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不死”的 温暖

2018-09-13 08:05唐棣
南方周末 2018-09-13
关键词:天黑老妇人一代人

唐棣

作家周大新谈到长篇小说新作《天黑得很慢》时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次他从一栋四层楼的楼下走过,正好看见一位拄拐杖的老奶奶,提着两个洋葱头,喘着粗气,望定单元门,脸上露着畏惧。她对他说,这两个葱头太重了,怕自己提不上去。他上前提上洋葱头,小跑上去放到她家门口。下楼时,他看到老奶奶还拄着拐杖吃力地爬楼梯。

我在基耶斯洛夫斯基导演的电影《两生花》里看到过最心痛的一幕几乎就是这样一幅情景——电影24分31秒处,窗外路上略有积水,一个拎着两包东西的老妇人步履蹒跚地走着。她把重物放下又拿起的动作,在镜头中停顿了足足7秒。当女主人公维罗尼卡推开窗,大声说“夫人,让我过去帮你”时,老人却默然地走开了。1小时02分时,老妇人的形象再度出现在窗外,这次维罗尼卡用了10秒注视,老妇人越走越远。

这个老人一共出现两次,似乎与电影的主线无关。我不确定两个老人是否是同一个,但通过背影能知道的是她们正经历苍老。在两个年轻女人的故事里为什么会出现两次老人?大概可以说是年轻与衰老有对应关系吧。就像《两生花》里两个身在不同国家,同名同貌的女孩一样。在时间的另一个刻度点,还有一个老去的自己。

作家陈希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叫《父》,写父亲丢了,家里乱了,子女各怀心思,而且子女也有孩子,孩子看到这一切又如何想?

我在广州飞往北京的飞机上看完了这篇小说。我觉得,这个小说很像一个电影,因为我最早认为它讲的是“看不见”与“看见”的故事。随着阅读而深入,我就在想,除了衰老带来的一切,还有什么。

这些子女真的不孝吗?残酷的生活给人留出应有的时间么?这个老人真的该丢吗?老年人应该如何善待?国家和社会的责任在哪里?

当道德问题遭遇生活窘境,我们就不太好回答了。写父权,写老人,其实也是写上一代人的“英雄迟暮”。他们的时代过去了,常听到身边的老人埋怨现在社会不如他们那时候。其实,他们活在那个有美好记忆的时代里是最好的结局。不是说他们不想改变,要知道改变抵挡不过衰老的力量。让老人跳出他们堪称辉煌的记忆,也许是电影需要的尾声,但太残忍了。我跟陈希我老师聊过,他说年轻人是老人的镜子,对父亲的忽视恰恰衬托了对孩子的重视。

也就是这次写作面向的是下一代,他写的是对下一代的隐忧。老去无法逆转,这是生命的必然。在陈希我和周大新的小说中,我都看到了老人对新一代摆出的腔调,那个腔调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陈希我小说《父》里,本来对父亲失踪没那么在意的老二,为了给孩子看自己如何重视爷爷出门寻找,是因为怕孩子将来不在意自己;周大新小说《天黑得很慢》里退休法官萧成杉为证明自己“宝刀不老”不惜制造一出滑稽的嫖娼伪案,也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老去的事实。既然是事实,又有什么可遮掩呢?于是,无奈来了,荒诞来了,小说一下有趣起来。

陈希我曾说:中国人不喜欢谈“老”,“老”意味着“死”。但“老”又并非“死”,甚至往往“老”而不“死”。这是一种严苛地对老的判断。周大新是把这种状态形容成“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乐观且诗意。

英国人亨利·菲尔丁说:“人生可怕的不是死,而是临死。”陈希我的角度则是以父失踪的问题为刃,指出深渊。但是他显然觉得,比掉进深渊更令人感到危险的是“临渊”。身在其中,不能无视,不能改变,人就开始煎熬了。有时,作者们会被问,把棘手问题推到眼前又有何用?金宇澄有句话是“文学记录的都是没有用的东西”。这种“无用”布满了我们生活的罅隙,包括人类意识的深处。所以,“无用”的回忆里才不会全然黑暗。中国的人口老龄化越来越严重,终老的时光就像天黑下来。天黑亮灯;人老了,哪里又有那道光?

我想做一部关于老龄社会的电影时就面临这种无奈。问题不仅是文学的,电影也可以把这个议题延伸下去。

父亲去了哪里不重要,老法官最后返老还童也不重要。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父》里的四个儿子,还是《天黑得很慢》里老法官的年轻女看护,这一代人对上一代人的认识打开了,而不是永远看不见。

电影和文学不一样,一部长篇小说和一部中篇小说也不尽相同。故事可以忘记,电影也会散场,感同身受的心痛是一样的。人生里代代呼应的温暖,人心底对父辈深沉的理解,以及对未来的期待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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