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老人的终点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郑后生

发自北京

“被吓得到现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2018年9月8日，坐在北京家中的沙发上，回想起半个月前的那场大火，67岁的孙希依然感到后怕。

孙希穿一件黑色格子衬衫，头发稀疏，笑起来会露出空空如也的上排牙床。因为着急，逃生时他把假牙落在了酒店里，至今还未补上。

8月25日，哈尔滨市太阳岛北龙温泉酒店发生火灾。据官方通报，当晚入住的115位客人中，共有20人遇难。遇难者全部来自一个叫“九方愉悦·蓝天之旅”的旅行团，包括12名女性和8名男性，平均年龄70.6岁。

北京九方愉悦商贸有限公司（下称“九方愉悦”）的经理和执行董事赵春兰说，该旅行团共有91人，除了3名工作人员，其他88人全是50岁到85岁不等的中老年人。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去哈尔滨考察一处“旅居养老”目标地。

入住北龙温泉酒店是此次行程的最后一夜。然而一场意外的大火，却让20名北京老人踏上了生命最后的旅程。

火灾发生半个多月后，透过对幸存者、遇难者家属以及保健品行业、旅游业、法律界等各方的采访，南方周末试图还原这群老人踏上最后旅程前的生活。这是我们都将步入的老龄化社会，当中不少问题都应该得到更多关注。

每周骑车去听保健品讲座

如果不是一向在外睡眠浅，孙希也险些葬身火海。

25日凌晨4点15分，他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还以为是下冰雹了。起来一瞅，发现着火了。他赶紧叫醒同屋85岁的陈军，两人顺着窗外一截铁梯艰难爬到地面，这才捡回一条命。

孙希原本打算和老伴一起出游——他花了4000元从九方愉悦买了一个为期20天的旅游产品，结果被告知只能一个人使用，加人得加钱。孙希只好独自参团。

“幸好你没来，不然也得遭这个罪。”火灾发生后，孙希在电话里对老伴说。

和大多数团友一样，孙希最早和九方愉悦产生关联，是因为保健品。

孙希和老伴都已退休多年，两个孩子也都已成家。孩子们虽然在北京，但工作忙，周末有空了才偶尔回趟家。老两口都有几千元退休工资，日常生活无非是散散步、看看电视。

两年多前，一个小伙子打来电话，邀请孙希参加一个免费的养生讲座，说是有免费体检，还会赠送一些小礼品。

态度还特好。“一口一个叔，叫得可亲”，孙希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拿到他的号码，“还对你的个人状况、身体条件都门清儿”。

孙希不知道的是，像他这样“有退休金、有保健意识、有财政自主权”的老人，是异常受热捧的。在信息“黑市”里，他的资料被以极低价格交易。

在《新京报》的报道里，有保健品推销员自称在6年里购买过上万条老年人资料，价格从0.2元到100元不等。资料中，老人的姓名、电话号码、过往病史、买过什么产品乃至家庭住址，都一目了然。

面对这样的“有备而来”，很少有人能架得住。左右无事，孙希就去九方愉悦在南滨河路的门店，听了一次讲座。之后，只要对方打电话来，他没什么事，就会骑上自己的电动车去听课。

一来一回要近一个小时，但他几乎每周都去。

据欧睿国际预测，在中国，保健品是一个即将超过3000亿元的市场。面对这块“大蛋糕”，推销人员发展出了一整套话术。

譬如，无论多大年纪，不要叫爷爷奶奶，要叫叔叔阿姨，“这样显得他们更年轻”；保健品不能说保健品，要说保健食品，“老人容易放下戒备”。

为了研究顾客，保健品公司每天开几个小时会，四五个人琢磨一个老人，“专门针对他们的性格、家庭及收入状况进行分析，并且制定第二天的计划”。这些计划内容有时候细致到，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针对老人不同的回应，该如何作答。

“当一个老人成为顾客，我每天有8个小时陪在老人身边，陪老人买菜、帮老人做饭。老人在家很孤独的，天天去看他，每天给他送些水果，陪他聊天。”一名保健品从业者曾对《南都周刊》记者描述。

68岁的侯成也常常感受到这种“贴心”。虽然未参加此次哈尔滨考察之旅，但今年7月，侯成跟着另一家保健品公司也去哈尔滨待了小半个月。

“他们不仅嘴甜，平时嘘寒问暖，逢年过节还来问候、拜访。”侯成告诉南方周末，因为常在一个推销员那儿买保健品，他还借给了那人1.5万元。

“他说要回家盖房子，而且给我看了各种证明，身份证、营业执照等等，我就信了。”侯成说。不幸的是，不到半个月，那人就再也联系不上了。现在的侯成比原来谨慎多了。

“（他们）能轻易取得老年人的信任，和老年人的孤独感有很大关系。”北京致诚公益律师事务所律师张志友常年关注老年法律事务，他告诉南方周末，子女往往关注在经济上赡养老年人，忽视了老人精神层面的需求，“和他们缺少情感上的沟通”。

孙希买保健品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2007年。多的时候，他和老伴一年要在这上头花六七万元。

这几年来，小区周边卖各类保健品的店铺越来越多。每天下楼，都有人拉着孙希推销产品；他的手机也经常接到此类电话，最多的时候一天有十几个。以至于有一回，他嫌骚扰电话太多，专门换了个号码。

才消停一阵，推销电话又涌了进来。

孙希自己不太相信保健品，但年纪大了，身体各种毛病也随之而来，“像‘三高啊、腰酸背痛啊、关节炎啊，人不能不服老”。加上老伴信，自己也就跟着买了，况且“都是保健品嘛，吃了也没什么坏处”。

孙希的态度很有代表性。“有能力吃就吃点，你也不知道哪个好使。”

养生讲座去多了，孙希发现，专家们特别擅长调动气氛，制造病痛恐慌，让老人有很强的代入感。“比如给你检查身体，就说你哪里哪里有毛病，然后他们有保健品对此有很好的功效。”

已经吃过的老人也常常“现身说法”，“你一瞅他们吃了都管用，那你也想买了”。

不过，一名讲座常客告诉南方周末，“现身说法”大部分是骗人的，“我原来也信，但后来，我也给人家讲产品如何如何好，但实际根本没什么效果”。

既然没用，那为什么还要去说呢？“大家都这么讲的，你骗我，我骗你，最后是骗新来的。你讲一讲，人家就给你优惠，或者多给你点东西。”这名老人说。

为了卖出产品，推销人员还会制造“饥饿营销”和“优惠大促”的假象。他们通常会守在关系好的老人身边，不管对方想不想要，都会“抢来”所谓的优惠单，放在老人面前，劝他签字。很多人都耐不住这种“软磨硬泡”。

九方愉悦的讲座通常有三四十名老年听众。不管买不买，活动结束时，每人都会领到一些大米、鸡蛋、有机蔬菜等礼物。

侯成是“老顾客”了。像很多家庭一样，他的两个儿子对此很反对。每次买保健品回来，两代人都要吵上一架。慢慢的，侯成买东西也不跟儿子说了。

老两口还和儿子玩起了“捉迷藏”游戏。“这个柜子放一点，那个床底藏一点，就怕被孩子们发现。”藏的地方太多，时间一长，好多自己都忘了。

“哗啦啦的，家里的小三轮车装了一辆半。”前两年，侯成家里拆迁要清理东西，他和老伴才发现，这些年来，他们不知不觉间竟“藏”了如此多保健品，像心肌肽、螺旋藻、蜂胶、三七粉等等，“好多都过期了”。

为了不浪费，侯成和老伴就把没过期的都打开来吃。“最多的时候，每天一把一把地吃。吃到现在，差不多快吃完了。”

“老头老太太， 几十车几十车地拉走”

保健品吃完，接下来是旅游。

买保健品这些年，侯成明显察觉，“原来（它们）只是卖保健品，好家伙，现在养老、投资、理财、旅游都搞起来了”。

他称自己是个“爱玩、喜欢热闹”的人，“退休后，手头有些钱，不和老伙计们出去逛逛，天天窝家里太没劲了”。

事实上，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到来，老年群体占旅游人数的比例越来越大。全国老龄委的一项调查显示，截至2015年，这一比例就已超过20%。

老年人出游意愿强烈。根据2016年发布的《中国中老年人旅游消费行为研究报告》，如果身体条件和经济条件允许，81.2%的中老年受访者表示愿意去旅游，明确表示不愿去的仅占9.7%。

“大家在一起拍拍照、唱唱歌、看看风景，多开心啊，”侯成大声说道，“不信你每天早上去杨桥、六里桥、公主坟看看，老头老太太，几十车几十车地拉走。”

北京致诚律师事务所律师贾娜分析，老人参加旅游团是一种探寻，在一个有很多同龄人的群体里，“大家有着共同的话语体系，有人能听懂自己说话，可以产生交流的感觉”。

强烈的出游意愿，催生出庞大的旅游市场，保健品行业自然也看到了。买保健品积分送旅游的模式由此诞生。

孙希就买过类似产品。他曾花八千多元从九方愉悦购买了10盒三七粉，赠送了湖北恩施6日游。当然，旅途中不免有参观养生基地、推销其他保健品的项目。

一名保健品行业从业者说，他曾组织过120元杭州三日游。白天陪老人划船、唱歌；爬山时帮老人背包；晚上还给老人端洗脚水、点蚊香。虽然食宿费、交通费和景点门票的成本远高于120元，但“三日游之后，80%以上的老人会买保健品”。

“你不买一点，不好意思呀。”侯成感叹道。

有些公司更简单粗暴。孙希参加过一个怀柔两日游的团，结果就是去听课，“各种让你买保健品”，旅游反而成了次要。

哈尔滨火灾发生后，赵春兰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称，虽然保健品销售是公司业务的一部分，但此次出行的老人并非保健品积分送旅游，而是与公司签署了《九方愉悦安养联盟旅居合同》。

旅居是近年兴起的一种养老模式，老人们会在不同季节，辗转多个地方，一边旅游一边养老。

南方周末采访发现，只有部分参团老人签署了旅居合同，比如陈军。他花近两万元购买了一个疗养套餐，包括60天的旅居疗养卡和不间断的健康理疗。这张卡意味着，每次10天的旅游，他可以去6次。每次报名旅行，从卡里扣除旅行天数。

“很多老年人容易被这种候鸟式养老吸引。”张志友认为，但很多项目经过商家包装，商家在组织旅游养老的同时，目的很可能还是推销养生保健产品。

工商资料显示，九方愉悦经营范围包括保健食品、医疗器械、纺织品等，于2017年8月4日增加了旅游咨询服务项目。

贾娜表示，根据旅游法相关规定，“旅游咨询服务”仅仅说明该公司可以为旅游者提供相应的咨询服务，并不表示公司具备从事旅游业务的资格。

9月5日，南方周末就相关问题致电赵春兰。赵春兰表示，目前正在慰问遇难老人家属，不便接受采访。

“我们去到那，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赵春兰语气激动，“（你们）追踪的不应该是我经营什么。我们应该消除消防隐患，防止类似事情再次发生。”

9月6日，笔者走访了九方愉悦位于南滨河路的门店，店招上写着的，是“绿色无公害农产品专卖”。

店里两名工作人员显得警惕。一名女工作人员表示，自己只负责卖东西，旅游的事情都是赵春兰在打理，她不清楚。工商资料显示，2018年8月初，九方愉悦还发布过招聘旅游策划师的启事。

“其他团要求多，老人很难参加。这样的团没什么要求。”一名遇难者家属告诉南方周末。

虽然旅游产品里还剩10天没用，但经此一事，孙希说，以后恐怕不会再去了。 一次偶然的 致命“邂逅”

如今，杨宝珠的相册更新永远停留在了8月20日。

2017年7月20日，71岁的杨宝珠开始在一个手机App上，用照片记录她在九方愉悦旅途中的经历。北京怀柔、海南万宁、云南文山、江西龙虎山、辽宁丹东等地都留下过她的足迹。

通过杨宝珠的相册可以看到，除了一些普通景点，九方愉悦组织的旅行团还去过多家养老中心和保健品生产基地参观，比如海南兴隆安养中心、云南七丹药业等。最后一站北龙温泉酒店，后门挂的招牌有着另一个名字——北燕旅居。

此次“旅居”是从8月16日开始的。老人们先后参观游览了铁人王进喜纪念馆、大庆博物馆、扎龙湿地、五大连池等地。

相册里，老人们摆着各种姿势，或手比茄子，或伸手抬腿，或跳起舞蹈。大家都笑得很开怀。

24日10时，哈尔滨气象台发布暴雨蓝色预警信号。此时，旅行团大巴正开进哈尔滨著名景点太阳岛。在冰雪艺术馆玩了半天后，下午四点多，他们在哈尔滨一家饺子馆吃了晚饭，“九十多个人，坐满了二三层”。

下午五点多，他们到达岛上的北龙温泉酒店。该酒店并非九方愉悦的常规合作伙伴。原本，赵春兰要去星源健康的养老基地，因为该处正在装修而选择了这里。

结果，一次偶然变成了一场致命“邂逅”。

据哈尔滨警方公布的消息，8月30日，北龙温泉酒店重大消防责任事故案在逃犯罪嫌疑人李艳滨被抓获。火灾发生前，该酒店已有两个月没发过工资。

事后调查显示：酒店内部构造复杂，识路困难，找不到安全出口；多次消防抽检不合格，一年前就被曝存在消防隐患。

但在24日晚上，91个人还是入住了。开了47间客房，大部分人在E区，分布在二三楼。

当晚，孙希还曾和陈军抱怨过，房间太小，两张床之间只能伸进一条腿，而且有不少老人腿脚不便，应该找一家一层能住宿的酒店，“但想着反正是最后一天，就将就一下吧”。

办完入住手续后，有人去泡了温泉，有人去买了点路上吃的东西，有人早早就躺上床睡去。

那天晚上，74岁的张秀花给女儿李宝珍打了个电话——今年4月，老人签下一份“九方愉悦安养联盟”旅居合同，哈尔滨是她走过的第5站。

“她让我第二天去北京站接她。”9月6日，李宝珍向南方周末回忆。

按照原定计划，8月25日18时31分，张秀花应该坐着动车D102回到北京。

25日中午，李宝珍给妈妈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哈尔滨派出所的人。在不祥的预感和焦灼中等了一下午，到了晚上，电话又打过来，让她赶往哈尔滨。

在凌晨的那场大火中，张秀花没能躲过死神。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孙希、陈军、侯成均为化名）

哈尔滨火灾背后的养老生意链

孤独老人的终点

20名遇难者全部来自“九方愉悦·蓝天之旅”的北京旅行团，平均年龄70.6岁。

“有退休金、有保健意识、有财政自主权”的老人，是异常受热捧的。在信息“黑市”里，他们的资料被以极低价格交易。

为了研究老年人顾客，推销人员每天开5个小时会，四五个人琢磨一个老人。

“（他们）能轻易取得老年人的信任，和老年人孤独感有很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