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波清
这杆烟枪是个稀罕的宝贝。
从爷爷的手头就有这杆烟枪,烟杆足有半米多长,整个烟杆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龙身,烟斗是个活灵活现的龙头,好几斤重的纯黄铜打造了这杆龙烟枪的高贵。让人稀罕的是烟杆上有好多个孔,爷爷自豪地说,这不仅是一杆金贵的老烟枪,还是一根绝世的“铜笛子”。
爷爷说起这玩意儿,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你瞧瞧,在这烟杆上拢共开有12个孔,1个吹孔,1个膜孔,6个音孔,2个基音孔,2个助音孔;你瞧瞧,每个孔的旁边都有可以活动的盖片,想抽烟的时候,盖上盖片就可以吧嗒几口;你瞧瞧,若不想抽烟,便可以吹笛,这儿还有两个笛塞,1个塞在烟斗口,1个塞在吹孔上端的管儿里头。
说着说着,爷爷的两个手掌心轻轻地揉搓一片芦苇膜,自然地舔在嘴皮子上润了润口水,然后熟稔地贴在第2个孔上,上下顺当地塞进两个笛塞。爷爷兴奋地吹响了这根“铜笛”,一首《喜相逢》的民乐小调,高潮迭起,如同让人陶醉在一折久别重逢、衣锦还乡的台戏里。爷爷陶醉了,奶奶也陶醉了。奶奶这辈子,虽然不大喜欢爷爷抽旱烟,但是却爱听爷爷吹“铜笛”。
爷爷从小就跟随奶奶的爹,念了好多年私塾。奶奶的爹是方圆十里八乡最有学问的先生。先生只有奶奶一个闺女,家里置有几十亩田地,也算是个殷实大户。先生只要不出门,手里就离不开那杆烟枪,从早到晚地抽旱烟。不过,先生外出是不带烟枪的。据说是有两个缘由,一是烟杆太长,携带不方便;二是纯铜打造的龙烟枪,金贵着呢,着实怕丢失。
听奶奶说,爷爷没少挨过先生那花椒木的板子。有一天,趁先生外出讲学的当口,爷爷偷偷地吹响了先生的那杆烟枪,不对,应该说是那根“铜笛”,也不知道爷爷吹的是啥曲子,十来岁的奶奶听得如痴如醉。先生的烟枪或者叫“铜笛”,是祖宗的传家宝,是有灵气的物件,也是宫里流转出来的御品。除了先生之外,谁也不能动弹,尤其是外人绝对不能碰,可爷爷偏偏还吹响了那玩意儿。那一回,先生动了大怒,扒了爷爷的裤子,花椒木的板子在爷爷的屁股上飞舞。爷爷疼得最要命的时候,十来岁的奶奶挡了上去,紧紧地抱住爷爷的屁股,先生气愤地丢掉了血淋淋的板子。先生的板子可以杀人,爷爷的身上血肉模糊。爷爷昏睡了一天一夜,十来岁的奶奶守护了一天一夜。
先生日夜抽旱烟,患了肺病。原本这烟枪是抽鸦片的,传到先生手里就改成抽旱烟了。临死的时候,先生左手拉住爷爷和奶奶的手,先生右手握住那杆晃眼的铜烟枪,先生将奶奶的一生托付给了爷爷,先生将那杆金贵的烟枪也传给了爷爷。
先生攒下的家产和几十亩的田地,自然让爷爷变成了小地主,奶奶就成了地主婆。有事没事,爷爷不是抽旱烟就是吹“铜笛”,爷爷吹了那首《喜相逢》,感觉不过瘾;还要吹那首《姑苏行》,昆曲雅腔,悠扬婉转,仿佛让人沉浸于一幅幅楼台亭阁、小桥流水的画面中。爷爷陶醉了,奶奶也陶醉了。
再后来,打土豪,分田地。爷爷和奶奶就没了家产,一贫如洗。那时候,父亲又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有媒婆说起了邻村的李三妹,父亲满意,李三妹也满意。这大好的喜事可难坏了爷爷和奶奶,家里实在拿不出分厘的彩礼钱。爷爷瞒着奶奶,抱着那杆金贵的烟枪,鸡还没打鸣就上了街,天刚亮堂就进了当铺。“活当”三十,“死当”五十,爷爷跺了脚咬了牙,爷爷没给自己留念想,签了个“死当”,那杆烟枪换了五十块钱。烟枪变成了彩礼,自然,李三妹就变成了母亲。
成家立业的父亲,有了出息,有了家底。几年以后,父亲足足准备了几倍的价钱,想从当铺里赎回那杆烟枪,想寻回爷爷的那份失落。可当铺的老板说,你来迟了,当年有个叫“李三妹”的女娃,她抵了个玉镯子便买了去。
父亲急急地赶回家,感激连连地问母亲,那杆烟枪是你赎回的?你咋有那么多钱赎回?烟枪如今在哪儿?
母亲不慌不忙地回话,那烟枪是传家宝,咱就得赎回来。当年,我想着法子说通了娘家人,退回了彩礼钱,可当铺老板死活要添加五块的利润。实在没了辙,我只好把手腕上的玉镯子抵给了当铺。那杆烟枪在娘家好生地保管着呢!
母亲陪着父亲,从娘家取回了那杆烟枪。
重病在床的爷爷,重见烟枪,眼前一亮,回光返照。爷爷使尽全力地托起那杆烟枪,抽了最后一口呛鼻的老烟;爷爷使尽全力地托起那根“铜笛”,吹了最后一首时断时续的曲子。爷爷把烟枪递给了父亲,便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此,叫烟枪也好,叫“铜笛”也罢,爷爷就这样传给了父亲。
父亲接过那杆烟枪,可他从来就不抽烟。父亲接过那根“铜笛”,他就接着吹《喜相逢》,接着吹《姑苏行》,父亲比爷爷吹得还要好,母亲比奶奶听得还要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