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引语的性质看反问构式“什么NP”

马洪海 胡德明

(浙江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金华 321004)

汉语口语中有一种常见句式：“什么”置于名词性词语前面构成一个反问小句“什么NP”，如“什么自己人！明明是三个逃犯。”“什么自来水？！简直是黄泥浆拌水卖！”*本文语料主要来自CCL语料库、电视剧《我爱我家》台词。“什么NP”可以独立成句，后面多用感叹号。为了称说方便，本文统一记作“什么NP”。疑问代词“什么”直接修饰名词，一般是询问事物的性质或种类，但是上述句子并不是在询问，而是表达否定性语义，整个结构表达的意义不能从其构成成分直接推导出来，可见，它是现代汉语中的一个构式。

学界对“什么NP”这一构式早有关注，并做过一些解读。综合起来看，主要有以下三种。

A式：S不是NP

表示否定判断，否定NP真值。针对对方持有谈论对象S是NP的观点，说话人进行反驳并予以纠正。例如：

(1) 人家是女孩子，什么老爷们儿！

(2) 燕红：这不是你常带到我这儿来的那位芭蕾舞团的于小姐么？

志新：什么于小姐？这位是……

(3) 什么可怜的女人，人家一点都不可怜！

吕叔湘把这类句子看作是省去了主语和动词“是”的判断句。*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年，第149～151页。反问句否定句子的真值，如例(1)表示“她不是老爷们儿”。如果NP是偏正短语，那么否定的焦点也可以是修饰语，如例(3)的“可怜”。

B式：S是不合宜的NP

不否定NP真值，而否定隐含在NP中的“合宜”“好”等性质，表示不好、不对、不合理。*参见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第150页。NP通常为下列词语：德行、作风、记性、意思、样子、年月、话、人、东西、玩意儿等。例如：

(4) 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演出那么辛苦，好容易凉了杯水，你还给喝了，什么人呀！

(5) 什么东西！他还想追我家的姑娘，又不吐口涎水把自己照照。

例(4)不能按照A式那样理解为你不是“人”，意思只是说你是不合时宜的人。

C式：S是不合标准的NP

姜炜、石毓智认为“什么”的功用是指出谈论的对象S“达不到某种标准”或“不符合某种资格”，从而否定某事物存在的合理性。*姜炜、石毓智：《“什么”的否定功用》，《语言科学》2008年第3期。例如：

(6) 什么宾馆！连个像样的卫生间都没有。

(7) 什么革命组长，流氓!比国民党伪保长还坏!

与B式一样，C式也不否定真值：“宾馆”虽然达不到一定的标准，但还是宾馆。

实际话语中“什么NP”是否仅有这三种解读？各式“什么NP”到底有哪些方面的不同？是语义否定、语用否定抑或是元语否定？是否有统一的来源？这些差异是由什么原因引起的？变式“什么NP不NP！”，为什么存在不合语法的“不NP”形式？“什么”究竟是对已实现状况否定的“否定标记”*姜炜、石毓智：《“什么”的否定功用》，《语言科学》2008年第3期。，还是“泛用的回声替代标记”*李宇凤：《反问的回应类型与否定意义》，《中国语文》2010年第2期。？我们认为，引语的性质对该构式的意义表达具有深刻影响，本文运用语言哲学、叙述学关于引语的研究成果，从对话中的引语性质和类型的角度探讨上述语言现象。

一、 反问构式“什么NP”的补充解读

从实际话语来看，反问构式“什么NP”的类型远不止学者们所归纳的几种。我们还发现了以下几种解读。

D式：否定NP所具有的神圣性

NP所表示的事体在人们心目中具有一定的权威性或神圣性。例如：

(8) 什么庄子、禅师，不过是另一类人尊的圣贤教人做另一类八股罢了。

(9) 李自成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皇帝、亲王，尽是强盗、吃人魔王！”

E式：否定NP的利好性

NP所表示的事体从表象上听起来具有利好性，其实不然。例如：

(10) 什么“分时电价”“负荷控制”？还不是为了让老百姓少用点电，多花点钱！

(11) 什么优惠政策，无非是用物质利益作诱饵，来挖我墙脚！

这类“什么NP”构式，通常带有后续句，后续句里经常使用“还不是/只不过是/无非是”等。

F式：否定NP的隐含义

Horn区别两种否定：否定句子真值条件的描述性否定(descriptive negation )和否定话语适宜条件的元语否定( metalinguistic negation)。*Horn L.R， “Metalinguistic Negation and Pragmatic Ambiguity，”Language 61.1(1985)： 121-174.沈家煊把后者称为语用否定或含意否定。*沈家煊：《“语用否定”考察》，《中国语文》1993年第5期。“什么NP”构式可以表示元语否定，否定句子的适宜条件。否定语句的适宜条件往往就是否定语句的隐含义。

(12) A：昨晚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B：什么女人！那是我老婆！

(13) “你有点儿像刘德华。”“什么‘我像刘德华’，是刘德华像我！”*此例中“什么”后出现的“我像刘德华”不同于一般的NP，已经发生了名物化。

(14) 什么“诗意”，不就是“调情”么？什么情感，不是自我“陶醉”么？

(15) “他爸妈不管他？”“什么爸妈，人家孩子是孤儿。”

(16) 什么“阿思玛”呀，是“阿诗玛”！

例(12)是我们对沈家煊的用例*沈家煊：《“语用否定”考察》，《中国语文》1993年第5期。改造而成的，否定根据量的准则推导出的隐含义。例(13)否定“有序准则”得出的隐含义。例(14)否定NP的风格、色彩等隐含义。例(15)否定预设意义。例(16)否定语音上的适宜条件。

G式：对NP所表示的事体是否存在不予理睬或不予承认

(17) 有女友劝小李：“工作辞了，家也不回，你将来怎么办？”小李道：“什么将来？过今儿不想明天！”

(18) 邓小平说：“什么二月兵变，根本没有这回事！”

例(17)意思是说：我不管什么“将来”，我只顾现在。例(18)是说：我不承认有什么二月兵变，别跟我说这些。

二、 NP的描述性与引述性

语言哲学家们早就注意到语言可以描述语言外的事物，也可以指称、谈论语言自身，后者即所谓的语言的“元语”用法，也就是语言的自指性或反身性。引语指向的不是语言外的世界，而是语言本身，所以可以归为元语用法。*刘丹青：《实词的拟声化重叠及其相关构式》，《中国语文》2009年第1期。据此，我们把引述他人话语的元语用法称为引述性用法，被引用的语言称为“引语源”*王爱华：《引语的不确定性——语言哲学研究系列之三》，《外语学刊》2007年第6期。，与此相对的叫作描述性用法。按照这样的划分，上文各类“什么NP”可以分成两个大类：B式中的NP没有引语源，不是引语，故为描述性用法；其他类型的NP都是对引语源某个成分的引用，具有或多或少的引述性，为引述性用法。

(一) 描述性用法

上述“什么NP”的七种用法只有B式属于描述性用法。B式的使用符合反问句的语义语用条件。B式通常用在这样的语境：说话人不同意对方的行为、言论X，想要加以指斥、反驳。说话人摆出X，突出其不合宜之处，然后说出反问句“什么NP”。*郭继懋：《反问句的语义语用特点》，《中国语文》1997年第2期。NP与X有内在的联系。根据疑问代词“什么”的意义，“什么”用在名词前询问名词的种类或性质，即“哪种或什么样的NP”，所以，其问域是个有关性质“好坏”的不同程度的集合：

{最合宜的NP，很合宜的NP，较合宜的NP，一般的NP，不合宜的NP，不太合宜的NP,很不合宜的NP,最不合宜的NP}

再根据说话人在上下文摆出的X的不合宜之处，可以得出：S是不合宜的NP。既然S是不合宜的NP，那么，X是不合理的，你不应该做/说X。如例(4)说话人先摆出对方行为的不合宜之处：“人家演出那么辛苦，好容易凉了杯水，你还给喝了”，然后说出反问“什么人呀”，自然得出：“你是不合宜的人”，所以，你不应该喝我的水。

为什么由“S是不合宜的NP”能够得出“X是不合理的”？这是转喻操作的结果。从实际语料看，B式NP与X有多种关系：NP是X行为的主体，如例(4)；NP表示X行为主体的品行，如例(19)；NP是X行为的能力，它控制着X的发生及其质量，如例(20)；NP是X行为的结果，如例(21)；NP是X行为发生的时间，如例(22)；NP是对方言说的结果，如例(23)，等等。

(19)说得对！就是暴发户心态，挣了几个钱，自以为了不起，写自传，自吹自擂一番，登几张名人照片，拉大旗做虎皮，什么德行！

(20)还说我拿了哪。哼，什么记性！

(21)对联，我给送去的纸！没给写来，也不把纸退回，还要借二十块钱，什么事呢！

(22)老大，……下板子去！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门！

(23)“章校长出书了？”我很吃惊。“什么话呀！写的编的加起来，章校长都出版了120多万字了。”我不禁怔住了。

用行为的主体及其品行、能力以及行为的结果等转喻行为本身，否定前者从而否定后者。

(二) 引述性用法

除了B式，“什么NP”的其他六种用法都属于引述性用法。引述性用法与描述性用法有一系列的区别。

1. 引述性用法的“什么NP”都是语用单位。

描述性用法中，“什么”作定语修饰NP，“什么NP”是语言系统的备用的、静态的句法单位，可以用来造句，从而构造更为复杂的语言结构体。而引述性用法中的“什么‘NP’”是话语系统的临时的、动态的语用单位，不能用来构造更为复杂的语言结构体。*张谊生：《句法层面的语序与句子层面的语序——兼论一价谓词带宾语与副词状语表程度》，《语言研究》2013年第3期。试比较例(4)中的“什么人”和例(14)中的“什么‘诗意’”。前者可以说成：(什么人)的著作/你喜欢(什么人)的著作/(什么人)的著作最有吸引力。后者却不能说成：(什么“诗意”)的散文/你喜欢(什么“诗意”)的散文/(什么“诗意”)的散文最有吸引力。例(12)中“什么女人”似乎也能构造更为复杂的语言单位，说成：(什么女人)的著作/你喜欢(什么女人)的著作/(什么女人)的著作最有吸引力，但是，这样用的时候，“女人”已经不是引语了。

2. 引述性用法中“什么”之后的成分不限于名词性成分。

描述性用法中，NP限于名词性成分；引述性用法中，“什么”后面主要是名词性成分，可以是NP，也可以是“NP不NP”或“NPNP＇”(NP＇是NP的反义词或临时仿NP造出的反义词)等形式，还可以是谓词性成分。这些形式是描述性用法所没有的。例如：

(24) 什么小两口子不小两口子！小两口子又怎样？

(25) 什么娘家人婆家人，全国一盘棋嘛！

(26) 当汇报到张玉勤跳河自杀时，谢静宜说：“什么自杀，是逼死的嘛！”

(27) 燕红：我爸那心脏，心脏病……

和平：没事儿，戒了酒就好了。

燕红：什么好了，我爸心脏病犯啦！

(28) 人们议论这种非歌非舞的节目说：“唉！有什么办法呢，乘歌星红极一时，舞蹈演员也得混碗饭吃嘛！”“什么混饭吃啊！人家这叫独唱的新包装。”

3. 引述性用法中“什么”之后的谓词性成分受构式的压制，具有指称性。

作为引语的“什么”后面的谓词性成分与一般的谓词性质有所不同，它们受到构式的压制而发生了“去范畴化”，已经名物化了，甚至名词化了。说话人把引语源中的词语引述来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意义单位使用的，具有整体性和指称性。如上文例(28)引语源中的“混碗饭吃”，被引述之后变成了“混饭吃”，删除了量词“碗”，形式更为紧凑、凝练。“混碗饭吃”指有界的具体的动作行为，“混饭吃”则是对某种生存状态的通称。因为具有指称性，所以这类用法的“什么”后面经常有个表示称谓的动词“叫”。例如：

(29) 傅老：哎呀……你们是怎么搞的嘛！

志新：什么叫我们怎么搞的？您是怎么搞的嘛！今亏了我在家……

另一方面，动词用在疑问代词“什么”之后，论元配置的要求会受到压制而衰减。一般地，“什么VP了”，“什么”自然地被指派为动词的一个论元，如“什么丢了？”但是例(26)中的动词“自杀”是一价动词，论元配置要求衰减了，“什么”并不是“自杀”的一个论元，而是作定语修饰“自杀”。有鉴于此，我们仍然把它们笼统地称为“什么NP”构式，而对其中引语的词类范畴不作细究。

由于“什么NP”的问域是个集合，所以用于描述性的NP必须是能够分出“合宜的”“不合宜的”等下位类型的名词，分不出下位类型的专有名词显然不能进入描述性的B式；“什么NP”构式中如果出现专有名词，只能作引述性用法解读。如果这个专有名词只有外延义而无内涵义，则只能解读为A式，如例(2)。如果既有外延义，也有内涵义，则既可能解读为A式，也可能解读为D式。究竟解读为哪一类，要根据引述者意图突出的对象即引语的展示对象来确定。

三、 引语的展示对象与“什么NP”的类型

Clark & Gerrig认为引述是一种展示行为。*Clark, H. & Gerrig, R. J， “Quotations as Demonstrations，”Language 66.4(1990)： 764-805.每种事物都具有多方面的特征，而展示往往只是选择凸显其中的某个或某些方面，有时展示形式(包括语音形式和书写形式)，有时展示内容，这就是展示的“选择性原则”。引语究竟展示了什么，具有不确定性，需要语境予以明确。*王爱华:《引语的不确定性——语言哲学研究之三》，《外语学刊》2007年第6期。所以，在“什么NP”前后总有一个“义句”*徐盛桓：《格赖斯会话含意理论和含意否定》，《外语教学与研究》1994年第4期。帮助凸显回声的焦点信息。Sperber & Wilson也指出，言语除了语义或概念内容之外还有一系列的属性可能成为回声的目标：如语音、语法或词汇特征这样的语言因素，还有方言成分、语域或风格。*Sperber, Dan and Deirdre Wilson， Relevance: 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Oxford: Blackwell， 1995) 228-229.

(一) 展示形式

语音、语序等形式特征可能成为展示的对象。例如：

(30) 什么“谈”师傅，是“唐”师傅！

(31) 什么扫帚星？人家叫邵卓生！

(32) 什么“屡战屡败”，我们是“屡败屡战”。

例(30)(31)展示对方发音特征，例(32)展示对方说话的语序。

(二) 展示意义

引语展示的意义主要包括外延义、内涵义、隐含义和意图义。

1. 外延义

A式各例的引语都是展示外延义。例(1)说话人引述对方话语中的“老爷们儿”一词，表明S不属于老爷们儿一类，展示的是其外延义。否定了外延也就否定了真值，否定真值条件自然就不是元语否定或语用否定。这也验证了沈家煊的论断：元语否定都是引述性否定，但引述性否定并不都是元语否定。*沈家煊：《“语用否定”考察》，《中国语文》1993年第5期。沈家煊的“语用否定”等同于“元语否定”。我们觉得“语用否定”所指的外延应该比“元语否定”大：凡是因语用因素造成的否定都可以叫做“语用否定”。A式仅仅是语义否定吗？也不是。因为光说“什么老爷们儿！”并不一定造成对真值条件的否定，需要有一个上下文来明确其否定语义，离开了义句，表意不明确，不能自足，因而这种否定也具有语用的性质。

2. 内涵义

C、D式里的引语展示了NP的内涵义。词的内涵义根据“理想化的认知模型”来定义。根据日常生活经验，理想化的“宾馆”应该有大厅、服务台、卫生间、床、电视、电话、热水、空调等。遇到一个条件、设施不好的宾馆，而对方又一再声称是“宾馆”，那么就可以引述对方话语中“宾馆”加以反驳：

(33) 什么宾馆！连电视/电话/热水/空调……都没有。

在我们的经验里，典型的宾馆有餐厅，一般没有游泳池，更不会有篮球场、足球场，这就造成下面句子可接受程度不同：

(34) 什么宾馆，连餐厅都没有。

?什么宾馆，连游泳池都没有。

??什么宾馆，连篮球场都没有。

???什么宾馆，连足球场都没有。

一个事物往往有多方面的属性，只要在某一个方面不符合理想化的认知模型，说话人就可以采用C式否定其合格性，例如：*转引自李彦凤：《“什么”的否定对象考察》，《广东海洋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

(35) 这是什么书，破破烂烂的!

这是什么书，写得这么差!

这是什么书，连个封皮都没有!

这是什么书呀，全都是错字!

说话人为了强调NP不合格，常用“破”“狗屁”“鬼”等贬义词修饰NP。例如：

(36) 什么破宾馆，连卫生间都没有！

(37) 金银父子受此大辱，却又讨不回公道，气得七窍生烟：“什么狗屁县令！”

这里引语是“宾馆”“县令”，而不是“破宾馆”“狗屁县令”，“破”“狗屁”等贬义词不是引语的组成部分，而是说话人的评议。刘睿研讨论了下列两个句子的区别：

(38) a. 什么破电脑，才用了几天就这么慢!(意为：这是不好的电脑)

b. 什么破电脑！这可是现在最好的配置啊！(意为：这是好电脑)

刘文认为例(38)a “什么”是感叹用法，“强调感叹贬义修饰成分”；例(38)b“什么”是起否定作用的反问用法。*刘睿研：《“什么”的否定用法及其使用条件》，长春：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本文认为例(38)b引语是“破电脑”，“破”属于引语的一部分，是被引述者而不是引述者对电脑的评价，是展示外延义的A式；例(38)a引语是“电脑”，“破”不是引语的一部分，是引述者而不是被引述者对电脑的评论，为C式。这个例子很好地显示了A式与C式的区别。

3. 隐含义

引语展示的隐含义包括会话含意、预设义和词语的风格色彩义等。F式展示隐含义，从而造成了对隐含义的否定。例如：

(39) “张灵甫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人。”“什么‘军人’，是军神！”

(40) “早点回去吧，晚了你老婆要骂你了。”“什么老婆，人家小王还没结婚呢！”

(41) 什么“空谷传声”，分明是无线电话！

(42) 什么“静静的音乐呀”，就是电影里的情歌！

例(39)展示由“适量准则”得出的隐含义。说话人认为，用“军人”形容张灵甫信息量不足，给出一个足量信息的词“军神”。例(40)对方话语预设小王有老婆，说话人引述“老婆”展示其预设义“有老婆”，再用构式加以否定。例(41)(42)展示了引语的风格、色彩义。

4. 意图义

E式的引语展示对方话语的意图。例(10)对方认为采用“分时电价”“负荷控制”的做法对老百姓具有利好性：用电少花钱。说话人引述对方的说法，展示其意图，用“什么”加以否定，指出其实质正好相反，是让老百姓少用电多花钱。

(三) 展示说话行为

有的引语展示的既不是形式，也不是意义，而是对方的言说行为本身。例如：

(43) 什么氨基酸，醋才酸呢！

(44) 开始，谭震林要张春桥保陈丕显。张春桥推托说回去和群众商量。谭震林恼怒了，他大声质问：“什么群众，老是群众群众，还有党的领导嘛！……”

(45) 什么毒、辣、私？提又毒、又辣、又自私的人干吗呀？！

例(43)后一小句“醋才酸呢！”说明说话人对“氨基酸”是什么不一定清楚，引语展示的不是NP的语义，他的意思是说，我不懂什么氨基酸，也不管什么氨基酸，所以你别跟我说氨基酸这类没用的话。因此，这里展示的是言说行为本身。G式正是展示言说行为的。

这些句子都可以在“什么”前面添加言说动词“说”。上面例(43)至例(45)可以说成：“说什么氨基酸，醋才酸呢！”“说什么群众，老是群众群众，还有党的领导嘛！”“说什么毒、辣、私？提又毒、又辣、又自私的人干吗呀？”而“展示形式”和“展示意义”的都不能在“什么”前面添加言说动词“说”。

(四) “什么NP”的类型

引语展示形式、展示意义可以称为“展示语言因素”，展示言说行为可以称为“展示非语言因素”。两者在表意和语用功能上有区别。

引语展示语言因素，“什么NP”意义浮现为：用NP来称说正在谈论的S是名不副实。其语用功能主要是评论和修正。例(30)意思是把“唐”师傅说成“谈”师傅是不恰当的，例(33)用“宾馆”这个词来指称我们眼前的这个“住宿的地方”是不恰当的，等等。由于引语具有不确定性，所以，究竟哪里不恰当在多数情况下是不确定的，这就需要义句加以明确。语料显示，引语展示语言因素时，义句只有两种情况：或者摆出“名不副实”的理由，如例(33)(35)(40)，此时，整个句子的语用功能是评议；或者指出正确之处，如例(1)(31)(39)，此时，整个句子的语用功能是修正。所以，“本句+义句”的语用功能是评议和/或修正。引语展示说话行为本身，则构式意义浮现为劝阻、禁止，叫对方不要说NP，因此，我们把这一类称为“引述性祈使反问构式”。这样，“什么NP”构式可以作如下分类：

四、 “什么NP”的来源

“什么NP”构式的甲乙丙三种类型的来源并不一样。甲类是普通反问句，来源于疑问代词“什么”的反问用法，无需多说。下面我们主要分析引述性反问构式乙类(ACDEF)和丙类(G)的来源。

关于乙类的来源，吕叔湘提出A式来源于判断句，认为是判断句省去了主语和系词“是”的结果。*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第149～150、146～151页。我们赞同这种观点。那么，C、D、E、F式又是来自哪里呢？我们发现，它们都能变换为判断句“这是(叫、算)什么NP”或“什么叫NP”。如上述例(6)(9)(10)(12)分别可以变换为：“这是什么宾馆！连个像样的卫生间都没有。”“他妈的，这算什么皇帝、亲王，尽是强盗、吃人魔王！”“什么叫‘分时电价’‘负荷控制’？还不是为了让老百姓少用点电，多花点钱！”“什么叫女人！那是我老婆！”

这说明A、C、D、E、F式都可以看成是判断句的省略形式，都来自判断句。*只有F式中否定预设的句子似乎是个例外，不能变换为判断句。如例(15)不能说成“这是什么爸妈/什么叫爸妈，人家孩子是孤儿。”这可能与预设的性质有关。这样，我们把乙类称为“引述性判断反问构式”。

关于丙类的来源，吕叔湘提出来源于“说什么……”。*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第149～150、146～151页。本文用变换的方法证明这一观点。丙类可以变换为：“说什么NP不NP！/说什么NPNP＇！”例(17)(18)(43)可以分别变换为：“说什么将来不将来/说什么将来将去？过今儿不想明天！”“说什么二月兵变不二月兵变/说什么二月兵变三月兵变，根本没有这回事！”“说什么氨基酸不氨基酸/说什么氨基酸氨基甜，醋才酸呢！”而属于乙类的例(2)(6)(8)都不能这样变换，不能说成：“说什么于小姐不于小姐？/说什么于小姐张小姐？这位是……”“说什么宾馆不宾馆/说什么宾馆饭馆，连个像样的卫生间都没有。”“说什么庄子、禅师不庄子、禅师/说什么庄子老子，不过是另一类人尊的圣贤教人做另一类八股罢了。”可见，丙类的前身是“说什么NP”。

为什么丙类能作这种变换，且变换式中存在“不NP”这种不合语法的形式？我们觉得都是引语展示言说行为使然。汉语中一个成分的正反并列，可以表示一个涵盖以这两个成分分别为始点和终点系列上的所有元素的集合。因为一个事物要么是NP要么不是NP，所以是NP与非NP就概括了所有的元素，没有第三种可能。如“不论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不管中国人外国人”，都说的是所有的人。“说什么NP不NP”意思可以解读为：说NP做什么？说非NP做什么？即：说NP没用，说非NP也没用，而“NP与非NP”代表了所有的情况，所以，说任何情况都没用，所以，什么都不要说！——指向说话行为本身。这里的“NP不NP”我们初步判断是句法类推的结果。语言中存在“VP不VP”“AP不AP”等格式，说话人有表达“NP非NP”的语用需求，口语基本上不用“非”，所以就从“VP不VP”“AP不AP”类推出“NP不NP”。这种类推为什么会发生在这里呢？这与此格式主要是否定言说行为的语用目的有关。此格式的引语主要展示言说行为，对说的内容并不关心，而选择一个不合语法而合语义的搭配“不NP”，正好反映出说话人对“说”的结果不在乎，在乎的只是“说”的行为本身的语用态度。另外，受到构式压制，引语词类范畴模糊化也为“不NP”的使用创造了条件。

综上所述，就否定语义的性质而言，甲类是描述性反问构式，表达的否定为描述性否定而不是元语否定。通常认为反问句具有语用性质，反问表达的否定也不单纯是语义否定，所以甲类的否定为语义语用否定。甲类里的“什么”为疑问代词的反问用法。

丙类引述性祈使反问构式，是对对方言说行为的否定，不否定真值，所以当为元语否定。

乙类为引述性判断反问构式，其中A式否定真值，但也具有语用的性质，所以为语义语用否定。其他类型都不否定真值，属于元语否定。由此可见，引述性否定不一定就是元语否定。乙丙两类里面的“什么”都是引述性反问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