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玉玲 孙联群(聋人) 赵锦艳(聋人)
古诗词有助于培养学生审美能力、增强民族文化认同感、塑造主体人格。古诗词言简意丰,与现代汉语的表达差距较大,“有丰富的感情和想象”[1],需要读者有一定的文言功底,善于发挥想象力,并投入一定的情感体验,才能准确深入地加以理解。而聋生由于听力障碍导致信息渠道较为狭窄,思维的深刻性和情感的丰富性受限,因此,在学习古诗词时具有“词句障碍多”和“深入感知难”的特殊困难[2]。聋校古诗词教学整体“耗时长、见效慢”[3]。
同时,目前聋校教学语言效率“最高大概只有55.2%,平均约为39.87%”“教学语言效率问题已成为制约聋校课堂教学质量的首要问题”[4]。其原因在于目前“聋校语文教师大部分使用的手语都以汉语的语法来规范,也就是使用‘手势汉语’,对自然手语知之甚少,课堂沟通效果总是不顺畅,教学也达不到预期效果。”[5]聋校古诗词教学同样“沟通问题多”,即“聋校教学手语沟通效率低”[6]。而自然手语“是以手部动作、身体姿态及面部表情的变化作为表情达意的手段而进行语言交际的一种符号系统,是聋人交际的主要工具”[7]“是最为有效的沟通手段”“在大力提倡双语双文化的今天,自然手语在课堂中的作用也受到了特教界的重视,它的使用也能有效提升聋校语文课堂教学的实效”[8]。单就古诗词来说,自然手语不但能起到顺畅沟通的作用,而且契合聋生视觉优势的需求,能够起到排除字面障碍、促进聋生深入理解、展现古诗词独特美感的作用。
然而,据调查,虽然聋校教师“认同自然手语在聋校沟通中表现出显著的有效性”“但是却不愿意在课堂中使用自然手语”,也有的教师说“想要学习手语,拉近与学生的距离,可自然手语太随意了”“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学习,时间长了,就放下了。”[9]其背后的主要原因在于教师没有意识到自然手语也是一种语言,也有自身的表达规律,有其特有的语法特征。本文结合聋校一线古诗词教学实例,分析目前聋校古诗词手语表达的几种典型问题,介绍自然手语表达技巧并阐释其背后的手语语言学原理。手语实际表达中,文法手语的表达问题和自然手语的表意技巧多综合在一处,为表述方便,姑且分条目叙述。
词语的理解是诗句理解的基础。目前聋校教师手语表达古诗词词语时多存在借音过多、字字直译、脱离情境等问题。不但不能帮助学生理解词语的含义,反而制造了过多的干扰和障碍。汉语词语和手语词语有很大的不同。汉语词语是音、义的结合体并以书面汉字呈现给聋生,而手语词语主要由手形、位置、运动和方向四大视觉要素构成。另外,汉语中的虚词在自然手语中基本没有对应的手势,多通过“表情及身体姿态”等非手控特征来体现。“非手控特征及其特定组合有不可或缺的系统化固化的语法功能。”[10]因此,自然手语可借助手语诸要素(手形、位置、运动、方向、非手控特征等)的合理运用,抓住词语的核心特征,在汉语和手语中进行整体意译,克服目前聋校教师古诗词词语手语表达的不足。
手语词汇相对汉语少得多,遇到手语中没有的词语或者不知选择哪个词语好时,目前语文教师多以汉字“字音”的方式来表达,如打出汉字首字母指式来表达。“借音过多”的问题是表达容易,但辨认很难。例如范仲淹《渔家傲·秋思》中的“千嶂里”译文为“重山峻岭”。不少老师这样表达“重山峻岭”——“重+山+J+L”。(见图1)。这样的表达只能看出“重”与“山”两个词语,“峻岭”则完全难以表意。“重”同音“zhòng”代替了“chóng”,第一反应会认为是很重的山或者很重要的山,很难通过手语把握词语的含义。
解决此问题的策略是不从“语音”入手,而是先考虑“语意”,“意译”优先:先整体分析词义特征,然后用自然手语的表达方式加以描述。“重山峻岭”在词典中的解释是“连绵起伏的高山”,主体是山,特征有二:“高”而“多”。表示“山高”时直接用右手打出一座山,向上高举,仰视。“手形”“位置”和仰视这一姿势的“非手控特征”共同体现了山高的含义。表示“山多”时右手在右胸前面横伸,指尖向左斜,手掌朝下,从右向左做由低向高、由高向低连续起伏的移动,模拟连绵而高峻的山峰;再用左手由左向右做同样的动作,表示更远的山叠加在近山的后边;再用右手由右向左等等,用“重复”这种自然手语的语法方式来表示数量的繁多。(见图2)
汉语词语和手语词语并非一一对应,而不少教师习惯按照汉语的思维“字字直译”,容易造成沟通障碍。即“用对应汉语词素甚至单个汉字的方式去构词”,以“白吃”的打法为例,可以打成“白+吃”,也可以打成“吃东西+不付钱。”[11]前者是与汉字对应、字字直译的打法,后者则是“整体意译”的自然手语的打法,后者显然更好。对古诗词来说,整体意译需要两步,第一步是从古代汉语转译为现代汉语,第二步是再从现代汉语转译为手语。
例如杜甫《登高》“艰难苦恨繁霜鬓”中的“苦恨”若字字硬译为“痛苦+仇恨”(见图3),容易误会为痛苦、报仇、恨,其实现代汉语的含义是“极其遗憾”。“极其遗憾”在汉语中是两个词语,在自然手语中却可通过一个动作来表达。因为自然手语里“是以相应的表情与其修饰的手势同时出现”来表达汉语中的程度副词的[12]。可通过皱眉这一“非手控”语法形式来表达程度的深重,为进一步加强遗憾的程度,还可以把“遗憾”这一手语中的“掌”临时变为“拳”。(见图4)这样的表达不但能准确达意,还便于情绪的表达。
再如“不尽长江滚滚来”中“滚滚来”字字硬译的打法就是“滚+滚+来”(见图5)。看起来难以理解:什么在“滚动”?谁又“来”了?整体意译则可以这样表示——双手五指张开微曲,指尖对内,做波浪状朝向自己前后移动几次,同时身体不自觉后倾(见图6)。“来”并不是孤立打出的,而是和“江水”涌来浪花翻滚而来的姿态形成一个整体,并通过手语四要素中的“方向”来体现是涌“来”而非涌“去”,并通过运动的幅度、人不自觉后倾的姿态、表情等非手控特征来体现滚滚而来的气势。“手形”“运动”“方向”和非手控特征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整体地表达出其字面意思和深层含义。
自然手语具有很强的情境性和描摹性,“脱离情境”会造成沟通不畅。比如手语中没有抽象的“照”,只有照手电筒、阳光照射、照镜子、照相等等,而且每一个打法都不相同,只用一种情境下的“照”去套用其他情境肯定存在问题。
例如王维《使至塞上》“征蓬出汉塞”,解释为“作者像随风飞转的蓬草一样出使汉塞”。在解释“征蓬”时,有的教师选取“像随风飞转的蓬草”中的“飞”和“草”两个特征。特征选取得很准,但手语表达没有结合情境。“草+(鸟)飞”(见图7)。看起来令人困惑,是草丛中有鸟儿在飞吗?不但没表达清楚含义,反而干扰了理解。
自然手语可以这样打:先打“草”,而后描述“枯萎”的草,强“风”刮来,草被风卷走(见图8)。如此,“草”是枯萎的,“飞”是被风卷起的,准确、具体而生动,而且把作者如同蓬草飘荡无依的伤感都表达出来了。第一次完整表达出这四个动作,之后可以只用最后一个动作图8(4)来代替“征蓬”即可。
句子是由词与词按照一定的关系组织在一起的,准确表达语句的含义需要表达清楚词与词之间的关系。因此,不能只是将词语简单叠加,而应以自然手语特有的语法方式来进行准确的组织。汉语主要依靠虚词和语序起到语法作用,手语则有其特殊的语法手段。“手语是典型的视觉性语言”[13]“有两个可用的、相同的发音器官——两只手,再加上非手控特征,一个手势可以和另一个手势同时产生,具有同时性的特点”[14]。另外,“类标记”也是自然手语的一种语法表达形式,大部分手语语言学家以三条标准阐释它:具有共同特征的群体、是代形式、出现在运动及位置动词中。[15]自然手语可借助“类标记结构”和“同时性”等自然手语独特的语法表达方式,展现其视觉语言之美。
“聋人自然手语句子具有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等六大成分”[16],和汉语是一致的。但“‘省略’是聋人手语中另一常见的独特语法现象”,“主要是为提高手语沟通效率”[17]。
例如《使至塞上》“长河落日圆”手势汉语的打法为:“长+河+(雨)落+太阳+圆”(见图 9)。“长”“落”“日”令人费解:河水是两指长吗?太阳是像雨水那样落吗?明明是落日,为什么打出的却是升起的太阳?
自然手语中“长河落日圆”可以这么表达——两手横在胸前打“河”的手势,长河之“长”不用单独的手势动作表示,而用河本身延续的长度。左手掌心由向内转为向下,远置在胸前,五指尖微微抖动,表示波光粼粼的河水;右手拇、食指弯曲捏成一个圆形(代表“日”),缓慢降落在左手小指边。以降落的动作表示日“落”(见图 10)。
其中,“长”“落”并没有用任何手形,而是通过幅度和动作来表达的;“日”则借用了类标记结构的简略打法。从汉语语法角度看,省略了“长”“落”等定语的手形,但实际上是用自然手语特有的语法方式(幅度、类标记结构等)将其与中心语一同表达。暗合了手语视觉性语言的表达规律。
自然手语的表达看起来非常自然且具有直观形象的美感,让人眼前似乎呈现出这样的画面:广袤的大漠之上,烟是纵向的,冉冉升起;河水是横向的,落日徐徐,纵横的线条简朴而有力。同时,似乎还能借助五手指尖的微微抖动,似乎可见波光粼粼的河水与夕阳徐徐下落的动态,看到落日与河水的五彩斑斓与交相辉映。给人以无限联想。
从语序角度来说,语序是有声语言汉语非常重要的一种语法手段。“手语作为一种视觉模块的语言,其在语序方面与有声语言有很大不同”[18],从汉语角度看手语语序“颠三倒四”;甚至根本无所谓顺序,而是将“所有的句子成分都在一个手势中出现”,“这是由它的空间特性所决定的。”[19]这种同时呈现的语序策略,不但易懂,且更利于传达古诗词的意境之美。
例如,《诗经·蒹葭》中有这样的诗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意思是我向往的那个她,在河水的另一边。我逆流而上去追随她,但道路险阻又漫长。其中,“溯洄从之”手势汉语的表达为“S+H+追+她”(见图 11)。四个动作按照汉语线性的词语罗列打出,其间关系很难看懂。
自然手语则可以将各个孤立的动作“同时”性地以“空间”关系呈现。动作图12(1)表示“溯洄”(逆流而上):左手做水流状,斜向下流向自己,右手做船形,逆着水流的方向斜向上艰难地移动。动作图 12(2)表示“从之”(追随她):左手做“人”形,站在左前方,表示在水一方的伊人;右手做“找”的手语,同时配合焦急痴情的神态,表达痴心的追随。
其中,“逆流而上”“追随她”这汉语中的“状+中”“述+宾”语序在手语里,都是借助类标记和左右手“同时”呈现的,不但将关键点准确表达,并且通过非受控的语法方式来表达焦急深情的心情,传达出诗句没有直接表达的追寻者的心境。
实践证明,自然手语在古诗词中的运用,不仅能起到表义准确生动、突破教学难点的作用,还能够展现手语特有的美,引领学生感悟古诗词的独特魅力。这样,一节古诗词课堂同时也就成了美育的课堂,成了帮助聋生认同身份的心理健康课堂。运用好自然手语为古诗词教学服务,需要三个“懂得”。
懂得诗词。古诗词言简意丰,给人开阔的想象空间。懂得诗词的字面含义,并懂得内隐的深层含义与情感,是运用好自然手语描述古诗词的第一步。如“苦恨”的真正含义,“溯洄从之”体现的深刻丰富的情感;“决眦入归鸟”那生动的过程及其体现的意图等等。
懂得手语。汉语是有声语言,是线性的表达;手语则是视觉语言,是空间表达。巧妙运用手形、位置、运动、方向、非手控等手语诸要素,借助类标记结构,利用空间同时性是展示古诗词魅力的关键。“大漠孤烟直”“不尽长江滚滚来”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因此才能呈现出来。
懂得学生。聋生与健听学生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他们听不到,而且在于他们的语言经验、信息积累、思维方式都与健听孩子有极大的不同。古诗词与现代汉语的差异、与手语表达的差异一步步加大了他们与古诗词的距离。灵活应用聋生所熟知的自然手语,最终不但能帮助聋生理解了古诗词的字面意思,更能让他们体会到自然手语所赋予古诗词的特殊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