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光辉
一
六月初二这天晌午,风刮在黑渍渍的帆上软叽刮耷的没劲,帆船在废黄河里慢吞吞地向南行着,日头热烘烘地晒在船上,叫人喘不过气来。二拔贡从后舱捧着两瓣西瓜走过来,到前舱的门口望见老丫正倚着窗洞,把那支竖笛贴近肥厚的唇边都没有吹响,他便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双脚。
老丫独散着一头乌发,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水水地凝视着被老桐油油得发黑的船板,她二姐的那身粉色的碎花洋布褂裤正紧紧地勒在她的身上。
老丫并不老,乡里人的老却是小的意思。这年她不过十九岁。她是她娘黑婶生的六个伢子中的老巴子。她的三个哥哥和大姐全都害热汗病死了,没能养大。乡里人说,一娘生九等,一点儿不差,老丫长得不像她二姐那样瘦小,倒有三分粗野,传她娘黑婶的代,脸皮儿特黑,就更不比她二姐那般细白粉嫩袅袅婷婷的了。可老丫自有老丫的动人处。她那胸脯儿用土布缠了多少层也掩不住那对挺挺脱脱的大馍馍,叫圩里不少睡过娘们的汉子特别眼馋。
老丫原来对二拔贡没有好脸色配,每次二拔贡没话找话来逗她的时候,总是被她冷脸刮耷地说上几句方才作罢。那二拔贡是老丫嫡嫡亲亲的二姐夫,是孟家土圩子里数得出的富户,这年还不到四十岁,人又长得有几分精气神儿,圩里的小寡妇大闺女看见他都叉开两腿发骚,那老丫居然没把他搁在心上。老丫的那张黑脸儿,像是抹了一层那洋胰子都洗不掉的锅底灰。
老丫打大年三十晚上,她爹娘被鬼子的炮弹给炸死,搬到二姐家去住以后,就觉得二拔贡对自个儿有那个歪心眼儿了。她想躲他,可躲了初一又躲不了十五,二拔贡总是嬉皮笑脸地来和她搭讪,没话找话说。
这会儿,老丫听到脚步声估摸着是二拔贡来了,赶紧装作没听见把一张黑脸儿转向窗口,可老半天儿也没有听到用苏州方言半真半假地找茬儿闲扯,便觉得奇怪,等她掉头再看时,二拔贡早已把两瓣西瓜放在小桌上走了。老丫便觉得有点儿自惭的脸红,好在她的脸皮子黑,红了也看不出亮。
老丫这一次坐二拔贡的船去南边自有她的大事儿,要不她怎么会主动向二拔贡提出搭他的船呢?二拔贡昨个儿晌午听老丫说要搭自个儿的船同行,便咧开大嘴笑了,觉得是老天爷睁开了双眼,给了他二拔贡一个机会,往日被老丫臭呛之后酸溜溜的恼怒也就云消雾散了。
可到了今个儿早上,老丫独自坐在舱里,二拔贡却好像没了谱,像是临阵乱了手脚,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他的脸色不像往常那样轻快自如,长方形的脸突然像是腌蔫了的冬瓜又黄又皱,一下子没了精气神儿。
老丫也就更觉得奇了,一个晌午居然好几次主动到船舱外头偷眼去瞧二拔贡。
那二拔贡难不成是个一动真格就不中用的软蛋?
废黄河到了夏天的雨季才真正地恢复它的生机,才能隐约地望见两岸的沙土上现出些许绿色,那冬春干旱时袒露无遗的河床也已充满了浑浊的积水。
眼下,二拔贡的船队正缓缓地行驶在废黄河的下游,炙人的暑气紧贴着船帮向前飘忽着,老丫从窗洞勾过头来望着两岸的黄土大堤,那孟家土圩子早已隐没在这高大而厚重的土堆后头。
二拔贡乘的那条木船顶大,后头还紧跟四条略小些儿的,船帮儿全都压近了水面,船儿行进时溅起的浪花不时地拍打在船帮上,溅湿了黑渍渍的船板。
二拔贡这次去镇江,是他十天之前就算计停当的。他本来只是想雇条小船去镇江进些中草药材,留着大伏天抓药人多的时辰出手。可到了昨個儿晚上临要动身的时辰,区里突然派了两个土老八来抓三海碗,说三海碗在半月之前为老八购货时没有收到两万块酬金,便起了疑心,写信给原本在镇江进货的二拔贡,说老八不守信用,太贪,不肯付两万块酬金,又说西方中先生就要回来了,还不如投中先生为上策。
当时苏北商界称八路为老八,国民党叫中先生。那几天二拔贡已经回了孟家土圩子,没能收到三海碗的信,反而叫老八后勤部的大烟枪给截获了,这就给三海碗定了背叛抗日民主政府的罪名要逮去治罪。二拔贡傻了双眼,那三海碗是自个儿早年在清河镇创办鹤仙堂中药店时收的大徒弟,跟随自个儿走南闯北已经十多年了,就为这封信岂能叫老八抓去给毙了?二拔贡满脸堆笑地对那两个土老八说由他本人担保,半个时辰之后保准亲自带三海碗去面见后勤部的石部长。待那两个土老八扛着大枪走远了,二拔贡却叫三海碗赶紧连夜逃往高邮。等到后勤部的石部长得知这个情况之后早已迟了,又不好毙了他二拔贡,最后决定让二拔贡戴罪立功,要他把这十万斤小麦运往高邮去卖了,然后用这笔钱去上海购一批老八急需的西药。那二拔贡肚里明白这事难办,弄不好要丢脑袋。可又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横下一条心,去冒一次风险闯闯鬼子的封锁线。在外人眼里,二拔贡是精通黑白两道、通吃日国共三方的“三合水”式的商人。
二拔贡姓吴,有两个老娘和两房婆娘。这四个娘们听说二拔贡放走了三海碗,老八要治他的罪,便在家院哭成了一条声,生怕老八抓二拔贡去蹲大牢。当她们晓得老八要二拔贡去那鬼子的地盘购货时又拖住他,不肯放他开船。二拔贡便是在一片哭声中启锚南行的。
那老丫只晓得自个儿搭二拔贡的顺船,并不了解这里的原委,所以今早上了船之后独自垂泪想着心思。
二拔贡站在船头望着后面排成一字儿长蛇阵的粮船,心里一点儿底儿都没有,哪里还有心思去逗老丫说笑?只是和自个儿同行的后勤部的大烟枪依旧端着那杆古铜色水烟袋,慢条斯理地吸着,不慌不忙。
这会儿,东边天际已经泛白,不大时辰便露出一片片彩霞来,把那浑黄的废黄河映照出粼粼光亮。
民国三十年苏北偌大的一块地方,像是害了花斑秃疮,每个落头的旗号都不一样,鬼子、和平军、中先生、地中央、老八,还有胡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二拔贡所在的孟家土圩这时辰是老八经常活动的地方,到了淮阴老城再向南行,便是中先生的地盘了。
这天日头偏西时分,二拔贡的船队到了淮阴城北,不一会儿工夫便驶进了废黄河和古运河的交叉口。二拔贡早就从船舱里爬出来了,站在船头上,扯开那把黑纸扇子慢慢悠悠地摇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那只金戒指在夕阳光照下闪出一点金亮,嘴里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蓝绸短衫的下摆在风中不住地飘拂着。
二拔贡以往经常在这一带跑生意,跟淮阴的中先生也特别熟,头面人物大都是他的老关系,几天过来,老关系处处放行,风顺路通,使二拔贡本来提在半空的心放下了一半。特别是运河湾口的岗亭里那几个黑狗子,远远地望见二拔贡的船队来了,都纷纷跑出岗亭来和他打招呼向他献殷勤,恭维他是苏北商界的大腕儿,这使他又变得精神起来了,屁股沟便有点儿发麻,周身骨骼也都发了酥,心底的那股雄气儿又蹿了上来。他这个堂堂的大腕难不成弄不来这轻轻巧巧的西药?想到此,二拔贡便一甩手命二徒弟锁贵拎出四瓶淮河老窖和四条老刀牌卷烟,送给了岸上的黑狗子,这才挥手命船队驶入古运河直奔高邮而去。
二拔贡的心境一下子变得畅快无比了,两只眼睛珠子又开始在老丫的胸前臀后转悠起来,嘴里的苏州话又多了。到了日头贴近运河水面的时候,二拔贡终于兴致大发,命船家落了帆,泊了船,自个儿脱了衣裤,跃进河里玩起水来,一直到日头钻进了水底,古运河的水面变得墨黑了,才赤着身子爬上了船。
“锁贵!锁贵!烧些热水来!”二拔贡站在大船上,对后头那条小船上的二徒弟锁贵喊道。不大一会儿工夫,锁贵便拎着满满的一洋铁水壶热水跨过船来,二拔贡却命他把水先拎给前舱的老丫。片刻过后,一阵宽衣解带的声音便从前舱传了过来,随即又响起一连串哗啦哗啦的水声。
二拔贡坐在后舱和锁贵闲聊,嗓门眼儿直觉得冒火,又命锁贵再去烧些开水来受用。
锁贵拎着洋铁壶过来离去之后,前舱又一次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二拔贡忍不住扒在隔板上想往前舱张望,可隔板被老桐油油了好多遍,那板缝几乎全都被粘住了,使他很难看清前舱里的情形,而那时哗哗的水声又渐渐住了,使他急得出了一身臭汗。就在这当口,又从前舱传来一阵滋滋的声响,绵长而有力,分明是老丫在净小溲。
二拔贡又一次跳进了黑糊糊的古运河,好半天没有上来。等到二徒弟锁贵在船头高声请他吃晚饭时,他才慢吞吞地划了过来,身上的臭汗已经洗得一干二净,心里的主意也已盘算停当了。
他二拔贡是个勾娘们的高手,他不信勾不住老丫的魂。
离开孟家土圩子的第七天是阴历六月初八,船主说这是个黄道吉日,二拔贡的船队也顺顺当当地通过了中先生地界上的四五个哨卡,平平安安地到达了高邮。二拔贡的大徒弟三海碗早已站在码头上恭迎了。后勤部的大烟枪对三海碗转达了石部长的指示,要他三海碗立功赎罪,帮二拔贡把这桩买卖做好,说得三海碗连连点头称是。
高邮城的悦来粮行的掌柜是二拔贡拜把子兄弟,所以不到天黑,那十万斤小麦也就运上了岸,算好了账,付清了钱。二拔贡命三海碗把钱给收了,然后请上大烟枪带上老丫上了岸,说要进高邮城里吃顿晚饭乐乐。他们刚走几步,却又被粮行的掌柜拦住了去路,非要由他做东不可,二拔贡也就笑着应允了,和大烟枪、老丫他们一起随粮行掌柜转弯向城西最有名的醉八仙走去。
那醉八仙的掌勺大师傅是从淮阴地面请来的名厨,能烧得一手地道的淮菜,那酒又是淮阴北边清河镇的特产,使二拔贡他们几个吃得十分可口畅快。
二拔贡是个路路通,又能说会道,今个儿晚上心头高兴,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吹了起来。
二拔贡先夹了一大块长鱼给老丫,自个儿也夹了一块送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又继续侃下去:“这长鱼味道虽好,可与俺正宗淮菜相比,还是略欠一筹,勾芡的功夫不到家!”
老丫本以为二拔贡是个做买卖的大滑头,在高邮醉八仙的酒楼上才发觉他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她从酒桌上得知,那成天抱着水烟袋的大烟枪,原来是个老八爷,而二拔贡却在冒着风险儿为老八为抗日做事儿。这使老丫对二拔贡肃然起敬,他那油嘴滑舌的模样也就越发看得顺眼了,甚至他那滿脸满脖子的酒红,也使老丫觉得有几分惬意。
吃饱喝足之后,二拔贡他们几个一路说笑,回到了停泊在城南古运河边的船队,每个人的心情都格外兴奋。那二拔贡更不用提了,不晓得是酒喝得多了,还是老丫对他有了笑脸了,话也特别的多,说得大伙儿笑声不断,前俯后仰。
二拔贡也开怀大笑着登上了船,走进了后舱。可当他满腹狐疑地拆开大徒弟三海碗留下的信件时,长方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了,随即对准身边的那个小方桌猛地一拳头砸下去……大烟枪、老丫他们全都给吓了一大跳。
三海碗在那卖小麦的钱里抽去了两万块,颠了!信上说他三海碗拿了他那笔为老八做生意时应得的两万块酬金!
大烟枪气极了,把手中的那杆水烟袋狠狠地摔在桌上,发狠要把三海碗抓回来枪毙了。这不是明目张胆地破坏抗日吗?这批麦子是老百姓用血汗换来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给偷走了?这叫二拔贡、大烟枪他们拿啥去上海买那批西药?大烟枪一边说一边从腰眼里抽出一支贼亮的短枪来。
二拔贡一把拦住了大烟枪的去路,说道:“这是报应……追他又有啥用场?还是由他去吧……”说到这块儿却又苦笑起来,“这是报应呀……六月初八也晦气!”
大烟枪苦着长满胡须的老脸,望着二拔贡,心里想,你二拔贡的老娘、婆娘全都在孟圩子,要是进不成这批货,回去有你好果子吃的!
二
二拔贡睡在后船舱里,想起三百年前的一段家史,便更觉得晦气了。二拔贡祖上原本不是孟家土圩子人氏,他的根远在苏州的阊门。早在清太宗皇太极当朝的年代,他的祖上就从苏南下放到这里来落了户。二拔贡听族里的老人们说,他们吴家那年从阊门迁徙到废黄河边的孟圩,也恰好是六月初八这一天。
翻开“清史”十八卷二十一章,就能看到一段详细记载有关二拔贡的祖上吴耀宗的文字:“平西伯吴耀宗,世称翻山鹞子,苏州阊门人,初为李自成先锋,后与李自成后妻邢氏私通,怕诛,遂归降,后被崇祯封派驻守江北徐泗,后又降清。”由此看来,二拔贡还多多少少和李自成的后妻邢氏有点儿瓜葛。后来大清皇帝统一了中国以后,清太宗忽而觉得吴耀宗这样的人立场不坚定,不可再用,便借口苏北一带多年战乱土地荒芜急需垦荒,发动了一次移民运动,在一六三七年下半年遣散了近二十万前朝遗民。这是继明初“洪武赶散”之后又一次大规模的移民。那吴耀宗,以及他的吴氏家族,也就成了这批移民中的先遣队了。这些从外地来的移民被当地人称为客民。不晓得是吴耀宗做过偷鸡摸狗嫖娘们的丑事,后来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变节,还是苏北人的排外心理在作怪,乡里人对这批客民始终抱着敌视的态度。而客民们为了对付本地的欺凌,曾利用宗族、联姻等手段加强他们的内部团结,他们只要看到讲苏州话的人被欺侮,不论是否认得,全都拔刀相助。日子久了,苏州话不但没有被他们忘记,反而在废黄河下游这一带乡间传承下来,居然三百年没被当地的土语所同化,一直到解放初期才消声匿迹。
二拔贡的发迹便是仗着他那一口地道的苏州话。十多年前,他到清河镇跟金德裕中药堂的黄老板当差跑堂。那黄老板是个苏州人,当二拔贡的三句苏州话一讲,黄老板便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从此,二拔贡便在金德裕当起了小学徒。两年下来他虽然吃了不少苦头,却也积攒了一些工钱。后来二拔贡便是拿这些钱作本,在金德裕中药堂门口借药堂的门板摆了一个摊子,专卖通州大布。民国十五年夏天,黄老板回苏州老家,十分放心地把中药堂交给了二拔贡代管。二拔贡便把大布放上了中药堂的柜台,一边卖布一边招呼中药堂的伙计卖药。这样过了两年,他的生意愈来愈好,自个儿忙不过来,还雇了两个小伙计。到了民国十七年的秋天,二拔贡见黄老板还没有回来,心里着急,生怕自个儿和中药堂的账目混在一起扯不清楚,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到苏州一趟去找黄老板,也顺便去苏州看看自个儿的祖地。他二拔贡虽说是苏州人氏,也会说得一口苏州蛮话,可他活到现在还不曾去过苏州半趟。
其实,二拔贡的苏州话早已掺上了苏北的侉调,这是他踏上祖籍之后才发现的。二拔贡便是用这带有苏北侉侉调儿的苏州话一路问过去,才寻到黄老板的府宅。黄老板的儿子见二拔贡主动上门来要求归还父亲的产业,大为感慨,盛赞二拔贡为人厚道。其实,黄老板早已死于瘟疫,黄老板的儿子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大亨,在观前街上有大小店铺二十多家,哪里把苏北乡下的这爿小店放在心上?所以黄公子当场决定把金德裕廉价卖给二拔贡。就这样,二拔贡没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中药堂的老板。
二拔贡自二十五岁以后一直是财运亨通,可到了这两年,他却常常苦着方脸儿发愁。孟圩人都说他这些日子,一直苦于自个儿没能很好地完成传宗接代培养接班人的使命。他早年在金德裕门口摆布摊的时辰,就从通州城里买回来一个青楼女子做了婆娘,可几年过去尽管他夜夜劳作,也不见婆娘有喜。两年前他又勾搭上了孟圩全寿堂那个跑堂的黄花闺女,也就是老丫的二姐,做了他的二房。
老丫的二姐原本许配给河西的老亲,可男家没得艳福,在完婚前一个月叫鬼子拉夫走了,没几天就累死在采石场上。老丫二姐跟了二拔贡之后一连两胎生了两个女伢子,叫二拔贡大失所望,使他不得不另辟蹊径。也就在这种情况下,二拔贡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发现了挺胸肥臀的老丫。可眼下老八叫二拔贡去鬼子的眼皮底下搞一批西药,二拔贡连脑瓜子都系在腰杆上了,居然他还有心思去逗老丫,岂不是乐而忘了忧?
六月初九一大早,二拔贡便付了船钱给那四个船主,然后和大烟枪、老丫、锁贵他们乘着那条帆船继续南行。他准备先到镇江,然后再去上海。
日头升到丈把高的时辰,锁贵把早饭烧好了,呼了几遍,大烟枪和老丫不肯过来用餐,二拔贡只得亲自去请。那大烟枪正抱着水烟袋蹲在船头慢慢吞吞地吸着;老丫呢,正坐在前舱的窗洞口,捧着竖笛奏出一曲凄凉哀婉的淮调。
大烟枪见二拔贡来呼他去后舱用饭,便端着水烟袋,径自朝后面走去。
二拔贡笑了笑,掉头走向老丫。老丫便停了吹笛子,把头向别处扭去,不拿正脸瞧他。
“老丫,昨个儿晚上的软兜长鱼还在肚里,可昨个儿晚上脸蛋上的欢喜乐笑怎的不见了?”
老丫任二拔贡怎样说,就是不肯开口,弄得二拔贡不晓得如何是好,再问下去她又刷刷地淌眼泪水儿。二拔贡便慌了手脚,赶紧使出全身的解数去哄,好说歹说,才使她收住了哭泣,可还是不肯说话,她那丰润的唇儿依旧紧紧地抿着。
二拔贡想再劝下去,却又听锁贵在喊自個儿,只得起身向船后走去。原来是大烟枪吃罢早饭来了精气神儿,正打着饱嗝,要和他二拔贡打开窗子说亮话。
“这两万块,叫狗日的三海碗给拐跑了,俺要去抓他,你不让,今个儿你得说实话,你到底存了啥心眼儿?”大烟枪虎着脸儿问道。
二拔贡笑了笑,道:“你是说那两万块吗?到镇江俺去借,俺二拔贡跑了这么些年的买卖,自有这个本事!”
大烟枪听二拔贡如此一说,胡子拉碴的老脸这才有了些笑意,可对二拔贡的话又有点儿似信非信。
二拔贡见大烟枪不再发话,便拍拍屁股又向前舱走去。
“吴老板,眼下正是大伏天,你对小姨子别太热啦,中了暑就不好办啦!”大烟枪阴阳怪气地对二拔贡说道。
二拔贡的脸皮子厚,听了大烟枪的话也不在乎,反而笑道:“姐夫和小姨子好,天经地义,天经地义!”说完,便一路笑着向前走去。
老丫也是个客民,她的婆家是十年前在宗族的祖会上选定的,可到今个儿老丫也没有见过男方一面。那男的姓陈,人称陈五疙瘩,是河西出了名的憨货、愣头青。陈五疙瘩也是个客民,他奶奶是孟家圩子里的吴姓,和二拔贡他们算是同宗。多少年来老丫一直恪守妇道,默默地等候着陈五疙瘩下喜帖子过来。可陈五疙瘩非但没有下帖子,而且音讯全无。年跟底下老丫的爹娘又叫鬼子给炸死了,她孤身一人,只好听从二姐的劝说搬到二拔贡家暂住,专等陈五疙瘩前来迎娶。谁晓得前几天老丫又突然得到消息,说陈五疙瘩不知犯了啥罪,早已被抓进了大狱,关押在扬州。
老丫决计去扬州探监。她虽然不曾见过陈五疙瘩,可自个儿毕竟是祖上许配给他的正室。所以也就搭二拔贡的船同行了。谁晓得船到了扬州二拔贡却不肯停下来,偏偏要去镇江,这叫老丫能不着急吗?因而今个儿大清早上,她便眼泪汪汪的,眼睛哭得如桃子一般。
再等二拔贡好说歹说,使老丫说出她的这番心思之后,二拔贡当即表示等老八的正经事情办妥了,保准带老丫前往扬州,决不使假。
三
当天晌午时分,二拔贡的帆船就到了六圩长江口。那长江波涛汹涌,自不比古运河和黄河那样风和浪平。船主望了望那浩瀚无垠的江水,便在三江口泊了船,收拾了酒菜,上岸去,摆下酒盏,对准长江低头便拜,喜得二拔贡、大烟枪他们咧开大嘴哈哈大笑。
六圩和镇江隔水相望,江的彼岸坐落着镇江古城,只要个把时辰就可到达金山脚下。只是小鬼子时常封江,电船儿又会突然袭击,弄不好这船未被江上风浪吞没,反而会被鬼子俘去,那就全完了。所以二拔贡和大烟枪见船主去烧香拜佛,也就笑着由他,并没去阻止。只是老丫等得很不耐烦。那船主在江边敬神求签,一行关目做过来,少说也花了半个时辰,急得老丫那肉乎乎的手心都攥出了许多热汗。
可二拔贡、大烟枪谈笑风生,好像并不着急似的,那二拔贡居然还哼了几句不蛮不侉的小曲儿。老丫见状便有几分恼火,不禁又想起陈五疙瘩的事来,也就一个劲儿地追问二拔贡,非要他道出真情不可。
二拔贡推托不过,这才对老丫说出陈五疙瘩被抓入狱的原由。他说陈五疙瘩是个胡子,专干打家劫舍的勾当,现如今被关进了扬州的西湖监狱,说不准要被判死罪开刀问斩。
这话说得老丫失声痛哭起来,最后竟要跳江自沉。二拔贡费尽口舌劝老丫大可不必如此绝望,说那陈五疙瘩虽说是祖上定下来的男家,可事到如今亦已多年,陈五疙瘩又不曾下帖子来娶,这说明陈家压根儿就没有答应这门亲事,再说她又没有出阁,自然不算陈家的人,又何必自寻烦恼呢?又说她老丫这么一个好端端的黄花闺女嫁给一个囚犯也太不值了,倒不如和陈家悔亲拉倒,另择高婿。
老丫听二拔贡这么一说便慢慢收住哭声,觉得二拔贡的话也有些道理,可又怕祖上不允,二拔贡便拍了拍胸脯给老丫打了包票,说这事完全包在他的身上。老丫也就横下了心,决计从上海回来之后去扬州见那陈五疙瘩一面,和陈家一刀两断。
日头偏西,船头起锚入江南渡。
或许是船主的虔诚吧,二拔贡他们过江时居然没有遇见鬼子的电船,帆船迎着风浪向镇江这边驶来。
老丫从未見过滔滔长江,等到船到江心,两岸的景致全都不清爽,风浪也大了起来,把那木船打得左右晃忽,令老丫不寒而栗。这时又一个浪头掀过来,老丫的心便随之一颠,那黑乎乎的胖脸儿顿时发了青。她赶紧一把抓住身边的二拔贡,死死不肯放手。再等浪稍微小些,老丫缓过神来,见自个儿正抓着二拔贡的胳膊,脸上的红晕便蔓延到了脖子根儿。
二拔贡在镇江耽搁了三天时间,把大烟枪、锁贵撇在旅馆里,带着老丫早出晚归,大烟枪便取笑二拔贡是公私兼顾,二拔贡却也不去抵嘴。老丫跟着二拔贡的屁股后头颠,在镇江长了不少见识,只是对街心到处乱跑的汽车百思不得其解,弄不懂那汽车又没有套上牲口,轱辘轮子咋能转动的。
二拔贡到镇江的第二天就借来了两万元现金,第三天上午又和金山西药房的胡老板谈妥了这笔交易。那金山西药房是上海宁沪办事处的会员,可以直接到外国洋行购买西药。而金山西药房的胡老板又是二拔贡的老乡,事情自然好办多了。当二拔贡告诉这笔买卖不需他垫本而且利钱又高的时候,胡老板赶忙应承下来。二拔贡随即掏出八万元现金交给胡老板,要胡老板到上海购买六万元钱的西药,其余充作胡老板利润和包运到苏北江都的运费,如若途中出了差错,全都由胡老板承担。
第四天下午,二拔贡他们已经到了上海。二拔贡笑容满面地带老丫去逛南京路,给老丫买了新衣裳,喜得老丫抿着厚厚的双唇笑了。二拔贡又叫大烟枪和锁贵也别老待在旅馆里,到外面去别相相(苏州话,玩的意思),玩个痛快。
他们在上海玩了五六天,每天都出去别相相,大世界、老西门、四马路、外滩啥的,全都别相相过了。可他们玩得并不尽兴,心里总是念着那笔买卖,又不晓得胡老板搞成了没有,自然还担心胡老板会对他们黑卵子黑心地使假,直到第六天下午,胡老板把货办妥了,交给二拔贡一份清单,二拔贡和大烟枪这才开心地笑了。胡老板又打通了火车站的关节,当天就把这批药拆散了,用洋皂箱子包装起来用火车运往镇江,然后再改水路运往江都。
二拔贡要大烟枪、锁贵二人当夜回苏北江都接货,自个儿和老丫第二天再动身。
这些日子,二拔贡带着老丫到了几个热闹的地方去别相相,使老丫这个乡里妹子大开了眼界。在镇江时她只看过鬼子坐的不用牲口拖拉就能到处乱跑的大汽车,在上海二拔贡带着她也坐了一遭,使她觉得头脑晕乎乎的自在。二拔贡乘机搂住她的肥腰。老丫本想挣脱,可又无奈车上的人过多,像是加了肉做楔子,哪里能够动弹得了?她的脸上红红地上了色。打这以后,二拔贡就前后拉着老丫的手搂着老丫的腰不肯放手,说是上海人特多怕老丫走散了找不着。
在胡老板把那批货办妥,大烟枪和锁贵他们回了江北的当天晚上,二拔贡故意劝老丫多喝了两盅洋酒,老丫便半醒半醉地被二拔贡抱上了床。
老丫本是不愿让二拔贡得手的,可听了二拔贡说要娶自个儿做三房,也就不再挣扎,由他的性子去了。
老丫年轻壮实,而她二姐原本瘦弱,又生过几个伢子,哪里能与老丫相比?这使二拔贡像是吃惯了排骨之后突然换了口味吃起了肥肉,左右觉得好吃,也就更是勃然动火了。
二拔贡在下半夜一觉醒来时又一次兴起,重又把老丫搂了起来。老丫已不像头一遭那般害羞,居然主动把二拔贡的脖子紧紧地钩住,使二拔贡大喜过望,真想翻身下床去跪拜他老祖宗翻山鹞子吴耀宗,他们吴家有指望了。
二拔贡觉得自个儿绝不是一个软蛋,他马上就能抱上儿子了。他吴二拔贡老早就瞄准了老丫的那个肉屁股和那对肉馒头,他晓得老丫是个生小子的料。
可就在二拔贡的兴致又一次勃起,正准备撅起屁股蛋子为他的理想再一次努力的时候,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和敲门声猛烈地向他袭来。
“吴老板!吴老板!您的加急电报!”
二拔贡一听说自个儿的加急电报,心里格登一下子愣住了,觉得大事不妙,赶紧翻身下床穿了裤衩去开门,从客栈掌柜的手里接过电文一看,果然坏了大事,那电文明打晃地写着货物全都被截,叫他速回江北,去找住在江都大旅社的胡老板商量对策。
二拔贡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捧着电文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了。
四
二拔贡带着老丫回到江北是第二天下午,二拔贡心里焦急,搂着老丫的肥腰也显出几分心不在焉的模样。这叫老丫更摸不着底了。到了江都之后,二拔贡怕带上老丫去鬼子二狗子把守森严的轮船码头会发生危险,便让老丫留在江城旅馆里守他。老丫便独自一人倚在江城旅馆的阁楼上,一边从窗子向大街上张望,一边吹着她的竖笛儿。
江都的街景比不上上海镇江那般繁华,街边的房屋全都十分灰暗低矮。老丫小时候在全寿堂中药店里学习认识不少字,这时也派上了用场。她一遍又一遍地盯着街心墙上用墨汁书写的“中日友善”之类的标语,还有仁丹洋烟包治花柳病毒之类的广告。一直到日头偏了西,天色开始发暗,街上的行人已明显稀少,那墙上的广告也看不清爽了,那些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和二狗子又一拨子一拨子地从老丫的眼皮下涌过去,老丫的心便提到了嗓门眼儿上了。老丫心里明白,二拔贡这次买卖非同寻常,凶多吉少。他又是戴罪立功,做不成买卖,即使回到了孟圩,老八也不会轻饶了他。当然,老丫更怕二拔贡给鬼子抓了去,那她这一辈子也就全完了。她的身子昨个儿已经给了二拔贡,他说要娶自个儿做三房太。想到这里,她便心惊肉跳起来了,再想到陈五疙瘩那事儿,一股苦涩和气恼又涌上了她的心头。他陈五疙瘩原本是个胡子,专干打家劫舍的勾当,她老丫怎能嫁给这码子人呢?
这时辰日头已经西沉,二拔贡依旧不见人影儿,老丫便坐立不安起来了,她的左眼皮又跳个不停,她便觉得这几天恐怕要出祸事,心里也就更是惶惶然了。到了晚霞收了彩,老丫便再也坐不住了,打定了主意,到江都大旅社去找胡老板问问。她猜想胡老板必定晓得二拔贡的行踪。老丫匆匆下了阁楼,离开了江城旅馆,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江都大旅社奔去。
天渐渐暗了下来,街边的电线杆上亮起了昏黄的路灯。老丫沿着大街一路打听向南而来。当她走到南城门口的时候,却有一大簇人在看热闹。老丫便觉得好奇,也挤上前去想看个究竟,许是能见着二拔贡。
当老丫拨开人群,挤上前,这才看清楚,这拨子人是在借着路灯的光线读一张刚刚张贴的榜文。老丫见没有二拔贡,心里也就有点儿发凉,想退出来继续向南,可当她扫了一眼榜文上的文字时,又停了双脚,重又转过身来,挤到近处,睁圆了双眼仔细再看,上头明打明晃地写着:“陈世荣,现年二十八岁,苏北省山阳县清河镇河西村人氏,系废黄河下游一带出了名的土八路,先后抢劫大日本皇军仓库多次,打死打伤皇军、皇协军数名……现处以死刑,立即执行枪决,并砍头示众……”
老丫看到这里脸色陡地變了,两眼忽然一黑,双腿也一软,随即瘫倒在人群当中。
那榜文上头说的陈世荣不是旁人,正是老丫这次随二拔贡来扬州要找的陈五疙瘩。
陈五疙瘩并不是如二拔贡所说的那样是个胡子,而是一个专找鬼子打仗的土八路。
第二天晌午二拔贡才从外面匆匆赶回江城旅馆,可敲了半天房门也没见老丫开门,心里好生纳闷,赶紧去楼下问跑堂的,这才晓得老丫一夜未归。二拔贡一听此话,顿时慌了手脚。他晓得老丫在江都人生地不熟,整整一夜没回来,肯定不会有啥好事的。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大男人都性命难保,何况一个闺女家?
二拔贡一夜未睡,这个时辰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他强打起精气神儿又走出了旅馆,到大街上寻老丫去了。
二拔贡昨个儿夜里并未到江都大旅社去找镇江金山西药房的胡老板,而是直奔轮船码头而去,找了两个熟识的码头苦力,打听到那批货被鬼子扣押在库房里,等天明了鬼子就要开箱检查。二拔贡花了三百块现洋买通了这两个苦力,用洋皂把那批西药调换了出来,又连夜用木船由先期到达江都的大烟枪和锁贵他们押着运往苏北去了。
二拔贡是个精细汉子,他发觉还有一万元左右的货没有来得及偷出来,心里很不舒坦。大烟枪却拍着二拔贡的肩膀夸奖他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鬼子的眼皮底下把货给偷了出来,少那一点儿也就不必去计较了。二拔贡便笑着送走了大烟枪,自个儿却连夜赶到了江都大旅社,去找住在那里的镇江金山西药房的胡老板算总账了。
胡老板一听二拔贡已经把那批货给弄了出来,老脸上顿时现出了笑容,但听说要他赔偿那一万元的损失,便又哭丧着脸不肯认账。二拔贡冷笑着告诉胡老板买这批货的大老板是驻江都的伪军二十一师师长陈修信,又告诉胡老板那陈师长是有名的二鬼子,杀人不眨眼。二拔贡要胡老板乖乖软软地交出这一万块钱,要不三天之内他胡黑卵子的脑瓜子就要搬家。胡老板听了这话,还是将信将疑,二拔贡便要通了二十一师师部的电话,要他胡老板自个儿去对问。那胡老板早年被胡子整治得死里逃生,眼下哪里还敢和二鬼子过不去,只好捧了一万块现金交给二拔贡了事。二拔贡收了钱这才笑道:“你胡黑卵子几天就净赚了将近一万,也够心黑的了。要不是我去说情,那二鬼子要你把这批货全赔了,你得出八万!”胡老板一听这话,赶紧满脸堆笑,连连谢过二拔贡。
二拔贡是满脸堆笑地从胡老板那儿出来的。他觉得这些日子他的路子走得太顺了,先是把老丫弄到了手,眼下又净赚了整整的一万块,只是在高邮被狗日的三海碗拐走了两万块,心里有点儿不畅快。不过那两万块钱也不是他二拔贡的,是他瞒着大烟枪他们偷偷多赚的,后来叫狗日的三海碗给拐走了,他二拔贡也没有蚀本。只是他每次想到这事儿,心里总是暗暗骂那三海碗不是个东西。
当二拔贡回到了江城旅馆,老丫的下落不明便好似一盆冷水泼在他的头上。他跑到江都大街上转了两圈也没有见着老丫的人影,只得拖着十分疲惫的脚步又一次向江城旅馆走去。他巴望着他能在旅馆里见着老丫。可江城旅馆阁楼上的那间客房里依旧空无一人,只有老丫的那支竖笛躺在床上。二拔贡便失声骂了一声臭货,累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了。
二拔贡一觉醒来已是小傍晚了。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却见老丫活脱脱地站在大床前。他惊喜万分地上去搂住老丫,嘴里絮絮叨叨说起了他这次为老八为抗日立下的汗马功劳。
老丫的黑脸却由黑红变成灰白,又由灰白变成了黑红。她见二拔贡还在不停地絮叨,便打断了他的话,自个儿去楼下叫跑堂的送些酒菜来,她要好好地敬二拔贡几盅。
二拔贡平日里对两件事有瘾儿,一是逗娘们,另一件便是喝酒了。他的酒量大,喝上半斤老白干是绝对不会醉的。他听老丫说要敬自个儿几杯,心里就更是惬意了,几盅老酒落了肚,话也格外多了起来。他问老丫昨个儿夜里哪块儿去了,老丫却不回话,只是抿着她那肥硕的嘴唇儿朝他微笑。
“老丫,你穿上这身衣裙,简直和城里的女学生差不离儿,哈哈……”
老丫也不吭声,望了一望壁上的木钟,她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来。
二拔贡扔了酒盅走过来要亲老丫,可她早已闪身躲到方桌的后面,同时从挂在壁上的小包里猛地抽出一把锋利的尖刀来。
二拔贡只觉得两眼晃闪,头脑瓜子也晕乎乎地发涨,望着老丫手里攥着闪亮的家伙,便拖着怪腔问:“老丫,手里啥宝贝还会闪光?”
老丫的眉毛早已竖直了,她一手高扬着尖刀,一手拎着一只布包,一步一步向二拔贡逼近,又冷笑道:“吴二拔贡,你今个儿晚上死到临头了,还蒙在鼓里?俺告诉你,俺昨个儿晚上今个儿早上到扬州去了,俺的男家压根儿不是胡子!你想俺做你的三房,就诓俺,你的良心叫狗吃了?陈五疙瘩是个老八。叫鬼子抓来了,前个儿早上就被砍了脑瓜子,挂在扬州南门示众。”说到这里,她把那只布包往桌上一放。
二拔贡吃惊地望着老丫打开那只布包,却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二拔贡顿时吓得魂飞胆战,全身像筛糠一般颤抖起来了。
“吴二拔贡,你狗日的没得人性,尽说假话诓俺,害得俺失了身子……”老丫说到这里,竟然呜呜地痛哭起来。
二拔贡却带着哭腔笑道:“老丫……我虽说了假话诓了你……可我是要娶你……那陈五疙瘩又不是我杀的,你怨不得我……”说完,他便使出全身力气扑上去夺老丫手里的尖刀,“老丫,你别找死呀!”
“俺死不了!”老丫冷笑道。
二拔贡一把夺过了老丫手中的尖刀,老丫恨得牙痒又毫无办法。正在这个当口,二拔贡的双眼突然冒出一片金星来,头脑瓜子又一阵阵晕眩,身子也慢慢地朝地上瘫了下去。
老丫冷笑起来:“吴二拔贡,你中了俺下的蒙汗藥啦!”说完这话便一步跃过来,一把抓住二拔贡的衣领,另一只手拿过那把尖刀,想朝他的胸口扎下去,可肚里又寻思,这吴二拔贡的可恶全在他那巧舌如簧的一张臭嘴,她老丫失身也全都因为他那条臭舌头,倒不如给他割了,这样又没杀了他,自个儿又不必吃官司。想到此,她便一咬牙,上去扳开他的大嘴巴,手起刀落,嘎喳一声,二拔贡的大舌头就被割了下来。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天上慢慢地现出密密匝匝的星星,月儿却还没有露面,江都城外的古运河水面上散发着白天残存的暑气,无数蚊虫飞过船帮,两岸静静地伫立着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庄稼,游叫鸡和土狗子也在岸边的草丛中齐声叫着。河心一条木船扬着帆静静地向北行着,船头不时地溅起一阵哗哗的水声。
老丫正坐在船头,两眼望着天上的星星,手里拿着那支竖笛在轻轻地吹着,一曲老淮调儿便在这漆黑的水面上悠悠地散发开去,婉转幽咽,如泣如诉。
老丫觉得自个儿的命特硬,先是死了爹娘,那陈五疙瘩又迟迟不来娶她,她只好搬到吴二拔贡家去寄居。这些日子又受了狗日的二拔贡的诓骗,失了身子。而陈五疙瘩又被鬼子断了脑袋,这叫她能不发愁吗?两个时辰之前,她又在江城旅馆里割下了二拔贡的舌头。当她看到二拔贡惨叫一声昏死过去的情景时,她吓得匆匆逃离现场,跑到了古运河边,想搭船回家,凑巧碰上了河西陈家来为陈五疙瘩收尸的一帮人,老丫便搭上他们的木船连夜回苏北而来。
陈家没有找着尸首,陈五疙瘩的爹娘早已哭得死去活来,再等老丫从布包里取出那颗人头来,整个船上便爆发出一阵撕裂人心的号哭。
老丫却不声不响地搬过一张小方桌放在船头,把陈五疙瘩的人头放在上面,又点燃两炷香,双膝落地跪在船板上对着人头深深地拜了三拜。
“俺男家……你死得光彩……俺老丫对不住你……俺就用这个来祭你吧……”老丫边说边从另一个布包里取出了二拔贡的那个血淋淋的舌头,放在了桌前。
陈家爹娘并不晓得老丫拿出来的祭品究竟是何物,黑天又看不清楚,只是猜想是老丫在街上买的猪舌头之类的东西。那老丫也不去说明,只在心里暗暗咒骂起来:“吴二拔贡,你个狗日的,没得好死!”
其实,正值老丫用二拔贡的“猪舌头”祭奠陈五疙瘩的时候,二拔贡早已被三海碗出卖了,鬼子在三海碗的带领下冲进了江城旅馆。二拔贡这时虽然已经还过魂来,可口中疼痛难忍,哪里能够逃脱?只得眼睁睁地被鬼子抓进了宪兵队,拷问到半夜就一命呜呼了,那吴氏客民的中坚也就这样很快地告终了,当然二拔贡也成了抗日英雄。
老丫自然不晓得二拔贡这码子事儿,心里恨他入骨,最后一边诅咒着二拔贡,一边愤愤地把那血淋淋的“猪舌头”扔进了古运河里。
老丫望着那漆黑的水面,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痴痴迷迷半天,最后还是被陈家爹娘推醒,才从包里取出一个个硕大的纸船来,点燃了纸船上的洋烛,然后缓缓地放下了水……一只又一只纸船载着河灯,在木船的后头静静地漂泊着闪烁着。
“俺的男家……你随河灯纸船,向西去吧……俺送你走了……”老丫哽咽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又取出那支竖笛,轻轻地吹起了那支古淮调儿。
船后的河灯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在了古运河的水面上,那低沉凄凉的老淮调儿便游荡在这一片闪着光的河灯之间了。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