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东案背后的“中国老板博士项目”

刘强东就读的DBA项目，2017年的学费约合人民币154.5万元；经教育部批准的重庆大学DBA项目，学费约合人民币38万元。

中国教育部涉外监管信息网上，只刊载经教育部审批的两个DBA项目，未包括清华与明大合办的DBA项目。

“在中国，DBA已经发展成为具有相当吸引力的学位。有一些顶尖的中国商人想要从MBA中脱颖而出，并意识到DBA是实现这个愿望的好机会。”

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述贤 唐萍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以下简称“明大”）卡尔森管理学院，一间编号为2-214的自习室，最近成了网友“打卡”地。

当地时间2018年8月31日晚11时，两位警察来到这间自习室，将京东集团董事局主席兼首席执行官刘强东带走。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察局公布的犯罪公共信息报告显示，刘强东涉嫌“强暴既遂的性行为犯罪”。

此时，刘强东正在攻读的工商管理博士项目（Doctorate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简称DBA）课程正接近尾声。该项目由明大卡尔森管理学院与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合办。按照计划，明大DBA的课程从8月26日开始，9月1日结束，总共7天。

9月1日下午，刘强东获释，随后返回国内。

9月12日，亨内平郡地方检察院办公室回应南方周末记者称：该案仍在警方调查阶段，距调查结束可能还需几天时间。

备受关注的“崔老师”

据人民网报道，在社交网络上，除了刘强东和受害者，另外一个关注度极高的是卡尔森管理学院的崔老师。从学校官网查到的信息显示，崔老师为刘强东所参与的博士班项目的负责人之一。

崔老师中文姓名崔海涛，在明大卡尔森管理学院全球管理所（Carlson Global Institute）的官网上，他的身份是DBA项目副院长（Deputy Associate Dean for DBA），市场营销学教授。

南方周末记者通过电话和邮件联系崔海涛求证，但均未得到回复。

明大DBA项目工作人员凯特琳·赫尔利（Caitlin Hurley）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该项目在明大一方，由卡尔森管理学院全球管理所（Global Institute）主导。

崔海涛也在中国国内的多所院校授课。西南财经大学网站“高层次人才”一栏介绍，崔海涛为该校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与讲座教授。他还在长江商学院担任过市场营销学访问助理教授，但简历页面已被删除。

明大与清华两大名校的联系，体现在DBA项目上，也体现在崔海涛身上。1998年，他获清华大学工业工程和流体机械与流体工程双学士学位。而根据清华大学工业工程系宣传册（2018），清华大学1997年才开始设立工业工程本科专业并开始招生。崔海涛为何能在1998年就获得工业工程学士学位，尚不可知。

此后，崔海涛从工科跨界到工商管理领域。2000年，他在清华大学又获得国际MBA学位（清华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合作项目）。2002年和2005年，他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先后获得了运营和信息管理硕士学位、管理科学及应用经济学博士学位。

明大官网刊载的崔海涛学术选集（Selected Works）表明，崔曾在顶级学术期刊Management Science上发表过5篇文章。“这说明此人的学术水平是很不错的。”管理学业内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据PingWest品玩报道，崔海涛已紧急飞往中国，去处理最近发生的危机。

2018年5月从明大卡尔森管理学院毕业的中国留学生李晓（化名）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从未被企业家或老师邀请去赴宴，也没从其他同学那听说过类似经历。

明尼苏达大学中国中心（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s China Center）一位工作人员留下一句“领导不让说”，谢绝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

社交也是一门课

创建于1851年的明尼苏达大学，被称为“公立常春藤”，在2018年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学排名中列第56位。

美丽的密西西比河从明大穿过，将校园分为了东西两岸，著名的卡尔森管理学院就位于西岸，被认为是全球最好的50所管理学院之一。

按照卡尔森管理学院全球管理所网站的介绍，刘强东就读的DBA项目，设立于2017年2月，旨在“帮助成功的中国商业领袖实现跨国合作”。

该项目招收的学员被描述为，平均工作经验为20年、平均年龄为50岁的中国高管群体。

2018年5月，该项目迎来首届毕业生。贵州茅台白金酒官网5月17日发布的新闻显示：茅台集团白金酒公司总经理蔡芳新、恒力集团董事长陈建华、知名媒体人吴小莉等赴美参加毕业典礼。

明大DBA项目工作人员凯特琳·赫尔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明大DBA项目的学制为4年。但该项目2017年2月设立，2018年5月首批学员即毕业，依此计算仅1年。

刘强东的具体入学时间不可知。PingWest品玩援引一位了解该项目的人士透露，刘强东本期DBA项目的同学包括完美世界董事长池宇峰，恰恰集团CEO陈先保，以及缺席的马化腾等中国企业家。

学员们的一张合影里，刘强东站在中间偏左的位置。在课堂内外，他都是最受瞩目的学员。明州当地中文报纸《华兴报》社长程汝钊实名撰写的《亲历刘强东事件》中称，刘强东此次赴美，有人专门去接机，有人陪他晨跑，下午有人陪散步……

DBA项目由清华与明大两校共同授课。学员大部分时间在北京上课，只有一周的课程安排在了明大。

照片显示，在明大的课堂上，刘强东伸长着脖子，没有戴同声翻译的耳机，抬着头眼看着屏幕，专心地听着课。

新东方董事长俞敏洪曾在《大咖一日行》的节目中赞许过刘强东：“他敢于用英语接受采访，已经极具勇气。”

刘强东1996年本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2009年，他到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位于上海）读EMBA。拥有硕士学位、MBA学位、EMBA学位或同等学力，是入读DBA的前提条件。

相比更为人熟知的MBA（工商管理硕士）、EMBA（高级工商管理硕士），DBA（工商管理博士）是工商管理领域最高层次的学位教育项目，起源于哈佛商学院，被认为实践性更强，理论框架更大。

在明大的DBA项目中，学员必须完成56学分的课程，分为实践和理论两大部分，具体包括家族管理、总部管理、到当地大企业参观交流等内容。

长江商学院战略教授赵东成曾在一次演讲中介绍：“在DBA学习中，企业家不仅可以解决问题，更加能够创造理论，以此来解释现有模型无法企及的部分。DBA课程是工商管理理论与哲学在现实世界的真正运用。”

“对于在职管理者来说，资源积累和自我提升是攻读MBA、EMBA等专业学位的最大初衷。”攻读过MBA学位的国内某民企中层管理人士戚原（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社交课程以及项目组织者精心安排的晚宴，就是帮助各怀目的的企业家们结交各路圈子。”

更加高端的DBA项目也类似。据PingWest品玩报道，一堂名为“20分钟高效建立社会关系”的课程，就在刘强东所在的项目课程安排中。与普通课程不同，喝着红酒聊天是这堂课最为主要的上课形式。

财新透露的官方课程安排还显示：课堂外，参加该项目的高管可获得舒适的社交体验，既有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馆的欢迎晚宴，还有密西西比河的游轮晚宴。

难以认证的博士学位

精心安排的高管课程，价格不菲。

凯特琳·赫尔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7年，每个中国学员交付的项目费用为225330美元（约合人民币154.5万元），其中三分之一给卡尔森，剩下的三分之二将支付给合作方清华大学。”

南方周末记者随机翻阅国内几所高校的DBA项目发现，这些项目多采取中外合作（或内地与港澳合作）办学模式，费用从20万至100万人民币不等。

例如，暨南大学管理学院和法国图卢兹高等商学院合作的DBA项目，学费20万元（以下均为人民币），学制4年；深圳清华大学研究院和法国英赛克高等经济与商业研究院合作的DBA项目，学费33万元，学制3年；复旦大学经济学院与英国杜伦大学商学院合作的DBA项目，学费75万元，学制4-6年；香港城市大学商学院与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合作的DBA项目，学费106万元，学制4年。

相比之下，明大DBA项目的学费，显然高于平均水平。

DBA项目学员结业后，将由明大卡尔森管理学院全球管理所与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合作授予“全球管理博士学位”。凯特琳·赫尔利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学员获得的是DBA学位，而非PHD学位。

重庆大学经管学院国际合作与交流办公室的淳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DBA学位是非全日制的在职博士学位。目前，国内拥有工商管理一级学科博士点的高校在针对该学科所授予的博士学位均是管理学博士（相当于国外的PHD），而非工商管理学博士。因此，中外合作办学的DBA项目，都是由国外高校颁发学位证书。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外合作办学条例》及实施办法，申请举办实施本科以上高等学历教育的中外合作办学项目，由拟举办项目所在地省级教育部门提出意见后，报教育部批准。申请举办颁发外国教育机构的学历、学位证书的中外合作办学项目，参照同样的审批程序。

经中国教育部审批和复核的中外办学机构及项目名单，刊载在教育部涉外监管信息网（以下简称“涉外网”），最近的更新在2018年9月3日。网站提醒：要选择经政府部门审批设立的机构或项目，应避免选择非法办学，以免遭受不必要损失。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涉外网目前只登记了两个中外合作DBA项目：一个为中山大学与法国格勒诺布尔管理学院合办，2004年开始招生；另一个为重庆大学与法国格勒诺布尔管理学院、意大利圣安娜大学合办，2013年开始招生。

中大与重大的项目，是中国教育部最早批准开设的两个中外合作DBA项目。重大DBA项目的学费为4.8万欧元（约合人民币38万元），中大国际合作与交流处网站公布的DBA学费为每年人民币8万元。

而清华与明大合作的DBA项目，前述暨大、复旦等学校与外方合办的DBA项目，均未在涉外网的名单中。它们颁发的都是外方授予的DBA学位，中方一般只提供学习证明。

复旦-杜伦DBA项目处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该项目2007年开设，未在教育部备案。他认为，许多国外新生的事物，国内政策难以覆盖，“教育部的体系里没有DBA学位，即使备案了，也很难去认证。相当于一个餐厅的菜单上没有这道菜，你就没办法点。”

“在中国的一些运作系统，一定要说通过它的合法性来看是否合适，可能就没有办法去判定这个项目了。”上述工作人员介绍，学位是否得到承认，得“具体看”。他们有个外企中国区总监学员读完了DBA，得到了全球CEO的认可。

淳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在教育部备案并在涉外网公布，重大经管学院颁发的DBA学位证书可以通过教育部的学历认证。而未在教育部备案的中外合作项目，学员的DBA学位证书将无法在教育部进行学历认证。因此，学员在申请DBA项目时，可以根据自身需求来选择。

中外合作遍地开花

“如果一定要找教育部认定的学校报名，现在找不到的。”上述复旦-杜伦DBA项目处工作人员透露，经教育部审批的中大、重大两DBA项目，都已停止招生。

中大DBA项目的官网已经关闭。

淳老师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因为重大的项目批准书2019年底即将失效，校方正向教育部申请延期；而招生权有效期是在2015年底，目前学院已停止了两届招生。

“因为我们想要做得严谨一点，在（批准书）到期之前把新的一期招生权都批下来，所以暂停了招生。”淳老师说。

尽管涉外网只登记了两个中外合作DBA项目，重大已暂停招生，但南方周末记者通过各大搜索引擎发现，目前在中国内地打出招生简章的DBA项目并不鲜见。

许多项目是在近两年创办的。某些项目的报考条件较为宽松，除了基本的学位条件，一般只对管理岗位经验年限作出要求。

一些读了DBA项目的企业家，被冠以“博士”的称呼，对于他们来说，学位证书在国内是否得到认可或许并不重要。

“相比于学位，大佬们更看重这种荣誉，”戚原说，“这意味着资源。”

“在中国，DBA已经发展成为具有相当吸引力的学位，”卡尔森管理学院全球计划（Associate Dean of Global Initiatives）副主任迈克尔·休斯顿（Michael Houston）在学院官方采访中说，“有一些顶尖的中国商人想要从MBA中脱颖而出，并意识到DBA是实现这个愿望的好机会。”

在卡尔森管理学院全球管理所的官网，唯独专门开设了“工商管理博士（DBA）-中国”栏目。网站信息显示，2016-2017年与卡尔森管理学院全球管理所合作的大学中，有三个来自中国内地：清华大学、中山大学岭南学院以及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管理学院。

前两所大学都有具体的合作项目，但明大与上海交大安泰经济管理学院合作的项目未有详情介绍，而在安泰经管学院官网上也未能查到相关信息。

三个中国项目中，刊载在涉外网上的只有一个——卡尔森管理学院和中山大学岭南（大学）学院合作的中美高级工商管理硕士（CHEMBA）项目。该项目已在中国落地17年，项目官网在简介中特别注明“中国教委（即教育部）批准”。

CHEMBA项目每年10月开学，学制为两年。招生简章称，该项目与美国本土的课程完全一致。课程的最后两周，学员也将赴明大参加海外学习及毕业典礼，毕业后获得由明大颁发的EMBA学位。

在李晓印象里，来卡尔森管理学院进修的互联网高管数量颇多，“我们有时也会和高管聊天，交流彼此的看法。”

此前，李晓只知道中大的EMBA项目，直到刘强东事件爆出，她才知晓学校（指明大）和清华还有合作。

作为明大DBA项目的副院长，崔海涛的身影也出现在中大的EMBA项目中。在中大CHEMBA项目微信公众号中，崔海涛头衔被翻译为：明大卡尔森管理学院国际副院长（全球管理博士）。

不过，卡尔森管理学院公布的员工信息里，既没有学院的副院长，也没有国际副院长这一职务。“我们学院院长叫Sri Zaheer，没听过也没见过学院副院长。”李晓说。

微信文章显示，崔海涛名声颇好，被CHEMBA学员称为“崔男神”。卡尔森管理学院官网显示，2017和2018连续两年，崔海涛被该项目的学员评选为“最受爱戴恩师奖”教授。

2018年8月18-19日，崔海涛曾到岭南学院给CHEMBA学员授课。上过他课的一位学员称，“崔海涛的课是我目前上过最好Marketing课程。”

按原计划，9月15-16日，崔海涛将再次到岭南学院授课。“我们还没有接到课程变更的通知，崔老师应会照常上课。”岭南学院MBA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