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
一
正午时分,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房间里闷得让人呼吸困难,杨冬藏坐在书房的窗前抽烟,眼神聚焦在对面楼一户人家晒着的格子被单上。被单在风中摇曳,沿着晒衣杆缠绕纠结,发出他听不见的嘶喊声,像是在给他表演一场哑剧。
妻子冯君的唠叨声势不可挡地穿门而入,但好在他的耳朵还有另一扇门,将其隔绝在外。
他拿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长方形木盒,木盒里黄色软布包裹着一枚褐绿色的铜镜。铜镜背面沿着镜边一周是水波纹,正中心一处凸起的是如银元般大小的柳条镂空纹,围绕着它的是四只类似麒麟的浮雕神兽。镜子正面还算光潔,但已无法映照出清晰的镜像,边缘处有一个黄豆般大小的腐蚀斑块。
他把烟蒂在烟灰缸里狠狠地碾灭,再将铜镜连同木盒装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中,在心中狠下了决心,开始思忖待会要怎么说。
客厅里,冯君正在摆碗筷,嘴里却还在念叨,说在银行工作,也就听着好听,一个小职员,没钱没人脉,古怪脾气,遇事情只能干着急,说完用眼尾扫了一眼杨冬藏。
“我出去一下。”他说,一边换鞋。
“不吃饭?”
“不吃了,去迟了李主任就午睡了。”
冯君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黑色的塑料袋,问他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送了?杨冬藏没有回应,算是默认。
下楼的时候,读初三的女儿刚从辅导班补习回来,蹲在那锁自行车。杨冬藏的目光刚触及到女儿就自动弹了回来,下意识地又将黑色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
对于女儿,杨冬藏心怀愧疚。那时有机会让她读更好的初中,但他没有花钱,现在为了自己所谓的前途,却又要把铜镜送出去。
李主任叫李中华,比杨冬藏小一岁,他之所以能担任木兰县农村信用社联社主任,是因为有省行叔父这个后台的支撑。李中华是个收藏爱好者,他有个二百多平米的别墅,整个二楼专门存放古董字画。据说这数百件藏品都是他在全国各地淘来的,但这句话有多少水分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据杨冬藏所知,早前一位女同事,才35岁就办了内退,跟随丈夫一起到外面做大生意去了。按照工龄,她根本不符合内退相关规定,但她投其所好,送了李中华一个时大彬紫砂壶,而那正是李中华觊觎已久的,价值自然无需明说。
杨冬藏的同事,不是高升就是调到各种待遇都要高于乡镇分社的县联社去了,只有他十二年来一直待在乡下,每天坐二十分钟的大巴车早出晚归。这次联社又有一个人事股长的空缺,有消息说,这次是要从各乡镇分社选调一位上去。冯君一直催促他去疏通疏通关系,把握这次机会,被她念叨得烦了,也对自己当下的处境感到厌倦了,不然杨冬藏是不屑去找李中华的,毕竟他和李中华是有宿仇的,他甚至猜想,这些年自己一直被压制,就是李中华在公报私仇。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杨冬藏参加信用社公开招聘考试,六十多人,按分值高低,录取五个人,他排名第三,但公布录取名单却没有他。后来经过父母的无数次上访、找人,才得知其中缘由。因为他是普通市井小民,家里无权无势,他的名额就被有背景有后台的李中华顶替了。也许是他们自知理亏,也为了息事宁人,最后杨冬藏还是进入了信用社工作,只是被分配到了偏远的二泉分社。李中华也进入了县联社,考试对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但这利用强权冒名顶替的屎盆子扣在了他的头上,所以杨冬藏第一次见李中华的时候,就从他的眼里看到了锋利的寒光,这寒光十二年来都未曾消失,虽然他们不常见,但杨冬藏确定,寒光无处不在。
等红灯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熟人,寒暄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捏紧了黑色塑料袋的袋口。那人走后,他发现自己的手心满是汗,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是没有勇气站在李中华面前,将这个铜镜双手供上,更没有勇气向这个他厌恶的人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
“算了,不送了,送了他也不一定把那个位置给我。”杨冬藏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
这个铜镜是他们家的传家宝,据说他当赤脚医生的爷爷年轻的时候救过一位大户人家的孙子,铜镜是他们为了感谢他而赠的。杨冬藏的父亲前些年将这个铜镜拿给专业人士鉴定过,说是明朝的,价值大概在五万元左右。铜镜本来一直在父母身边,一次家里遭了贼,老爷子才交给他保管。
杨冬藏没有回家,他坐上公交车,去了西郊杨庄老家,父母住的地方。
小院子的门虚掩着,开了门,没见父母人影,他往卧室寻去。轻推门,父母正在午睡,睡得很香,收音机里正小声播放着庐剧,唱得凄凄切切的,风扇悠悠地转着。父亲与母亲十指紧扣,手搭在父亲的肚子上,看着恩爱了一辈子的父母那苍老但安详的面容,杨冬藏的鼻子突然有点发酸。
他不忍心叫醒母亲,即使他还没有吃上午饭。轻轻关上门,走到院内,他发现那一垄菜地上青椒茄子韭菜黄瓜长势甚好。这些都是母亲种的,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是闲不下来的,随着县城的发展扩张,前些年家里的田都被征收了,而这垄菜上生长着的是母亲的念想。他走过去摘了一根黄瓜,用手擦了几圈大口大口嚼起来,很脆,有一股自然的清香。
大哥杨春生发来一条信息:“我工地上出了事,一个工人重伤,家属闹得不可开交,治疗费、赔偿款是个无底洞,帮我弄点钱。”
老三,杨家本来有弟兄三个,老大春生,老二夏长,老三冬藏。本来杨母在怀第三个孩子时,杨父给他取名秋收,但那孩子与这个世界无缘,三个月大就夭折了,但秋收这个名字仍留给了他(她)。夏长是在20岁那年的夏天,在鱼塘里捕鱼的时候滑入深水区溺亡的。夏长去世后的第二年,春生去了上海做了粉刷匠,后来竟五个年头渺无音讯,家人都以为他已客死异乡。五年后回来时,他已经成家了,妻子是个上海郊区姑娘,独生女,他做了入赘女婿,一岁的儿子也随了母姓。又过了些年,他从小工变成了小包工头,腰包也鼓了起来,但他却很少回木兰来看父母,他说在大城市生存不容易,做倒插门女婿也是身不由己,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把赡养父母的责任推到了杨冬藏的身上。杨冬藏也能理解他,他那个耿直甚至有些暴躁的脾气,做了倒插门,说明大嫂是个比他更厉害的角色。也因为这事,冯君没少和他吵架。
杨冬藏没有回复杨春生,他带着那枚铜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气压低得他喘不过气来,已经湿透的劣质衬衫紧紧地贴在后背上,就像一直如影随形的低迷命运,你刚把它牵开,它却似生了眉眼一样,锲而不舍地再次贴过来。
二
办公室里,两个年轻人在聊着一些八卦,身体随话题的深入而笑得前俯后仰,杨冬藏看着他们那不谙世事的脸,感叹青春真是个好东西,就是太不经用了。
后来有同事小声告诉杨冬藏,谁要能拉到三百万的存款任务,那个人事股长的位置就归谁。他在脑中迅速将认识的亲戚朋友搜索了一遍,但一会儿就泄了气。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沒道理,如果他真有个能拿出三百万闲钱存银行的亲戚好友,他这些年也不至于过得这么憋屈。
临近下班的时候,杨冬藏接到了老爷子的电话,叫他回家一趟。他问是不是哪不舒服,老爷子说不是,说具体事情到家再说。放下电话后杨冬藏猜想大概是因为大哥的事情,躲是躲不掉的,该来的总会来,时间不会因为你想停止就停滞不前。
“三儿,老大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老爷子见了杨冬藏寒暄了几句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爸,我是知道,但我到哪搞钱给他?您老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是呀,他一个月一千来块的工资,扣去公积金和养老保险,所剩无几,冯君在超市上班也只有八百块的工资,家里的收入维持生计还行,却没有多少存余。
“我知道,这些年你也不容易,老大的意思是你给他拿点贷款,利息他付,等他周转过来了,他立马还贷,不让你为难。”
杨冬藏抽着烟没说话,太阳刚下山,暑气难消,母亲在院子里泼了几盆水,周遭的空气里立刻升腾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味道,杨冬藏贪恋地深吸了一口气。
老爷子静静地等着杨冬藏开口,佝偻的他坐在小木凳上,像极了一张绷紧的弦。对于这两个儿子,老爷子内心里还是更偏向老三的,且不说老三这些年一直承担着照顾二老的责任,仅老三是他们家唯一一个靠读书走出农门吃上国家饭这一点就够了。老爷子是熟读“四书五经”崇尚孔孟之道的人,早年在乡村小学当过近三十年的民办教师,一直到退休都没能转正,这是他活了一辈子最痛心的事情,仅次于失去杨夏长。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的他认为老三的处境和自己不同,现在的默默无闻都是为来日的崛起做功课。老大和他不一样,即使在外当了多大的老板,都是居无定所飘荡的浮萍,难成大器,现在遇到这样的事,作为兄弟,他希望老三能够伸出援手,既体现了兄弟俩的团结友爱,也考验了他教育子女的方式。
“好吧。”杨冬藏突然想到小时候一次,也是这样热的夏天,大哥背着他走了好几里路去邻村看电影的情景。“我尽量,能筹多少筹多少。”
老爷子正了正身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爸,咱家那个铜镜……”
杨冬藏话还没说完,老爷子立即打断,“再怎么缺钱也不许打那个铜镜的主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不说了,我也该走了。”说完起身欲走。
在给菜地润水的母亲喊:“三儿,吃了晚饭再走吧!”
杨冬藏回了母亲,说改天带着冯君和女儿一起回来吃饭。老爷子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掌心里饱含着那些意思,杨冬藏领略到了。母亲又摘了一袋子新鲜的瓜果蔬菜让他带回去,目送他走出了小院子,眼神里满是疼惜。
杨冬藏回家后,冯君已经在洗碗了。“到哪晃荡去了,回来吃饭也不打电话说一声。”她嘀咕。
杨冬藏懒得解释,将一袋子瓜果蔬菜提进厨房,瓜果无言,但却替他作了解释。他不想也不准备将替大哥拿贷款的事告诉她,结婚多年,窘迫的生活现状将当年那个善解人意、温柔大方的女孩变成爱计较爱唠叨,甚至有些势利的女人。
女儿在开了空调的房间学习,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他走过去,轻轻地将门关严实,将外泄的灯光与冷气逼退,把一个舒适的、不受外界侵扰的空间留给女儿。
冯君给他端上面条时,杨冬藏收到了刘国庆的信息:“冯老六在秀婷棋牌室。”他顾不上吃饭,匆匆出了门,将冯君的怨言丢在身后。刘国庆与杨冬藏一样,也是二泉分社一名小小的信贷员,分管不同的村。他说的冯老六是个跑长途运输司机,他欠的一万元贷款即将到期,别说本金,一年的利息他也是分文未交,每次打电话催要时都说在外地,又或者说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最后干脆直接不接杨冬藏的电话。杨冬藏为了完成收息任务,一直在给他垫付。
棋牌室里烟雾缭绕,打牌的、看牌的、钓鱼的将几张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汗水在空调房里被冷却之后成了馊味,又混杂着烟味,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刘国庆侧着脸抬了抬下巴,顺着那个方位,杨冬藏发现了叼着烟正在摸牌的冯老六。他站到他的身后,什么话也不说。一牌结束,冯老六对着穿梭在各牌桌之间给客人端茶递水的秀婷说,“老板娘,没见杨会计在这呢?也不知道招呼一声。”老板娘立马赔笑:“什么风把杨会计吹来了,要不要给您安排一桌?”
“不了,我不会。”杨冬藏从未在外上过牌桌,只是逢年过节偶尔在家陪亲戚打。旋即对冯老六说,“冯师傅,见你一面真难,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贷款利息结算一下了。”
冯老六听了这话如同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杨冬藏扇了一巴掌,他虽然混得不怎么样,但好面子,杨冬藏正是了解他这一点,才说出这样的话。
他压制住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说:“杨会计,今天如果你能破个戒,陪我打几圈,贷款我连本带利一次性结清。”说完从包里拿出一沓百元大钞,然后洗牌似的将钱翻得唰唰响,挑衅的目光分明在说:老子有的是钱,真的不给你你又能怎样?
杨冬藏是凌晨三点的时候走出秀婷棋牌室的,他拿到了冯老六一万元的贷款及2000元利息,但同时也输掉了456元。喧闹了一天的小城正在沉睡,路灯昏黄,夜晚的风拂在脸上,有点腥甜的味道,一只红色塑料袋跟随着风来到脚下,他踩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塑料袋在身后随着风忽上忽下,慢慢飘远,带着他的某些心绪。此情此景,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三
人事股长的位置是一颗悬挂在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星,就在杨冬藏忍痛准备转身离去时,突然有人拍着胸脯来告诉他,要带他去找这颗星,这个人就是他们分社的方田主任。
方田五十来岁,生得慈眉善目,秃顶严重,有点儿像弥勒佛,平时就算是发起火来,也没什么震慑力,下属都不怕他。杨冬藏对他没有太多好感,总觉得他是个笑里藏刀的人。那天下午,他将杨冬藏喊到办公室,给他泡了一杯茶,告诉他一个叫杨三和的老板在隔壁永和县做钢材和房地产开发生意,身家不菲,他认识杨三和的新老婆小可,通过小可的牵线,争取到了杨三和的一笔存款,让杨冬藏准备一下,明天和他一起去永和縣。
“多少?”
“三百万。”
杨冬藏心里一颤,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嘛!但他仍是淡定地说:“生意做得真大。”
“这年头一切与地产建筑业沾边的老板,哪一个不是盆满钵满,哪像我们这些拿死工资的。”方田边说边将掉落在耳旁的一缕头发拂上头顶,遮住油光的脑门。
杨冬藏端着茶杯走到窗前,看着远处二泉街道边填埋农田后耸立而起的高楼,在烈日的映照下,闪着狰狞的光。他抿了一口茶,拉回思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怎么开口让方田把这三百万算成自己拉来的存款任务,才是当务之急,如果成了,人事股长一职水到渠成。
“小杨,你来我们分社也不少年了,业务水平也都不错,你的情况我也有所了解,相信那个人事股长的位置你也想要,这个存款要是能拿下的话,算你争取来的。”
方田的一番话如同一股清泉,在杨冬藏的体内穿行,顿感身心通泰,他突然发现自己从前对他的认知是有偏见的。
那天晚上,杨冬藏告诉冯君,他要去永和县,得第二天才能回来,并告诉她,请她放心他在外过夜。杨冬藏之所以做这样的保证,是因为早前冯君一位同事的老公常借着出差的空当在外偷欢。冯君说男人都没有什么好东西,还让他以后出差都要事先报备。
杨冬藏的手刚伸向冯君的胸口,冯君草木皆兵地说:“怎么,心虚,提前贿赂?抱歉,不收!量你也没有那个狗胆。”说完背过身体。他的手触电似的收了回来,兴致全无,在暗黑的夜盯着看不见的天花板发呆。
永和县的事情谈得很顺利,当然是在酒桌上谈妥的。星级酒店,山珍海味加茅台,还有杨三和那个可以当他女儿的漂亮小三小可,一切都太适合让人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优越感,杨冬藏喝了不少酒,有点天上人间的恍惚,感受着有钱人的奢侈生活,他在心里暗叹,钱真他妈是个好东西。
饭局一结束,杨三和带着他和方田去了一个足浴城,这是杨冬藏第一次踏入这种与风月场所沾边的地方。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足浴城里的灯光太过迷幻,又或者是那些衣着大胆的女服务员太过魅惑,强烈的飘飘欲仙感,让他有打破一成不变的生活而放纵一次的冲动。
泡脚的水加了各种药材,给他洗脚按摩的是个娇小但身段凹凸有致的川妹子,女孩的手刚开始接触到他脚的时候,他一颤,脚也不自知地缩了一下。女孩笑了,笑他第一次的拘谨,这让杨冬藏觉得没面子,他不想让人把他当成土老帽。
三百万的存款仅仅是因为方田与小可之间那一点人情关系吗?杨冬藏不知道,他也懒得细想,他现在唯一惦记的就是钱赶紧入账,调令赶紧下来。
第二天中午吃吃喝喝之后,杨冬藏他们回了木兰县,小可负责那三百万的存款转账,也跟着一起回去了,她说顺便回去看看父亲。
杨冬藏有点儿瞧不起小可,这种傍大款的女孩,贪图别人的富贵,即使再美丽光鲜,也是一具根本没有灵魂可言的躯壳。
四
杨冬藏找了五个关系稍好的人,用他们的身份证给大哥杨春生贷了五万元,钱转过去之后,他给大哥发信息:“大哥,钱不多,但我尽力了。”大哥马上回,“谢谢老三,利息我会按时结算的。”
等待是一直煎熬,尤其是你不确定等来的是否是你想要的结果时。杨冬藏原本想,就算他和李中华有那些恩怨,但在政策规定面前,方田又替他打了报告,股长这个职位就算李中华不想给,也不可能从中作梗,那样太明显,倒落人话柄。但情况确实发生了变化,大家都没有想到,包括杨冬藏,那就是有三位职工都争取到了三百万的存款,于是之前的这一前提作废了,股长一职继续悬而未决。
杨冬藏很气馁,好不容易到达星星的身边,星星却又上升到了更高的地方。他找方田诉苦,方田说,“这事我也听说了,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政策说变就变,就算是有意为之的,你我又能怎么办?”一副为他打抱不平的语调。
“难为主任费尽心思,没想到白忙乎了。”
“也不算白忙乎,这么大一个存款,年底你的绩效工资和奖金肯定是要翻几倍的。”
杨冬藏苦笑了一下,有种丢掉西瓜拣到芝麻的感觉。
方田突然问:“小杨,你想不想接我的班?”眼神同步发问,甚至有些诱惑的意味。
杨冬藏一时语塞,但思想却在脑中翻飞,所谓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如果能接方田的位置,那可是比西瓜更大的收获。
“主任说笑了,我哪有那个资质?”这句话说出口,杨冬藏才发现自己也是个口是心非极度虚伪的人。
“你就直接说想不想吧?”方田问得直白。
“那是自然。”声音微弱,伴着尴尬的笑容。
“我帮你。”
原来方田可能会调到联社担任副主任,分社主任的位置就空下来了,要趁着没有确定人员,他有权利举荐一位。
“你在我手下工作这么些年了,一直兢兢业业,完全有资质。但还要疏通一下,因为听说你和李主任早年有些过节,你知道的。”方田说出症结。
“是,都是陈年往事了。”杨冬藏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听说你家有个铜镜?”方田抹了一把油亮稀疏的头发。
“嗯,家传的。”
“小杨,什么叫投其所好知道吧?”
杨冬藏这时才顿悟:“主任的意思是?”
“如果你不好出面的话,我来做个中间人。”
杨冬藏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当初他差点将铜镜送给李中华换取那个人事股长的位置,但碍于自尊心没有送出去,现在如果由方田出面,去向李中华换取一个分社主任的职位,那可要划算得多,他窃喜当初没将铜镜送出去。
晚上回家,他拿出那枚铜镜仔细观摩,才发现铜镜边缘的腐蚀斑块扩大了一些,怎么擦也无济于事。
冯君揶揄他,整天把这破镜子当个宝一样。
他知道铜镜若送出去,最生气的该是老爷子,但当下最好的计策是先斩后奏,只要坐上分社主任的位置,一个几万块的铜镜又算什么呢?
杨冬藏将铜镜交给方田的那天,下着雨,气压极低,燥热沉闷,似乎有着某种预兆,但他并没有感受到。
没过几天,由杨冬藏做东,方田牵线宴请李中华,在一个偏僻但风景独好档次很高的园林饭庄,杨三和与小可一起作陪。杨冬藏原本以为这次饭桌上的主题是他晋升一事,毕竟他刚刚通过方田将铜镜送给了李中华,但酒过三巡,李中华乃至方田对这件事只字未提,这让杨冬藏如坐针毡,几次找机会想将话题牵引到这上面,都被岔开。但在酒桌上他得知了一件事,那就是小可并非是杨三和的新夫人,而是秘密情人,而促成他们这种不正当关系的人正是方田。同时,他和李中华也关系匪浅,在那些不见外的对话中杨冬藏感觉到了。
酒足饭饱,方田起了话头,向李中华举荐杨冬藏接任自己的位置,并就他这些年尽职恪守的工作态度和沉稳的行事作风表扬了一番。杨冬藏知道这件事他们私下肯定已经沟通过了,现在只不过是说给他听而已。
李中华拔了一口烟之后慢条斯理地说:“方主任举荐的人肯定没错,虽说我和杨会计早年有点误会,但我这人一向公私分明,用人方面主要还是看能力,况且那件事真的是场误会,你说呢?杨会计?”
看着烟雾缭绕中李中华一脸真诚,杨冬藏的心竟一颤,莫名的感动之情涌上心头。
“确实是误会,家人没什么文化,做事鲁莽,当年给李主任添了不少麻烦,还望李主任接受我迟来的道歉。”杨冬藏斟满一杯酒,起身绕过方田,走到李中华身边,“我先干为敬。”说完仰面饮尽一杯酒。
“好,爽快!”杨三和鼓掌称赞。
“也就你还惦记着这些陈年往事,我看李主任早将这事抛到九霄云外了。”方田不忘拍马屁,尽管这茬是李中华先提的。
“好了,这事翻篇,都在一个单位工作,彼此理解宽容是应该的,把工作做好,为人民服务才是首要的。”说完站起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拍了拍杨冬藏的肩膀,示意他落座。
杨冬藏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升迁的事情落实了,和李中华的过节也算正式化解了,这顿饭请得值,不对,是铜镜送得值。大好的心情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头虽微痛,冯君也在絮叨,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烦躁,相反感觉重生一样,万事万物在他的眼中都是美好的样子。
五
人事股长一职定下来了,自然不是杨冬藏,也不是另外两个拿到三百万存款的职工,而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出纳,很多人私底下说,她能坐上那个位置,是用肉体换来的,传言是否属实,是否空穴来风,杨冬藏不得而知,也不关心。
秋叶泛黄的时候,杨三和派小可来转走那三百万。
杨三和还要在二泉分社拿大额抵押贷款,李中华和方田要去考察审核,方田提议带着杨冬藏去,意思是带他熟悉熟悉这个工作流程。
杨三和跟人合伙承建一个高档小区,正在筹集资金,在二泉的贷款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他带着李中华一行人以及评估公司的人浩浩荡荡地参观考察了一天。
晚餐和住宿都安排在高档酒店,吃饭后,杨三和安排了牌局。那场牌李中华赢了两万,方田也赢了一万,杨冬藏也赢了七千多,很显然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又根据每个人的职务大小分配数额,这让杨冬藏不得不佩服杨三和的心计。但他依然一脸春风地说:“我今天手气怎么这么背呢?”大家都呵呵笑着,心照不宣。
杨冬藏问这次来怎么没看见小可。杨三和漫不经心地答,老婆前几天和小可打了一架,然后又倒苦水,说当男人不易,当个成功的男人更不易,他才养了一个情人就搅得鸡犬不宁,不知道那些养了几个甚至十几个的男人怎么扛过来的。
李中华见解独到地说:“那些有很多情人的老婆都很明白,知道丈夫养那些情人都是为了转移消化灰色收入,放在妻儿名下怎么能安全。”
方田竖起大拇指说“李主任高见。”
杨三和打趣:“李主任看来是过来人呀,想必……”
李中华立马板了脸:“我没有兴趣,再说,我也没有什么灰色收入。”
楊三和频频点头:“是是是,李主任洁身自好清正廉洁。”
杨冬藏暗自对李中华嗤之以鼻,他是否洁身自好不知道,但他要是清正廉洁家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宝贝呢?第二天的一幕又让他否定了李中华的洁身自好,早晨在李中华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妙龄女郎,是杨三和安排的。
见杨冬藏盯着那女郎看,方田伏在他耳边问:“怎么,后悔了?没叫杨总也给你安排一个?”
“方主任说笑了,我没那个胆量,家里有个母老虎呢!”
方田笑了笑,莫名其妙地说:“都是有报应的。”
回到木兰后,很长一段时间,杨三和的贷款都没批下来。方田说:“对方的资产评估报告水分很大,按照百分之六十的比率来算,杨三和要四千万的贷款,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哪有那么简单。”然后又追加了一句,“就是在李主任那一关也过不掉呀!”
言下之意,杨冬藏懂。他没有接话,笑了笑。
方田话锋突转:“小杨,我对你怎么样?”
杨冬藏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方田的用心,但他条件反射地说:“方主任对我有知遇之恩,不是我矫情,您好比是我的再生父母。”说完他猜想,方田这是暗示没有孝敬他吗?
“小杨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油腔滑调了,这可不好。不过你言重了,什么再生父母的说辞都是屁话,父母只有一双,别人怎么替代得了。”他抹了抹头发,“我帮你是因为我看好你,不想你这匹千里马被埋没了,倘若来日我真的有求与你,还希望你惦记着我帮你的这点事。”
方田掏心掏肺的一番话,着实感动了杨冬藏一把。“主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说,我会倾囊相助的。”说得热血沸腾。
“好!”方田答得铿锵有力,就像两个生死弟兄之间的承诺。
没多久,杨三和亲自来到木兰县,据说送了李中华一件宝贝,具体是什么没有人知道。那天的晚餐也安排在县里档次最高的一个酒店,小可也来了,同时还有杨三和在木兰县政府的两个官员朋友,甚至还有几个木兰县很有面子的黑道朋友。
这场饭局确实是个局,是场秀,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主角是杨三和和李中华,配角是方田和官方与黑道的人,杨冬藏就是一个场外观众。
推杯换盏后隐藏的是刀光剑影。杨三和的用意很明显,恩威并施,这贷款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
六
才几个月而已,杨冬藏的变化比他十年来的变化都大,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是最熟悉他的冯君说的。
他不再脚底生烟地下乡奔波讨要贷款利息,心想那是以后他分配给别人的任务,同时在刘国庆的影响下,时常光顾麻将馆,牌技见长。后来,他也不再光顾小打小闹的麻将馆,通过刘国庆的介绍,到非公开的私人赌场玩牌赌钱,在那里结交了很多身份尊贵的赌友,同时也欠下了不少债务。
年底的时候,为了完成各种任务和指标,整个二泉分社忙得是焦头烂额。首先是不良贷款的转换,所谓不良贷款就是个人拿的限期为一年的信用贷款,很多人没有钱还,但为了完成不良贷款的收回,不得不将贷款的时间延后一年,因为工作量浩大,一个个地上门找借贷人不现实,于是分社就代替借贷人签了字,将贷款的本息转换成新的贷款。虽然是违规的事情,但整个系统人都心照不宣,只要能完成上面的任务就成。
新年过得平平淡淡,一如如旧,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杨冬藏提起兴趣了。
年后一上班,方田的调令和杨冬藏的任命书一同下来了,杨冬藏记住了那个日子——2010年2月21日。分社全体员工为他们庆贺,杨冬藏第一次当主角,心中飘飘然。晚饭后,组了一桌牌局,一直打到通宵。第二天早晨回家发现桌子上有一块蛋糕,才想起来头天是正月初八,女儿生日,早上出门前冯君打过他招呼,说晚饭一起去老爷子那吃饭,给女儿过生日。
女儿上学去了,冯君黑着脸不理睬他。
“昨天任命书下来了,单位同事非要给我和方主任庆贺,吃饭后打了一会牌,把兰兰生日搞忘记了。”杨冬藏解释。
“手机怎么关机?还没当主任呢,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你这话说得太严重了吧,不就没回来吃饭吗?我手机没电了。”杨冬藏越来越厌恶如此蛮不讲理的冯君,洗漱完倒头大睡。
杨冬藏上任没多久,杨春生就回来了,傍晚他刚到家老爷子就打电话叫他过去。杨冬藏不知杨春生此次回来所为何事,但他有预感肯定不是单纯的回来省亲。
一进家门,只见老爷子和杨春生相对坐于四方大桌边,沉默不语,满腹心事,只有桌上那两杯茶的热气袅袅升腾,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老三来了?刚上任忙吧?”杨春生站起来,微微欠着身子,有点像接见领导似的。
这样的他让杨冬藏有些陌生,他可不是这种卑躬屈膝的人,一定是又有所求。但这一举动也牵引出了杨冬藏高高在上的心态。“是呀,刚上任,需要处理的事情一大堆,喊我回来什么事?”
话一出口,老爷子脸色马上就变了。杨冬藏缓了缓口气问:“嫂子和侄子没回来?”
杨春生的表情如泄了气的皮球,然后又故意挺直了身板,好让自己理直气壮,“我离婚了。”
“为什么?财产怎么分的?孩子呢?”杨冬藏很愕然。
“那婆娘压了我那么多年,实在受不了她了,天天吵,过年也没有消停,房子本来就是她家的,这次的事故也花了不少钱,孩子跟她了,因为他刚读高中,那边的教育条件要好一些。”
“当初我就不赞同你做倒插门,儿子也跟别人姓,现在倒好,一离回到解放前,这么多年都白干了?”
母亲端了一杯茶给杨冬藏,叹了口气: “三儿你就别在你大哥伤口上撒盐了。”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想回来重新开始,我想去承包荒山培育苗木,现在四处都在搞绿化,有市场。”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抬起了头,信心满满,仿佛眼前已是花木葱茏一片。
杨冬藏不屑地笑了笑。
这一微表情被老爷子捕捉到。他清了清嗓子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老大没有被困難打倒,想重新开始,作为家人,我们都要支持他。”
“怎么支持?说白了,我是真没钱,去年那五万贷款,都属于违规贷款,查出来可大可小,搞不好……”
“不行把我这老房子卖了。”老爷子实在看不下了。
“爸,那怎么行。杨春生缺钱,但卖二老的房子,他是肯定不会答应的,这让别人怎么看。”
“房子卖了你们二老住哪?我家那二室一厅怎么够住。”
“你那房子还不是家里的田地换来的!”杨春生知道,父母一直都向着老三,但工地上出事的时候,老父母给他打了八万块钱,而且是瞒着老三的,他才没有把话说绝,不然他会说,要卖房也是卖老三的房子。
老爷子原本说的只是气话,听老三这样说,心凉了半截。“有件事情我看今天不得不说了。”老爷子发话。
兄弟两人望着老爷子,有些茫然。
“老大创业,我们要支持,老三刚当上主任,一步步走来也不容易,虽在金融系统,但我们也不能犯原则性错误,误了他的前程,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个铜镜卖了。”像酝酿了一个世纪的决定。
杨冬藏听了心一惊,即刻阻止道:“那个铜镜值几个钱,再说这东西不是你想卖就能卖得掉的。”
“铜镜是战国时期的,是上品,价值约三十万,当年我去省城一家古董鉴定机构鉴定过,一个退休的文物系统研究员给我鉴定的,不会有错,他们也负责帮忙联系买家,我赶明去看看。”
“什么?”兄弟俩异口同声,杨春生的眼中透露出绝处逢生的光芒,而杨冬藏则是烟火熄灭的黯然。
“铜镜我送人了。”杨冬藏的声音软软的,人似霜打的茄子,瘫坐在凳子上。
老爷子气得发颤:“千叮万嘱你不要打铜镜的主意,你……”
“老头子,别动气。”母亲过来抚了抚老爷子的背,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杨冬藏,“你呀!”
“你把这么值钱的铜镜送给谁了?”杨春生推搡了一下杨冬藏。
“我们联社李主任,不然你们真以为我这个分社主任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什么?当年那个顶替你的李中华?你这个■包。”
“我哪知道它那么值钱。”
老爷子摆摆手,示意两兄弟别再争了。“你去找李中华把铜镜要回来!”
“怎么要,我主任都当上了。”
母亲使了一个眼色叫他别说了。
为了不再惹老爷子动怒,杨冬藏没再逗留,低着头转身走了,背影落寞,像一只脱队的孤雁。
晚饭都不想吃的他躺在床上越想越懊恼,唉声叹气,辗转反侧,猜想李中华是行家,他肯定一看就知道是值钱货了,怎么要回来?他会给吗?
还不知其中缘由的冯君问他是不是想情人睡不着。杨冬藏冲着她大吼:“你这个婆娘现在真是越来越过分,无事生非!”冯君先是一愣,然后回击:“那你把我休了,找个不过分的婆娘去!”然后抱着枕头去了女儿的房间。
凌晨的时候杨冬藏才睡着,在梦里李中华把铜镜还给了他,但是他拿到铜镜才发现镜子已经被腐蚀得如一块烂铁,老爷子拿去变卖人家说已经不值钱,他一惊醒,额上满是汗,庆幸是梦,清醒之后发现现实比梦更残酷。
七
杨冬藏找方田,问能不能再通过他向李中华把铜镜要回来,说老父亲知道自己把铜镜送人了,气得都生病住院了。方田说,送出去的礼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千思万虑的杨冬藏想出了一条计策,就是筹五万元在李中华那里把铜镜买回来,前提是李中华还没有发现铜镜的真正价值。
杨冬藏瞒着冯君,取出了他家仅有的四万元,然后在刘国庆那借了一万,筹齐了五万元,刘国庆对杨冬藏借钱的事表现得很不可思议:“堂堂一个主任,这么点小钱还要借?”杨冬藏反问:“主任用钱就不用借了?”刘国庆说:“金库里有的是钱,你拿了周转一下有什么关系。”杨冬藏将刘国庆训了一顿,说他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那是公款。
周末,杨冬藏拿着钱,带着十二分的勇气敲响了李中华家的门,穿着家居服的李中华开了门。
“李主任好!”杨冬藏笑着,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从而隐藏忐忑不安的心。
李中华有些吃惊地问:“杨主任有事吗,怎么找到家里来了?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还是明天去联社说吧。”并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那个,我有点私事,打扰李主任一下。”
李中华这才勉强让他进了门。
他不愧是收藏爱好者,家中装潢也是古色古香,红木的茶桌,餐桌椅,墙上挂着字画,博古架上错综有序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瓷器古董,杨冬藏心想,这哪是收藏爱好者呀,分明就是收藏家嘛。但他知道,这在下面示人的也都是一些普通的藏品,真正的好东西在这楼上。这样想着,他将目光顺着旋梯往上递送,想探一探上面那个昂贵的空间,但他的目光不会转弯,自然无法到达。
李中华将紫砂壶里的热茶倒在小小的茶杯里,轻放在杨冬藏的面前。杨冬藏笑着说:“谢谢。”又问:“嫂夫人不在家?”
李中华没有回答他,直截了当地说:“有什么事直说吧。”
杨冬藏犹豫了一下,从包里将用报纸包着的五万元拿出来,放在茶桌上。
李中华一推:“你这是干什么?公然行贿?”
“李主任,实话跟您说吧,我想赎回我那个铜镜。铜镜是祖传的,我父亲拿去鉴定过,值这些钱。”他指了指那五万元。“我当初通过方主任把它送给您,是瞒着我父亲的,现在他知道了,气得都生病住院了,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把铜镜拿回去,不然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杨冬藏说这些的时候,心跳得很快,但他说的话,自己并没有认真听,脑袋里一片空白。
李中华静静地听着,小口地饮茶。
“李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我知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但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您看,能不能……”他将钱再次推向李中华面前。
李中华轻轻地放下空茶盏,皱着眉,露出无奈的表情:“这件事看来难办了。”
杨冬藏一惊,忙问:“怎么了?”
“前几天,我上海一个搞收藏的朋友花三萬买走了那个铜镜,我当时不想卖的,因为我拿到手还没焐热呢!只是我和他平时交情就不错,以前他有什么好东西也愿意和我分享,我也不好驳他面子,就卖了。”
“啊,那个朋友的联系方式能给我吗?我和他联系。”杨冬藏就像溺水之人,紧紧攥着最后一根稻草。
“这恐怕不太好,如果在我这里,我无偿还给你也没事,但是到了他手上,我怎么好再要回来,这不符合这行的规矩,也会破坏我和他这些年的交情。”
杨冬藏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心如乱麻。
“要不这样,我把卖铜镜的那三万元还给你,就当帮你卖了,你父亲鉴定的那个价格也不见得就是成交价,三万不算赔本。”说完起身,似是要去取钱。
杨冬藏怔了几秒钟后,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还是算了,李主任,本来就是我的要求无理了,我回去和老爷子再解释解释。”杨冬藏知道,这三万如果收了,等于和李中华再次结下梁子。
“那好吧,如果需要我去解释的话,你给我打电话。”假惺惺的说辞。
杨冬藏苦笑了一下,拿着钱灰溜溜地出了李中华的家,推门的那一刹,他只觉得门异常沉重。门这边是狼穴,他奋力逃离出去,进入外面的虎口。
他怎么进的赌场已经记不清了,因为脑袋里一片混沌,一心念着要以这五万作为筹码,赢个十万二十万回来,安慰一下父亲,弥补自己的过失。只是他没有想到,在这种迫切欲望的驱使下,会事与愿违。所以,当他将钱输得分文不剩的时候,他才有些清醒,悔不当初。
冯君得知杨冬藏不仅把那么值钱的铜镜送出去了,还输了那四万元存款,气得上蹿下跳,摔盆砸盏,家庭战争里首先牺牲的总是它们,还把杨冬藏的脸抓了一条血痕,喊叫着日子没法过了。
杨冬藏本想自己理亏,没有言语,见她变本加厉,扇了她一巴掌。“没法过了就滚!”青筋凸起的他怒吼。
冯君先是怔了两秒钟,她没有想到素来懦弱木讷的杨冬藏会动手打她,她眼中噙着泪,单手捂脸,抄起沙发上的包就离了家,门被嘭的一声关上,屋子里顿时静下来。杨冬藏立在原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家,觉得自己被抽了筋骨,软绵绵得如一摊烂泥。
八
刘国庆犯了大事。
他之所以犯事是因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的他,为了博取她的欢心,利用晚上看守金库的机会,盗取了十万元现金,第二天带着这个女人在省城的珠宝商场挥霍一空。
联社来人调查此事的时候问他,这样明目张胆地盗窃,不想想后果吗?他的回答是当时自己完全懵了,就像中了魔怔,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联社为了不扩大影响,只开除了他,并责令他三天内把钱还回去,不报警,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杨冬藏接手分社主任这么点时间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李中华在会议上把他狠狠地批了一顿。说他没有给员工做好思想政治教育,且管理不当,夜间金库本是二人值守,怎么让刘国庆得手的。杨冬藏木然地听着李中华的训斥,灵魂却出窍了,任凭李中华说得唾沫横飞他也无动于衷,只在李中华结束的时候作了保证:“我们一定改正,保证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刘国庆被开除了,补上了那十万,钱是他老家那个糟糠之妻砸锅卖铁求爹爹拜奶奶给他七拼八凑来的,而那个他为之犯罪的女人,早已不知所踪。
冯君在娘家待了一个星期都没有回来,杨冬藏这段时间被刘国庆的事情缠得心烦气躁,还是女儿哭着打感情牌,他才回了岳母家接冯君。认错悔改,做了很多保证。
即使没有铜镜作为启动资金,也无法阻挡杨春生的雄心壮志,就像第一缕春风来了,你无法阻挡花草树木昆虫鸟兽的苏醒一样。
老爷子将两个儿子召在一起开了个会,拿出了老夫妻俩最后的一点养老钱,还有在亲戚家筹借的几万块,给了杨春生。老爷子说:“铜镜既然追不回来了,说明咱家无缘拥有这个宝物,那就罢了,但不能因为这个铜镜泯了心智。”杨冬藏知道老爷子这句话是针对他的,他说:“铜镜是在我手上失了的,本来是我兄弟俩的共同财产,我现在也没有钱给大哥,他那五万元贷款算在我名下好了。”
杨春生嘀咕:“铜镜可不止十万。”
“那你要我怎么办?”杨冬藏仰着那张憔悴的脸,看着杨春生。
“好了,以后不要再提铜镜了,就当我们家从来没有拥有过它。”老爷子截断兄弟俩的较劲。
大地苍黄的初冬,杨春生在城东不远处的山场已初见规模,成千棵苗木扎根生长,都是未来的一棵棵希望。
十二月初,杨冬藏和一位副主任去了永和县找杨三和结算贷款利息。杨三和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但那招待明显和前几次比是有区别的,很显然,在他的心里,杨冬藏还不够分量让他认真对待,虽然他现在与之前方田的职位一样。
小可那天的情绪一直不高,整个人比杨冬藏上次见到的时候也憔悴了很多。
第二天杨冬藏离开的时候,拎着行李箱的小可从杨三和的车上走下来,说要和杨冬藏一起回木兰。起先他以为小可是回家看看,但在那沉默但凝重的气氛里,他分明感受到了暗藏的一场不再见的离别。
简单的寒暄之后,杨三和准备离开。小可站在车边若无其事地朝他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说得轻俏温柔,没有一点儿离别愁绪,但眼中分明有泪。杨三和没有什么表情,点了一下头,毫不眷念从前似的洒脱,踩了油门绝尘而去。
宝马车掀起的那一股烟尘,像极了小可那段模糊不清的青春。
返程的时候,坐在车中的小可说她和杨三和彻底分手了,还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分手费。说得云淡风轻,像是说给杨冬藏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更像是说给车窗外的天空听。那时候她看着疾驰的风景,一脸平静,像极了懂得放手的枯叶静静躺在大地上的模样。
九
杨冬藏戒赌了,虽没有断指戒赌那样血腥的勇气与决心,但他确实在心中给自己下了军令状,不戒誓不为人。
让他戒赌是因为一次抓赌事件。
元宵节的那天晚上,有赌友通知他去县城的昌盛酒店,这个酒店是这群赌友的老根据地,说有两个外地回来的老板参与这场局。
套房包厢里烟雾缭绕,两个外地老板果然是财大气粗,出手毫不吝啬,其中一人有点像有勇无谋的莽夫。那天杨冬藏的手氣很好,没一会,赢了一万多。午夜的时候有人敲门,且门外脚步声嘈杂,大家如惊弓之鸟,纷纷将钱往床底、窗台等地方藏。杨冬藏将钱装在包里,挂在了窗帘后面。
门被服务生从外面打开,警察蜂拥而入,一时间房间里炸成一锅粥。
警察喊:“例行检查,都配合下!”
有人应:“误会了,就是同学聚会在一起打打小牌。”
“少废话!”
之后是一阵乱翻乱找,床底下窗台边的钱很快现出原形,包括杨冬藏藏在窗帘后的钱。
“打打小牌有这么多钱?鬼相信!”一警察用警棍指着堆在一起的大约二十万现金说,“都到派出所去!”
之后发生了肢体冲突,杨冬藏的胳膊也在混乱中受了伤。七名赌徒中有四人都是端国家饭碗的,哪愿意去警局走一遭暴露身份,留下案底。有个环保局的副局长狗急跳墙,竟从窗户翻了出去,但这是九楼,看着深渊般的高度,他吓得腿软了,一警察站在窗边冷冷地看着他,“有本事跳啊!”死亡和破财受处分,他当然选择后者了,于是又爬了上来。
这群人在警局交代完情况已是天明,全部赌资没收,一人还要交五千元的罚款。
后来四个公职人员又单独宴请那个派出所的所长,并花钱疏通了他,希望这件事不要通报到单位。酒过三巡,这个所长道出真言,原来他们并非误打误撞去的,而是接到了举报,而这个举报的人正是那个环保局副局长的妻子。听完这话,吃喝嫖赌样样都涉足的副局长拍案而起,大放厥词:“老子回去一定要休了这个婆娘!”
事情顺利过去了,生活归于平静,杨冬藏损失了两万元,在赌场上这不算什么。但他如同士气受挫的兵,站在枪林弹雨的人间战场上,不知所措,毫无方向,没有了再次参与战争的勇气,这也是他戒赌的真正原因。
一天早晨杨冬藏包了出租车去二泉上班,路过车站的时候,看见小可站在路边等车。他知道她是要回家,于是叫司机停车顺带捎她。
小可和往日的时候不太一样,褪去珠光宝气,不再浓妆艳抹的她,有了点邻家女孩的清丽,虽然她已经快三十岁了。杨冬藏问小可:“离开杨三和有什么打算没?”小可说:“当然是拿那些分手费自己做点小生意了,再谈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朋友,为父亲养老送终。”
这时他才知道,小可有一个瘫痪在床,需要专人护理的老父亲,这或许是小可沦落的原因吧。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闪烁的光芒和杨春生谈他的山林苗木时一样。
十
杨冬藏已经熟悉了主任这个职位,无非就是为了分社的任务和业绩吃吃喝喝,需要的时候弄虚作假,陪酒打牌,血压血脂高了,人发福了,也开始谢顶,有时候送礼,更多的时候是收礼,走着方田的老路。
然而每次酒局散场,或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觉得内心空虚而失落,就像观看了一场喧闹的喜剧电影后,电影院里空荡落寞,空气中充满腐败的气息,他一个人坐在黑夜之中的感觉。
和李中华见面的时候没有了从前的芥蒂,但却有铜镜一事带来的阵痛,每次见到他,杨冬藏都在心里把自己骂一遍:“你个白痴,三十万的宝贝拱手送人了!”
和方田的联系倒是一直很紧密,方田有什么饭局都会打电话叫杨冬藏去,将他介绍给一些人,用他的话说,在这个社会混,人脉第一重要。
和方田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就容易说一些推心置腹的话。一次饭局散场,微醺的杨冬藏和方田一起沿着体育场走了几圈,杨冬藏说了铜镜的事情。
“什么?三十万!”方田的惊讶程度不亚于当初杨冬藏在老爷子那里听到铜镜实价的反应。然后蹲下肥硕的身体,猛地拍了一下硕大的脑门:“冬藏啊,是我让你破了这个大财啦!”
“方主任你也不用太自责了,这件事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一心想上位。”
方田缓缓站起来说:“我们都被他算计了!”
“此话怎讲。”
“实话告诉你,我向李中華举荐你的时候,他曾经暗示过我,让我提醒你把铜镜送给他,他肯定早就知道你那个铜镜是值钱货了。”
“什么!”杨冬藏睁大了眼睛。
“还是我对不起兄弟你呀,要不是我多嘴……”
杨冬藏想起去李中华家要铜镜的情景,幡然醒悟:“如果是这样,那就解释得通了,铜镜一定还在李中华家,他那天完全是编造谎言打发我。”
方田发出疑惑的目光。
杨冬藏将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盘道出,连李中华的微表情都没有放过,这情景在他的脑海中根深蒂固,回忆起来如同昨日再现。
“年纪不大,如此老谋深算,自叹不如啊!”方田拍了一下杨冬藏的肩膀,示意他往前走,也在告诉他,这事只能算吃闷亏了。
但杨冬藏心有不甘,且不说这个铜镜是他爷爷施善救人的有力证明,也不说这个铜镜的金钱价值,李中华这处心积虑的霸道侵占,恰恰说明了自己是个孬种,又联想到多年前被他顶替,他就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活得没有一点儿尊严,一直被李中华骑在胯下。
方田后来又问起他和李中华多年前的那场过节,他虽然知道这件事,但内幕还不是很清楚。
杨冬藏又将那些陈年往事说了一遍,说得咬牙切齿,那些愤怒的情绪重新被点燃。
方田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说:“冬藏,你想扳倒李中华吗?这个几次三番欺负你的家伙。”
杨冬藏看着自己被灯光拉得很长的影子,在摇晃的树影中明灭,仿佛听到了他那歇斯底里的叫喊。
第二天晚上,方田约了杨冬藏喝茶,带来了一个文件袋。
杨冬藏看了之后,大吃一惊,那是李中华多年来利用职权,敛财受贿的证据,谁谁谁某年某月送了什么,因为什么送的,还有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写得清清楚楚。
“方主任,你的意思是?”杨冬藏很震惊李中华竟然如此腐败,同时也疑惑方田从哪里搜集到这些。
“他利用我给你下套,如此不仁不义,就不能怪我们狠了,我们这也是做好事,清除社会毒瘤。”
“可是……”
“冬藏,我问你,你年初是不是在昌盛酒店赌钱被抓了?”
杨冬藏愕然:“这件事方主任知道?”
方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也在单位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天真,把人心当你心呢?”
“谁举报的?”
“谁举报的我还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李中华想要开除你,他上午找我谈过话,毕竟你是我大力举荐的。我说了很多好话,但他说这事情影响不好,开除你势在必行。”
杨冬藏在心里将有可能举报他的人在心里过了一遍,却无法锁定一个明确的目标。
“要说赌,他李中华更甚,要说影响不好,刘国庆犯了那么大的事,也只是开除,你的事和他比,那就是不值一提的事。依我看,就是李中华故意针对你,他对从前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
“这个卑鄙小人!”方田一提醒,杨冬藏怒不可遏。
“当下之计就是在他开除你之前,我们先把他的事情捅出去,先下手为强。他的叔父已经病逝了,没有人能保他了。再有,他倒台了,联社主任的位置又空下来了,如果当年他不是顶替了你的名额,他怎么能进入联社,那这个联社主任的位置是你的也说不定呀……”
“我哪有那个资质呀!是方主任的还差不多。”虽然这样说,但他在脑海中已经绘就了自己坐在李中华那宽阔气派的办公室的情景了。
“哎呀,你就别谦虚了。纵观整个县联社,没有几个人能与你匹敌,论老一辈的,没学历,基本都是顶职进来的,就像我,论年轻的,有学历,但没那个能力。”
“方主任你这才谦虚了。”
“不是,我说真的,我没几年就要退休了,爬到这个位置我也满足了,就不折腾了,回家带孙子颐养天年了。但你不一样,你年轻,有前途。你上位了,以后我再有求于你的时候,你记着老哥的这点好就行了。”
杨冬藏有点晃神。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说呢?”方田以敲门的姿势敲了敲那沓搜集来的资料。
杨冬藏狠了狠心:“好,听方主任的。”
“好!明天你把这个寄到省银监会去。”方田将资料推到杨冬藏面前。“我明天要出趟远门,剩下的事情回来再说。”
他们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小雨,但一点儿也没有缓解闷燥的天气,从冷气房里出来,那股暑气扑面而来,杨冬藏觉得有一刹那的窒息感。
杨冬藏在第二天上班前将那些材料寄去了银监会。
投进邮筒的时候,他感觉扔出去一个定时炸弹,这枚炸弹会将李中华炸得粉身碎骨。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在犯罪,环顾了下四周,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十一
小可去二泉分社找杨冬藏,提出一个很匪夷所思的请求。她请杨冬藏去她家一次,因为她父亲要见杨冬藏,是何用意小可也不清楚。
带着一颗疑惑的心去小可的家,途中小可将自己家的情况简单地给杨冬藏做了介绍。她们家是爷爷那辈从木兰其他地方迁过去的,小可的父亲结婚迟,生小可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就这么个独生女。小可的母亲在小可读初中时就已患病去世,这些年来她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
杨冬藏静静地听小可说,未做任何言语,只在最后感叹,“活着,就是最艰难的工作。”说小可,也是说自己。
小可的家在二泉一个叫竹岭的地方,整个村庄隐匿在大片的竹海中。
“这个地方多适合隐居。”看着那大片的竹林翻浪,小可笑着对杨冬藏说,杨冬藏点头赞同。
小可的家是砖混的三间瓦房,用石头垒砌的小院子,有个竹篾编制的简易门,纯朴的乡村气息尽显。小可请同村的一个很老实的光棍护理父亲,一个月给他一千元,杨冬藏他们去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正和他坐在院子里的刺槐树下下象棋。
一开始见到他们的时候,老父亲用浑浊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杨冬藏,误以为这是女儿找的男人。
小可意识到父亲误會了:“爸,这是信用社的杨主任。”然后又伏在父亲耳边小声地说了句话,之后,老父亲表现得很激动,支撑着想要站起来。
“大爷,不知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杨主任,你老家是木兰县城西郊的杨庄吗?爷爷是不是叫杨福海?以前是个赤脚医生?他还在世吗?”
“爸,不急。”慢慢说。
“是,大爷认识我爷爷?”
“岂止是认识呀?”小可的父亲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目光却穿透槐树叶,到达天空。杨冬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似乎看到了某些藏匿在时光纹理中的故事。
由银监会和纪检部门的人组成的调查组下来了,暂停了李中华的工作,并找整个单位的职工谈了话,对李中华做了深入的调查。
找杨冬藏谈话前,方田和他通了气,叫他别怕,据实交代一切,从前冒名顶替的事情一定要说,但为了免除麻烦,铜镜就说是他索要去的。
谈话之后,调查组直接去了李中华的家,那么多的古董是最有力的证明,最重要的是保险柜里还有一份他收受财物的清单,以及每件藏品的品相价值的详细记载。他之所以列这份清单,是为了在闲暇的时候翻看,满足他的征服欲与权力感,这份清单,最终也成了他最致命的枷锁。
随着调查的深入,李中华的生活作风问题也败露了,那个调上去的漂亮的人事股长,果真是李中华的秘密情人,在她的名下,有李中华从几个地产开发商那拿来的四套房子。
杨冬藏这段时间过得魂不守舍,原本他以为李中华的倒台自己会是最开心的那一个,可是他错了,相反的他总有些患得患失,认为李中华固然罪有应得,但自己却是背后放冷枪的小人,他开始鄙视自己。
方田才是最得意的那一个,他导演了这场戏,看到这部作品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显然他很满意。他打电话邀杨冬藏喝酒,话语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小可和她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去拜访了杨冬藏的父母。随着两个老人谈话的深入,时光倒流,尘封在岁月深处的往事再现,散发着迷人的沉香。
小可家祖辈是地主大户人家,土改的时候,他们家的一百多亩田地和财产被分给了贫农,三房两院的家被封门落锁,由专人看管。一家老小都被扫地出门,赶到村尾的一个牛棚里居住。村民看到他们一次,就用目光活剐他们一次。
小可的太爷爷,那个曾经风光的大地主,积民怨已久,在批斗的时候挨了不少打,搬到牛棚没几天就过世了。小可的父亲那时候才五岁,一次发高烧烧得说胡话,一家人围着这个独苗直抹泪。
杨冬藏的爷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是他冒险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偷溜进了牛棚,为小可的父亲送来了药物,还有一些食物,救了他们家的这根独苗。感激涕零的小可爷爷一直将此事挂念在心,后来,一家人在离开杨庄的时候送给了杨冬藏爷爷那枚铜镜。
杨冬藏的父亲那年鉴定了铜镜后,曾托人打听过当年杨庄的大地主家的后人,但因为小可爷爷当年选择在了离家近百里的二泉竹岭落户,又改名易姓,所以没有找到。
老爷子后来说:“铜镜是个宝物,是我爹乐善好施的证明,但可惜,被我这个不肖子拿去送人了。”
小可的父亲看了看杨冬藏,笑着说:“有没有铜镜,杨老先生都是个有医德的好人,我相信杨家后代也都不会差。”
“惭愧啊!”老爷子说,目光却落在杨冬藏身上。
杨冬藏觉得老爷子的目光简直就是一把锋利的寒刃,直逼他的胸腔,他打了一个寒颤。
两个老人在和煦的阳光下说着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万物也在秋风的吹拂下静静凋零,体现出自然轮回博大的力量,而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也在静静地发生着一些故事。
十二
李中华被开除党籍与公职,六百多件大小藏品被没收,包括四套房产,还将面临牢狱之灾。
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大家在惊叹李中华的贪得无厌胆大妄为的时候,更多是在猜测谁才是那个内部举报者。有人说这个人肯定和李中华很熟悉,不然怎么会被人掌握了这么详细的把柄,真是交友不慎啊!有人说,这是李中华罪有应得,这个内部举报者是为民除害。
杨冬藏面对别人的目光时,都觉得人们是在指责他,特别在单位,下属见到他时,总会停下之前的交头接耳,作鸟兽散,他在那些人的表情里看到了他们的心声:“他就是那个扳倒李中华的内部举报者,真毒啊!”
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尽快离开木兰分社,顶替李中华的位置,只有到达顶峰的时候,别人才会仰望你。他问方田,方田说他该做的已经做到位了,包括在理事会提案,剩下的就是要他去省联社活动活动了。杨冬藏这时候才如梦初醒,对啊,联社主任不是分社主任,哪是方田能决定得了的事情。“去省里活动,呵,说得轻巧。”方田问杨冬藏,想不想要回那枚铜镜,杨冬藏却没有立刻回答,这种犹豫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他回了一次父母家,和老爷子说了这件事。
老爷子显然比杨冬藏看事透彻,他听完,摇了摇头:“三儿啊!你被人当枪使了!”
“可是爸,李中华他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杨冬藏想为自己辩护,却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你以为你是为民除害吗?”
杨冬藏一时语塞,他岔开话题,“爸,铜镜确实还在李中华家,现在被没收了,如果想拿回来,还得走走程序。”
老爷子摆摆手。“罢了,罢了……”不愿再与杨冬藏交谈下去。
杨冬藏第一次去杨春生的山场。兄弟两人坐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抽着烟,对着满山坡朝氣蓬勃的树木闲聊了一会。
杨春生问:“老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杨冬藏答,吐出一口烟雾,顷刻间散了去。
杨春生说:“经济上有什么事你言语一声,我现在手头上有些钱。”
杨冬藏看着远方,听着杨春生的话,感叹这世间还是亲人之间的关系最牢固,无论之前有怎样的芥蒂,都会消泯在血脉亲情里。
查抄李中华家的那天,杨冬藏站在街角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些人将李中华的所有藏品一搬而空,他突然想起火烧圆明园的历史,他不知道这些值钱的东西最终会走向哪里,但他可以肯定,不会再回到李中华身边了。
李中华的老婆和女儿站在门口,哭哭啼啼,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对着他们的家指指点点。
满脸憔悴胡茬乱生的李中华离开家的时候,抱了抱妻子和女儿,说了声对不起。杨冬藏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感到了一些痛楚。一个家庭散了,成为了金钱权力下的牺牲品,是李中华自己造成了这不可挽回的局面,但他和方田却是真正的幕后推手。
警车呼啸着离去的时候,站在街边的杨冬藏与车里的李中华四目相接,仅仅那么一秒钟,车已经走远,但杨冬藏还是低着头,那一秒钟的对视,让杨冬藏自惭形秽了很久,虽然李中华才是那个戴罪之人。
那天晚上,杨冬藏在梦中和李中华相见了。背景是在刑场上,李中华被五花大绑执行枪决,一颗子弹飞驰着进入他的眉心,倒下去之前,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杨冬藏,一副做鬼也不会饶恕他的表情。
杨冬藏惊醒的时候,口渴得要命,嗓子里感觉要着火。喝了一杯水,他坐在那里抽了好一会烟。
冯君问:“李中华的事情是不是和你有关?”
杨冬藏看着她,没有回答,他不想告诉她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不是怕她传出去,而是不想将自己的情绪传染给她,想着李中华的妻女白天的伤心哭泣,他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一天,冯君和女儿也会这样伤心的吧?
他抱了一下冯君,很用力。冯君不明所以,挣扎了一下,但又慢慢软下来,温柔地摸了摸杨冬藏的头。
没过几天,方田就高升接替了李中华的职。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杨冬藏突然觉得太没意思了,一切都太没意思了。
第二天中午,方田约杨冬藏去那个农庄小聚,说杨三和也在,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又说他在职一日,总少不了杨冬藏的好。杨冬藏说,“方主任,恭喜你。”然后就挂掉了电话。方田再打来,他没有接,再打来,他还是没有接。
看着安静下来的手机,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起风了。
对面那户人家的阳台上,还晾晒着那床格子床单,在他的注视下,床单挣脱了晾衣杆的束缚,正从高空缓缓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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