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稿本《九经索引》到理雅各《中国经典》的“汉字与短语”*

2018-10-10 05:51
国际汉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稿本雅各短语

理雅各(James Legge, 1815—1897)翻译的《中国经典》(The Chinese Classics: 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 and Copious Indexes)①理雅各译:《中国经典》(The Chinese Classics),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已成为经典译作,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理雅各在每一卷译文后都有一个“汉字与短语”(“Chinese Characters and Phrases”)的中英文索引,对每一卷《中国经典》所用的汉字在原文中出现的位置都进行了标注,还为汉字提供简单的英文释义。理雅各自述编写“汉字与短语”的最终目的是要制作一部汉英双语《中国经典》引得(Concordance)以及一部经学中英双语词典。

理雅各编写《中国经典》附录“汉字与短语”的原中文稿本名叫《九经索引》(Manuscript and Concordance to the Nine Classics),目前藏于美国纽约公共图书馆。加拿大学者玛丽莲·伯曼(Marilyn Bowman)教授②玛丽莲·伯曼教授多年来在世界各地探寻理雅各的原始文献和图片,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理雅各人生中的艰难时刻,以此透析理雅各的性格以及某些极端事件对他人生的影响,在此基础上撰写全新的理雅各传记。感谢玛丽莲·伯曼教授提供的信息,原始稿本的网址见http://digitalcollections.nypl.org/search/index?utf8=√&keywords=Jiu+jing+suo+yin,最后访问日期为:2018年5月3日。首先注意到这份珍贵的稿本文献,然而她对于中文稿本中使用的特殊符号困惑不解,国际学者也鲜有人去解读这份手稿的内容。笔者深入考察了这部手稿,“九经”是对中国《四书五经》的统称。这个稿本索引共有12卷,其目的是直接服务于《中国经典》的附录“汉字与短语”的编写。这个索引是中国文人协助理雅各编写《中国经典》附录的原始稿本,也是海外理雅各藏书中的重要文献。

一、纽约公共图书馆的“理雅各藏书”

理雅各是近代英国著名传教士和汉学家、牛津大学首位汉学教授。他从1861年到1886年的25年间,系统翻译并出版了中国的“四书”“五经”等典籍的汉英对照版。1899年,理雅各逝世两年后,理雅各的藏书在英国伦敦拍卖并被美国纽约公共图书馆的馆员威尔伯福斯·艾穆斯(Wilberforce Eames,1855—1937)购买。1909年理雅各的藏书被纽约公共图书馆收购,命名为“理雅各藏书”(The James Legge Collection)并珍藏至今。纽约公共图书馆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是全美最大的公共图书馆,由一个总馆88家分馆组成,理雅各藏书的大部分现存放于宫殿式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总馆施瓦特曼大楼(Stephen A.Schwartman Building)。

“理雅各藏书”是纽约公共图书馆中文特藏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包含了清晚期,即19世纪下半叶的中文稿抄本和中文印本书籍,约有千余种,内容涵盖中国典籍、文学、史学、中文传教小册及书刊、近代中文期刊报纸、香港资讯类散页、中国宗教书等。理雅各藏书内容广泛,藏书数量较大并体现出理雅各兴趣的主要有五大类藏书:第一类是《监本四书》《监本诗经》《道德经注释》《礼记体注大全合参》《四书改错》等典籍及其注释本,当时中国文人如王韬的《遯窟谰言》《弢园尺牍续钞》、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等时人著作也很受理雅各的关注,理雅各同时还藏有《好逑传》《红楼梦》《四大奇书》《绘图平山冷燕四才子书》等各种明清小说。第二类是19世纪在华基督新教机构出版的宣教书,如《圣教日课》《耶稣言行纪略》《双千字文》《天主圣教四字经文》以及《智环启蒙塾课初步》等课本,理雅各作为新教牧师,这方面的收藏也颇多。第三类是中西时事类资料,这类文献较为零散,如《奏准天津新议通商条款·通商税则善后条约》(1860)、《日国条款》(1867)、《大奥斯马加钦命督宪委官查办各国通商各项物件公会赖亲王总司公会事务一等伯爵帅》(1873)、《光绪二十三年通商各关华洋贸易总册》(1897)等,具有近代史史料价值。第四类是太平天国运动时期的文书和出版物,如《建天京于金陵论》《太平诏书》《太平军目》《太平条规》《太平礼制》《太平天国己未九年会试题》《天父下凡诏书》《天父上帝言题皇诏》《太平救世诰》《开朝精忠军师干王洪宝制》等。这一部分藏书的数量不少,因为洪仁玕在香港受洗成为基督徒后,曾与理雅各一起为英国伦敦会效力多年,为理雅各翻译《中国经典》做过助手,此外还在理雅各主持的英华书院任教,两人私交甚笃。虽然理雅各反对洪仁玕加入太平军,但是仍与他保持联系,太平天国发布的一些纲领性文献还通过传教士的转译,在《北华捷报》上刊登了部分英译本。太平天国时期的出版物因为此种原因而进入理雅各的藏书。第五类是19世纪后期出版的中西报刊,如《中西教会报》《闽省会报》《京报节选》等。与出版品相比,理雅各翻译并制作《中国经典》附录时,中国助手帮他制作的《九经索引》原始稿本①无名氏:《九经索引》(Manuscript and Concordance to the Nine Classics),纽约公共图书馆,藏书架位:*OVQ 92-4333。显得弥足珍贵。

二、稿本《九经索引》内容② 此节对稿本《九经索引》的描述部分参照本人文章《从新发现的稿本看理雅各的中国经典翻译——解析理雅各中国经典的翻译过程》,《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第123页。

《九经索引》共计有9种12卷,是对儒家经典“四书”“五经”制作的单字索引目录,其内容如下:第1卷《书经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Shoo King)、第2卷《诗经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She King)、第3、4卷《春秋左传索 引 》(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Ch’un Ts’ew and Tso Chuen)、第5卷《春秋人名地名索引》(Index of Names in the Chan Tsew and Tso Chuen)、第 6卷《易经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Yih King)、第7、8卷《礼记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Le Ke)、第9卷《论语、大学、中庸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Lun Yu, the Ta Heo and the Chung Yung)、第10卷《中庸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Chung Yung)、第 11、12 卷《孟子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Mang Tsze)。

稿本的《九经索引》按照《康熙字典》③陈敬廷、张玉书等编:《康熙字典》,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排序方式,以汉字部首的笔画数和顺序排列索引的汉字。页面为木刻蓝色框或红色框,汉字及索引的书写同于中国古籍的书写方式,从右向左、从上至下,字迹系中国文人书写。稿本《九经索引》由于使用了不同规格的蓝色或红色木刻边框章,因此各卷每一页的列数一致,但卷与卷之间存在差别。每一页面中间的边框为双行,但对索引制作并无实际意义和用途,是边框木刻版的一部分。检索表中的汉字用大号的正楷字,书写在蓝色或红色上边框上方,同时对于字形相同而读音相异的汉字用直音法标出了注音。蓝色或红色边框中是索引正文,索引稿本中使用了汉字、中文数字以及某种编码,这种编码既不是阿拉伯数字,也非汉字的数字。此套代码的书写方式请见图1、图2。①图片出处:Rare Book Collection,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Astor, Lenox, and Tilden Foundations. 索书号:*OVQ92-4333.以汉字“七”为例,《九经索引》中在汉字“七”下写着系列编码:“召南,九,I;邶,七,〣,〤;唐,九,I;豳,一,I,〢,〣,〥,〦;小旻,九,〥,〦”(见图1)。如果不破解这套编码,就难以理解这个稿本的内容。笔者认为,作为索引的稿本中所用编码应该对应的是被检索汉字在《中国经典》里出现的章节及段落,笔者循此思路对稿本索引中所使用的编码系统,作为解读稿本内容的突破口。

图1 《诗经索引》第1页

图2 《尚书索引》

研究最后确定了稿本《九经索引》使用的编码符号是“苏州码子”。“苏州码子”是中国古代民间常用的一种计数符号,易学易用,在中国的民间被广泛使用于中药店、五金店、菜市场等。理雅各的《九经索引》涉及的书目多、索引内容庞杂,因此采用了“苏州码子”这套相对简易的计数符号。

据《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介绍,“苏州码子”是中国旧时表示数目的符号,“苏州码子”与阿拉伯数字的对应如下:②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39页。

阿拉伯数字 苏州码子1 I 2〢3〣4〤5〥

(续表)

需要注意的是,当“〡”(1)、“〢”(2)、“〣”(3)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偶数位要写作横式,“〡”要改写为“一”,“〢”要改写为“二”,“〣”要改写为“三”。否则,“〡〡”既可以表示阿拉伯数字2,也可以表示阿拉伯数字11,就会造成混淆。例如:“23”用“苏州码子”表示需写成“〢三”,“39”相应写成“〣〩”。

基于以上对于“苏州码子”的了解,《九经索引》手写稿编码与理雅各《中国经典》索引所使用的文本编码就迎刃而解了。以稿本第二卷《诗经》([v. 2]. [Shi jing = She King: 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She King] )第一页“七”的条目为例:

其中,召南对应理雅各翻译的《中国经典》文中的“BOOK II”,“九”对应文本中的“ODE IX”,苏州码子“〡”对应文本中的“Chapter I”,所以,以此种方法逐一将编码破解,并查对《中国经典》的相应典籍章节后,稿本《诗经》卷“七”的汉字索引内容如下:

《九经索引 诗经》手稿“七”编码对应原文中的章节号原文和原文页码PART I, Bk II,ODE IX一章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第一章,第30页)以下略

值此,稿本的《九经索引》的编码以及在《中国经典》中对应的中文原文都已清楚。从文本发生学①皮埃尔-马克·德比亚齐著,汪秀华译:《文本发生学》,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的角度来看,我们认为稿本《九经索引》是编译出版《中国经典》的预备性文本,稿本的索引是工作的初始形态,而出版的《中国经典》索引是最终形态。从初始形态到最终形态发生的变化,是我们接着要研究的问题,也是更好理解理雅各制作及如何使用此稿本的关键。

三、从《九经索引》稿本到《中国经典》的“汉字与短语”

出版本《中国经典》每一卷最后的“汉字与短语”就是每一卷的索引,与稿本《九经索引》明显不同的是,《中国经典》的“汉字与短语”是汉英双语的索引,是按照当代书写印刷方式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以汉字及其注音为最左栏,英文释义以及索引部分都在右栏。

为了更好地了解从手稿到出版索引内容发生的变化,笔者以随机抽样的方式选取了“一”“丁”“七”“帝”“仁”“也”等汉字例证,对稿本《九经索引》和出版后的《中国经典》的“汉字与短语”索引部分进行对比研究。通过比较可以发现,两个索引中所使用的汉字基本一致,汉字都是按照《康熙字典》的笔画数排序,这一点相同。

两个索引最大的区别在于:稿本《九经索引》只是罗列索引汉字在中国经书中出现的位置,按照含有此汉字的相关诗文原句编号以及出现章节的先后顺序罗列的多个索引编码,并没有对汉字进行释义;而出版后的《中国经典》的“汉字与短语”中,每一个汉字都有或简或繁的英文释义,为了释义,索引编码也都重新进行了归类和排列。这是相当重大的调整。

除去语言以及排序的不同外,笔者对这两个索引的具体内容也进行了比较研究。在索引内容方面,尽管都是对“四书”“五经”的索引,因同源而导致绝大部分的索引内容相同,但是稿本《九经索引》中出现的错误,在出版后的“汉字与短语”索引中并未出现,反之也是如此。以汉字“一”的索引为例:理雅各编写的《中国经典·诗经》“汉字与短语”中“一”应在PART I, Bk XII,ODE X, Chapter I, II, III,而《九经索引》将十错写成了九。此外,理雅各编写的“汉字与短语”关于“一”的索引条目远不如稿本《九经索引》里内含的索引条目数量多和全面,汉字“也”的索引下内容也类同,《中国经典》“汉字与短语”与稿本《九经索引》相比,“汉字与短语”的索引缺失了很多条目。

通过上述研究可知,理雅各请中国文人编写稿本《九经索引》,是在精确统计了《九经索引》中所使用的不重复汉字的数量,并按照《康熙字典》的方法编排汉字,索引的重要内容是指明这个汉字在中国经典中的具体位置。据此,理雅各用稿本《九经索引》可以查阅任何一个汉字在《中国经典》中的所有出处。理雅各并未对汉字的数量进行增删,他直接使用了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1782—1834)在《汉英英汉词典》②马礼逊著,张西平等编:《马礼逊文集》,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中的注音方案,他最大的改动在于删减或重新编排汉英双语版的“汉字与短语”索引条目,将原中文索引项进一步分类分层,为其增补英文释义。因此,本质上同源的稿本《九经索引》和出版后的“汉字与短语”成为不同的两个产品。出版后的《中国经典》的双语索引“汉字与短语”兼具索引与双语词典的功效。

结论

将中国儒家经典完整译介到英语世界的理雅各,他的《中国经典》译作在汉学史上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学界以往多关注理雅各《中国经典》的翻译问题。纽约公共图书馆保存的理雅各特藏中的稿本《九经索引》以及理雅各“旨在以此为基础编成一部词典和中国经典引得”①理雅各译:《中国经典》(第一卷)(The Chinese Classics, Vol. 1),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附录7。附录的小标题原文是“Intended also to help towards the formation of a dictionary and concordance for the Classics”。的《中国经典》双语索引 “汉字与短语”部分,迄今未引起国内外学界的关注。

从稿本《九经索引》到出版本的《中国经典》索引“汉字与短语”的对比研究,实际上记录了理雅各《中国经典》索引的工作过程,而这样的信息是当前研究视角和领域最为匮乏的一个方面。稿本《九经索引》恰恰是这样的文化遗产,本研究从文本学的角度对之进行了描述、解析和评价,对从手稿到出版本之间的动态变化进行了考察,揭示了理雅各在这一项工作中的所思所为,对文本发生、发展的过程进行了再现。

在本文最后,笔者想要强调的是,理雅各的《中国经典》附录部分“汉字与短语”具有两种功能:它首先是中国“四书”“五经”的引得,引得的制作需要精确统计中国“四书”“五经”中所使用的不重复汉字的数量,并且为每一个汉字穷尽性地标注其在原文中的页码。理雅各未完全采用稿本《九经索引》,因此在索引内容方面存在一定瑕疵,但是也有理雅各发现并纠正了稿本索引错误的情况,他对稿本的使用是非常审慎的;其次,它还是一部简明的解释切入中国经学的汉英词典。理雅各设计编写的中国“四书”“五经”的汉英引得和汉英词典,都是以单个的汉字为基本单位,汉字的数量以及排序既可以用于引得编写,也同样服务于汉英词典的编写,实为一举两得。②Henri Béjoint, Modern Lexicography: An Introduction.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汉字与短语”以汉字作为左栏,汉字在左,英文在右的结构,确立了汉字在双语引得和双语词典中的主体地位,右栏则以英文解释说明汉字的意义以及用《中国经典》中的例句进一步阐释汉字在具体语境中的丰富内涵。这样天才的想法和规划在《中国经典》出版之际未能完全实施,在21世纪的今天,或许我们可以沿着文化巨人的脚步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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