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礼制与人群阶序:清水江下游的乡村社会

2018-10-21 11:04王勤美
关键词:新化祠堂祖先

摘要:

宗族的考察和族谱研究是认识和了解中国乡村社会结构的重要路径之一。以清水江流域的祠堂修建活动为切入点,讨论不同身份的人群如何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情境中,通过家谱世系的追述、英雄祖先的重构、祠堂修建等活动,将与“军户”祖先身份相关的入住权,以及象征正统身份的旗伞、高爵牌等文化再创造作为人群区分和认同的标帜,进以掌握地方政治文化资源。文章以社会空间的整体视野,通过对清水江流域典型村落新化地方社会的结构化进程以及社会形态的研究,以期拓宽西南区域社会研究的路径。

关键词:

祠堂礼制;人群阶序;区域社会;研究路径

中图分类号:C9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8)04-0060-12

Ritual System in Ancestral Temple and Classification of People:

the Rural Society in the Downstream of Qingshuijiang Area

WANG Qinmei1, 2

(1. College of History and Ethnic Culture, Guizhou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25, China;

2. Journal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Guizhou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25, China)

Abstract:

Research on Clan and genealogy is an important way to understand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rural area in China. From the aspect of the construction of ancestral temple, the author illustrates peoples recreating residency rights which are related to their ancestral military families, as well as orthodoxy cultural symbols like Qisan and Gaojue Card as marks to differentiate and identify different groups of people, so as to control local political and cultural resources, by tracing genealogy, reconstructing heroic ancestors and constructing ancestral temples. The article aims at exploring more ways for social study in Southwest region, through the study on the renewal social structured process of villages and social form.

Key words:

ritual system in ancestral temple; classification of people; regional society; study methods

明以前,國家对贵州实行“以夷制夷”的羁縻管理,清水江下游地区属于思州、思南宣慰司置地,随着明清王朝的开发经营,贵州才渐次进入国家的版图视野。明代的贵州位于湖广通滇的东路驿道,通云南,接湖广、四川、两粤之地,是国家控制西南的必经之地,纵观明王朝对贵州的设置经营,无一不是出于军事战略的考虑,明初为打通这条西南驿道,在贵州境内设置了众多卫所和屯堡。在明廷“屯田戍守,移民实边”的政策强力下,大量来自山东、安徽、江西等地的汉人进入贵州,亦兵亦农,汉文化随即被带入,在与苗、侗、汉多族群的长期交往互动中,形成了多民族互嵌的居住格局,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多元并存。由于历史的原因,今天的清水江流域仍旧分布有诸多带有“司”“所”“屯”“寨”等名称的村落,例如“新化所村”“新化寨村”“新化司村”。

此外,据不完全统计,清水江下游的黎平、锦屏、天柱等地至今仍保留有一百多座祠堂,这些形

态各异的宗祠均呈现出明显的徽派建筑风格。锦屏县新化所村便是其中的典型,明代曾在此设置新化千户所、新化府等机构,由于人员流动频繁,今天的新化所村90%以上都是汉族,有闵、刘、沈、李、胡、黄、吕等33个不同的姓氏,其中,闵、刘、沈、李等家族均建有祠堂。在当地人的口述记忆中,过去只有“军户”身份的姓氏才能入住所城(大寨子内),也才有资格建造宗祠。当下的新化人习惯以“你是哪个祠堂上的”话语来确定成员的族群身份。文章以新化地区的祠堂修建活动为线索,讨论不同身份的人群如何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情境中,借用“军户”的祖先身份,通过家谱世系的追述、英雄祖先的重构、祠堂修建以及象征正统身份的旗伞、高爵牌等文化符号的再创造,以此作为人群区分和认同的标识,进以掌握地方政治文化资源。以社会空间的整体视野,通过对清水江流域某个典型村落的社会结构化进程以及社会形态的研究,以期拓宽西南区域社会研究的路径。

一、“军户”身份与入住权:屯军移民与外来人群的入籍定居

关于新化所不同姓氏的入住顺序,当地有着这样的说法“前世土著汤、方、薜,后世土著高、罗、陈”。随着岁月的变迁,汤、方、薜、高、罗、陈等早先的姓氏在与外来人群的生存竞争中逐渐败落,只留下了汤家垴、方家冲、高家坎、薜家坪等地名。“我们的老人家是明代跟随朱元璋大军到贵州平蛮的”“过去司寨上的人喊我们为客家人”这是当下新化所人对祖先的记忆和自我的身份认同。根据当地的族谱记载和口述资料,闵、刘、李、吕、黄等不同姓氏的祖先均是明洪武年间随明军入黔平蛮,留域不回,落业于此。今天的新化所村,形成了闵、刘、沈、李四大姓相互竞争并存的格局。

1.武毅将军之家——闵姓

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家族实力,闵氏都是新化所村首屈一指的大姓,闵氏家族曾有三人担任县长,所以当地人都说“闵家出了几条大鱼”,今天村委会的一把手村支书,连续两届也由闵家人担任,闵姓在地方事务上有着相当大的话语权,并与当地政府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们闵家是将军之后,是闵子骞的后代”,这是闵姓人对“英雄祖先”的描述和自我身份认同的表达。关于闵氏祖先的来源和定居历史,民国年间的修撰的《闵氏族谱》云:

鼻祖用公,明初由江右随太祖在潘阳湖战陈友谅,军镇有功,升授五开卫指挥同知。二世祖铎公世袭飞骑尉,永乐年间授邵阳县千户,寄居邵阳。洪熙元年,奉调新化亮寨守御千户所官千户,镇守斯土,管辖军人。三世祖俊公遂落业于此焉,公乃迁黎之始祖也,世居府城北新化所西门。

《闵氏族谱·三房分谱》,民国初年修撰,锦屏县新化所村闵氏家族藏。

根据上述家谱记载,闵俊是新化所闵姓的始迁祖,于永乐二年(1404),奉旨发军入五开卫下辖的新化千户所,担任卫所千总,“以为苗民之主”。此后,俊生谦,谦生纲,纲生通,六代单传,世袭武毅将军职。至通公生六子,曰政、敷、启、孜、敔、敦,敦公徙云南,其余五公俱居新化,自此闵姓分为五大房,至今已繁衍23世。据2015年笔者调查统计,长房120人,二房19人,三房425人,四房77人,五房52人,当下闵家形成了以三房为核心的房族结构。

2.进士门第——刘家

刘氏是新化所仅次闵氏的第二大家族,约500多人,但凡刘姓的家户,大门门楼均书有“彭城世第”的郡口或是“藜光堂”的堂号。关于刘姓的定居历史,十五世孙刘培学撰的《刘氏族谱·渊源志》作了如下记载:

长润即我一世祖,明洪武从军至湖广五开卫新化所有功,授罗丹屯军田钟形,各领军地。永乐二年,拨军下屯,弹压司寨,至九世、十世军业典断戍磬,幸芳名、达远公往讼镇远,上控长沙,蒙咨部准购,始得还壁,为远达公之迁罗丹者,此故也。由润公而来,将二十代矣,或迁丹州,或徙平越,或徙上龙,还徙不一,丁口甚繁。

资料来源于2012年编修的《刘氏族谱》,锦屏新化所村刘氏家族藏。

上述《渊源志》撰写于同治年间,据此记载,刘润为新化所刘氏始迁祖,原籍江西,明洪武年间奉朝廷之命到罗丹领军屯田,遂落籍新化,明代的罗丹是新化千户所管辖的屯堡之一。之后润公生宏,宏公生荣、宽、庆三子,到了三世,刘氏始分三房,荣公为长房始祖,二房宽公无后,三房之祖庆公为生员,随后庆传勋,勋传镇、锐、济,锐传禹,六世祖禹公先后生了应汉、光汉、启汉、兴汉、新汉五子,至此“老三房”又分为“少五房”,今天的刘姓有“老三房”“少三房”之说就源于此。随着支繁派衍,人丁增加,房族也在不断壮大。刘姓在崇祯十五年出了进士刘宪模,为黎平府第一个文进士,到了康熙二十三年,劉姓再次涌现出举人刘芳早,家族内培养出了进士、举人等功名显赫之人,极大地提升了刘家在地方上的声望。上述两人均出自“少三房”,到了清代中后期,刘姓修家谱、建宗祠的活动也几乎由三房的人来主持完成,自此刘家形成了以“少三房”为主的家族结构。

3.武略校尉之后——李家

与闵、刘两家相比,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人口数量,李家都稍逊一筹。民国二十七年重修的《李氏家谱》记录了李氏入籍新化的过程:

余李姓籍新化所一支,于明洪武间由武略校尉泰公奉命带兵官守湖南之绥旋,因由五开卫(明时黎平称五开卫,属湖南)经明将杨仲明击败逃遁之叛蛮吴勉儿,复作乱于古州(今榕江),乃随汤和出征至五开卫,事平拔军出卫守任新化第一所上伍总甲,遂留居焉,此新化所所以有李姓之始也,至二世祖亨伯公弟亨叔公回籍至绥宁,因故不果,随留寓绥宁,是由新化又流衍于湖南绥宁之一支也。历明清迄今五百余年,传世二十有一,因世乱而徙,流离致散居异地者,又有美罗、苗底、高歪、苗也等地,此又新化流散各地之支派。

李光瑶编:《李氏族谱·李氏源流考》,民国二十七年,石印本,今锦屏新化所村李氏家族藏。

据《李氏家谱》记载,李姓始迁祖李泰,祖籍山东莱州府,明初任五开卫新化所武略校尉,入籍不回,留居新化,李泰有亨伯、亨叔二子,后亨伯传友才,友才传森,森生叶、龙、虎三子,第五世李姓始分三房,支分派衍,房族人数不断增多,到民国二十七年繁衍至21世。由于李氏祖先李泰以新化所上伍总甲的身份入住新化,祖先的正统身份奠定了今天李家在地方上的威望。更为关键的是,李氏宗祠虽历经风雨,但基本的框架结构和宅基地保留了下来,这无疑是家族历史悠久、簪缨世胄的象征。

4.都司子孙——吕家

今天的吕家在新化所不过十几户人,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家族势力,都无法与闵、刘等大姓相提并论。关于吕家的入住历史,并没有确切的家谱记载,然而根据吕家人自己的说法,吕姓祖先与闵、刘、李的祖先一样,于明洪武初年,从江西到新化千户所屯军,随后在此定居下来。关于吕家在新化的发展历史,虽然没有家谱文字的确切记载,但是(乾隆)《开泰县志》却涉及有吕姓祖先的相关信息:

吕应阳:明万历十六年戊子科第十四名,己丑进士,部考第一。任浙江都司,署本府参将。新化所人。

(乾隆)《开泰县志·制科志》,第64页。

根据上述史料的记载,吕应阳是明万历十六年(1588)黎平府第一个开科武进士,官至五开卫黎靖参将、浙江都司的长官。此时,功成名就的吕应阳衣锦还乡,为自己的父母修建了祖墓,这可从新化所现存的两通落款明万历年间的墓碑得到应证,一通是吕应阳之母“明皇诰封淑人”,另一通是吕应阳本人的墓碑,书有“明皇诰封的英武将军”“恩进士出身特授浙江总理洗心协军务”的内容。也许,我们无从知道吕应阳是吕家的第几世祖,但可以肯定的是,吕姓祖先至少与闵、刘等姓氏同一前后入住新化,而且有军户的身份背景,否则就不可能在明代中后期培养出具有武进士功名的家族成员。不仅如此,今天的新化民间习惯称吕应阳为“吕都司”,流传有“点石成猪”“打表撑天改河道”“都司现形”的传说故事。据说吕都司是水牛精转世,半夜里他幻化成水牛在屋背后的泥塘里洗澡,后来这个地方被称为“吕家大塘”,这个泥塘非同一般,用白蜡封底,不会漏水,常年不干。吕都司临终前,再三嘱咐子孙,今后如遇紧急情况,要谨记“卖屋莫卖梁,卖田莫卖塘”。而糊涂的子孙误听为“卖田莫卖粮,卖屋莫卖塘”,结果把藏有金银财宝的房梁连同屋子一起卖了,吕家自此败落,当然这也许是吕家人自己的美好说辞而已。

5.逃荒而来的沈家

与上述姓氏相比,沈家不仅入住历史晚,而且祖先身份也逊色许多。根据当地人的口述记忆,大概明末清初,沈姓祖先为躲避战乱,从江西逃荒至贵州,几经辗转最后落籍新化。1988年沈家编修家谱时,并没有刻意粉饰这段经历,作了如实记录:

鼻祖字通公,赣迁黔,徙居新化,因家下贪寒,经济捁据,生活窘迫,初无屋居,于是择居沈家山处,搭茅舍而居住,自垦荒坡种粟,度日如年,迨至高寿病没于沈家山,遂安葬于此焉。

《沈氏宗谱·谱序》,1988年,手抄本,锦屏县新化所村沈氏家族藏。

《沈氏宗谱》关于祖先来源的记载,与寨子里其他人的说法大概一致,沈氏的祖先并没有军户的身份,最初不过是逃荒到贵州,每每提及沈家的身世,闵、刘、吕这些具有“军户”身份的老牌家族会有些许的不屑:

沈家最初是逃荒到这的,可能大概在明末清初吧,他们来到这里,看我们新化所田坝多,水源好,就跟大寨子里的人商量能不能留在这。我们的老祖宗商量后决定让他们留下来,但是不能进到大寨子(所城内)坐,因为我们新化所村过去是所城,有东西南北四个门,只有你祖上是屯军的(身份),才能在里面住坐。后来沈家就在的西门外山坡住下,后来这座山就改名沈家山,今天这个地方成了沈家的风水。沈家最初只是在山上搭个窝棚住,给大户人家当佃农种地过活,过了十几辈人,人丁慢慢发展起来了,有了钱,就到里面(所城内)买了家道衰败姓氏的宅基地,慢慢的就住进去了。今天沈家的人全部都住在南门边上,靠着江边,寨心里没有他们的人。

资料来源于笔者2014年7月至2015年8月在新化的田野调查,经过多人的访谈经整理而得。

由此也不难看出,在当地人的观念里,入住权与祖先的身份息息相关,另一位在日常生活中与沈家接触较多的大哥也有过这样的体验:

沈家的人十分爱惜田土,虽然他们现在是我们新化所的第三大家族。听我们的老人家讲,过去沈家房族内规定:不准子孙随便卖宅基地和田坝,跟他们做买的时候,只要是涉及土地方面的,感觉特别扭捏,一点都不果断,不像刘家、闵家,只要价钱合适,卖就卖了,一点都不啰嗦。估计是跟他们家族的历史有关,逃荒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没有土地,所以啊,他们的老祖宗就告诉子孙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土地,这点跟我们这些老姓氏不一样。

资料来源于笔者2014年7月至2015年8月在新化的田野调查,经过多人的访谈经整理而得。

到了民国初年,沈家出现了沈卓廷,曾担任黎平县北二区区长,在地方颇有声名,其子正胜、正川、正本、正鑫,被誉为“沈家四公子”,子承父业,发扬光大,在民国的新化地方社会名噪一时。在沈卓廷及其儿子们的精心经营下,清末民国初年的沈氏家族逐渐崛起,掌握了部分地方话语权。

行文至此,不难发现,除沈姓以外,闵、刘、李、吕各姓的定居入籍,几乎都与明初新化的卫所设置有关,始迁祖皆有“军户”的身份背景。明初朱元璋在平定了湖广五开侗民吴勉的战事后,为防御湘黔桂毗邻地区“峒蛮”的侵扰,设立了五开卫和铜鼓卫,下辖新化所、隆里所等屯堡,到了永乐十一年(1413)又增设新化府、黎平府,后因地狭人稀,新化府并入黎平府。[1]新化千户所和新化府均设在今新化所村,下辖上邦寨屯、下帮寨屯等23个屯堡。[2]在移民实边政策的推导下,大量来自中原的汉人得以入黔,可以说,明初对西南地区大规模的移民,使得贵州、云南等地的汉人首次超过了原住民。[3]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闵、刘、李等人群进入新化地区,屯兵戍守,筚路蓝缕,年深日久且把他乡作故乡,在此安家落户,繁衍生息。由于歷史上的卫所和府城设置,新化所村至今仍保留东、西、南、北四门的空间格局,在当地人的观念里,入住权与祖先的身份息息相关,只有“军户”身份的姓氏才能入住所城。这些不同的姓氏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入住不同的门,西门垴的闵家、南门大街的刘家、北门的李家、胡家、吕家,东门黄、杨两姓,像沈家这样不具备“军户”身份的姓氏自然只能住在寨子外,更形象的说法是,“他是西门垴的”这句话暗含着“他是闵家人”。

二、礼制下乡:清季民国的祠堂修建与地方社会

2015年笔者在新化地区调查,发现该地还保留有数十座宗祠,欧阳宗祠、吴氏宗祠、刘家祠堂等,无论是建筑形式还是艺术手法,这一地区的宗祠带有明显的徽派建筑风格,皆是横面三间内天井的布局,以中轴线为对称,采用穿斗式人字形坡顶结构,盖小青瓦,外围砖墙或土墙,天井以青石或青砖铺地,结构严谨、色泽淡雅。民国时期的新化乡村流传着“刘家祠堂花又花,闵家祠堂盖过它,李家祠堂堆粪草,黄家祠堂烂稀趴”的民谣。那么,这些祠堂建于何时?家祠的修建与地方社会的历史进程又有何种关系?

在传统中国社会中,祠堂的修建与族谱撰修一样,经历了一个由帝王贵胄阶层向普通庶人转变的过程。朱熹为代表的宋儒时代,只有帝王贵族才有权为祖先立庙祭祀,庶民只能家中悬挂祖先画像,履行酒礼焚香,称为“影堂”。《明集礼》规定: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适士二,官师一,庶士、庶人无庙。不仅如此,士大夫阶层的“品官之家”,方能祭祀高祖以下的四代祖先,且要“遵以为常”。明嘉靖十五年,夏言题请“诏天下臣工建立家庙”的奏疏:“官自三品以上为五庙,以下皆为四庙、为五庙者,三间五架,中为二室,附高、曾,左右为二室,附祖、祢。”

夏言:《桂洲奏议》卷12《请定功臣配享及令臣民祭祀始祖立家庙疏》。到了万历年间,《大明会典》专门立了“品官家庙”的条目,对不同品官阶层的祠堂规制做了描述和限制。清代的《圣谕广训》强调“以孝治天下”,试图在地方社会推广尊亲孝悌、敬宗睦族的思想伦理,提倡立家庙,修族谱,设私塾,将万民与其所在的宗族建立关系,只有家庭、宗族和睦,王朝的统治秩序才能得以维系,试图通过对宗族的控制,进而达到间接治理地方社会的目的。可以说,清代国家对宗族的积极态度,直接影响到了地方社会宗族的发展,[4]开启了“庶民用礼教来把自己士绅化”[5]的进程。

祠堂是整合宗族,加强成员凝聚力的重要手段,可以达到敬宗收族的效果,在清水江流域不同姓氏发展的历史上亦不例外。[6]随着明清祠堂礼制的革新,加之清代新化地方社会的发展,各大家族财富的不断积累,进士、举人等功名人士的出现,乡绅们开始按照士大夫的精神来建构文化体系。清嘉庆以后,闵、刘、李等姓氏开始修建祠堂,《李氏族谱》收录的《修祠堂记》反映了当时的情形:

吴桑李府发迹山东,肇迁新水,……但人世几历推迁,所由更世人生阅人成世,而古人互多隔越奚,自观今鑑古□□□,妥实家庙之宜修,吾先师济川夫子□□□,心造始厥志罔终,后有丕基娴翁,忠贞世□□□,矢修捐资,首倡幸而茂山列一解囊,公济□□□,专营肇端于壬戊之秋迎神,于戊辰之□□□,几百金允矣。

清嘉庆十八年《修祠堂碑记》收录于《李氏族谱》,民国二十七年,手抄本,新化所村李氏家族藏。

上述碑文记述了李氏祠堂的修建过程,碑的落款为清嘉庆十八年(1813),现已不存,这是新化地区发现的最早有关祠堂修建的碑记。咸同苗乱之后,新化地方的宗祠惨遭破坏,李氏宗祠也不能幸免。到了民国十九年,李姓人重修家祠,其过程可从《修祠碑记二》中窥视一二:

吾氏有祠旧矣,第自清嘉庆以至咸丰,历数十年遭洪杨之乱,苗匪乘机破所,焚毁无存,至光绪间乃经从堂兄光宗公募资修复,前后二进,但纯以土砖砌且极简陋,久之不耐风雨,时有剥多补葺殊烦,民国一九年,瑶□□□三百余元,购易火瓦改修前进牌楼,肇□□□竣,于是冬之腊月,虽鸠公庇材,由瑶一人□□□,賴族众之解囊同助,功德不可忘合,将捐□□□,戴勒诸□珉,以昭不朽焉,是为记。

见《李氏族谱·修祠堂碑记》,民国二十七年,手抄本,新化所村李氏家族藏。

碑记的撰写者是李氏十八世孙李光瑶,这位清末的贡生不仅是民国年间《李氏族谱》的编修者,同时也是此次新祠修建的主事者,在他的倡导下集资三百余银,雇请工匠,改进了牌楼等主体建筑。编撰家谱、建造祠堂、设立祖产等一系列宗族建构的文化行为,大抵就是清季民国时期李光瑶等乡村士大夫的理想。此外,民国二十二年编修的《闵氏家乘》记录了一份祖产名目,可大概窥见清季民国时期闵氏家族的实力,兹不耽繁琐,摘引如下:

西边白泥田一坵,西边塝长田一坵,沟埂边围龙子田一坵,……以上之田,共计九十四坵,约合一千九百余石。招佃耕种,或称租,或余粮,均分每年,宗祠值年轮流管理。所入禾花,概系以公办。公每年七月交盘之期,统计一年出入用费,彻底清算,不准亏欠分文,各支亦不准擅借。如有亏欠,以及账簿所掛不清,公同照亏欠之数加倍罚处。如若凛公办理并捐资助公者,准于谱牒载明,以为子孙法守。

见《闵氏族谱·新溪祠产》,民国二十二年,石印本,新化所村闵氏家族藏。

关于上述祖产的来源,家谱也做了交代:

吾祖通公存田五百余石,六子均分,每人占田八十余石。此公所分之田,至仁鲁公乏嗣,遂将田三十石捐入宗祠,永作祭祀之用。五大房各分十石捐入,会上永作会田,以作清明拜扫之用,各房耕值,永存勿替。在我后之人,务宜仰体仁鲁公万不得已之苦心,各宜永保此田,留传子孙。上以承六房宗祖之祀典,下以贻百代之孙谋,则仁鲁公虽乏嗣,亦仗各房而有后矣。

见《闵氏族谱·六房志略》,民国二十二年,石印本,新化所村闵氏家族藏。

屯田五百余石的通公是闵姓六世祖闵通,世袭新化所千户指挥职,生了政、敷、啟、孜、敔、敦六子,敦公迁徙到云南,其余五公居住在新化,也就是今新化所闵姓五大房的由来,每一房捐了十石入祠,后来敦公后回乡因乏子嗣,将名下田三十石捐入宗祠。如此算来也不过七八十石田,但是到了道光年间统计时,闵氏祖产已然增至“一千九百余石”,其数目是相当可观的,需要招佃耕种,所得收入宗祠值年轮流管理,用以宗族内部的公共开支。据闵家人回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土地改革时,宗族田产被收归集体,分配给贫下中农,因田产的占有者是不会说话的祠堂,因此被乡人调侃为“哑巴地主”。不仅如此,乾隆至道光年间,刘、闵家族均有过数次的修谱活动,在此不作进一步讨论。清代中后期,新化地区的各大家族通过编纂家谱、修建祠堂、设立族产、规范了祭祖礼仪等文化手段,完成了宗族的建构,并以此作为获取土地等资源的手段。[7]清季民国初年的新化地方社会出现了“刘炳仁的金子,黄老顺的谷子,沈正川的票子,胡老五的茶籽,吕家的才子”的局面。

三、创造正统身份的文化象征:旗伞与高爵牌

在新化的乡村,因祖先身份而来的旗伞、高爵牌不仅象征着家族的正统身份,同时也是人群区分的重要指标。前文已交代,闵姓是新化所村的第一大家族,其始迁祖闵祠缨以千户指挥使的身份入住新化,在闵家人的观念里他们拥有正统的身份,第二大家族刘氏,在崇桢和康熙年间分别出了进士和举人,因此闵、刘二姓在将刻有祖先功名的木质高爵牌安放在祠堂里。

当下在红白喜事、进祠堂仪式、清明祭祖、“杉乡好声音”“汉戏水龙舞狮艺术节”等地方文化活动中,闵、刘两家可以抬举旗伞、高爵牌进行展演,其他姓氏却没有这个资格。当然,这种经由祖先身份而来的文化特权也并非不可挑战,今天仅十几户的吕家,因祖先吕应阳是明末的武进士,官至浙江都司,吕姓人认为他们也是显贵之家,应该像闵、刘两家一样享有抬举高爵牌的文化权力。

1.闵家:“世袭罔替指挥职”

安放在闵家祠堂的高爵牌共有八块:“先贤费国公”“清操王”“左都督”“山东省充州府正堂”“吴国公”“鲁宁侯”“前任刑部尚书”“武毅将军”,此外,还有一把书有“德行家风”的老旧绸布旗伞。那么,这些文化符号是在何种情境下创造出来的呢?

王朝国家视域下的文质与教化无不仰赖诸多的卫所据点展开,永乐十一年(1413),明廷在新化地区设立卫学,讲授儒学、阴阳学,使得这一地区的人文教育的获得了发展,[8]涌现出吕应阳、刘宪模、刘芳早等文人。到了清代中后期,闵、刘、李、吕等姓氏已经发展到十代以上,人丁繁衍,财富也逐渐积累,随着新化地区士大夫及其家族势力的崛起,势必会按照士大夫的精神去建立符合其精神的文化系统。出生于清光绪初年的廪生闵金川,因科举废除,无缘仕途,后到古州(今榕江)古榕书院教书,后被委任为榕江县教育科长。光绪二十四年(1898)修谱时,作为主笔者的闵金川再次强调了的祖先身份和发展渊源,标榜“屡获军功,世袭指挥”的家族发展史:

传三世,至祠鹦用公,智勇双全,深通韬略,任湖广都指挥职,诰封武毅将军。因明时烽烟四起,奉旨南征,所向皆立大功。后复奉旨征剿黎蛮,兴师五次,剿抚咸宣,黎蛮授首。奈新辟苗疆,无敢坐镇,上以公德威素著,深得民心,敕命弹压斯土,世袭罔替指挥职,名曰:五开卫公。公后生铎,铎传俊,俊于明永乐时奉旨发军入屯,分内外一十六所,三百八十屯堡,更立十二司官,以为苗民之主,此新化所所由名也。生子谦,谦生纲,纲生通,六代单传,世袭武毅将军职。至通公生六子,曰:政、敷、启、孜、敔、歆,而长房政公传六世至而敏公,因户官失印,恩始替焉。

闵金川撰《重修族谱序》,收录《闵氏家乘》卷三,民国二十二年。

按照《闵氏家乘》的说法,自一世祖祠鹦公起至十三世祖闵而敏,一共有13人世袭武毅将军职,传至六世而敏公,因丢失官印而遭削职,事实果真如此还是另有隐情?依家谱所言,一世祖祠鹦公洪武十八年(1385)落业新化,若以20年为一代,那么到十三世,也是260年之后,正好是1645年。1644年,李自成的大顺军入主北京,崇祯帝自尽,明朝灭亡,也就是说,1645年的明廷,卫所制度早已分崩离析,卫所千户指挥(武毅将军)的职位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卫所人的特权和荣威也随之烟消云散。也许是身处苗疆腹地的闵家人不愿意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为了美化祖先历史,在后世编修家谱时,特意以“失印削官,恩始替焉”为说辞。其实,如此表述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图谋,即为“武毅將军”的祖先爵位找寻历史依据,不仅如此,家谱还加入了《历代始祖费国公派衍万世总录》,自始迁祖闵祠鹦往上追加了56世,一直将闵姓祖先源流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孔子的弟子闵子骞,并将其定为闵氏一世祖,这位建构出来的“祖先”封号“东鲁先贤仁圣费国公”,成了后代世系命名的标准和起点,就连新化的始迁祖闵祠鹦也才是“东鲁先贤仁圣费国公五十七世祖”,如此一来,无形中延长了闵氏家族的世系和历史。为了更清晰地看出文化创造的过程,根据《闵氏家乘》绘制了闵家高爵牌对应的世系以及祖先,详见表1。

1.武毅将军之家——闵姓

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家族实力,闵氏都是新化所村首屈一指的大姓,闵氏家族曾有三人担任县长,所以当地人都说“闵家出了几条大鱼”,今天村委会的一把手村支书,连续两届也由闵家人担任,闵姓在地方事务上有着相当大的话语权,并与当地政府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们闵家是将军之后,是闵子骞的后代”,这是闵姓人对“英雄祖先”的描述和自我身份认同的表达。关于闵氏祖先的来源和定居历史,民国年间的修撰的《闵氏族谱》云:

鼻祖用公,明初由江右随太祖在潘阳湖战陈友谅,军镇有功,升授五开卫指挥同知。二世祖铎公世袭飞骑尉,永乐年间授邵阳县千户,寄居邵阳。洪熙元年,奉调新化亮寨守御千户所官千户,镇守斯土,管辖军人。三世祖俊公遂落业于此焉,公乃迁黎之始祖也,世居府城北新化所西门。

《闵氏族谱·三房分谱》,民国初年修撰,锦屏县新化所村闵氏家族藏。

根据上述家谱记载,闵俊是新化所闵姓的始迁祖,于永乐二年(1404),奉旨发军入五开卫下辖的新化千户所,担任卫所千总,“以为苗民之主”。此后,俊生谦,谦生纲,纲生通,六代单传,世袭武毅将军职。至通公生六子,曰政、敷、启、孜、敔、敦,敦公徙云南,其余五公俱居新化,自此闵姓分为五大房,至今已繁衍23世。据2015年笔者调查统计,长房120人,二房19人,三房425人,四房77人,五房52人,当下闵家形成了以三房为核心的房族结构。

2.进士门第——刘家

刘氏是新化所仅次闵氏的第二大家族,约500多人,但凡刘姓的家户,大门门楼均书有“彭城世第”的郡口或是“藜光堂”的堂号。关于刘姓的定居历史,十五世孙刘培学撰的《刘氏族谱·渊源志》作了如下记载:

长润即我一世祖,明洪武从军至湖广五开卫新化所有功,授罗丹屯军田钟形,各领军地。永乐二年,拨军下屯,弹压司寨,至九世、十世军业典断戍磬,幸芳名、达远公往讼镇远,上控长沙,蒙咨部准购,始得还壁,为远达公之迁罗丹者,此故也。由润公而来,将二十代矣,或迁丹州,或徙平越,或徙上龙,还徙不一,丁口甚繁。

资料来源于2012年编修的《刘氏族谱》,锦屏新化所村刘氏家族藏。

上述《渊源志》撰写于同治年间,据此记载,刘润为新化所刘氏始迁祖,原籍江西,明洪武年间奉朝廷之命到罗丹领军屯田,遂落籍新化,明代的罗丹是新化千户所管辖的屯堡之一。之后润公生宏,宏公生荣、宽、庆三子,到了三世,刘氏始分三房,荣公为长房始祖,二房宽公无后,三房之祖庆公为生员,随后庆传勋,勋传镇、锐、济,锐传禹,六世祖禹公先后生了应汉、光汉、启汉、兴汉、新汉五子,至此“老三房”又分为“少五房”,今天的刘姓有“老三房”“少三房”之说就源于此。随着支繁派衍,人丁增加,房族也在不断壮大。刘姓在崇祯十五年出了进士刘宪模,为黎平府第一个文进士,到了康熙二十三年,刘姓再次涌现出举人刘芳早,家族内培养出了进士、举人等功名显赫之人,极大地提升了刘家在地方上的声望。上述两人均出自“少三房”,到了清代中后期,刘姓修家谱、建宗祠的活动也几乎由三房的人来主持完成,自此刘家形成了以“少三房”为主的家族结构。

3.武略校尉之后——李家

与闵、刘两家相比,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人口数量,李家都稍逊一筹。民国二十七年重修的《李氏家谱》记录了李氏入籍新化的过程:

余李姓籍新化所一支,于明洪武间由武略校尉泰公奉命带兵官守湖南之绥旋,因由五开卫(明时黎平称五开卫,属湖南)经明将杨仲明击败逃遁之叛蛮吴勉儿,复作乱于古州(今榕江),乃随汤和出征至五开卫,事平拔军出卫守任新化第一所上伍总甲,遂留居焉,此新化所所以有李姓之始也,至二世祖亨伯公弟亨叔公回籍至绥宁,因故不果,随留寓绥宁,是由新化又流衍于湖南绥宁之一支也。历明清迄今五百余年,传世二十有一,因世乱而徙,流离致散居异地者,又有美罗、苗底、高歪、苗也等地,此又新化流散各地之支派。

李光瑶编:《李氏族谱·李氏源流考》,民国二十七年,石印本,今锦屏新化所村李氏家族藏。

据《李氏家谱》记载,李姓始迁祖李泰,祖籍山东莱州府,明初任五开卫新化所武略校尉,入籍不回,留居新化,李泰有亨伯、亨叔二子,后亨伯传友才,友才传森,森生叶、龙、虎三子,第五世李姓始分三房,支分派衍,房族人数不断增多,到民国二十七年繁衍至21世。由于李氏祖先李泰以新化所上伍总甲的身份入住新化,祖先的正统身份奠定了今天李家在地方上的威望。更为关键的是,李氏宗祠虽历经风雨,但基本的框架结构和宅基地保留了下来,这无疑是家族历史悠久、簪缨世胄的象征。

4.都司子孙——吕家

今天的吕家在新化所不过十几户人,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家族势力,都无法与闵、刘等大姓相提并论。关于吕家的入住历史,并没有确切的家谱记载,然而根据吕家人自己的说法,吕姓祖先与闵、刘、李的祖先一样,于明洪武初年,从江西到新化千户所屯军,随后在此定居下来。关于吕家在新化的发展历史,虽然没有家谱文字的确切记载,但是(乾隆)《开泰县志》却涉及有吕姓祖先的相关信息:

吕应阳:明万历十六年戊子科第十四名,己丑进士,部考第一。任浙江都司,署本府参将。新化所人。

(乾隆)《开泰县志·制科志》,第64页。

根据上述史料的记载,吕应阳是明万历十六年(1588)黎平府第一个开科武进士,官至五开卫黎靖参将、浙江都司的长官。此时,功成名就的吕应阳衣锦还乡,为自己的父母修建了祖墓,这可从新化所现存的两通落款明万历年间的墓碑得到应证,一通是吕应阳之母“明皇诰封淑人”,另一通是吕应阳本人的墓碑,书有“明皇诰封的英武将军”“恩进士出身特授浙江总理洗心协军务”的内容。也许,我们无从知道吕应阳是吕家的第几世祖,但可以肯定的是,吕姓祖先至少与闵、刘等姓氏同一前后入住新化,而且有军户的身份背景,否则就不可能在明代中后期培养出具有武进士功名的家族成员。不仅如此,今天的新化民间习惯称吕应阳为“吕都司”,流传有“点石成猪”“打表撑天改河道”“都司现形”的传说故事。据说吕都司是水牛精转世,半夜里他幻化成水牛在屋背后的泥塘里洗澡,后来这个地方被称为“吕家大塘”,这个泥塘非同一般,用白蜡封底,不会漏水,常年不干。吕都司临终前,再三嘱咐子孙,今后如遇紧急情况,要谨记“卖屋莫卖梁,卖田莫卖塘”。而糊涂的子孙误听为“卖田莫卖粮,卖屋莫卖塘”,结果把藏有金银财宝的房梁连同屋子一起卖了,吕家自此败落,当然这也许是吕家人自己的美好说辞而已。

5.逃荒而来的沈家

与上述姓氏相比,沈家不仅入住历史晚,而且祖先身份也逊色许多。根据当地人的口述记忆,大概明末清初,沈姓祖先为躲避战乱,从江西逃荒至贵州,几经辗转最后落籍新化。1988年沈家编修家谱时,并没有刻意粉饰这段经历,作了如实记录:

鼻祖字通公,赣迁黔,徙居新化,因家下贪寒,经济捁据,生活窘迫,初无屋居,于是择居沈家山处,搭茅舍而居住,自垦荒坡种粟,度日如年,迨至高寿病没于沈家山,遂安葬于此焉。

《沈氏宗谱·谱序》,1988年,手抄本,锦屏县新化所村沈氏家族藏。

《沈氏宗谱》关于祖先来源的记载,与寨子里其他人的说法大概一致,沈氏的祖先并没有军户的身份,最初不过是逃荒到贵州,每每提及沈家的身世,闵、刘、吕这些具有“军户”身份的老牌家族会有些许的不屑:

沈家最初是逃荒到这的,可能大概在明末清初吧,他们来到这里,看我们新化所田坝多,水源好,就跟大寨子里的人商量能不能留在这。我们的老祖宗商量后决定让他们留下来,但是不能进到大寨子(所城内)坐,因为我们新化所村过去是所城,有东西南北四个门,只有你祖上是屯军的(身份),才能在里面住坐。后来沈家就在的西门外山坡住下,后来这座山就改名沈家山,今天这个地方成了沈家的风水。沈家最初只是在山上搭个窝棚住,给大户人家当佃农种地过活,过了十几辈人,人丁慢慢发展起来了,有了钱,就到里面(所城内)买了家道衰败姓氏的宅基地,慢慢的就住进去了。今天沈家的人全部都住在南门边上,靠着江边,寨心里没有他们的人。

资料来源于笔者2014年7月至2015年8月在新化的田野调查,经过多人的访谈经整理而得。

由此也不难看出,在当地人的观念里,入住权与祖先的身份息息相关,另一位在日常生活中与沈家接触较多的大哥也有过这样的体验:

沈家的人十分爱惜田土,虽然他们现在是我们新化所的第三大家族。听我们的老人家讲,过去沈家房族内规定:不准子孙随便卖宅基地和田坝,跟他们做买的时候,只要是涉及土地方面的,感觉特别扭捏,一点都不果断,不像刘家、闵家,只要价钱合适,卖就卖了,一点都不啰嗦。估计是跟他们家族的历史有关,逃荒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没有土地,所以啊,他们的老祖宗就告诉子孙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土地,这点跟我们这些老姓氏不一样。

资料来源于笔者2014年7月至2015年8月在新化的田野调查,经过多人的访谈经整理而得。

到了民国初年,沈家出现了沈卓廷,曾担任黎平县北二区区长,在地方颇有声名,其子正胜、正川、正本、正鑫,被誉为“沈家四公子”,子承父业,发扬光大,在民国的新化地方社会名噪一时。在沈卓廷及其儿子们的精心经营下,清末民国初年的沈氏家族逐渐崛起,掌握了部分地方话语权。

行文至此,不难发现,除沈姓以外,闵、刘、李、吕各姓的定居入籍,几乎都与明初新化的卫所设置有关,始迁祖皆有“军户”的身份背景。明初朱元璋在平定了湖广五开侗民吴勉的战事后,为防御湘黔桂毗邻地区“峒蛮”的侵扰,设立了五开卫和铜鼓卫,下辖新化所、隆里所等屯堡,到了永乐十一年(1413)又增设新化府、黎平府,后因地狭人稀,新化府并入黎平府。[1]新化千户所和新化府均设在今新化所村,下辖上邦寨屯、下帮寨屯等23个屯堡。[2]在移民实边政策的推導下,大量来自中原的汉人得以入黔,可以说,明初对西南地区大规模的移民,使得贵州、云南等地的汉人首次超过了原住民。[3]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闵、刘、李等人群进入新化地区,屯兵戍守,筚路蓝缕,年深日久且把他乡作故乡,在此安家落户,繁衍生息。由于历史上的卫所和府城设置,新化所村至今仍保留东、西、南、北四门的空间格局,在当地人的观念里,入住权与祖先的身份息息相关,只有“军户”身份的姓氏才能入住所城。这些不同的姓氏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入住不同的门,西门垴的闵家、南门大街的刘家、北门的李家、胡家、吕家,东门黄、杨两姓,像沈家这样不具备“军户”身份的姓氏自然只能住在寨子外,更形象的说法是,“他是西门垴的”这句话暗含着“他是闵家人”。

二、礼制下乡:清季民国的祠堂修建与地方社会

2015年笔者在新化地区调查,发现该地还保留有数十座宗祠,欧阳宗祠、吴氏宗祠、刘家祠堂等,无论是建筑形式还是艺术手法,这一地区的宗祠带有明显的徽派建筑风格,皆是横面三间内天井的布局,以中轴线为对称,采用穿斗式人字形坡顶结构,盖小青瓦,外围砖墙或土墙,天井以青石或青砖铺地,结构严谨、色泽淡雅。民国时期的新化乡村流传着“刘家祠堂花又花,闵家祠堂盖过它,李家祠堂堆粪草,黄家祠堂烂稀趴”的民谣。那么,这些祠堂建于何时?家祠的修建与地方社会的历史进程又有何种关系?

在传统中国社会中,祠堂的修建与族谱撰修一样,经历了一个由帝王贵胄阶层向普通庶人转变的过程。朱熹为代表的宋儒时代,只有帝王贵族才有权为祖先立庙祭祀,庶民只能家中悬挂祖先画像,履行酒礼焚香,称为“影堂”。《明集礼》规定: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适士二,官师一,庶士、庶人无庙。不仅如此,士大夫阶层的“品官之家”,方能祭祀高祖以下的四代祖先,且要“遵以为常”。明嘉靖十五年,夏言题请“诏天下臣工建立家庙”的奏疏:“官自三品以上为五庙,以下皆为四庙、为五庙者,三间五架,中为二室,附高、曾,左右为二室,附祖、祢。”

夏言:《桂洲奏议》卷12《请定功臣配享及令臣民祭祀始祖立家庙疏》。到了万历年间,《大明会典》专门立了“品官家庙”的条目,对不同品官阶层的祠堂规制做了描述和限制。清代的《圣谕广训》强调“以孝治天下”,试图在地方社会推广尊亲孝悌、敬宗睦族的思想伦理,提倡立家庙,修族谱,设私塾,将万民与其所在的宗族建立关系,只有家庭、宗族和睦,王朝的统治秩序才能得以维系,试图通过对宗族的控制,进而达到间接治理地方社会的目的。可以说,清代国家对宗族的积极态度,直接影响到了地方社会宗族的发展,[4]开启了“庶民用礼教来把自己士绅化”[5]的进程。

祠堂是整合宗族,加强成员凝聚力的重要手段,可以达到敬宗收族的效果,在清水江流域不同姓氏发展的历史上亦不例外。[6]随着明清祠堂礼制的革新,加之清代新化地方社会的发展,各大家族财富的不断积累,进士、举人等功名人士的出现,乡绅们开始按照士大夫的精神来建构文化体系。清嘉庆以后,闵、刘、李等姓氏开始修建祠堂,《李氏族谱》收录的《修祠堂记》反映了当时的情形:

吴桑李府发迹山东,肇迁新水,……但人世几历推迁,所由更世人生阅人成世,而古人互多隔越奚,自观今鑑古□□□,妥实家庙之宜修,吾先师济川夫子□□□,心造始厥志罔终,后有丕基娴翁,忠贞世□□□,矢修捐资,首倡幸而茂山列一解囊,公济□□□,专营肇端于壬戊之秋迎神,于戊辰之□□□,几百金允矣。

清嘉庆十八年《修祠堂碑记》收录于《李氏族谱》,民国二十七年,手抄本,新化所村李氏家族藏。

上述碑文记述了李氏祠堂的修建过程,碑的落款为清嘉庆十八年(1813),现已不存,这是新化地区发现的最早有关祠堂修建的碑记。咸同苗乱之后,新化地方的宗祠惨遭破坏,李氏宗祠也不能幸免。到了民国十九年,李姓人重修家祠,其过程可从《修祠碑记二》中窥视一二:

吾氏有祠旧矣,第自清嘉庆以至咸丰,历数十年遭洪杨之乱,苗匪乘机破所,焚毁无存,至光绪间乃经从堂兄光宗公募资修复,前后二进,但纯以土砖砌且极简陋,久之不耐风雨,时有剥多补葺殊烦,民国一九年,瑶□□□三百余元,购易火瓦改修前进牌楼,肇□□□竣,于是冬之腊月,虽鸠公庇材,由瑶一人□□□,赖族众之解囊同助,功德不可忘合,将捐□□□,戴勒诸□珉,以昭不朽焉,是为记。

见《李氏族谱·修祠堂碑记》,民国二十七年,手抄本,新化所村李氏家族藏。

碑记的撰写者是李氏十八世孙李光瑶,这位清末的贡生不仅是民国年间《李氏族谱》的编修者,同时也是此次新祠修建的主事者,在他的倡导下集资三百余银,雇请工匠,改进了牌楼等主体建筑。编撰家谱、建造祠堂、设立祖产等一系列宗族建构的文化行为,大抵就是清季民国时期李光瑶等乡村士大夫的理想。此外,民国二十二年编修的《闵氏家乘》记录了一份祖产名目,可大概窥见清季民国时期闵氏家族的实力,兹不耽繁琐,摘引如下:

西边白泥田一坵,西边塝长田一坵,沟埂边围龙子田一坵,……以上之田,共计九十四坵,约合一千九百余石。招佃耕种,或称租,或余粮,均分每年,宗祠值年轮流管理。所入禾花,概系以公办。公每年七月交盘之期,统计一年出入用费,彻底清算,不准亏欠分文,各支亦不准擅借。如有亏欠,以及账簿所掛不清,公同照亏欠之数加倍罚处。如若凛公办理并捐资助公者,准于谱牒载明,以为子孙法守。

见《闵氏族谱·新溪祠产》,民国二十二年,石印本,新化所村闵氏家族藏。

关于上述祖产的来源,家谱也做了交代:

吾祖通公存田五百余石,六子均分,每人占田八十余石。此公所分之田,至仁鲁公乏嗣,遂将田三十石捐入宗祠,永作祭祀之用。五大房各分十石捐入,会上永作会田,以作清明拜扫之用,各房耕值,永存勿替。在我后之人,务宜仰体仁鲁公万不得已之苦心,各宜永保此田,留传子孙。上以承六房宗祖之祀典,下以贻百代之孙谋,则仁鲁公虽乏嗣,亦仗各房而有后矣。

见《闵氏族谱·六房志略》,民国二十二年,石印本,新化所村闵氏家族藏。

屯田五百余石的通公是闵姓六世祖闵通,世袭新化所千户指挥职,生了政、敷、啟、孜、敔、敦六子,敦公迁徙到云南,其余五公居住在新化,也就是今新化所闵姓五大房的由来,每一房捐了十石入祠,后来敦公后回乡因乏子嗣,将名下田三十石捐入宗祠。如此算来也不过七八十石田,但是到了道光年间统计时,閔氏祖产已然增至“一千九百余石”,其数目是相当可观的,需要招佃耕种,所得收入宗祠值年轮流管理,用以宗族内部的公共开支。据闵家人回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土地改革时,宗族田产被收归集体,分配给贫下中农,因田产的占有者是不会说话的祠堂,因此被乡人调侃为“哑巴地主”。不仅如此,乾隆至道光年间,刘、闵家族均有过数次的修谱活动,在此不作进一步讨论。清代中后期,新化地区的各大家族通过编纂家谱、修建祠堂、设立族产、规范了祭祖礼仪等文化手段,完成了宗族的建构,并以此作为获取土地等资源的手段。[7]清季民国初年的新化地方社会出现了“刘炳仁的金子,黄老顺的谷子,沈正川的票子,胡老五的茶籽,吕家的才子”的局面。

三、创造正统身份的文化象征:旗伞与高爵牌

在新化的乡村,因祖先身份而来的旗伞、高爵牌不仅象征着家族的正统身份,同时也是人群区分的重要指标。前文已交代,闵姓是新化所村的第一大家族,其始迁祖闵祠缨以千户指挥使的身份入住新化,在闵家人的观念里他們拥有正统的身份,第二大家族刘氏,在崇桢和康熙年间分别出了进士和举人,因此闵、刘二姓在将刻有祖先功名的木质高爵牌安放在祠堂里。

当下在红白喜事、进祠堂仪式、清明祭祖、“杉乡好声音”“汉戏水龙舞狮艺术节”等地方文化活动中,闵、刘两家可以抬举旗伞、高爵牌进行展演,其他姓氏却没有这个资格。当然,这种经由祖先身份而来的文化特权也并非不可挑战,今天仅十几户的吕家,因祖先吕应阳是明末的武进士,官至浙江都司,吕姓人认为他们也是显贵之家,应该像闵、刘两家一样享有抬举高爵牌的文化权力。

1.闵家:“世袭罔替指挥职”

安放在闵家祠堂的高爵牌共有八块:“先贤费国公”“清操王”“左都督”“山东省充州府正堂”“吴国公”“鲁宁侯”“前任刑部尚书”“武毅将军”,此外,还有一把书有“德行家风”的老旧绸布旗伞。那么,这些文化符号是在何种情境下创造出来的呢?

王朝国家视域下的文质与教化无不仰赖诸多的卫所据点展开,永乐十一年(1413),明廷在新化地区设立卫学,讲授儒学、阴阳学,使得这一地区的人文教育的获得了发展,[8]涌现出吕应阳、刘宪模、刘芳早等文人。到了清代中后期,闵、刘、李、吕等姓氏已经发展到十代以上,人丁繁衍,财富也逐渐积累,随着新化地区士大夫及其家族势力的崛起,势必会按照士大夫的精神去建立符合其精神的文化系统。出生于清光绪初年的廪生闵金川,因科举废除,无缘仕途,后到古州(今榕江)古榕书院教书,后被委任为榕江县教育科长。光绪二十四年(1898)修谱时,作为主笔者的闵金川再次强调了的祖先身份和发展渊源,标榜“屡获军功,世袭指挥”的家族发展史:

传三世,至祠鹦用公,智勇双全,深通韬略,任湖广都指挥职,诰封武毅将军。因明时烽烟四起,奉旨南征,所向皆立大功。后复奉旨征剿黎蛮,兴师五次,剿抚咸宣,黎蛮授首。奈新辟苗疆,无敢坐镇,上以公德威素著,深得民心,敕命弹压斯土,世袭罔替指挥职,名曰:五开卫公。公后生铎,铎传俊,俊于明永乐时奉旨发军入屯,分内外一十六所,三百八十屯堡,更立十二司官,以为苗民之主,此新化所所由名也。生子谦,谦生纲,纲生通,六代单传,世袭武毅将军职。至通公生六子,曰:政、敷、启、孜、敔、歆,而长房政公传六世至而敏公,因户官失印,恩始替焉。

闵金川撰《重修族谱序》,收录《闵氏家乘》卷三,民国二十二年。

按照《闵氏家乘》的说法,自一世祖祠鹦公起至十三世祖闵而敏,一共有13人世袭武毅将军职,传至六世而敏公,因丢失官印而遭削职,事实果真如此还是另有隐情?依家谱所言,一世祖祠鹦公洪武十八年(1385)落业新化,若以20年为一代,那么到十三世,也是260年之后,正好是1645年。1644年,李自成的大顺军入主北京,崇祯帝自尽,明朝灭亡,也就是说,1645年的明廷,卫所制度早已分崩离析,卫所千户指挥(武毅将军)的职位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卫所人的特权和荣威也随之烟消云散。也许是身处苗疆腹地的闵家人不愿意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为了美化祖先历史,在后世编修家谱时,特意以“失印削官,恩始替焉”为说辞。其实,如此表述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图谋,即为“武毅将军”的祖先爵位找寻历史依据,不仅如此,家谱还加入了《历代始祖费国公派衍万世总录》,自始迁祖闵祠鹦往上追加了56世,一直将闵姓祖先源流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孔子的弟子闵子骞,并将其定为闵氏一世祖,这位建构出来的“祖先”封号“东鲁先贤仁圣费国公”,成了后代世系命名的标准和起点,就连新化的始迁祖闵祠鹦也才是“东鲁先贤仁圣费国公五十七世祖”,如此一来,无形中延长了闵氏家族的世系和历史。为了更清晰地看出文化创造的过程,根据《闵氏家乘》绘制了闵家高爵牌对应的世系以及祖先,详见表1。

从表1不难发现,今天闵家人所用的高爵牌,除了“武毅将军”与闵氏在新化地区的发展历史相关外,其他诸如“先贤费国公”“清操王”“左都督”“山东省充州府正堂”“吴国公”“鲁宁侯”等封号,均是光绪年间续修家谱时建构出来的,利用家谱的制式,以文字书写的方式固定下来,使之成为“历史事实”。收录的声称缘自周代的修谱序言,读起来让人忍俊不禁,“徒为有识者喷饭之助也”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6,《巨野姚氏族谱序》。。

纵观明清时期的族谱编撰,大都会追溯到某个时代的显赫远祖,攀附名门,以此来标榜家族簪缨世胄的高贵血统。“通过追远溯源,攀附名门,可以提高宗族的声誉和地位,形成宗族的精神支柱,培养宗族成员的荣誉感和认同感,丰富宗族发展的价值资源,增强宗族群体的凝聚力。对于今天的研究者来说,则可以透过宗族历史的编造,揭示出这一文化事象所蕴含的文化信息,从中了解明清时期士大夫文化向地方基层社会渗透的趋势及其社会变迁的影响。”[9]也就是说,今天我们看到的闵姓在地方文化展演中抬举的高爵牌是清季民国时期,闵金川等地方乡绅通过谱系的嫁接和祖先再造建构出来的,由此也成为当下闵家人标榜贵胄身份的象征和传统循环再生的文化基础。

2.刘家:“忠孝两言光史策”

刘家的高爵牌有“诰授中宪大夫”“海宁县正堂”“甲子科举人”“奉天府推官”“绍兴府正堂”“癸酉科中式”“辰沅道”“壬午科进士”,一共八块,那么这些文化符号又是怎么来的呢,这还得回到刘氏在新化的发展史。《刘氏族谱》对祖先刘宪模的形象作了如下描述:

宪模,启汉长子,字侗初。明万历年生,崇祯六年癸酉科中式三十六名举人,十五年壬午科四十一名进士,官浙江杭州府海宁县知县,以儒术饰吏有声,奉天府推官,转绍兴知府、湖南辰沅道诰授中宪大夫。

《刘氏族谱》,2012年编,打印本,第24页,新化所刘氏家族藏。

(乾隆)《开泰县志》记载:

刘宪谟(模),崇祯六年癸酉科第八名,庚辰进士第八十七名,新化所人,特用浙江杭州府海宁县,升授奉天府推官。

(乾隆)《开泰县志·制科志》,收入黎平县志办点校:《黎平府志》,方志出版社,2014年,第63頁。

通过上述材料,可以知晓刘宪模的身份,其年轻时曾在黎平南泉山读书,与后来担任南明小朝廷宰相的何腾蛟是好友,明崇祯六年(1633),刘宪模考中癸酉科文举第八名,十三年(1640),中庚辰科进士第八十七名,被派任浙江海宁县知县,在任期间为官清廉,颇有政声,后任绍兴府推官,掌理刑名,受衔正七品。1644年,清军入关,明朝灭亡,洪承畴、吴三桂、孔有德等人纷纷倒戈,此时刘宪模从江南辗转奔赴广东肇庆追随桂王朱由榔,与广西巡抚邱式耔等明朝旧臣商议救国危难。1646年11月,朱由榔称帝,建立南明永历朝廷,康熙四年(1947,南明永历元年),朱由榔移驻湖南武岗,改武岗为奉天府,刘宪模被委任为奉天府知府,为南明小朝廷筹集粮饷,不久又被擢升为湖南辰沅道道台,受衔正四品。此时的明朝大势已去,仅凭刘宪模等文弱书生岂能力挽狂澜。南明灭亡后,刘宪模、何腾蛟、孙可望、邱式耔等明廷旧臣被清廷处决,刘宪模衣冠归葬新化所家乡。(道光)《黎平府志》收录其诗文《见雁字有感》:“近月云间月影飞,回文欲寄恨依稀。凭君写着团圆字,为劝征人及早归”。后人将刘宪模与何腾蛟、朱万年、梅友月、龙起雷四人一起尊为“黎平五贵公”,建有“五贵祠”立祀纪念,今天黎平县有一条街名为“五贵街”。

纵观刘氏家谱,显赫的祖先除刘宪模外,还有康熙年间的举人刘芳早。(乾隆)《开泰县志》载:“刘芳早:康熙二十三年甲子科第八名,新化所人。初任贵州思南府教授,丁忧后补湖广襄阳府教授。”

乾隆年间《开泰县志》,收入黎平县志办点校,《黎平府志》,方志出版社,2014年,第68页。清代以来,刘家人文不辍,每一代都涌现出监生、贡生、文庠数人。随着刘宪模、刘芳早、刘理元等知识分子的出现,他们开始模仿主流文化意识,积极编撰家谱,修建祠堂,并以此标榜家族的显赫地位。到了同治己巳年间修谱时,十五世孙刘培学撰写的《渊源志》将刘姓历代祖先的功名事迹逐一录入,在这次修谱中,刘姓人再三强调了刘宪模、刘芳早、刘理元等祖先的功名封号。“海宁县正堂”“奉天府”“绍兴府正堂”“癸酉科中式”“辰沅道”“壬午科进士”这些高爵牌均来自刘宪模,其父亲和祖父“以子孙宪模贵赠中宪大夫”,其实不难看出,“中宪大夫”的封号还是与刘宪模有关。而“甲子科举人”的高爵牌则来自刘宪模的侄子刘芳早。清季民国,刘家将这些祖先的功名爵禄刻制作成了木质高爵牌,陈列于祠堂内供族人瞻仰,每逢红白喜事或是春秋祭祀,均抬出来展演,一直延续至今。2012年,刘姓第六次续修家谱,将同治、光绪、民国年间的旧家谱序言原样抄录其中。需要特别交代的是,三房人刘坤汀为新化中学语文老师,热爱历史文化,因编修《新化乡志》的经历,对家族历史格外关注。其长子身为国家干部,深受父亲的影响,爱好历史,写得一手好散文,他比一般人更在乎祖先的事迹功名,其撰写的《拜谒锦屏第一进士刘宪模》散文,刊登在锦屏县刊物《杉乡锦屏》上,这篇文章被刘姓家族成员争相传阅,确凿的文本事实也成为刘家人宣扬正统身份的依据。

3.吕家:边缘群体的文化创造

上文已交代,今天的吕家在地方上显得有些弱势,然而,边缘群体也有自己的行动策略。当过十几年小学民办老师的吕SY是吕家的文化人,写得一手毛笔字,精通篆刻,他有个笔记本,上面抄录了吕姓的祖先墓地和生卒葬所,闲暇之余,他总会翻出来仔细研究一番,似乎在与祖先进行跨时空的对话。他说:“我们吕家的族谱民国时期在我公的手上被烧了,不像刘家、闵家有家谱传下来,实际上我们吕家也是最早入坐在新化的。所以每年挂青上坟,我都会记下祖先墓碑的信息,有一些碑是明代的,清代的就更多,通过这个我可以了解到一些家族的历史,只要有一点新发现,我是很高兴的。”每次到吕老师家,我们都会饶有兴致的研究墓碑信息,借助人类学谱系和亲属称谓知识,结合墓志铭,我帮他基本厘清了部分关键人物的信息,然后再根据碑铭落款、题名称谓,建立起不同代际之间的关系,由最近的世系倒推回去,大致勾勒出吕姓的系谱图(见图1)。

尽管上述谱系残缺不全,但明确记载的可追溯到十三世,也就是明末清初,墓志铭及《黎平府志》均有记载的吕应阳及其父亲吕焕两位有官品的祖先尚未出现,如果由此再往上追,那就意味着吕家也与闵、刘大姓一样,有着悠久的定居历史和显赫的身份。在新化所这样家族观念强的村落,在村寨事务和地方决策中,像吕家这样的边缘姓氏,话语权微乎其微,没有家谱,就像一个人没有名字一般,也就没有办法证明身份的正统性。每次谈及家族历史,吕SY总会滔滔不绝:

刘家的郡望是彭城第,堂号是“藜光堂”,

他们的祠堂里清楚地写着。我上网一查才知道,吕家的郡望是“何东第”,所以我的书法笔名为“河东山人”,堂号与家风为“渭啟堂、著存堂”。历代以来,吕氏爵位有很多,周代的吕尚,官至国师、太师、齐国公、武成王;秦代的吕不韦,是文信侯、宰相;宋代的吕蒙正、

吕夷简,都担过宰相。在新化所,只有刘家、闵家这些居住时间长,祖上出过官的家族才有大风水,像刘家的鹭鸶形,就在乡政府后面的山凹那儿,闵家的凤形坡,前几年我到山上查看村里的自来水,还看到竖着石桅子呢,那是当官的人家才有的。我们吕家也有好几处大风水坡,在黎平古顿那边,明清那个时候的古坟墓都还在,我细心读过,大概汇总了一下,有黎平第一个武进士吕应阳,他的父亲吕焕被封为“英武将军”,跟闵家的闵祠缨一样,那个是“武毅将军”,估计官职都差不多一样大。另外,我读《铜鼓镇志》了解到我的祖先吕宣阳,担任过铜鼓卫指挥使,可惜现在找不到的墓碑在哪。其他还有吕成夏、吕鼐、声远、声清、声宏都是贡生或是生员,吕遵岳为孝仁,吕钟南庠生,吕光岳监生。刘家、闵家的那些高爵牌都是他们的祖先封号,刘家的还比较真实一些,刘宪模、刘芳早能在《黎平府志》上查到,闵家的除了“武毅将军”外,其他的那些都不是新化所的,估计是从哪里抄来的。

资料来源于2014年7月—2015年10月笔者在新化地区的调研和访谈。

需要强调的是,吕应阳是明万历十六年黎平府第一个开科武进士,官至五开卫黎靖参将、广西游击将军、浙江都司副总兵、都司。根据吕SY的说法,吕家的高爵牌应包括如下名目(见表2):

上述的这些高爵牌名称,吕SY认真地写在笔记本上,想象着有一天可以像闵、刘大家族一样制作成木牌子供奉起来,以此成为标榜吕家贵胄的身份的确凿事实。可是吕家目前没有家谱,也没能重修祠堂,如何安放这些由祖先身份而来的文化符号?这似乎不影响吕家人对祖先的追忆和夸饰:

在明代的都指挥使司,洪武13年以前的是大都督府,13年后为五军都督府,之后成为虚衔了,分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守备等衔,都有带兵权。迪功郎的古代官职名最早见于宋代,宋神宗元丰年间,定迪功郎为文官职第37阶(最末一阶)。明代定为正八品,是县衙里的文书一类,相当于今天的科员或办事员。这些知识是我网上看到的,很兴奋呢。我们吕家历史上也出过功名显赫之人,应该像刘、闵家一样可以抬高爵牌。

资料来源于2014年7月—2015年10月笔者在新化地区的调研和访谈。

在当地人的观念里,旗伞和高爵牌象征着家族的正统身份,如此说来吕家也算是显贵之家,“祖上也阔过”。(光绪)《开泰县志》收录有吕应阳《军中遣怀》的诗文:“于役南藩恨不平,还家客梦夜频生。署鸦啼罢悲笳起,忍听萧萧战马声”,这首象征着祖先贵胄身份和英雄事迹的诗歌,吕SY时常挂在嘴边,当有人问起吕家的历史,他总能信口拈来,高声朗诵几遍,以此宣扬家族的显赫历史。

四、阶序强化:20世纪80年代的祠堂重建与仪式展演

20世纪80年代以来,曾被视为“封建残余”的宗族文化改头换面在中国农村悄然复兴。尤其是2000年后,随着农村产权制度的改革,改变了农村传统的资源注入方式,国家成为了资金投入的主体。“美丽乡村建设”“精准扶贫”等项目相继进入中国广大乡村。村委会作为国家行政设置的末梢,在地方资源的配置中有着强大的话语权,尤其是在一个家族主导地方政治的乡村,“壮大家族实力”似乎成了必要的政治手段。在新化的乡村,只有强大的家族作为支撑,才能成为村委会成员,进而在乡村政务中发声,为家族争取利益。加之全球化背景下,民族文化旅游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炙手可热,新化的乡村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宗族复兴、祠堂重建的活动中。本节内容将以闵、刘、沈几大姓氏的祠堂重建活动为切入点,阐述祠堂作为人群阶序的指标,如何在仪礼展演中不断被强化。

1.边缘中心化的努力:祖先再造与沈氏宗祠的合理性

相比于刘家祠堂和闵氏宗祠,新修的沈家祠堂在现代瓷砖的彩绘装饰下,无论是样式还是规制都显得有些缺乏历史感。20世纪80年代末的沈家,无论是经济实力还是成员规模,都已发展成为新化所仅次于闵、刘的第三大家族。此时沈家决定联络宗亲,修建祠堂,增强家族凝聚力,然而却面临一个难题,李、闵、刘、吕等这些姓氏的祖先都具有“军户”的身份,有品官和功名,因而修建祠堂合情合理。前文已交代,沈姓最早是逃荒来到新化,经济拮据,身份卑微,这样的祖先身份和家族实力并不具备修建祠堂的条件。那么,如何才能让沈家宗祠的修建行为看起来具有正统性与合理性呢?于是沈家决定重修家谱,通过祖先源流的追溯,增加家族支系,从根本上将沈姓祖先塑造成有官阶的贵胄形象。1988年修谱时,沈家人实现了祖先谱系的嫁接,沈姓祖先从第一世至第五世均为单传,第三世至十二世,每一代都有生员功名,有意思的是,第七世共有8人,其中一半是生员,第八世有11人,有7人均为生员。显然,这与现实情境并不相符,明初就入住新化的闵家,祖先担任新化千户指挥,属七品官职,即便如此,闵家在九世、十世,也就是明末清初才培养出具有庠生身份的家族人员,而吕家到万历年间才出武举,刘家崇祯年间才有了进士身份的家族成员。沈姓祖先到新化落脚的时候,窘迫不堪,食不果腹,连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更别说供养子女读书应举,更不可能第三代就培养出了生员。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上述这些有关祖先的身份和谱系,是通过族谱修撰建构出来的。

新修的《沈氏家乘》特别强调:“在道光丁酉年起造宗祠基址在湯家垴王姓屋右侧坪子,咸丰年间岁次丙辰,苗蛮贱匪叛乱,异常猖獗怠(歹)毒凶狠,将宗祠和老谱一并焚毁,化为灰烬”,如此叙述,无非是为宗祠和家谱的不存在找了一个合理解释。然而,可能的情况是,清季民国的沈家尚未修谱,也没有祠堂。到1988年修家谱时沈姓人通过家谱世系的嫁接,实现了祖先的再造,延长了祖先定居入籍的历史,以此来解决新建宗祠的合理性与正当性。

在族谱编撰中,“私造官阶,倒置年代,遥遥华胄”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26,《巨野姚氏族谱序》。的情况比比皆是,其实,看似子虚乌有的世系和祖先历史传说,是在特定的社会情境下边缘人群一种有意识的表达,有着相当实际的效用。这样沈家不仅获得了正统的祖先身份,向周围族群表明,在入籍历史方面其拥有与各大姓氏平起平坐的资格,能够享有地方上的土地、文化资源,造成让闵、刘、吕等姓氏无法挑战的文化优势。

2.核心家族地位的维系——闵氏宗祠重建

2014年,新化所刘、李两家率先完成了祠堂的修缮工作,并举行了隆重的竣工典礼,这样的行为刺激了第一大姓闵家。于是闵家成立“闵氏宗族重建理事委员会”,决定重建祠堂,但是怎么建、建成何种规模,众说纷纭,相持不下,有人提议按照民国年间的规制在原址上复建,但一百多万耗资实在是太过巨大,这让经济状况不佳的家庭倍感吃力。几经争论,最终还是达成了一致:仿照民国时的祠堂样式,建成三进式五间的规模,占地大约300平米。为此,闵家派人到榕江、剑河等闵姓家族中争取支持,还撰写《重建闵氏宗祠,再振宗族雄风》的倡导书,明确规定每人捐资500元,首期集资就达35万,2015年春节祠堂开工时还举行了家族募捐,经过两年的时间,2016年底,闵氏宗祠建成,举行了隆重的祠堂竣工典礼,新修的家祠成功申请成为县级非遗文保单位,同时也成了闵氏家族的簪缨世族的象征。

道光年间续修的《大清通礼》卷17《吉礼》,对不同品官阶层祭祖立庙做了如下规定:一至三品,可立庙五间,四至七品,则庙三间,八九品官,虽然也有三间家庙,但是陈设必须从简。在清朝的家庙制度中,进士、举人可算七品,奉旨提拔的贡生(恩贡、监生)可视为九品。也就是说,立家庙的权力从皇帝诸侯向下拓展到了进士、举人、贡生。咸同苗乱之后的新化新化地方社会礼崩乐坏,人们纷纷立祠建庙,僭越礼制,通过攀附模仿来创造文化象征,清季民国的闵家祠堂“三进式四合院天井,一进为门楼、二进为厅堂、三进为正殿,正殿五间两层,房檐均用弓形板子密封,两侧板壁木质雕花窗阁,正殿东西两侧设有厢房”的规制。由此可获得一个关键性的启示,2015年重修的闵氏祠堂试图恢复到过去样式和规模,以此向周边群体宣扬家族的荣光历史和文化特权,借此提升当下的家族地位,凝聚成员向心力,以此保持新化所村第一大姓的核心地位和话语权。

3.中心与中心的较量——刘氏进宗祠仪式

位于西门大街的刘氏宗祠由总祠天禄堂和庆公祠组成,分上下两厅,坐北朝南,为砖木结构四合院建筑,始建于道光己亥年(1839),民国初年(1916)复修。庆公祠大门书有“彭城世第经世泽,禄阁书殿绍书香”的对联,内外墙壁绘有“姜太公渭水遇文王”“薛仁贵乌江救唐王”“三顾茅庐”等彩图,刘家祠堂结构立体、雕花精美、绘图艳丽,民间俗称刘家花祠堂。2014年底,闵家重修祠堂,举办了盛大的上梁仪式,这让一直以来与闵家不分伯仲、相互竞争的刘家倍感压力。于是刘家人决定2015年春节期间,集聚家族成员,举行一次隆重的祠堂维修竣工仪式,一来鼓舞家族士气,二来也向闵家及周边家族示威。刘家人举全族之力来筹备这次活动,家族成员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到祠堂帮忙,从统筹顾问到仪式主持,从嘉宾邀请、菜肴烹饪、祭祖活动以及其他家族代表发言,每一个程序都做了精细的安排,并形成了书面的执事名单,刘家人自豪的宣称:

李家进祠堂,只请过去建有祠堂的家族做嘉宾,到我们刘家,不能有歧视,大家族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倡导和谐,新化所村不管大姓小姓,全部都要请,来不来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资料来源于2014年7月—2015年10月笔者在新化地区的调研和访谈。

仪式当天,刘家祠堂贴满了喜庆的对联,“宗祠维修欣竣工感领导贤达谆谆诲嘱柴扉增色,家庙重修喜庆典谢乡亲高朋赐蓬荜生辉”文字撰述再次追述了刘姓的祖先源流和英雄祖先的故事,彰显刘家荣耀而久远的家族历史,同时也蕴含着祠堂重修的重大意义。对联的撰写者刘老师说:

在这种传统的活动中,对联是非常重要的,代表家族的脸面。编写时要结合刘家的实际,家族历史,同时也要符合主题。过去村里搞大型活动,比如打醮,也要写对联,我们新化所自古就有这种传统。明天各大家族代表来,肯定要评价这些对联,要是写不好,大家会笑话我们刘家没有文化人。

同①。

整个祭祖仪式的议程安排根据家谱《大祭仪注》简化而来,在主持人宣读祭词后,主祭人在祖宗灵位前做出净手、整冠、束装、理袖、肃容等动作,并向祖宗敬献牺牲、糖果、清茶、净酒四礼,并念诵供礼词,至此,祭祖仪式在鸣炮声中完毕。下午两点多,在锣鼓喧天的鞭炮声中,其他家族代表相继汇聚到刘家祠堂,小姓氏几家合在一起买匾额、送礼金,像沈家、李家、闵家、吕家等人数较多的家族,都是独立送匾额和礼金,并作家族代表发言。有意思的是,在这样的场合中,闵氏家族代表开了旗伞和高爵牌前来祝贺,刘家亦是以同样的礼仪相迎。当天,锦屏县文物局的领导前来挂牌,将刘氏宗祠定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庆典一直延续到下午六点多,吃罢晚饭,又进行了热闹的歌舞表演。

此后几天,刘家这次声势浩大的进祠堂仪式成了当地人谈论的焦点。“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咱们新化所村最隆重热闹的一次家族活动了。只有家族大才搞得起那么大的排场,目前,估计只有闵家、刘家、沈家办得下来,李家都不行,人数还是不够。”还有人说“昨天刘家进祠堂,某姓的家族代表不应该坐在嘉宾席上。他是个光棍,连孩子都没有,怎么适合坐在那里?这种场合,最好是在家族中有点威望,做点事情,德行好,儿女双全的才行。”“昨天有些家族代表讲话,一直夸他们刘家的关系有多好,其实才不是呢。就他们两家暗地里较劲最厉害,我们的家族发言,事实求是,我们家族确实一直与刘姓结亲,所以昨天我们都有姑爷代表。而我的身份有三重:一是委会代表,二是家族代表,三是刘家的姑爷。”这些不同的声音,不仅反应出了各大家族之间的关系,同时也代表了當地人对人群区分和阶序的看法。

五、结语

注重血缘和地缘关系的宗族是地方社会结构的重要组织形式,家谱作为宗族的象征和组成部分,追述了祖先的由来、迁移发展、以及宗族分支等内容。因此,宗族的考察和族谱研究也成为认识和了解中国乡村社会结构的重要路径之一。族谱的修撰,为姓氏集团的血缘认同以及在地方社会中地位的确立提供了历史依据。人们用不同的传说故事,讲述着祖先开基落业与发展的历史,姓氏发展的过程中,有分化,也有聚合,呈现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与此同时,不同的地名也反映出不同姓氏在地方的发展历史。文章以祠堂礼制为切入点,追溯了闵、刘、沈、李等不同姓氏的入住历史,回顾了明清以来新化地区各大姓氏的宗族建构和祠堂修建历史,由此理解当下与祖先身份相关的人群阶序的根基何在。当地甚至有这样的说法:“新化所村的支书和村长,不是刘家的就是闵家的。”一定程度上,这些话语反映了当下的权力格局,入住空间、祠堂、旗伞、高爵牌等文化象征成为不同人群操纵的话语,这套与祖先身份相关的话语表述反过来又再次强化了人群的阶序。这样的背景之下,房族作为传统的地方组织,其功能再次显现,当地人卷入了祠堂重建、跨地域联宗修谱等的活动中。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曾经边缘的群体如何通过祖先再造、假借世系,以此创造出正统的身份,与此同时,居于核心地位的家族又是如何通过祠堂重建,扩大规模,举行隆重的进祠堂仪式,以此宣称核心家族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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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军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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