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金
一
以敦煌研究院荣誉院长樊锦诗的人生历程改编的沪剧《敦煌女儿》5月底在沪首演,从6月起,这部原创沪剧陆续在上海各剧场和高校演出,11月还将赴樊锦诗母校北京大学演出。和剧中樊锦诗的扮演者、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茅善玉谈起《敦煌女儿》,她最大的感慨是,将樊锦诗这样一位真实人物的故事搬上舞台不容易。
茅善玉说:“一个上海姑娘扎根在敦煌几十年,几乎是她的大半生。‘她的一生就在那儿了。这句话听起来让人感动,在文章里、电视报道里去说,没问题,可是要放到戏剧舞台上来演,难!”
“真实”难写,然而要在舞台上反映出真实的状态,却又是茅善玉最想要去做到的,她问自己:“樊院长在那儿是安静的,安静地生活,安静地扑在学术上。这种‘静的状态要怎么写成戏呢?”
7年前,上海沪剧院第一次把樊锦诗的故事搬上了沪剧舞台。这一次历时5年的酝酿构思,茅善玉与剧组主创不惧重头再来的压力,数次进敦煌采风,一年又一年,一稿又一稿,一次次推翻又一次次調整……相信如果不是珍爱樊锦诗这个人物和她的故事,很难如此专心致志、潜心沉淀。
“为什么不感动呢?当时她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做研究的,为什么要留在敦煌呢?樊院长曾对我说,她选择留下,除了对敦煌本身的喜爱,更重要的是身边人——老师们对她点点滴滴的呵护,同事们的支持和帮助,让她感到温暖;樊院长自己说爱人老彭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男人,她说自己没有那么伟大,她爱她的家,如果不是老彭的支持,她坚持不下来。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想想就感动。”
回想这7年,茅善玉说一开始她只是想做一个戏,但没想到竟然会坚持那么长的时间苦心创作。“这个过程很漫长很煎熬,有人善意地提醒我,说这个题材太难了,沪剧不见得能完成,也有想看笑话的。但我真的是咬定青山不放松,我也不知道自己决心怎么那么大,可能真的是被敦煌、被樊院长的人格魅力打动,也可能是我从她身上看到一种理想,看到了一位文化守望者的执著守护。文化化人,她和她的同事们,值得我们花那么多时间去讲述他们的故事。”
二
这一版《敦煌女儿》建构了多重空间去完成叙事,把樊锦诗生活中一些重要而又真实的场景和情境截取出来进行了戏剧化的处理,以并行或串联的方式展现在舞台上。在时空交错的场景中,茅善玉扮演的樊锦诗要飞快地完成不同年龄面貌的转换。
茅善玉形容说,这像是人的记忆一样,那些回忆不会是顺序排列,人生中一些难忘的时刻回想起来总是层叠着不同的时空、不同的状态。“比如,到敦煌的第一天肯定是难忘的,她是怎么度过的呢?于是在舞台上老年的樊锦诗说起了她的敦煌第一夜:她想上厕所,听到风沙呼啸以为有狼在门口,吓得不敢开门。这样的夜晚她还会想到谁?她想到了恋人彭金章,于是彭金章的身影出现在舞台上。还有,结婚是人生中的重要时刻,在‘结婚这一场里,人物又跳出来,以现在樊锦诗的心态再去回首当年的那个时刻。所以我们这部戏并不只是两个时空,它的跳进跳出更复杂,是多重的。”
在这一版中,樊锦诗不再是“一个人”,主要角色除了丈夫彭金章,还有敦煌的第一、第二任院长常书鸿和段文杰,歌队的群众场面里也有敦煌工作者们,他们和樊锦诗一起,构建了几代敦煌知识分子的群像。这是沪剧以前没有表现过的。
“樊院长对这一稿也是特别满意,她觉得比以前有深度,更能体现几代敦煌人的付出。张曼君导演非常擅长群众场面的展现。沪剧其实不擅长群众场面,以往很多时候就只是造型。这次的群众场面特别灵动,和戏结合得非常好,达到了情感的互动,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它让整个舞台表现更丰满,不是一个人演一个人唱那么单调。” 茅善玉说。
沪剧擅长演绎近现代题材、现实题材,这个在城市中生长发展起来的剧种尤擅生活化的人物和故事,因此大家一贯对沪剧这个地方剧种的感情色彩和传承期待也是如此。《敦煌女儿》虽然也是现实题材,但更有着对本剧种的人物题材、主题格局、表现形式等方面探索突破的追求,用茅善玉的原话说,“不是‘小儿小女小情调,而是 ‘大爱大女人大学者”。
“沪剧该变一变表达的方式,真的可以更具多样性。”在她看来,保持特色不意味着固步自封,无论题材还是形式,沪剧都要继续发展下去,在保持原有的抒情性和人文情怀的同时,使其气质格调与上海这座城市、与时代同步,是沪剧的立足根本。
茅善玉说:“沪剧也要有当代的表达。我们需要一些形式感,现在的舞台、现在的观众想要看到有形式感的作品。我们要考虑到本剧种的特色和擅长,但只是固守就没有前进的动力了。我觉得《敦煌女儿》是可以让我们走出以往的式样去探索可能性的题材。”
三
《敦煌女儿》中樊锦诗这个人物的主要唱段都是茅善玉本人设计的,这次她用了许多不同曲调去适应人物不同的年龄和情境的需要,尤其注意曲调的起伏错落、音色和腔的变化,使之更容易表达出人物不同的情绪情感状态。同时她还做了不少新的尝试,唱腔中既有沪剧的细腻温婉,又融入了京剧、越剧、锡剧等剧种唱腔的特色。
拿到剧本做唱腔设计时,茅善玉正好在北京参加全国两会。白天开会完成会议任务之外,晚上茅善玉就在房间里剧本不离手地研究起唱腔。宾馆房间不是书房,台灯离桌面远,光线不足,其他就只有远远的壁灯和顶灯,直把茅善玉看得眼睛发酸,看到最后,只要戴上眼镜看一行字,她的眼睛就痛到流泪了,每晚她都只能拿着毛巾热敷冷敷轮流润眼。为了赶得上排练进度,茅善玉不得不继续挑灯夜战。她用白纸一段一段手抄唱词,把字写成麻将块大小,这样就能不戴眼镜读剧本,然后看一眼剧本记下句子,眼睛马上离开纸,凭记忆琢磨每个字,就这样完成了全部的唱腔设计。
在这个过程中,茅善玉又一次浸入到樊锦诗这个人物的灵魂之中:“特别是她丈夫离开的那段,既要表达出夫妻间很深的情愫,又要把知识分子那种含蓄的爱表达出来。因此我在基本调的基础上增加了许多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旋律,让它像水磨调一样旋律丰富,通过这种运腔把对丈夫感谢、感激的情感诠释出来。我一边设计唱腔,一边留着泪。”舞台上,当她唱到这一段唱时也每每热泪盈眶。
为了表现身处大漠的苍凉大气,茅善玉在唱腔和身段上借鉴了很多京剧老旦老生的程式和手法,让整体演唱特别有力度,人物表现有张力。“剧中有一段是老年樊锦诗思考敦煌的未来,这里有一大段念白,每句都押韵,要念得大气、一气呵成,这是沪剧以前没有过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设计,在舞台上念得很过瘾,观众也觉得好。这个戏形式上的变化没有让观众有太大隔阂,同时沪剧的味道又让观众觉得很过瘾。这让我感到很欣慰。”
“其实知道是曼君导演来导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个衡量,她的作品很音乐化,有很多宣叙调,我们要吸收她的特色和风格,同时沪剧本身是抒情的、又有人文情调的、擅长刻画人物情感的,这些必须要坚持。当舞台上有些形式变化很大的时候,就要靠唱腔来立住,要唱得味道浓,把沪剧的语言立住,我就有信心了。”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啊,不知道这神秘的莫高窟有多少珍贵……”樊锦诗讲莫高窟禅定佛陀故事的这一大段唱词是茅善玉最晚拿到的。“这场戏里的樊锦诗有了孩子,相对刚到敦煌那时有一定的年龄感了,对敦煌的理解也更成熟了。在这一段中,我的唱腔设计反而没有用很多旋律曲式,主要用的是中板,让它听起来就像真的在讲故事一样。”这样的大段唱,茅善玉设计出了新意,一开始中板進入,随后有慢板、赋子板、反调,乃至合唱,让这段唱既有叙事,又充沛着情感。张曼君为茅善玉设计的舞台动作,是走到舞台的台口,灯光打在她身上,仿佛电影特写一样,观众静静地等着,茅善玉轻轻地开口,娓娓道来——这成为全剧中让人难忘的一段戏。“彩排时大家只是觉得唱段好听,没想到剧场里效果非常好。这段唱唱到莫高窟有1000多年历史、10个朝代、735个洞窟、2415尊彩塑、45000平方米壁画,我非常紧张,生怕唱错内容。”
“也有些人质疑,樊锦诗这一段唱就能改变别人的态度吗?当然这是一个艺术化的处理,在现实中这个故事更复杂更曲折。不过也有好多观众说看哭了,我想这大概就是文化化人,这种浓烈的情感能够让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产生情感共鸣,也对樊锦诗这样的守护者产生敬佩。”
“其实整部戏,我都没想过要让观众流泪。我只是想到通过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一段故事,让观众感受到这一代知识分子献身不易。如果观众看完戏,能想着要看一看敦煌,了解一下敦煌,达到这样的‘心动就很好了。我希望能把我感动的地方传递给观众。”茅善玉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