱满的情绪,演员给观众实,观众反馈给演员虚,于是整个剧场虚实结合,余秋雨认为这虚实相间便是观众审美心理和演员创作心理之间你进我退、互相弥补的搭配关系。关于观众对表演者的影响,戏剧批评家沃尔特·科尔(Walter Kerr)这样解释戏剧活动中观众和演员的特殊关系:这并不仅仅意味着我们在观看表演,还意味着表演者在我们的世界存在,他们感知我们、对我们说话,和我们一起,或为我们工作,直到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自然流畅的循环。这个循环是流动的,难以预测的,在它的每一次推动、火花和亲密中逐步变化。在每一个夜晚,我们的存在,我们回应表演者的方式,都会反馈给表演者并改变他的表演。
光怪陆离的灯光、奇异的舞台设计、演员夸张的肢体形象、多媒体装置的使用,孟京辉的戏可以说是当代先锋话剧的代表,而独角戏则是他作品中的试验田,黄湘丽之后是否有其他人有足够的能量去支撑整个舞台?独角戏对于演员的依赖程度是否远高于剧本自身?如果将《九又二分之一爱情》由独角戏改编为多角戏效果是否会受到影响?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再一次走进剧场去一探究竟。 (作者为东华大学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