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用韵和去声

2018-10-10 05:51
国际汉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中古声调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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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分阶段地看汉语声调的发展,可以知道各声调之间都有所变化,这一点清代以来很多学者都有论述,在此不再赘述。然而,要将此变化作为具体证据,就需考察传世至今的文献。虽然相关论著不是很多,但丁邦新的《〈论语〉〈孟子〉及〈诗经〉中并列语成分之间的声调关系》①《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中国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9年。给了我很大启发,尤其是“去声”地位是与其先发生和后发生的情况直接相关的。

因此,本文试图探讨的是在中古汉语时期,中国古诗中去声是如何使用的。本文讨论了去声的起源以及由此生发的一系列问题,指出中古汉语时期古诗用韵的现象之后,再考虑存在什么样的问题。在先确认了事实之后,才能观察所出现的问题的表现形式及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因此,我们的考察是在中古汉语存在着去声,或者说上古小规模地存在着去声的前提之下进行的。在这之后的中古末期,随着去声字读音成为普遍做法,中古汉语的四声体系随之土崩瓦解,中国古诗的用韵法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之后的研究工作,我就不敢再触及了。这是因为,在以化石般留存的中古诗韵和以曲为代表的韵母为中心用韵之前,再拓展论旨的话,论点就模糊了。

总而言之,本文旨在集中讨论仄声中最大多数去声是如何使用的。

在中古时期,去声增加趋势非常显著,我们先看一下它的概况。本来,观察去声从《切韵》到《广韵》增加的过程是最理想的,但是,由于不能确认原本《切韵》的准确数字,这种做法变得有些困难了,因此,我们需要换一种方式,列出从《广韵》(张氏泽存堂本)到《集韵》四声字的增补表(表1)。

表1 《集韵》增补表

在《广韵》到《集韵》四声的增补中,平声韵最多。这一点在《切韵》到《广韵》的增补情况中也是同样的。在仄声方面,去声最多。在小韵数目上,有着和平声相近的数目。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在仄声字中增加字的空间很大。

只是在小韵整体性的增加中,每个声调都不是很多。在《广韵》到《集韵》的四声增补都只是少数。在中古音韵体系中,增补的空间也不是很大。

从上面的简单数值可以看出,仅仅从可以确认的中古四声体系中,去声就有着数字上的存在意义。接下来,我们论述在古诗中去声是如何存在的。

第一步必须确认中国古诗的用韵。它基本上要排除唐代以来盛行的近体诗。这是因为在近体诗中除了小部分的绝句外,其余都不能用仄声押韵。因此,本文对古体诗用韵进行考察,并通过所举实例具体考察它们是如何用韵的。

然而,考察所有诗人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所以我决定考察在拙著《诗声朴学》中提到的陶渊明、杜甫、白居易、苏轼四位诗人的诗歌用韵。以他们为中心是因为其用韵具有重要的代表性。他们之中,无论是哪位诗人都有很强的影响力,排除了他们,就不可能推进我们的论题正常进行。

首先,看一下陶渊明的用韵(见表2)。

平声 上声 去声 入声东屋钟烛江觉支纸旨脂至微未之止志鱼语御虞遇模暮齐皆灰贿海真质谆臻文物欣魂痕元阮月寒桓删

(续表)

表2 陶渊明用韵表,摘自《诗声朴学》

只要看一下陶渊明诗的用韵范围,就可以知道,只有去声最有特色,那就是陶渊明没有用一个属于去声的阳声韵,而且在元音韵尾收尾的韵中,只有止摄、遇摄、流摄,主元音是a系统韵的一个也没有。与上声相比较,去声押韵的数量之少和范围之狭窄情况就很明显了。

陶渊明诗去声用韵之所以受到限制,是因为去声韵发达是后来的事,而不是当时的现象。查看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使用的韵书,去声用韵例子也很少。接下来,再看近体诗出现之后唐代诗用韵例子。

下面是杜甫诗的简要数据。

我们所做的这个表(表3),描述了杜甫古体诗是如何换韵的,收录了换韵前和换韵后声调如何推移的数据。左边一列是换韵前情况,上面一行是换韵后情况。只是这个表存在着难以弄清楚开始和末尾押韵状况的缺点。此外,“其他”上声去声通押等例外的通押例,把它们划分到这一类,因为是少数例证,被人无视也不要紧,但是为了求其数据准确性,我们还是把它们分到了一类。

表3 杜甫换韵表

杜甫诗换韵时,在仄声当中,去声使用量只有很小的比例,是极少数的例子。仄声之间的换韵很少,而与平声相联系且换韵的情况比较多。这样,我们也能发现平声和入声的组合也很多。与以前陶渊明诗相比,去声明显有所增加,而且可以说差不多追上了上声。在中古音中,去声在所收字数、韵数上都比上声多,但在这里的用韵中却只能甘拜下风,还是相对少一些。

表3是有关换韵的,但可见去声一韵到底的古体诗用韵没有上面这么多。将它们的诗题列举如下(卷数来自《杜诗详注》):

《病后过王倚饮赠歌》(卷三)去声:愿、裥、霰、线。

《九日寄岑参》(卷三) 去声:宥、候。

《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卷五)去声:至、志。

《羌村三首·其一》(卷五)去声:至、未。

《羌村三首·其二》(卷五)去声:御、遇、暮。

《得舍弟消息》(卷六) 去声:御、遇、暮。

《冬末以事之东都湖城东遇孟云卿……》(卷六)去声:霰、线。

《梦李白二首·其二》(卷七) 去声:置、至、志。

《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戸》(卷七)去声:遇、暮。

《遣兴二首·其二》(卷七) 去声:志。

《西枝村寻置草堂地……二首·其一》(卷七)去声:遇、暮。

《积草岭》(卷八)去声:霰、线。

《万丈潭》(卷八)去声:泰、队、代。

《白沙渡》(卷九)去声:翰、换。

《剑门》(卷九)去声:漾、宕。

《病柏》(卷十)去声:泰。

《枯枏》(卷十)去声:置、至、志、未。

《丁香》(卷十) 去声:艳、㮇。

《三韵三篇·其三》(卷14) 去声:啸、笑。

《水阁朝霁奉简云安严明府》(卷14) 去声:霰、线。

《石砚》(卷十四) 去声:霰、线。

《信行远修水筒》(卷15) 去声:祭、泰、队、代。

《雨》(卷十五) 去声:置、至、志、未。

《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卷15) 去声:漾、宕。

《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卷16) 去声:霁、祭、废。

《雨》(卷19) 去声:遇、模。

《行官张望補稻畦水归》(卷19)去声:翰、换。

《送高司直寻封阆州》(卷21) 去声:遇、模(上去通押)。

《夜归》(卷21)去声:箇、过。

《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卷22)去声:置、至、志、霁。

《解忧》(卷22) 去声:霁。

《宿凿石浦》(卷22) 去声:霁。

《次空灵岸》(卷22) 去声:啸、笑。

《宿花石戍》(卷22) 去声:遇、模。

《早发》(卷22) 去声:映、劲、径。

《次晩州》(卷22) 去声:漾、宕。

《咏怀二首·其二》(卷22) 去声:遇、模。

《白马》(卷23) 去声:霰、线。

《舟中苦热遣怀……》(卷23)去声:翰、换。

《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卷23)去声:置、至、志、未。

以上41首诗歌的写作时间都集中在杜甫到达成都前和漂浮湘江时期。大概可以说,集中在杜甫精神上发生动摇的时期。而看阳声韵有13首,比较少,尤其是咸摄韵尾(-m),只有卷十的《丁香》。此外,通摄、江摄用韵完全没有出现。由此可见,在杜甫所处的时期,可以说去声韵没有达到完全的活用,依然有部分很像陶渊明时期的用韵。

上文是去声用韵的例子。接下来尝试以中唐以来经常所见的上去通押为中心进行考察。这样一来,就能以更宽广的视野来看杜甫诗用韵。在杜甫诗中,也有的用韵上去通押。在这个问题上,究竟是去声的扩大,还是中古四声体系的瓦解,真的难以判断。带着这样的提示,先看看著名的例子:

白居易《琵琶行》:

……

自言本是京城女,(去声,御韵)

家在虾蟆陵下住。(去声,遇韵)

十三学得琵琶成,

名属教坊第一部。(上声,厚韵)

曲罢曾教善才服,

妆成毎被秋娘妒。(去声,暮韵)

五陵年少争缠头,

一曲红绡不知数。(去声,遇韵)

钿头云篦击节碎,

血色罗裙翻酒污。(去声,暮韵)

今年欢笑复明年,

秋月春风等闲度。(去声,暮韵)

弟走从军阿姨死,

暮去朝来颜色故。(去声,暮韵)

门前冷落鞍马稀,

老大嫁作商人妇。(上声,有韵)

商人重利轻别离,

前月浮梁买茶去。(去声,御韵)

……

这首诗属于上声的有韵、厚韵与去声的遇韵、暮韵通押。这里的用韵特征不仅是声调,连韵母也通押。因此,看似是在向近代音转变,而我认为这仅限于去声用韵。具体可以参见《诗声朴学》第十章《白居易〈琵琶行〉的上去通押》和《白居易新乐府诗的一联换韵》。白居易有15首诗上去通押用韵,元缜有5首,张籍有16首,这些诗每一首都是属于乐府诗的作品。

与此相反,刘禹锡、孟郊的诗用韵就没有上去通押,而李贺有乐府诗30首,徒诗12首,共42首有上去通押。

由此可见,在中唐诗用韵中,上去通押有很大的弹性。也就是从刘禹锡、孟郊诗的无上去通押转换到李贺诗的大多数上去通押,而白居易的诗可以说在中间位置。我认为这样的上去通押是乐府诗特有的现象。这样少量的去声用韵、一韵到底和中唐出现的上去通押到了宋朝情况如何?

北宋以苏轼为例。他是北宋重要的代表性诗人。首先看看苏轼的去声用韵情况。具体参见《诗声朴学》第12章《苏轼诗中的上去通押》。在这里,我的调查结果是:只押上声的诗108首,上声的换韵句95例,只押去声的诗56首,去声的换韵句43例,上去通押诗84首,上去通押的换韵句32例。

苏轼生活的时代,从汉语音韵史来看,是中古音到近代音转变的时期。在声调方面,具有近代音去声扩大规模的特征,就是全浊上声字和一部分入声字的派入结果。苏轼的时代是这个时期的前半部分,如果按此情况就直接说入声字用韵扩大未免轻率,但或可说是存在着这种倾向。以这样的预测为基础而进行调查的结果,仍可见去声押韵的字比较少。在下面的上去通押诗用韵中,有以去声用韵为中心的,有以上声用韵为中心的,还有二者都不能算的类型。以上声用韵为中心的有11首,以去声用韵为中心的有24首,二者都不能算的有49首。把以去声用韵为中心的诗和以去声一韵到底用韵为中心的诗加一起,也只有80首。用去声韵的诗还是最少的,这一语音现象没有发生变化。

接下来,我们对剩下的换韵例子做进一步考察,进而观察到是否有杜甫诗用韵也具有同样的倾向性以及上去通押用韵出现在何种场合。表4与表3用了同样的体例。“其他”是上去通押之外的其他声调的通押用韵之例。

表4 苏轼换韵表

与杜甫诗用韵相比,这里更加彻底体现了王力说的“平仄韵递用”理论,特别是去声,没有与之相配的“0”十分引人注目,还有上去的用韵部分也没有上声和去声的换韵情况。由此可见,去声和上去用韵有同样的组合规律。

从以上情况可见,苏轼的诗用韵也很注意控制使用去声字,而且换韵的例子比杜甫为少,而苏轼的一韵到底的诗用韵数目比杜甫多,但在所有作品用韵的比例上并没有杜甫高。也就是说,在苏轼的诗用韵里,去声用韵也是排第四。

以上选取了几个不同时代代表性诗人用韵考察了中国古诗的去声用韵历史。从这些简单考察中,我们可以得到明确的结论。

在中古四声用韵体系形成过程中,可以推定去声是最为后起的。我用去声韵在古诗中最低的用韵使用率来证明这个推定是可信的。如果去声用韵处于先起的位置,就一定会产生大量使用去声韵的作品和以此为范本的作品。这样思考的话,中国古诗中入声用韵作品显然很多,这一事实也必须充分加以注意,即仍然是入声用韵比去声先行,影响力更大,而且,去声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大概就是由于其用韵后起而难以被人注意吧。尽管如此,汉语中古音史中去声的发展与古诗用韵之间存在的裂缝,也在不断地得到弥补。在汉语音韵史中,有效弥补这样的裂缝,就需要新的语音要素得到充分的发展。

以《中原音韵》为代表的曲韵书,最初并不以声调来作为体例编排形式,而是以韵母排字编排方式著称。《中原音韵》代表汉语近代音主流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也就是说,在韵文用韵中,比起声调,体现韵母成为了主要的着眼点。这是因为在汉语近代音中,声调存在的形式变得不平衡。将平声的裂变、去声的扩大、入声的变化套用在中古的古体诗用韵体系中认识,已经不能奏效了。

我们聚焦了中国汉语中古四声用韵体系的各种差异状态,展示了中国四位诗人用韵形式变化特征。本文虽然只是选取了其中的一部分用韵实例来说明,但是还是应该得到认可的。

《童幼教育今注》简介

由法国学者梅谦立(Thierry Meynard)与中国学者谭杰合作校勘编著的《童幼教育今注》,近日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童幼教育》为明末来华传教士高一志(Alfonso Vagnone,1568—1640)所著。全书二卷,每卷各十篇,探讨了教育的目的与内容、父母与老师在教育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赏罚的方法、欧洲教育体系以及与学习相关的饮食、穿着、休息、交友、娱乐等。该书主要取材于玻尼法爵(Juan Bonifacio)的《基督教育》(Christiani Pueri Institutio)、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约1466—1536)的《儿童礼仪》(De Civilitas Morum Puerilium)等书,较早地将欧洲教育学知识传入我国。《今注》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研究性内容,包括《晚明耶稣会士高一志生平》《高一志教育思想的背景》《对〈童幼教育〉来源文献及其结构的考证》《〈童幼教育〉与文艺复兴教育》《〈童幼教育〉与朱熹〈小学〉》《关于〈童幼教育〉不同版本的考证及〈童幼教育今注〉的说明》,对高一志及《童幼教育》做了多方面的研究。第二部分为《童幼教育》全文校注,以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明末刻本为底本,以今藏台湾辅仁大学、已影印入《徐家汇藏书楼明清天主教文献》的清抄本为校本。注释内容主要包括人名地名考证、古典来源与文艺复兴来源、与高一志其他著作的关系、与中国思想的比较。全书之末附录《高一志生平年表》、马相伯《童幼教育跋》等内容。本书为梅谦立教授继《天主实义今注》之后,完成的西学汉籍今注系列第二种,整理的精细程度与研究的深度,均超出前人,但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如在版本研究方面,本书只提及了有明刻本、清抄本与民国间印本,其中明刻本以其中有“大明”字样而得知其刊刻时代。但在此之外,梵蒂冈图书馆还藏有两种版本:一为清代修板重印本,即将明刻本之“大明”挖改为“中国”,又修订少量错误而成者。二为清代翻刻本,即据修板重印本重刻者。这两个版本,该书即未言及,尚可在其基础上做进一步研究。(谢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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