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涵之
摘 要:自人类社会进入互联网时代,既有的社会生活样式和文化生产形态都开始加速颠覆性发展,全景式、直达个体终端、持续性覆盖的内容传播成为新的趋势和潮流,传统的文艺批评系统和文化理论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随着多屏化、分众式、流媒体、交互状网络大环境的形成,电影从生产系统到观影仪式都不可避免产生了质变。
关键词:交互;记忆;仪式;互联网;电影
中图分类号:J9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8)03-0032-05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8.03.005
自人类社会进入互联网时代,既有的社会生活样式和文化生产形态都开始加速颠覆性发展,全景式、直达个体终端、持续性覆盖的内容传播成为新的趋势和潮流,传统的文艺批评系统和文化理论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在互联网+的时代,任何一种内容生产都不可避免产生倾斜,电影作为大众文化娱乐最主流的方式之一,首当其冲发生内容与形式的迭代置换。风暴已然来临,2018年戛纳电影节在影片准入标准上和Netflix产生的巨大争议再一次挑明了新旧两套电影系统的概念碰撞与权力拉锯。2018年4月,电影节组委会公布了一条新规:只有在法国院线公映过的影片才能在主竞赛单元参赛,仅在流媒体平台上播放过的电影没有这个资格。“电影节总监蒂耶里·福茂对媒体表示:‘Netflix选择这样(让电影在Netflix上首映)的商业模式无可厚非,我也尊重他们。但我们的重心是电影,我们希望只有在院线公映的电影才可以参赛,这是电影爱好者的模式,Netflix也必须尊重。”[1]Netflix则以撤下五部原计划参赛的影片强势回应。限制Netflix,不仅仅是对其发行上正面与传统院线对抗的做法和越来越强势的电影资源掌控力感到担忧,更是对流媒体环境下电影能否保持其一贯性和纯粹性的忧虑。事实上,随着多屏化、分众式、流媒体、交互状网络大环境的形成,电影从生产系统到观影仪式都不可避免产生了质变。
一、交互与开放:电影传统内容生产模式的质变
相较于传统媒体直线性的传播模式,互联网以其强劲的信息交互能力构建了如今空前灵活、畅达的虚拟传播空间。在此空间中,每一个人既是信息接收者,又是信息生产者,在具备同等物质条件的前提下,公平共享表达权力。话语权力的拉平使旧有的内容生产模式遭受冲击,按尼葛洛庞蒂的话说:“数字化会改变大众传播媒体的本质,‘推(pashing)送比特给人们的过程将一变而为允许大家(或他们的电脑)‘拉(pulling)出想要的比特的过程。这是一个剧烈的变化,因为我们以往媒体的整个概念是,通过层层的过滤之后,把信息和娱乐简化为一套‘要闻或者‘畅销书,再抛给不同的‘受众。”[2]而如今,受众开始拒绝这些制式内容,他们迫切需要独属于自己的个性化文娱产品。
“粉丝电影”与“IP题材”就是这种个性化娱乐定制的鲜明体现,越来越多的电影公司通过大数据来捕捉市场兴趣点、总结观众审美趋向,根据对受众数量的提前预估选择具有价值的文本和题材。这种从源头精准定位的产品订制服务,帮助互联网影视公司Netflix一举打破多年经济低迷,蜕变发展为文化生产领域的新巨头。《纸牌屋》的问世就是依靠大数据进行资源定位和整合的产物,公司通过对网络用户观影历史、题材爱好、演员偏向、情节关注等多项数据收集与分析,确定了故事内容、制片人甚至演员。在评价Netflix的成功之道时,其首席内容官Ted Sarandos曾说,“相比于覆盖式的‘全垒打,Netflix采用的是点对
点的‘单打、‘双打技巧。”[3] 与争取拉拢最广大观众群体的传统电影生产发行模式相比,对目标观众精准定位并专向打击,显然更符合“专注、极致、口碑、快”的互联网思维。
有趣的是,这种“私人定制”式的电影生产模式在移动媒体强大的即时互动性下呈现出了进一步的开放性和流动性。受众偏好与意见不仅影响项目开发的初期阶段,甚至在具体内容生产和拍摄过程中也持续发挥作用。这些电影的故事结构和时空表达呈现出高度的开放性,与传统封闭且连贯的故事发展模式相比,其叙事更加松散自由,处处留有余地。《小时代》无疑是中国“粉丝电影”的重要案例,无论评论界对该片的剧本结构、人物设置、影像调度、价值呈现有多少负面评价,其经济上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其饱受诟病的杂乱无章的叙事线索正是这种互动性创作的最好体现,传统上决定一部影片能否被观众接受的关键性特质,如故事的流畅度与完整性被忽略,反而粉丝对于某个明星的关注度与好感度直接决定了情节段落的分量与走向。艾漫科技接受采访时曾提到为片方提供的数据服务:“由于其中某个男演员口碑较差,后续戏份需要删减;而女二号的表现突出,戏份应更多增加。”[4]于是,《小时代1》中颇受欢迎的角色顾里在第二部中有了更多表现空间,其戏份甚至与女主角林萧呈比肩之势,相反的是,她的男友顾源的出场则大幅度减少,因演员本身的负面新闻所累,这个角色在该系列结尾时已差不多是消失的状态。相似的情況在漫威电影中也有所体现,邪神洛基原本是《雷神1》中的反派角色,因其亦正亦邪、反差化的形象极受观众欢迎,在网络上掀起了一股洛基风潮,导演特地在《雷神2》中补拍了大量洛基的镜头,将人物形象打磨得更加完整立体,洛基也顺势加入了“漫威超级英雄”阵营,后续出现在了“复仇者联盟”系列中,最终完成了从反派向正面人物的过渡。纵观近年来粉丝系列电影,故事结尾和人物命运的不确定性似乎成为了一个常态,传统的大团圆式结尾逐渐过时,创作者永远巧妙地留下一个出口,以便观察观众的反应并及时在后续创作中做出回应,甚至对各条支线的完结性亦有所保留,为某些人物的独立成篇做好铺垫。
近年来,随着互联网与社会生活融合度进一步加深,观众内容选择的主动性进一步升级,众筹电影开始出现。专业化的电影众筹平台建立起完善的商业运行模式,成为现代电影工业体系中颇具影响力的新锐力量。比如推出第85届奥斯卡最佳真人短片《流浪逐梦人》的电影众筹平台Kickstarter,其商业模式是,“众筹项目必须在1个月内达到筹款项目金额,否则项目失败。当项目成功融资后,Kickstarter会从中抽取5%的融资佣金。Kickstarter网站还有个筛选机制,不但保证了影片有40%的成功筹款率,也让一些优质电影项目或者说符合Kickstarter‘有趣标准的项目能够突出重围。”[5]不仅小成本电影制作者能够通过专业众筹平台寻找到艺术知音,粉丝也能够通过电影众筹平台将自己心仪的影视项目“复活”,美剧《美眉校探》曾是CBS2004年推出的大热剧集,该剧持续三季之后遗憾被砍,观众为男女主人公悬而未决的命运扼腕叹息。多年之后,制作方将该剧电影版项目放上众筹平台,最终,90000名粉丝共同筹集570万美元,使该片成功在2014年制作完成并上映,在粉丝的强烈要求之下,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也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这种反向定制的成功,再一次体现互联网媒体环境下电影制作生产模式的巨大变化,电影观众逐渐在整个媒体系统中拥有了多重身份,既是内容生产者,又是观看者,还是评价者,这种多元的身份构成真正实现了“用户为王,体验至上”的网络服务特征。
二、记忆与仪式:电影传统观影模式的质变
近年来,随着4G网络的全面覆盖和多种移动设备的普及,网络媒介进入多屏化时代,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pad、穿戴式智能设备等一系列移动终端成为信息交互的重要载体,流媒体、移动媒体开始在整个传播语境中占据重要地位。人们从单一、固定的信息传播模式中获得解脱,快节奏、直达式、碎片化、草根性的信息传递成为主流,搜索引擎、社交媒体、门户网站、视频软件等信息工具以零散的海量信息将传统观看和阅读习惯击碎。电影作为最主流的大众文化娱乐方式之一,同样不可避免受到这一新趋势影响,虽然影院观影依然是电影最主流的播放模式,但其本身也在新的媒体大环境下产生了新的意义与变化。
电影从诞生开始,就因其独特的纪录生活、再现客观的影像方式,呈现出显著的记忆特性。作为大众传播媒介中的重要一环,电影具有强大的媒介记忆功能,将人类历史发展进程和社会生活形态具象化、复刻式保留在具体产品中,但与报纸、杂志等传统新闻媒介不同,电影又不完全是现实的搬演和记录,其娱乐或商品的本质注定“我们所看到的银幕上的活动图像是一种媒介,一种再现,其中的每一个影像或一系列影像是人们为了某种特定的经济或文化目的而制作的,而且它们也按照特定方式被人们解读的。它们代表文化,但不是真实的客观存在。”[6]
分析近年来电影市场宣发模式,可以看出电影消费呈现出越来越强烈的“记忆消费”特质,尤其是前期宣传物料的制作与投放,着力展示“共同记忆”与“代际情怀”,强制召唤观众情感共鸣。一方面,这是由新媒体环境下电影受众市场进一步细分所导致,正因网络媒体环境强调个性化与主动性,不同地域、背景、年龄、学历的观众在内容选择和审美取向上自动分层,呈现出若干文化群落,这些文化人群之间相互流动与交叉,但主体相对稳固及明确。这使一部电影的目标受众群体往往也基本具备相同的背景和特质。另一方面,碎片式、直击式的信息传播模式也限制了影片宣传部门可以选择的物料容量,为了迎合受众的接受习惯,务必呈现最具记忆点和共鸣性的特色段落,共同记忆的回溯就成为电影与观众之间最亲切的情感衔接点。其三,从2010年开始,中国电影市场的主力观影人群年龄呈现逐渐下滑趋势,新一代观众是在互联网文化语境中沉浸起来的一代,个性化思维和自我意识使他们更愿意在电影中寻找熟悉的文化共鸣。
正是在以上各种元素的综合作用下,电影观影不再是一次孤立的信息接受和内容鉴赏过程,而具有了全新的记忆寻回和情感纾解意义。2016年,周星驰电影《美人鱼》上映,宣传方打出了“那些年我们欠星爷一张电影票”的口号,并请来莫文蔚和郑少秋共同合唱影片插曲《世间只得你好》。《世间只得你好》是83年tvb版《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该剧是内地观众最早接触到的香港电视剧之一,一直被奉为香港金庸武侠剧经典之作,具有极高认知度。莫文蔚是周星驰代表作品《大话西游》中白晶晶的扮演者,《大话西游》一直以其文本的后现代式解构为人称道,豆瓣给出了9.2的罕见高分,而郑少秋也是1990年代在大陆红极一时的男演员。这一插曲的演唱视频作为影片先期宣传物料提前放出,糅合了几代内地观众对于香港流行文化的记忆和认知符号,瞬时登上微博热搜,引发热议。不仅如此,电影上映后,从《美人鱼》中寻找星爷电影的经典片段和元素成为了一场全民参与的寻宝游戏,“《美人鱼》一开场参观‘世界奇珍异兽博物馆的那场戏,指涉了《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旺财和‘鸡翅,以及《九品芝麻官》里的‘咸鱼。‘旺财‘鸡翅和‘咸鱼是周星驰很多电影里经常被挪用的符码,已成为一种可被重复生产的‘笑点。珊珊刺杀刘轩,海胆反弹到自己身上,让人联想到《功夫》中肥仔刺杀包租婆,刀却飞到了星爷身上;而她躲在沙发底下欲刺刘轩却怎么都刺不到的那段,又是在向《逃学威龙3》的相似桥段致敬。电影结尾刘轩穿着喷气背包,从天而降保护美人鱼的一幕,与《大话西游》里紫霞盼望她的意中人‘踏着七彩祥云救她形成互文;而这一次,刘轩虽然身中数枪,仍然选择‘不放手,又是在互文中弥补了《大话西游》里孙悟空‘放手的遗憾与悔恨。”[7]这种关键信息的指认和辨识使观影过程在纯粹的观看行为之外多了一层隐性互动意味,观众自发参与到影片意义生产系统中,将自身记忆和个体经验糅合进故事表达,共同完成影片的信息传播。此时,观影模式已经从过去单向化的黑暗中集体观看里脱离出来,成为一个主观化的意义再生产过程,不同观众因记忆和经验的差异生产出不同的结果,并在此基础上建构起全新的记忆。《美人鱼》的成功具有一定的争议性。但它无疑验证了“记忆消费”在市场营销中的可行性,此后,一张又一张情怀牌被打了出来,《前任3》中带着至尊宝头箍在闹市街头呐喊的孟云,《后来的我们》路演时导演刘若英带头领唱的歌曲《后来》,无一不显示观众记忆已经成为影片意义生产与传达时必备的关键性要素。
随着观众记忆一再涉入电影表达,观影越来越成为一种建构集体认知和共同想象的社交仪式。“收视实践将处于不同空间却拥有同样的观剧行为的观众们带入了一个共同参与、体验、建构的‘仪式中,观众则在这场‘仪式中生产了一种虚拟的互动与交往,从而建构起共同的集体记忆”[8]。游戏改编类电影在经过多年的类型探索和目标观众培养之后,已经成为科幻类电影中最具市场热度和票房潜力的电影类型之一。2016年由暴雪出品的网络游戏《魔兽世界》所改编的电影《魔兽》上映,篮球明星姚明身着“部落”阵营服饰,与游戏中同公会玩家进行包场观影,并在观影后于影院外合照留念,成为媒体报道的焦点。姚明并不是唯一和游戏中的“战友”结伴前往的人,电影首映当日,便有大量忠实玩家有组织、有准备地身着游戏中人物服饰,携带自备道具前往影院,部分院线也配合游戏中“部落”与“联盟”两大阵营对立的设定,专门将影厅座位设置成两两对应的模式。此外,暴雪公司也在游戏中推出了配合电影主题内容的观影奖励。电影上映期间,线上线下一系列活动的配套结合,加上各类型周边产品的热销,使得《魔兽》的观影不纯粹是一次简单的爆米花娱乐,而呈现出了一种嘉年华式的二次元文化狂欢。对于游戏玩家来说,这是一次和虚拟世界老友们的现实相认,是一次青春岁月的祭奠和追忆,也是一次难得的沉浸式游戏文化体验,其仪式感带来的兴奋远远大于电影欣赏的娱乐性。值得一提的是,忠实玩家和普通观众对于该片评价呈现争议性的两极分化,庞大世界观设定和复杂的人物背景都使第一次接触该故事的观众难以消化,电影评分逐步走低。但截然相反的观感碰撞并不影响该片上映首日便拿下2.9億票房,成为同档期中的最大赢家。因该款游戏在中国市场强大的影响力和群众基础,甚至形成了神奇的票房倒挂现象,该片不仅在中国提前两天率先首映,更是在中国市场收获14.7亿总票房,远远高于北美市场4708万美元的收益。《魔兽》的成功,可是说是一次电影观影仪式打造的成功。与《魔兽》类似的还有漫威系列电影,漫威作为当今最具市场统治力的超级英雄电影系统,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了独特粉丝文化,2018年《复仇者联盟3》尚未上映,就已经在全球范围内举行形式各异的宣传活动。对于漫威粉丝来说,电影观影的起始点并不是走进电影院的那一刻,而是从提前两个月前参加漫威电影十周年宣传活动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观影活动也并不以走出电影院而终结,后续的网络讨论、明星追踪、周边纪念品购买、影评撰写都是观影行为的发展与延续,这一整套系统而完整的流程,共同建构了集体记忆分享和提取的仪式。某些时刻,仪式的传播效能超越了内容本身,成为电影意义表达的最主要形式。
互联网作为一种不断快速自我更新的媒介形式,始终都在发生着变化,科技的提速正进一步重塑着我们所身处的媒介大环境,而电影作为媒介系统的一部分,其变化和改革也将永不止息,旧有电影生产和观看模式的迭代也将在未来更加显性和深化。什么是电影,如何看电影,也许将会产生全新的答案。
参考文献:
{1] 江宇琦.Netflix威胁将从戛纳退片,流媒体和传统电影行业正式宣战?[EB/OL]. http://36kr.com/p/5128718.html.
[2] 尼葛洛庞蒂.数字化生存[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103.
[3] 蔡珊妮.Netflix:大数据打造的黄金时代[EB/OL].http://www.sohu.com/a/218798822_159592.
[4] 袁茵.如果,这就是大数据……[EB/OL].http://tech.163.com/14/0606/12/9U2D20V700094ODU.html.v
[5] 李晶.“互联网+”全面重塑电影生态链[J].中国电影市场,2017(12).
[6] 罗伯特·考克尔.电影的形式与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09.
[7] 袁梦倩.重审香港电影的怀旧:记忆符码、身份认同与文化想象——论2016年香港电影[J].当代电影,2017(04).
[8] 龙念.革命历史剧:集体记忆的影像建构[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03).
(责任编辑: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