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熠
随着近代新学制在中国确立,沿袭甚久的基层办学模式遭遇了千年变局。从清末开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各级官府均着力于对私塾进行“改良”甚至“取缔”。这一问题近年受到较多关注,全国性和区域性的研究已有不少。a代表性著作如贾国静:《清末民初私塾改良述论》,四川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2年;柯任达:《科举停废后的私塾改良》,朱修春译,《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徐希军:《民国时期安徽私塾整顿论析》,《安徽史学》2014年第6期;左松涛:《近代中国的私塾与学堂之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然多倾向于依靠政策法令和统计数据,对官府整饬私塾的原因、举措及成效进行分门别类的考察,整饬私塾的具体过程,特别是政策在基层州县如何落实,少见具体的研究。b较能注意改良私塾政策在地方施行的论著有廖泰初:《动变中的中国农村教育——山东省汶上县教育研究》,1936年;高月:《清末东北地区私塾改良述论》,《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6期;Elizabeth R. VanderVen, A School in Every Village : Educational Reform in a Northeast China County, 1904-31, UBC Press, 2012;吴修申:《中国共产党私塾政策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从政策的具体落实以及民间的反应看,改良私塾之举揭示出晚清官府作为一些较为根本的变化,也反映了晚清改革的困局。本文通过对清末四川省整饬旧学塾的具体历程的考察,试图从一省的实践认识和清厘晚清官府作为的转变,以此加深对晚清改革的认识。
在戊戌政变后,四川富顺县知县沈秉堃曾拟定章程整饬义学。此举得到四川学政、总督的支持,并通饬各属参酌办理。对此川北道冯金鉴不以为然,他认为义塾当以“正心术”为先,富顺县所刊章程重在学习天文、算学等新学,“未尽有裨于身心实学”。他饬令所属州县蒙塾从理学入手,先读《弟子规》、《名物蒙求》、《性理字训》三书。c详见刘熠:《地方的维新:戊戌前后四川省的办学运作》,《社会科学研究》2016年第3期。在如何整饬旧塾上,官国府内部一开始就存在着明显的分歧。
庚子以后,朝廷重启兴学,于光绪二十八年七月出台了《钦定学堂章程》。章程明确要求对既存蒙馆采取行动,但一些地方官并不打算有所作为。稍后,南部县士人文开甲向知县建言说:各蒙养学堂“均应立名注册,归官保护”;每年可令各路蒙师“来城考课一次”,“可请学官巡查一次,以验功课勤惰;凡塾师教习不通者换,学童不遵约束者逐”;若民间子弟中途废学,“从公议罚”。a《老鸦岩文家坝贡生文开甲等为育才兴学恳遵筹费而重公件事》,光绪二十九年八月,清代南部县档案,南充市档案馆藏,第16目,第969卷,第24件。以下照此例缩写为南部县档案16-969/24,若全卷引用则不注明件号。文开甲的这些观念颇为超前,其思想资源大概来自《钦定蒙学堂章程》。b详见《钦定蒙学堂章程》,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58、161页。惟章程虽主张稽察课程、考试蒙师,然都诿诸地方官立学堂去实施,对官府直接作为持保留态度,而文开甲则呼唤官府直接作为。对此,南部县知县张景旭不以为然:“所延蒙学之师,每年应否赴考,候察核会办。其拟请巡查之处,与颁发章程不符,应毋庸议。”考试蒙师是钦章所示,不便表示异议;巡查课程既为钦章所无,便可直接表态。
与南部县不同,钦定章程出台后,巴县知县霍勤炜主动对传统学塾采取了行动。他注意到钦定章程“有公立、自立蒙学,均准一律改办之条”,c《长生场里正李星门等为遵谕禀复事》,光绪二十九年正月,清代巴县档案,四川省档案馆藏,第6全宗,第6目,第6111卷,第10页。以下照此例缩写为巴县档案6-6-6111/10,若全卷引用则不注明页码。随即着手把既存蒙塾改为学堂。霍知县首先出示考试蒙学教习,然后发榜。d《清河场总监正李辅堂等为协恳承保事》,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巴县档案6-6-5971/5;《弹子场里正王敬六等为协恳查究事》,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巴县档案6-6-5970/3。他在示谕中提及,榜上“列名者方准授徒,其文理荒谬以及落榜者均不准设馆”。e《龙隐场总监正刘伯高等为禀恳封逐事》,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巴县档案6-6-5970/1。
对知县考聘教习,民间不无异议。文峰场会首说“本场虽有考上蒙师,多有不暇,势必择延,恐启衅端”,他们公议“延品学兼优且要不能旷工耽误之师”。f《文峰场吉安保李长青等为协恳作主事》,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巴县档案6-6-5954/2。此前教习通常由地方自主延聘,改由官府考取,不免与地方的“公议”发生冲突。此外,不少塾师对知县考取教习充满焦虑。文童周鸣周落榜,立即感到“此榜贴乏名殊多减色,况城内遍言榜无名者毋教读等语”。在其呈恳之下,知县“姑准附名榜示”,同时“附发功课表一本”,令其“确守课表,讲求教育之法,倘学堂委员实验不符,定行更换”。g《巴县文童周鸣周为乞恩怜恤事》,光绪二十九年二月,巴县档案6-6-6057/2。实际上,先发给功课表,再委员考察,也是知县对考取的塾师采取的举措。
三月,知县派出委员到各场查学。各地里正、总监正被告知,“各处蒙馆地名、教习何人,逐一报明,以便查考”;“未经考录教习亦须保结,发给教读章程方准授徒”。随后,一些场镇呈报了蒙馆的地名及教习。具保教习的禀文也纷纷涌入县衙。这些保状出自蒙馆的东家、里正、总监正或义学首事,他们大都强调该教习系“遵章教授”,或者请求颁给钦定章程。对这些保状,知县大都批准,并随批发给《钦定蒙学堂章程》,令其“敬谨遵办,不准稍有参差违误”。h详见巴县档案6-6-6054、6-6-5971。
巴县知县考试塾师、派员调查、查报教习及学生姓名等举措大都是遵照《钦定学堂章程》,但也不乏灵活性,如他对未考取的塾师网开一面。但知县考取教读、发给章程的一系列举动引发了地方矛盾。一些考取者挟势对落榜者发起攻击。如弹子场有蒙学教习向里总投称,塾师尹成章等或“未投考”,或“未经考取”,“凡若此辈,既无蒙学章程,何能遵谕教读?将来卒业考取,诚恐难归画一”。该场里正遂禀请知县“或请委查核,或饬差封禁”。i《弹子场里正王敬六等为协恳查究事》,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巴县档案6-6-5970/3。类似的攻讦并不少见,大都是藉兴学之名而争馆地。j另见巴县档案6-6-5970/1、2;6-6-6054/7;6-6-6057/1。而被攻击者也不无反击。据圆明场文童孟淑孔等称:“有违示不遵之刘基成等并未考取,在场煽惑乡愚,仍前玩忽,奉行教读故事。监保查实开导,伊等动以非礼相加,反作毁谤朝廷之语。”k《园明场文童孟淑孔等为禀恳作主整饬学校事》,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巴县档案6-6-6057/4。若其所述多少属实,可知钦定章程的出台及官府考试教习,强化了新旧学塾的对立,也不免使民间一些人对朝廷离心。a钦定学堂章程出台后,巴县兴隆场里正傅尊三等便直言“骤立新章不无异议”。见《兴隆场里正傅尊三等为禀恳□学事》,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巴县档案6-6-6085/1。
对各地义学,巴县知县也饬令其“改立蒙学堂,延聘考取蒙师充当教习”。b《兴隆场里正傅尊三等为抗握串阻协恳唤拘事》,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巴县档案6-6-6085/5。但一些士绅作了因地制宜的变通。长生场士绅拟将该场义学招考学生“每名议束脩钱三千文,仍按名给发束脩钱帖”,“并发颁定蒙学章程一本,自行附近择师。其师务要品学兼优,通达时务,照章督课,不得互相徇情。三节解馆考校一次,定学生之优劣,即以分教习之勤惰”。分送学生束脩、自行择师,考虑的是贫苦者就地就学的便利,是该县义学的一种办理方式;而三节各考校一次,仍留有考课膏奖的痕迹。但知县却认为该场应遵钦定章程办理,“公立”蒙学一堂,“不必化公立者为私立,徒供贫寒束脩”。c《长生场里正李星门等为遵谕禀复事》,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巴县档案6-6-6111/10。
由上可知,清末各级官府面临着是否以及如何处置既存蒙馆的问题。《钦定学堂章程》出台前,四川总督、学政及少数州县官就曾希望更化传统学塾。钦定章程出台后,巴县虽遵章把既存学塾改办为学堂,民间对此亦多有抵制。而川北道、南部县的做法,也提示出一些地方官对整饬传统学塾并不认同,甚至不惜违抗上峰饬令。
光绪二十九年底,朝廷和川省当局对既存学塾的态度均发生变化。十月,新任川督锡良抛弃了由书院、乡塾改办学堂一途,重定章则,通饬各属重新办学。d《总督部堂通饬各属照章赶办学堂札》,《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一年第3册,公牍5B-8A。用方旭的话说,他们是“不忍以书院、乡学之略为变通者欺世而塞责”。e方旭:《州县学堂谋始》,《四川学务文牍汇编》卷2,光绪三十四年省城劝学所排印本,文页17B。十一月,朝廷出台《奏定学堂章程》。钦定章程尚承认既存蒙塾在初级教育阶段的地位,而奏定章程则立意弃旧开新,主要以新设小学来承担初级教育之责。f刘熠:《清末学制转轨中的蒙学教育及其发展》,《重庆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
《奏定学堂章程》颁布后,对各级官府而言,如何处理传统学塾进一步成为问题。锡良随后遵章饬令各属开设“师范传习所”,考取蒙馆塾师,集中传习新学知识,备充小学教员。g《改设通省师范学堂片》,《锡良遗稿·奏稿》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24页;《师范传习所章程》,《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一年第2、3册,章程8A-10B。但一些地方官仍不拟遵令对教习进行考试、传习。如开县“师范传习系本年正月议办,凭照即于正月给发”,可谓“师范一日卒业”,又如云阳县各学堂“师未讲习,照则滥领”。h《学务处批开县文生唐元勋等禀学务废弛协恳振兴一案》,《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一年第13册,公牍49B;《查学委员知县颜绍泽奉札纠正云阳学务禀》,《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二年第2册,公牍3B。
大体上,《奏定学堂章程》出台后的两三年,川省官方对私塾的总体态度是不拟干预和作为。永川县知县一度拟“饬革”几位塾师,另选“师范生”任教,学务局士绅陈毓璠说:“生思事当创办,沿袭旧习者不少,使操之过蹙,不惟有欲速不达之弊,转恐贻变本加厉之忧。异日学堂升送,风气大开,各处老学究自有改良之一日。严以绳之,学界从此多事矣。”i《学务行查廪生陈毓璠为窃名妄复禀恳注销事》,光绪三十一年四月,永川县档案54/22。局绅认为官力的介入反而会适得其反,在其劝说下,知县“照该生所议办理”。这一时期川督锡良也有着类似观念,如他批示乐至县说:“仰即会同地方官因势利导,先于官立高等小学堂亟求整齐以为模范,继以和平导示,自然逐渐观感,断不可强禁私馆,徒滋谣诼,转生阻力。至如来详所称略识数字之村夫以贱价减修招集子弟希图渔利者,似此猥鄙,稍知向上之人亦不致以子弟浪投其间,果有造言蛊惑情事,即由县查禁可也。”j《总督部堂批乐至县训导申报城乡学堂遵填表式一案》,《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一年第6册,公牍22A。锡良明确表达了对私塾不拟干预的态度,希望通过办好小学及用“和平导示”的方式,使私塾自主更化。他的这一批文,大致能代表此时四川官方对私馆的态度。此前川省学务处也指出“各乡老生寒儒在家设塾训蒙,原所不禁”。k《学务处批绵州职员孙鸿勋等禀移高等小学堂附设师范传习所一案》,《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一年第3册,公牍13A。进而,一些州县官甚至不拟区隔新旧学塾。如南部县富利场学董禀称当地保正设立私学,请求知县宝震介入干预,但知县批示说:“学堂原为开通风气,但求教育合格,多多愈善,不能以公学私学之议互相争执。”a《龙兴寺校长蔡玉光禀文》,光绪三十二年,南部县档案17-792/1-2。
有学者指出,“私塾”在中国古代比较罕见,很可能是清末从日本引进的词汇,用于区分和指代新学制体系之外的传统学塾。b左松涛:《近代中国的私塾与学堂之争》,第88-121页。“私塾”一词的引入及流行,强化了新旧学塾的对立,也增添了传统学塾的负面形象。“私塾”被引入后,很快即与“改良”紧密结合,传统学塾成为整饬、改造的对象。
从四川基层文献看,“私塾”一词被引入,大约在光绪三十一年以后,民间使用“私塾”一词或更晚。光绪三十二年,川督锡良开始言及“私塾改良”。c如《总督部堂批珙县详高等小学堂开校日期一案》,《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二年第9册,公牍5B。阆中官方对于“私塾亦议改良”。d《阆中学堂详志》,《广益丛报》第4年第12号(光绪三十二年闰四月),纪闻8B。此年四川省城学务研究所开会,也提议“拟设私塾改良会”,主张拟订章程,“仿直隶劝学所之意”,“江南有改良会章可取参考”。e《学务研究所条议》,《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二年第2册,研究所条议,第2-3页。这提示出川省“私塾改良”在较大程度上受到了直隶和江浙的影响。
此前上海士绅发起了“私塾改良会”,召集塾师入会,进行演说,赠送给塾师教材教具,定期召集塾生会考并奖给钱物。此外,直隶各属创立劝学所,拟通过这一新机构“劝导”私塾改为小学,并对阻碍学堂的私塾进行“办理”。京师督学局还分区组织师范传习所,改造塾师的知识结构及教法,以达到改良私塾的目的。上海的做法更多由士绅主导,而直隶、京师的做法开始依靠官府作为。f上海私塾改良会的活动及其在江浙地区的影响,参见左松涛:《近代中国的私塾与学堂之争》,第216-229页。直隶劝学所的办法见《直隶各属劝学所章程》,《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一年第20册,附编第2-4页。京师督学局的办法见《京师改良私塾一览表》(光绪三十二年九月至三十四年十二月),《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第327-330页。
这一时期四川官方对私塾问题的关注可以从另一个侧面体现,即官方刊物越来越多地追踪外省私塾改良的情形。光绪三十二年至三十四年间,《四川学报》(后更名为《四川教育官报》)转载了不少外省改良私塾的内容,所载多为江苏、浙江、直隶、京师等地的办理情形,在内容上前述几种改良方式都有引介。g如《私塾学生会操步法》,《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二年第5册,选报1A;《示谕改良私塾办法》,《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二年第5册,选报2B;《钱清研求实学》,《四川学报》 光绪三十二年第8册,选报12A;《上海私塾改良会剩义》,《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二年第9册,附编6A-7B;《强迫私塾改良》,《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三年第3册,选报2A-2B。《四川学报》由行政渠道派发各州县各几十份,以各地办学官绅为预设的阅读群体。h《学务处通饬各属按期申解学报价银札》,《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一年第13册,公牍28A-28B。从信息流通渠道上看,各州县当有人能及时捕捉到外间对“私塾”的认知和“改良”的举措。
或受上海私塾改良会的影响,光绪三十二年至三十三年,四川一些地方士人自发地设立私塾改良会、教育研究会。i参见朱艳林、马小彬:《“重精神轻形式”:清末四川私塾改良》,《史志学刊》2015年第3期。同时一些地方官也开始对私塾进行改良,较常见的做法是开办塾师传习所。如光绪三十三年资阳县“考取文行较优者三百九十余名,就高等小学堂内附设讲堂分班补习学科,俟修业三月后再分别派回各本塾教授”。j《护理总督部堂批资阳县详改良私塾分班补习学科一案》,《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三年第5册,公牍5A。此年南充县、南部县亦开办传习所,考取塾师入堂补习数月。k《本署司批南充县禀添设师范改良私塾及裁各局归并劝学所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光绪三十三年第12期,公牍10A-10B;南部县档案18-460/1、18-513/10、18-1244/2。
光绪三十三年锡良离任,由赵尔丰护理川督,次年赵尔巽继任。赵氏兄弟以趋新和强硬著称,对私塾的态度渐趋有为。开办传习所改良私塾一途便得到了赵尔丰的鼓励,但他认为传习三月为时过短。l《护理总督部堂批资阳县详改良私塾分班补习学科一案》,《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三年第5册,公牍5A。同时仍有州县官不拟改良私塾,如剑州主张在初小之外,“另设蒙小学堂”,“悉令(私塾)改为蒙小学堂,但教十岁以下学童。凡教法不染腐败旧习者,概听其便”。这遭致赵尔丰的严厉批驳,他坚持“初等小学之外,无事另设蒙小学堂”,并主张传习塾师“使之归而改良,并以督同劝学所绅董认真调查而分别惩劝之,斯不至散漫无稽”。a《护理总督部堂批剑州禀学堂大概情形及筹款缘由一案》,《四川学报》光绪三十三年第7册,公牍2A。与锡良不同,赵尔丰明确提出对私塾进行传习、调查、惩劝。稍后,川督赵尔巽亦认为“改良私塾自应养成塾师入手”,蓬州开办传习所改良私塾,就得到了鼓励。b《总督部堂批蓬州详考取师范改良私塾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光绪三十四年第9期,公牍5A。
光绪三十二年至三十四年,川省各州县纷纷设立了劝学所、教育会。c详见《四川省劝学所统计表》,四川省档案馆藏《四川教育统计表》,光绪三十四年石印本。除传习所外另一改良私塾之途,即是由劝学所、教育会设立私塾改良会。长寿县改良私塾由教育会负责。除了在城内设一改良私塾总会,由地方官示谕塾师定期入城传习外,还分区约集“官私学堂教习各组织一区学会”,“并与城内总会联络一气”。d《长寿学务汇志》,《广益丛报》光绪三十三年第32期,纪闻11A。泸州私塾改良会则由劝学所主持,分区设立改良私塾分会,定期演讲教育行政、教授管理诸法。此外,由劝学员“调查”各区私塾,劝令改良,县视学和劝学员可“考查”各私塾是否改良,对不合格者“呈请地方长官使之毋令设学”。e《泸州私塾改良会简章》,《广益丛报》光绪三十四年第16期,新章1A-2B。
长寿与泸州改良私塾的办法颇具新机。劝学所、教育会两种新办学机构,弥补了在整饬私塾上官力的不足,改良会也不同于传统的集会结社方式。这套办法明显受到京城的影响。依靠劝学所,分学区设立“私塾改良研究会”,定期传习塾师,并对私塾进行调查、考核,正是京师督学局采用的一套改良私塾新办法。f详见《京师改良私塾一览表》,《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第322-327页。叙永厅改良私塾,也受京师督学局的影响。改良从“调查”入手,但塾师们对此似不配合。宣统元年,同知示谕各塾师到当地团保处将私塾调查表取回,填好缴到劝学所,随后“深虑私塾教师未能心知其意,延不填缴”,又札饬各区劝学员约同团保“剀切劝导”,并“催令飞速取表填缴”。g《叙永军粮府正堂谢札饬各区劝学员催私塾教师填表一案》,宣统元年三月,清代叙永厅档案,宜宾市档案馆藏,第1全宗,第2目,第17卷,第25-28页。以下照此例简写为叙永厅档案1-2-17/25-28。几天后又示谕塾师说:“调查表式,迅填缴呈,如再延宕,查罚匪轻。”h《叙永军粮府谢为示谕私塾教师填表一案》,宣统元年三月,叙永厅档案1-2-17/21-23。“调查”与“填表”都是清末引进的新式行政手段,从同知的一再示谕、札饬可知,塾师们对此不免心存疑虑与戒备。
与此同时,叙永厅劝学所拟定了改良私塾章程。先由劝学员在各学区组织“改良私塾研究所”,由塾师报名注册,每星期集会一次,研习六小时。此后,“于繁盛场市设立研究分所”。i《叙永厅各区改良私塾教育研究所规则》,约宣统元年三月,叙永厅档案1-2-17/4-5。随后,同知札委中区劝学员为“改良私塾庶务会计员”,但“所需经费银二百两,尚未筹定,暂在劝学所入款项下拨钱一十二千文权且支用,俟本府将经费银两筹定,即拨交该员经管”。j《叙永军粮府谢札委改良私塾庶务会计员一案》,宣统元年四月,叙永厅档案1-2-17/19-24。
中区劝学员随后进行了具体的准备工作。他筹集了各区改良私塾研究所需要的器具,包括:“奏定学堂章程、蒙师箴言、学校管理法、各科教授法各一册,简易数学课本、国文课本各二册,简易地理课本、格致课本、修身课本、历史课本各一册,研究所长牌一块,各分所小牌□块。”k本段及下段,见《叙永军粮府谢札发各区教育研究所教课书籍牌匾册薄等项一案》,宣统元年六月,叙永厅档案1-2-17/6-9。这些物件随后由厅同知札发到各区劝学员手中。同时,同知还下发改良私塾简章、改良私塾告示及研究所规则多份,并详细开列了所属40余场镇的名单,令各区劝学员把这些告示逐一张贴。劝学员们在收到上述器物后,开始组织各区改良私塾研究所。一个月后,北一区劝学员报告说,本区改良私塾研究所成立,“该所一切组织,概照贵所简章、规则办理”。具体的“组织梗概”是“附设马岭公立小学堂内”,每星期研究六小时,以附近学堂教员及师范生“分任讲演研究”,传习的内容分为章程、教授、管理、心理四类。l《北一区劝学员郭崇高报告》,宣统元年七月,叙永厅档案1-2-18/19。
北一区地面有四个场镇,除马岭已设改良私塾研究所外,其余三场在设立分所上均不如人意。江门一地,改良私塾研究分所“亦设在初等小学堂,私塾教师尚无人报名者。至天堂坝与兴隆场则甚难,其闭塞已极,而私塾亦寥寥,分所之设,将与何人研究之”?a《北一区劝学员郭崇高报告》,宣统元年七月,叙永厅档案1-1-1013/73。马岭是当时叙永厅较为开化之区,b光绪三十四年,该厅仅有八九个场镇设有学堂,而马岭一场就有小学三所,天堂坝、兴隆场地面均无学堂。见《叙永永宁厅县合志》卷10《学校志·学堂》,光绪三十四年刻本,第3-5页。改良研究所的设立在较大程度上受地域的限制。北二区劝学员杨崇高则不认可目前的这套改良办法。他极力主张“今欲改良私塾,势不得不急开传习所”,并说“初一日天池开私塾改良第一次研究,鄙人侧列其间,提及教科,众私塾教师均以先行传习为便”。厅视学也认为“传习所之设实未可缓”,但经费问题仍然棘手,“容商之府尊追收中学堂收支局历年庙租积欠筹备开办”。c《北二区劝学员杨崇高学务条陈》,宣统元年七月,叙永厅档案1-2-19/4。
改良之外,“封闭”私塾也逐渐成为官府考虑的手段。宣统元年四川总督说,“私塾教员能遵章教授者准予奖励,藉资激劝,其顽固抗不改良者亦应勒令封闭”。f《总督部堂批荣县视学詹鸿章缕陈续办情形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宣统元年第6册,公牍9B。此举进一步看重官府作为而忽视民间的意见与活力,当时一些地方官未必认同。光绪三十四年底,南部县有学董建议知县在“清查”私塾的基础上“考验”塾师,“倘有文理荒谬、亥豕莫辨者,立予斥退,不准私立学堂”。但知县史久龙说:塾师“文理实属不通者,学界自不公认相信,在平时此即考验方法也”。g《东路王家场学董汪垓等为良莠混淆恳准甄别以分泾渭事》,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南部县档案20-824/2。这位知县并不拟考试塾师、封禁私塾,正是基于看重民间“公认”的作用。
光绪三十四年后,随着预备立宪的推行,普及教育的需要愈加迫切,学部渐趋寄望于对私塾进行改良,私塾的地位逐渐得到认可。《奏定学堂章程》几乎把私塾排除在教育体系之外,宣统元年学部《分年筹备事宜折》第一次把“私塾改良”纳入“普通教育”当办要件之一。h《学部奏分年筹备事宜折并单》(宣统元年闰二月),舒新城编:《近代中国教育史资料》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28年,142-146页。随后学部出台《变通初等小学章程》、《改良私塾章程》,进一步把改良私塾纳入新教育体系中。i《学部通行京外凡各私塾应按照本部奏定变通初等小学简易科课程办理文》(宣统元年十月),李桂林、戚名琇等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普通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6页;《改良私塾章程》(宣统二年),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上册,上海: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年,第108-112页。在此语境下,四川省比此前更看重私塾改良。宣统元年,清流名臣赵启霖接任四川提学使。随后总督赵尔巽开列了十余条“最关紧要”的学务纲要,令其“通盘筹划”,其中一条就是改良私塾。他建议由提学使司“酌定课程、指定用书,凡设帐授徒之师皆令一体遵照办理”,“仍由视学员随时调查功课成绩,并令列表报查分别奖罚”。j《督部堂札饬改良学务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元年第7期,公牍1A-4A页。赵启霖则详拟了具体办法:各属“就劝学所设立私塾改良会,限文到三个月一律办成”。先由劝学员调查本区私塾的地址、塾师姓名,列表报劝学所;然后由地方官召集这些塾师进行考试,其“文理欠通及兼习堪舆星卜巫道等人不许充当塾师”,其余“仍令收徒授课”,“惟须遵照奏定简易初等小学课程”;再分区组织教育研究会,星期日集塾师研究教授管理,暑假年假齐集劝学所研究;随时派员调查私塾,办理得法者发给私立小学牌照。为使地方切实推行,赵启霖要求各州县视学定期提交学务报告,其中详列“私塾共若干处,能实行改良者若干处,是何地址”,而后由省视学考察印证,“以别勤怠而核功过”。a《本署司详遵议整理学务办法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元年第8期,公牍1B-2B。
赵启霖较保守的一面已为学界关注,b如他在四川提学使任上积极筹办了四川存古学堂,参见郭书愚:《四川存古学堂的兴办进程》,《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2期。但在改良私塾上,他的办法比赵尔巽更为趋新。赵尔巽仅言划一课程、调查奖惩,赵启霖则更为全面地采取了新的学务运作方式——调查、填表、设立改良会、组织研究会等举措。实则,赵启霖的这套办法,在较大程度上取法于直隶提学司。该司光绪三十四年曾通饬私塾改良步骤:“第一时期,调查私塾大概情形”,“第二时期,劝导塾师改良之方法”,“第三时期,调查是否有意改良”,“第四时期,开办传习所”,“第五时期,调查传习塾师果否改良”。c《直隶提学司通饬》,《四川教育官报》光绪三十四年第8期,别录4A-5B。不同的是,赵启霖把开办传习所改为设立研究会,并加入了甄别塾师一条。前者或因经费的限制,后者则比直隶办法更具突破性。
赵启霖随后通饬各属遵照上述办法改良私塾。d《本署司通饬各属奉院批筹议整顿学务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元年第8期,公牍3B-4A。不久后,川省进一步拟定了《改良私塾简章》,通饬各州县一律遵办,限三月内办妥报查。e《本署司通饬各属改良私塾简章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元年第11期,公牍4B-5A;《改良私塾简章》,《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1册,章程2A-5A。至此,四川省对私塾的改良由零星、自发的办理,走向了全省性、划一性行动。改良的政令既出,因考成所系,各属不得不重视。从宣统元年开始,四川各州县纷纷呈文报告办理情形。从《四川教育官报》所刊的批文看,这类文件共见39件,涉及37个州县,除专文呈复办理情形外,一些州县在学务总结报告、学务计划书中亦把改良私塾列为要件。f如《本署司批冕宁县详覆遵办小学情形一案》、《本署司批石泉县详覆私塾改良会情形一案》,宣统元年第12期,公牍10A、11A;《本署司批绵竹县详报告册暨改良私塾章程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4册,公牍22B;《本司批遂宁县视学报告本学期学务情形一案》、《本司批珙县禀到任后拟办新旧各事宜一案》、《本司批犍为县申宣统二年上学期学务报告书一案》、《清溪县视学调查宣统元年下学期各区学堂报告》,《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10期,公牍15A、18A,报告3B-4A;《本司批荣昌县申宣统二年下学期学务各表一案》、《本司批广安州申覆改良私塾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三年第24期,公牍4B-5A。鉴于《四川教育官报》所刊批文有限,一些呈文中有私塾改良的内容而批文并未提及,故来文涉及改良私塾的州县当远多于此。可知这一时期改良私塾的确引起了四川各州县较为广泛的重视。其中办理较为积极的是清溪县。宣统元年该县已先期调查了私塾,在奉到提学使改良私塾札谕后,随即出示招考塾师,“计来投考者共一百二十余名,除文理不通者概不取录外”,考取塾师“一百零一名来所研究各学科,并发给部定简易课程表及管理规则”,令其“一律照章教授”。此后“各塾师领凭归家,指定校地实行改良者五十余处”。次年初,该县又设立模范小学以便改良私塾。这均得到了总督和提学使的大力嘉许。g《清溪县视学调查宣统元年下学期各区学堂报告》,《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10期,报告3B-4A;《本署司批清溪县详遵办私塾改良情形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2册,公牍15A-15B;《总督部堂批清溪县详筹办模范小学并遵办改良私塾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5册,公牍14A-14B;《本司批清溪县详汉源地方增设初等模范小学恳请立案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8期,公牍16A。
如前所示,在川省拟定改良私塾的划一办法时,叙永厅已进行了一些私塾改良的工作,一些学区已组织起改良私塾研究所。宣统元年十月,该厅新任同知上任,他示谕全厅按川省新办法改良私塾。该晓谕几乎全文转录了提学使的通饬,但省去了逐个调查私塾和每星期开私塾研究会比较费事的两项。在操作上,该厅将“私塾改良研究所”改名为“私塾改良分会”,便径直通知考试塾师。h《署理叙永直隶军粮府正堂杨为示谕事》,宣统元年十月,叙永厅档案1-2-18/14。但塾师们对此似不积极。尽管早已公布考期并令塾师先期报名,但直至考前一天,“赴所报名者尚属寥寥”,于是又出示牌示,将考期向后延展一日。a《署叙永直隶军粮府正堂杨为牌示事》,宣统元年十一月,叙永厅档案1-2-19/28。此次招考、研究大约持续了一个月。十一月二十一日,考试塾师,作国文一篇,“午前八点钟点名,午后三点钟交卷”。二十三日揭榜。二十四日召集塾师“开班研究”,至十二月十二日“研究毕业”。次日举行第二次考试,考“国文一篇,外条对一件(就已习各科中择要设问)”;各塾师还须将传习期间的笔记呈上,“如抄写未全者分别多寡扣分”。十四日揭榜,“据所得分数定等第”。有三位塾师因国文、条对成绩较优,分别“奖给选购教科书银”一至二两。十五日,集会塾师,“发给准教私塾凭单”。b《署叙永军粮府正堂杨为牌示事》,宣统元年十一月,叙永厅档案1-2-19/30-31;《署叙永直隶军粮府正堂杨牌示》,宣统元年十二月,叙永厅档案1-1-1013/71。本轮改良之举,似乎不问最后考试成绩如何,凡参与传习、考试者均发给了准教私塾凭单。
目前,常规单动双管钻具在陆地钻心钻探方面已得到了广泛应用,岩心采取率高,施工质量好。但对于破碎、易蚀等复杂地层,常规单动双管钻具往往难以达到取心要求[1,2]。破碎、易蚀地层种类多而复杂,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一种取心钻具很难通用在所有破碎、易蚀等复杂地层上,比如松软泥砂地层。当然,也有针对松软地层研制的超前单动双管取心钻具,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是所获岩心质量及采取率未能达到现场实际要求。因此,需要针对性地研制一种适应松软泥砂地层的取心钻具,解决该类地层岩心采取率低的难题,也为以后该类地层钻探取心工具选型提供参考依据。
就在该厅对塾师进行传习之时,川省出台了《改良私塾简章》。简章大致是提学使之前通饬的办法,但加入了“实地练习”一环:“于城中或大市镇立一官立模范初等小学堂”,调取曾经讲习的塾师到堂“实地练习,每年以两星期为率”。c《本署司通饬各属改良私塾简章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元年第11期,公牍4B-5A;《改良私塾简章》,《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1册,章程4A。次年,叙永厅即“参照小学模范办法”改良私塾。但这一办法本是针对通过甄别、讲习后的塾师,叙永厅却直接用来办理新一轮的私塾改良。宣统二年六月,该厅同知告示说:“该塾师等于本[月]十二日晨刻入所参观研究,先由本府点名给券,此后每日必须上一讲堂方能盖一图章,则由稽察员切实办理,不准稍有顶替,致滋紊乱。至所内一切规则秩序、会长堂长条告示亦须遵守,研究期毕本府考试时,即藉此以定该塾师等之优劣也。”d《署叙永直隶军粮府正堂杨为示谕事》,宣统二年六月,叙永厅档案1-1-1041/77。与前次改良相比,此次塾师入会不需考试,报名即可,整个改良过程仅持续十日左右。或因较为容易,此次塾师的态度较前积极,在毕业试验后,又有七名塾师前来参加补考。e《署叙永直隶军粮府杨为牌示事》,宣统二年六月,叙永厅档案1-2-24/4。
从既存档案看,全川性的改良私塾之举,叙永厅总共举行了上述两次。第一次改良该厅较为重视,大体上遵照了提学使饬办各节,招考、传习塾师,最后发给“准教私塾凭单”,但在施行中,悄悄省去了事前逐一调查私塾、每星期开私塾研究会以及事后对私塾进行实地调查这三个环节。f按川省要求,传习后劝学员需逐一考核各塾,办理合法者发给私立学堂名牌,因循不改者须再次受训,仍不改者不准收徒授课。见《改良私塾简章》,《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1册,章程4B-5A。但在叙永厅既有档案中亦看不到这一举动的痕迹,似以传习后一纸考试代替了对私塾的实地考察。第二次改良则更为简略,大概入会研究十余日即发给凭照。其他州县的办理情形与叙永厅有相似之处。南部县虽考取了塾师并发给凭照,又“分区调齐各塾师到所练习一月”,但“各区(私塾改良)分会多未设立,而各塾师亦未实行研究”。有鉴于此,宣统三年该县富驿镇议事会呈请设立地方私塾改良会,但劝学所认为其所订塾师研究时日应由“每月朔望日”改为“每月研究一次”,“以期简而易行”。g《南部县劝学所议覆富驿镇议事会呈议改良私塾条件一案文》,宣统三年闰六月,南部县档案22-660/3,并参见南部县档案21-770/1、21-787/3。
“简便易行”确实是不少州县的关注所在。省视学发现彭水县“私塾调查既未详尽,改良会亦未成立”。h《本司札彭水县据省视学报告学务情形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11期,公牍9A。綦江县“私塾调查未详尽,故改良无从入手”。i《本司札綦江县据川东区省视学报告学务情形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9期,公牍10B。井研县“开设私塾改良会,应考取录者不过一百九十余人,闻塾师中未应考领有准教私塾凭单者亦颇不少”。j《前署司札井研县据下川南区省视学报告该县学务情形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7册,公牍11B。至宣统三年,筠连县“私塾改良会亦未经举办”。k《本司札筠连县据下川南区省视学调查该县学务情形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三年第29期,公牍2A。还有一些州县不免空言遵办。如射洪县称“改良私塾甄别塾师已经遵办”,提学使指出,该县“私塾究有若干处,塾师究取定若干人,塾师分期研究之办法均未说明,难保无敷衍之处”,并警告县令“毋得玩视”。a《本署司批隆昌县视学详改良私塾情形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5册,公牍19B;《本司批射洪县详遵办小学堂三四年级及私塾改良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8期,公牍16A-16B。总之,一些县或调查未尽,或改良会尚未成立,或甄选塾师不严,或空言遵办,多有因循敷衍、办理不实之处。
此外,即使办理较为认真的县份,其成绩也不容乐观。表1为报有切实数据的县份的情况。表1最后一栏是川省呈报给朝廷的数据,据此,到宣统二年底全省20%的私塾已经改良。揆诸办理较为认真的州县的情形,恐怕这一数据要大打折扣。至民国初年,省视学易光墉视察了下川南区,他说“查前清办理改良私塾研究会已非一年,视学出省后查得私塾之能从实改良者仅于合江县见之”。b《呈民政长据下川南省视学易光墉查学办学得力各员呈请记功以示鼓励》,《文牍月刊》第7册(1913年2月),公牍6B。下川南区计16州县,仅有一县能“从实改良”,清末全川办理情形亦可想见。在改良私塾上,不仅各州县对提学使、川督欺朦谎报,川省亦采取同样的办法对付学部和朝廷,颇值得玩味。
表1
川省不少厅州县不能“从实改良”,自有其思虑所在。宣统二年叙永厅办理第二次私塾改良时,同知就在告示中强调,此次改良“为时甚浅,科学亦极平易,无非期在实行,不尚一毫外观,启人畏难之念”。c《署叙永直隶军粮府正堂杨为示谕事》,宣统二年六月,叙永厅档案1-1-1041/77。其言外之意,提学使司的改良办法对塾师而言为时过久、学科不易,不免多尚外观,令人畏难而难期实行。这揭示出上峰的办法与基层实情之间的距离。
不少州县不愿考试甄别塾师,也不只是图省事。宣统三年,南川县城议事会观察到,“去冬教员研究,有无凭不准教学之言,以致宿学灰心,贫苦窘步”。d《本司札奉院批南川县详城议事会议决改良初小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三年第25期,公牍4A。塾师们之所以如此反应,实因甄选塾师乃破格之举。光绪十年,巴县有人一再禀请“考试教读”,但知县坚决否定说:“若果文理荒疏概不准令其授徒,似此更张,在寒畯平日专恃教读糊口者,又将何以为谋生之计?且于收考时尚须议取卷价,纷纷扰累,不惟无此政体,亦恐或滋物议。”e《巴县正堂国为移复事》,光绪十年六月,巴县档案6-6-6065/6。光绪十六年,巴县一些文生再次请求考试教读,知县批驳说:“宾师之位,只宜慎重选延,若必考取甄别,不惟迹近纷扰,抑且无此政体,殊失尊师重道之义。”f《巴县文生靖光熙等为教读滥贱协恳考正事》,光绪十六年闰二月,巴县档案6-6-6065/7。两任知县都提及考试教习“无此政体”,他们担心的是寒畯失馆糊口无资、对塾师的扰累,以及师道尊严的折损。g光绪十八年四川学政通饬各州县严禁考选教习,亦出于相同的原因。见《重庆府正堂王为札知示禁事》,光绪十八年十一月,巴县档案6-6-6065/8。
时至清末,对州县官考取、传习教习,一些生童观感颇恶。南部县童生柴绍周说:“章官上任,一于虐待,不论贫富,不试功能,准定以学习十月为优。文童自思家处寒微,身居鳏独,学习不能,生路几绝。”知县章仪庆卸任,柴绍周才归县训蒙。他请求新任知县“善筹良策,念在斯文”,准其任教,但被批驳说:“师范必须讲习始能担任教育,此系部颁通章,岂能谓为前任苛待,殊属非是!”a《文童柴绍周禀文》,光绪三十四年九月,南部县档案18-1260/1。回顾兴学之初,朝廷还强调对老儒寒士“以礼相待”,b如奏定学章程规定,“初级师范学堂应设置旁听生”,以便乡间老生寒儒来学堂观听,“寒士亦可借资馆地”,“久暂、来去听其便”,“每日来堂随班听讲,本学堂宜以礼相待”。见璩鑫圭等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399页。数年之后,官府逐渐滑向了体恤寒士、敬重斯文的反面。
出于对塾师的理解与同情,南川县议事会议决“广私塾”一条,并“拟请出示晓谕以广教育而除隔阂”。但此案一经上报就遭致严厉批驳。提学使一语道破了其言外之意:“若如所议,是改良私塾会可不必办,教育研究会可不必设,凡贫苦者即可充当教员,而改良私塾转为多事矣,有是理乎?”c《本司札奉院批南川县详城议事会议决改良初小文》,《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三年第25期,公牍4A。与叙永厅一样,该县议事会也不免视改良私塾为“多事”之举。
此外,日趋紧迫繁复的新政举措,让各州县越来越难以兼顾私塾改良。宣统二年在舆论的夹攻之下,清廷缩短了预备立宪期限。为了在短时间内使国民的识字率达标,各地匆匆赶办简易小学、简易识字学塾。如叙永厅在办理私塾改良之际,就奉到学部推广简易小学、赶办简易识字学塾之令,这使该厅劝学所颇有“学务事繁,顾此失彼”之感。仅调查全境应设简易小学处所一事,各区劝学员“因所属地方辽阔、人烟窎散,调查不能不需时日,中间又因办理私塾改良会耽延,及至汇齐而岳绅病甚,虽强为□□数月余,学务事繁,顾此失彼,是以逾限”。d《代理叙永视学员安详学宪申赍本厅全境应设两级简易小学调查表册一案》,宣统二年四月,叙永厅档案1-2-23/4-6。宣统二年三月,该厅又奉到提学使通饬,赶办简易识字学塾。又是考成所系,自难视为缓图。e《署理四川提学使赵为通饬事》,宣统二年二月,叙永厅档案1-2-24/37。新政纷繁,至宣统二年六月,叙永厅办理了两届私塾改良后,档案中就找不到赓续办理的痕迹了。从《四川教育官报》的批文看,各州县有关改良私塾的呈文多集中于宣统二年,宣统三年即少见呈报者,这大致可说明宣统二年后川省当局对私塾的关注程度锐减。
州县劝学所是改良私塾的重要倚赖,其办学顾此失彼的情形,充分表明晚清日益繁复的办学任务与州县劝学所人力物力之间的矛盾。通常一州县仅有数位劝学员,各学区“地方辽阔、人烟窎散”,以一人之力去逐一调查私塾、每星期召集塾师开研究会、事后随时考查各私塾,也确实力不从心。故叙永厅略去逐一调查等环节,大概有不得已的苦衷。此外,调查、传习、奖励各项在在需款,而新政日繁,经费早成捉襟见肘之态。在这种情况下,晚清最后两年四川改良私塾未见大的进展,反倒是私塾以一种新的名义成为了新政的果实。当时四川在办理简易识字学塾上成效迅速,其数量位居各省之冠。宣统三年川省办成简易识字学塾16314所,其中就私塾“改良”者13718所。f《各省简易识字学塾之成绩》,《教育杂志》第3卷第6期(宣统三年六月),第46页。这种“改良”很可能就是“改名”而已。如秀山县呈报设立“蒙学”一处,总督赵尔巽指出:“现应添设简易学塾,此等蒙学即宜改名。”g《总督部堂批秀山县视学禀经征分局提款废学一案》,《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第12期,公牍15A。不难推测,有相当数量的私塾“改名”为简易识字学塾。
在“人治”时代,主政一方的督抚、学政、地方官,可以有很大的自主性。h关于清代政治的“人治”特点,以及地方官吏在地方治理中的主导作用,详见罗志田:《道出于二:过渡时代的新旧之争》,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9-64页。晚清兴办新学堂后,各级官府面临着是否以及如何处置传统蒙塾的问题。清末各省在办理改良私塾上呈现出较大差异,更多与总督、提学使的态度相关。i参见左松涛:《近代中国的私塾与学堂之争》,第245-254页。四川省通常被认为是锢弊之区,但在改良私塾上不仅制定了划一章则且在全省推行,这不仅与四川总督赵尔巽、赵尔丰较为趋新有关,也与提学使赵启霖的态度密切相关。川省各州县在改良私塾上情态各异,也更多与地方官、劝学所视学的态度密切相关。
大体上,在《钦定学堂章程》出台前后,四川一些地方开始把既存学塾改办为学堂。光绪二十九年巴县对蒙馆、义塾的更化,大都遵照《钦定学堂章程》,考试塾师、发给章程、派员调查、查报教习学生姓名。这些举措强化了新旧学塾的对立,冲击了自主聘师、因地制宜的地方办学秩序,造成不小的扰累。《奏定学堂章程》虽旨在把旧学塾排除在教育体制之外,但在较长时间内川省当局及一些地方官并不主张强禁私馆。光绪三十一年后,受外省“私塾改良”办法的影响,一些州县开始自发地对私塾进行改良,多依靠劝学所、教育会分区设立改良私塾会,在调查私塾的基础上对塾师进行定期传习。随着预备立宪的推进,改良私塾由一些州县分散、自发的行为上升为全省划一性行动,通过调查私塾、甄别塾师、分区组织教育研究会等方式进行改良,但最终因为新政日繁、力所难及等原因而草草收场。
庚子后朝廷仅仅变革科举,就让不少蒙馆自主地变革学习内容。a郭沫若的回忆提及废八股而为策论对家塾教育的影响,他开始在家塾中学习《地球韵言》、《史鉴节要》、《算术备旨》等书。见《郭沫若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11卷第41-42页、第12卷第7页。其他人的回忆也提及这一转变,详另文。兴学初期,一些官府也曾寄望于私塾的自主改良。但随后这一思路被遗忘、抛弃,改良私塾的办法越来越往加强官力一途上走,逐渐忽视了民间的活力与自主性。从改良私塾的地方实践看,如长生场绅董提及的自行择师、定期考校学生,巴县知县采取的地方保举教习,这些办法都不甚强调官府作为,未必不能达到改变私塾学习内容的目的。可以说,晚清官府对私塾总体上经历了从“无为”到“有为”的转变,且官府对自身权力的约束力减退,开始形成对官力的信奉。
改良私塾也揭示出晚清官府在政治伦理和行政手段上的转变。从传统政治伦理看,官府考核、甄别塾师有损师道尊严,改良之举常被视为扰累民间。但在改良的过程中,这些准则在一定程度上被突破,官府的行政手段也发生相应的转变。除传统的示谕、劝导、奖惩外,填表、演说、传习、调查等新式行政方式被引入。这些举措让民间一时难以适应,改良的过程始终伴随着戒备与抵制。但改良私塾的过程体现出某种“手段正确”的取向——舶来的新方法本身成了“正确”的标准,尽管其实际上不免疏离地方实际,也带来不少扰累,甚至收效甚微。虽然晚清改良私塾成效不彰,但其间引进的新观念和新手段逐渐在中国生根并持续发生影响。此后甄别教员发给凭单、传习教员、调查、教育研究会、填表、视察、封禁私塾均成为教育行政上的惯常手段。
值得注意的是,晚清四川整饬私塾的整个过程也体现了上下关系的转变。改良私塾一开始由一些州县先行,自主地采用改良办法,后来转为上峰统一办法、强制执行。在这一过程中,地方自主性逐渐丧失。改良私塾也体现出州县与上峰之间的疏离。一方面上峰出台政策、章程时,逐渐疏离于州县的实情;各州县既存的人力物力与上峰政策的差距,使不少举措难以落实。另一方面各个时期都有地方官对整饬私塾并不认同,不过由最初的公然反对转为粉饰敷衍。这一官府内部上下之间的歧异在晚清改革中普遍存在,似值得进一步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