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波
摘 要:在印度历史上王权具有专制但并非中央集权的特征,即没有出现大一统式的王权。从传统印度的社会、经济、政治活动进程来看,在受印度教和种姓制度影响的传统社会中,世俗王权被纳入婆罗门主导的社會等级制度中;村社经济中农民是“政治冷漠主义者”,没有大一统的观念;在政治活动进程中,历史上印度的国家建设是失败的,既没有形成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也不具备完善的大一统国家的官僚体系。这些都不利于印度大一统王权的产生。
关键词:印度王权;印度教;村社经济;政治进程
中图分类号:K35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8)06-0149-03
王权,作为现代以前国家的核心,对一个地区的文明具有重要意义。在印度历史上,王权的发展具有自己特色:“专制”而不“集权”。国内有学者对这两个概念做出过解释:“在西方,专制主义主要指国王大权独揽。而在中国学者的概念中,专制主义不但表示君主独裁,更与中央集权联系在一起。似乎古代所有的大帝国,不仅是专制的,而且都是中央集权的。”[1]这样的论述,适用于印度历史上王权。在印度历史上,王权具有专制但并非大一统集权的特征,专制王权在一定范围内才有效。印度历史上几个重要的大帝国,比如孔雀帝国及阿育王统治时期印度半岛南端未纳入帝国疆域,即使在帝国内部,专制王权也只是在北印度才有效。阿育王曾被认为是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君主,“集行政、司法、军事大权于一身”,利用“中央集权君主专制的官僚政治体制……对国家实行全面统治”[2]。但最新的研究表明,阿育王的“这种管理方式只盛行于帝国的中心,”帝国的大部分地区“享有较大程度的行政自治”[3]。笈多王朝时期,统治者除了在北印度的帝国核心地区行使专制权力,帝国大部分地区被萨蒙塔(独立性很强的藩国)和众多部落占据着[3]。即使是在穆斯林苏丹国时期,强大的苏丹也没有将其权力放置在整个印度之上。《新编剑桥印度史》更是将莫卧儿帝国视为印度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在印度,自孔雀帝国以来,莫卧儿帝国第一次在几乎整个次大陆上施行了中央集权统治……孔雀帝国虽然在幅员上可以和莫卧儿帝国相提并论,但内部结构上却不是中央集权的,因此莫卧儿帝国是印度历史上第一个全国性的中央集权国家”[4]。这也就是说,在“现代早期”的莫卧儿帝国以前,王权“专制”而不“集权”,专制王权在一定范围内才有效,并不是“全印”意义的大一统王权。
在解释印度没有大一统王权的研究中,学者多倾向于从单一角度理解印度王权,如宗教或政治制度等角度。国内有学者从政治学的角度分析了印度王权,具有借鉴意义。诚然,历史上乃至到今天,印度都是一个宗教社会,宗教对印度来说,不仅仅是西方宗教学简单定义的“印度教”,而是渗透到了印度社会的每个细胞里、影响着印度社会各个方面。然而,单从宗教或者政治学的方面去理解王权,不足以从整体上对印度王权问题进行把握。本文的意图是从传统印度①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的维度出发,分析印度未形成大一统王权的原因,进而对印度王权“专制”而不“集权”的特征进行初步的探讨。
一、传统社会不利于大一统王权形成
印度教和种姓制度构成了传统印度社会的显著特征。印度传统社会对大一统王权形成的阻碍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重宗教而轻政治,整个社会的倾向是过度强调宗教生活,忽视甚至贬低政治生活;二是种姓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王权的发展。重宗教而轻政治导致人们缺乏对大一统王权和国家的兴趣,种姓制度也不利于大一统王权的出现。
纵观印度历史,传统印度社会一直是个宗教社会,在晚期吠陀时代(公元前1000年—公元前7世纪左右)即雅利安氏族社会解体、国家产生前夕,婆罗门祭司将氏族原始的宗教崇拜整合成维护自身利益的婆罗门教,大力鼓吹吠陀天启、祭祀万能和婆罗门至上。到了列国时代,社会经济发展引起了佛教、耆那教和顺世论派等百家争鸣的局面,婆罗门教受到挑战。在此过程中,婆罗门教演变成印度教并成为印度最大的宗教。
在印度传统社会中,宗教占据了人们生活的主题,政治生活则被忽视甚至轻视。在印度教徒的观念中,宗教教义才是人生中最值得和最应该追求的。在印度教中,“梵”是宇宙间的最高存在。梵我一致是印度教徒的终极目标。在婆罗门教时期,只有婆罗门才有资格摆脱轮回,获得终极解脱。在婆罗门教发展成为印度教之后,广大印度教徒都能够找到和自己对应的神,不同种姓、等级通过修行,也能摆脱轮回,梵我一致不再是婆罗门独享的特权。这样,为追求宗教上的解脱,实现梵我一致,成为印度教徒永恒的追求,同时,对于政治生活,印度教徒则表现的不屑一顾,“印度教思想认为,人类最高级的德行‘梵性即智慧的、静默的、纯洁的、真理的。而国王掌握的‘力量(raja)则是一种较低等的德行,带有贪婪、躁动之意……那么那些热衷于权力游戏的政治家不但不会享受个人崇拜,反而时常遭遇贬低与排斥”[5]。在这种背景下,政治生活成了为宗教服务的存在,王权则为维护“正法”而存在。所谓正法即“达摩”,是梵天的秩序,它规定了各个种姓的义务和权利以及不同种姓之间交流的法则。只有按照正法,印度教徒才能够安心于追求真理。在印度教古典中,曾描述人们因为漠视丢失了“正法”而遭受了混乱之苦。因此人们选举出国王来维持正法。王权是为维护“正法”而存在的,这一方面树立了王权的合法性,同时又限制了王权进一步的发展。对印度教徒来讲,他们更需要的是维护正法的王权,而非大一统的王权。
印度教不但规定了宗教生活,也制定了原属于国王的世俗社会秩序,即种姓制度。韦伯曾这样描述印度教的这种特点:“印度教真正的吸引力尚在于:一旦成立,他的力量就会强大到将甚至宗教范围之外的一切社会力都整个到自己的形式里来”[6]。种姓制度是印度教强大“吸引力”的表现。种姓制度是婆罗门主导的一种极端封闭的、基于血统主义的身份等级制度。种姓制度规定了印度教徒的等级阶序,国王作为刹帝利排在婆罗门之后,也就意味着国王失去了作为宗教领袖的机会。在种姓制度中,国王没有解释印度教经典的权力,这就排除了国王集世俗权力和教权于一身的可能。另外,作为宗教代表的婆罗门,掌握着印度教的教义教条,包括对《吠陀》等宗教经典的解释权。婆罗门给社会各阶层规定了他们的义务和权利,包括国王。每个种姓、阶层都按照婆罗门的“法”维持着秩序。国王的作用就是维护这些秩序,“种姓制度将政治视为一种社会职业,由特定的群体承担”[7]。在印度教徒的观念中,国王只不过是专门从事政治职业的人,可以尊敬国王,但不会崇拜国王。在印度教徒的观念里,宗教生活是基本的,政治生活则是不经常的,国王和政治生活都是为宗教服务的。他们一方面重视宗教生活,致力于通过各种方式达到宗教上的真理;另一方面“法”和种姓帮助他们实现了在宗教领导下的自治,“印度教徒从来没有想过在世俗社会之外建立一个独立的精神社会。他们的做法是全面的干预并控制世俗理论,规定了人在社会中的全部行动原则”[8]。
此外,种姓制度的主导者婆罗门,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着大一统王权的出现。精英,是指“具备通过自己在权利体系中的地位,不断对国家政治生活产生影响这样一种能力的人”[9]。作为对国家政治生活产生影响的一类人,印度传统社会中的婆罗门精英对王权有着怎样的态度呢?“在英国人统治以前,印度社会已经存在知识精英阶层”。印度传统社会中知识精英的特点有“第一,印度传统的知识阶层主要来自印度的最高种姓—婆罗门……印度知识阶层具有很强的种姓排斥性。第二,印度传统的知识阶层的人又具有极强的社会优越感……他们也敢于藐视那些权倾天下的帝王和家产万贯的富商……他们虽不从事生产劳动,却受到村社供养,这样,他们无须仰仗世俗权力;相反,世俗权力时常要求助于婆罗门知识阶层的为自己的统治祝福”[10]。作为精英的婆罗门阶层,国王有赖于他们为自己提供统治的舆论支持,借助婆罗门获得政治上合法性即求助婆罗门“为自己的统治赐福”。婆罗门可以弘扬国王的伟大,但绝不可能塑造一个高于宗教和神的地位的国王形象,“为了防止世俗权力的扩张,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经典塑造了一大批为苦修解脱而漠视王权的君主典型,向君主们灌输真理高于王权的真理命题”[5]。由此可见,婆罗门不希望看到王权的过渡强大,更不想大一统王权的出现。
二、村社经济下农民:政治冷漠主义者
历史上印度是一个农业为主的文明,生活在村社里的农民是生产活动的主要群体。作为印度传统社会的主体,农民的政治思想是淡薄的冷淡的,他们与政治生活联系甚少,对政治权威更是避之不及。英国殖民印度初期,印度农民被称为政治文化的“狭隘观念者”[11]。这种情况或许对英国殖民以前的印度历史都适用,历史上的印度农民是典型的政治冷漠主义者,“他们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块小得可怜的土地上,静静地看着整个帝国的崩溃、各种难以形容的残暴行为和大城市居民的被屠杀,就像观看自然现象那样无动于衷。”[12]在面对外部入侵时,印度农民并没有表现出很强的抵抗,相反,他们对有违宗教传统的事情反倒在意的多。另外,印度农民对国王等政治权威的态度,可以在其生活的村社中得到反映。在印度大家族里,“在实际生活中,父亲与孩子的关系比较疏远……孩子们对父亲的态度的敬而远之……毫无疑问,从小同家长的这种关系对农村孩子们在整个一生中对政治权威的态度都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使他们从小就养成了对一切权威敬而远之的态度。这种态度使在传统的农民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印度农民在传统上远离村社外的政治生活”[11]。
村社作为印度传统社会中生产的主要单位,具有极强的封闭性,居住在村社中的农民又是政治冷漠主义者,村社经济下的广大农民没有衍生出大一统王权的观念,更不会有支持大一统王权的想法。
三、政治进程:失败的国家建设
历史上,印度的国家建设是失败的,既没有形成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国王也没有可资利用的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体制对全国进行统治。从国家建设的角度来看,印度的国家建设是不成功的[7]。“印度从未建成过完整的国家体制。无论是地域辽阔的孔雀帝国、贵霜帝国、笈多王朝、德里苏丹国和莫卧儿帝国①,还是层出不穷的区域性政权,不仅未能发展出能够持久运行的官僚体制,也不曾掌握和具备有效的社会治理方法和足够的社会治理能力……直到英国人来临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印度教政权能发展出类似于中国的官僚体制,以统和极易碎片化的权力格局”[7]。国家建设的失败,一方面表现为在印度历史上中央集权国家的缺失,“各个敌对小国的并存在印度的绝大多数时期都是更加典型得多的现象。相比之下,由一个大帝国完全主导的政治舞台的时期则更像是例外”[3]。另一方面,印度国家建设的失败,也限制了王权的发展,国王没有可资利用的完善、成熟的国家机器来实现对全国的控制。
印度历史上没有形成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与其相反,四分五裂、外部入侵成为印度历史的常态。马克思这样描述印度的历史:“而且它的全部历史,如果要算作它的历史的话,就是一次又一次被征服的历史。印度社会根本没有历史,至少是没有为人所知的历史。我们通常所说的它的历史,不过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征服者的历史,这些征服者就在这个一无抵抗、二变化的社会的消极基础上建立了他们的帝国”[13]。同样,在两位德国学者库尔克和罗特蒙特所编写的印度史著作中,也不自觉地体现了相似的结论。库尔克以占主导地位的政治结构为参照框架来编写印度历史,他笔下印度政治的发展情况是“一种纯粹的礼仪和力量均衡的政治体系发展过程”,而这种过程“典型的表现在国际政治领域,而不是国内政治领域”,因此,“与其说印度政治的发展,还不如说是印度政治的不发展”[3]。孔雀帝国、笈多帝国以及德里苏丹国统治时期,整个印度也未被完全纳入帝国的领地。全印性质的大一统国家在印度历史上是缺失的。大一统国家在政治进程中的缺失阻碍了大一统王权的出现,王权只能在一定范围内行使其专制,而非对全印度进行有效的统治。
印度历史上的政治进程中,没有完善的中央集权的官僚政治体制供王权治理全国。公元前2000年左右雅利安人进入印度,在公元前7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雅利安人氏族社会解体,国家形成,史称列国时代。在16个大王国中,位于东部平原的摩羯陀脫凝而出,并迅速发展,随后便是印度古代历史上的大帝国孔雀帝国和笈多帝国,这两个大帝国都未能成功的建立起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孔雀帝国王权主要在北印度帝国的核心地区实行专制统治,并未对帝国其余大部分地区建立起有效的统治;笈多帝国同样没有建立起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除了对北印度帝国核心区域有效统治,帝国其余部分则由番邦和众多部落占据着。进入中世纪,早期中世纪历史具有明显的区域中心特征,处于分裂状态,出现了被称为“萨蒙塔”的分裂割据势力。德里苏丹国时期,印度的中央集权的国家出现曙光,只有到了现代早期的莫卧儿帝国时期,印度才逐渐成为一个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随后的英国殖民者不过完善了莫卧儿帝国的治理体系[4]。
四、结论
印度历史没有形成大一统式的王权,而是“专制”但不“集权”的王权。究其原因,与印度历史上国家建设的失败、政治冷漠主义的农民没有产生大一统观念以及传统社会过度强调宗教这三个方面相关。阿尔蒙德认为,“政治文化是由本民族的历史和现在社会、经济、政治活动进程所形成,人们在过去的经历中形成的态度类型对未来的政治行为有着重要的强制作用”[14]。就传统印度政治文化的组成因素来看,在社会层面上过渡重视宗教、在经济层面上封闭自给自足村社经济下产生政治冷漠主义者的农民以及在政治活动进程中大一统国家的缺失,都对“政治行為”即大一统王权的缺失,起了消极的“强制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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