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波
“士为知己者死”,这句为人所熟悉的话出自《战国策·赵策》,讲的是战国时豫让报答智伯知遇之恩的故事。2000多年前,司马迁将其写入《史记·刺客列传》,豫让说:“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2000多年后,许多人谈到一个人时,纷纷用了这句话或同样含义的语言。
1949年9月,在香港的古耕虞接到邀请,到北京参加会议。10月4日,开国大典后的第三天,周恩来在中南海亲切地接见了他。叙旧以后,周恩来用商量的语气对他说:“今天时间不多,不能畅谈。请你先考虑一个问题,我们准备把猪鬃公司交给你全权负责,你的意见怎么样?不要急于表态,你可以先考虑。”周恩来诚恳地对他说:“抗战时,我们同你多次谈过桐油、猪鬃生意问题。那时,我们共产党不是执政党,所以只能空口支持你,现在我们执政了,相信你一定能够把这件事情办好。”
以后,在回顾起周恩来对自己的关怀和信任时,古耕虞说自己当时对共产党还不十分了解,内心还充满顾虑,“当周总理提出要把猪鬃事业全权交我负责时,我简直像四川人说的‘小孩放火炮——又爱又怕。周总理亲自把这么大的事情交给我,我怎么能不欢喜?士为知己者用,我感到我这一辈子没有白活!”“周总理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对周恩来感到有知遇之恩的,还有一位北洋时代的“总理”。
朱启钤,北洋政府时期曾代理国务总理,1919年南北议和时为北方总代表,一生经历了从晚清到新中国等多个时期。
解放前夕,因对共产党怀有疑虑,朱启钤从北京来到上海寓居,和同住在上海的章士钊交往甚笃。1949年4月,章士钊作为代表参加国共和谈。期间,周恩来问起关于朱启钤的情况,授意章士钊写信给朱启钤,劝其留在大陆。章士钊两次写好信后,交金山派人设法送往上海。朱启钤只收到了第二封信,第一封因为送信人中途牺牲,未能递到。
上海解放后,周恩来知道朱启钤的外孙章文晋夫妇准备去上海探望父母,于是特地把他们找来,托付说:“朱启钤先生是个实业家、建筑学家。他可以为新中国服务,请你们转告他,人民政府欢迎他回到北京来。”周恩来还特别地嘱咐道:“对老先生不能只讲大道理,不能勉强。要通过你们的言行取得老先生的信任,让他看到,共产党人通情达理,使他自愿、高兴地回到北京来。”
朱启钤来到北京后,周恩来对他十分关怀和尊重。不仅请他担任了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还考虑到他对古建筑有很深的研究,又让他兼任了文化部古代建筑修整所的顾问。50年代初,国家准备扩建天安门广场,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周恩来指示有关部门要去征求朱启钤的意见。
1957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周恩来到东四八条章士钊住处访问,向他了解关于香港的一些情况。随后,由章士钊陪同又来到前院看望朱启钤。
寒暄落座后,周恩来说他在北戴河莲花石公园看到一个碑文,上面有他叔父周嘉琛的名字。朱启钤说:“民国二年,我任内务部总长,举办县知事训练班时,他是我的门生,当时他正在临榆县知事任内。”周恩来打趣地说:“那您比我大两辈,我和章文晋同辈了。”
就这样,谈话在轻松风趣中开始了。
周恩来详细地询问了朱启钤的起居,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又问:“送给您的《参考消息》收到了没有?”朱启钤说:“他们每天都拿给我看,但字太小,没法看清楚。”周恩来说:“这是专治我们老年人的,叫我们看不见。”他当即告诉秘书,以后给老人的文件一定要用大号字印刷。
朱启钤对文字改革有些不理解,说:“是不是改革以后,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成了文盲啦?”周恩来听罢大笑,指着在座的章士钊说:“他参加了会嘛!情况他都了解,以后请他给详细介绍介绍。”
由于耳聋,朱启钤经常打断周恩来的话,周恩来总是耐心地反复加以解释。每当朱启钤打断周恩来的讲话时,朱启钤的家人就向朱启钤摆手,示意不要打断周恩来的话,周恩来看到后说:“不要阻止他,让老先生说么!”这种善解人意的作风,给朱家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出于礼节和对周恩来的敬意,朱启钤执意要家人上茶。随行的保卫人员出于安全考虑,便向朱家人摆手示意不要送茶。朱启钤的家人对朱启钤的心情和保卫人员的职责都是理解的,对此左右为难,最后,只得将茶杯和糖果放到了中间桌子上。由于朱启钤年事已高,眼花耳聋,没有看清这些情形,仍在不断催促“上茶”“上茶”。这时,周恩来亲自走过去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将茶杯放到了自己身旁的茶几上,然后还吃了送上来的糖果。周恩来的这一举动解除了朱启钤家人尴尬的处境,使他们十分感动。
朱启钤的儿子朱海北后来回忆:“那天总理乍来时,我们全家人的心情是既喜悦,又有一些‘诚惶诚恐,总好像在总理和我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距离。但当总理喝了茶、吃了糖以后,那种拘谨的气氛就一下子消失了。总理的坦率、平易、诚恳、亲切和对人的信任,像一股热流温暖着我们的心。”
朱启钤担心身后被火化,便对周恩来说:“国家不是说人民信仰自由吗,我不愿意火葬。我死了,把我埋在北戴河,那里有我继室于夫人的茔地。我怕将来办不到,所以才和你说,你帮我办吧!”朱的家人没想到朱启钤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忙去阻拦,但是周恩来却又一次制止了他们。等朱启钤说完后,周恩来对着他带的助聽器话筒说:“我一定帮您办到,您相信我,放心吧!”朱启钤听了,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谈话期间,朱启钤的长子朱泽农说道:“我也是南开的学生。”周恩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朱沛。”周恩来马上说:“五班的。”当听说他的兄弟子侄等多就读于南开中学时,周恩来便谈起了南开时代的一些往事,连当年南开宿舍的样子、教职员的外号都记得清清楚楚。
临走时,周恩来和朱启钤一家人都一一握了手,幽默地说:“你们朱家可以组成一个仪仗队了。”周恩来的谈笑风生、平易近人、善解人意,让朱启钤和他的家人都十分感动。事后,朱启钤对家人说:“周总理是我所遇到的少见的杰出政治家,也是治理我们国家的好领导。可惜我生不逢时,早生了30年,如果那时遇到这样的好领导,我从前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一定能办到。”
1961年,朱启钤90岁生日时,周恩来送来了一个大花篮表示祝贺。几天后又在全国政协二楼小礼堂为他举行了一次小型祝寿宴会。除朱启钤家属外,周恩来还邀请了章士钊、张学铭,以及在京70岁以上的全国政协委员。祝酒时,周恩来说:“今天在座的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我是个小辈。我们今天不只是给朱老祝寿,而且也是给在座的各位老人祝寿。”
席间,朱启钤的继夫人许曼颐问邵力子夫人怎么没有来。周恩来听到后,立即自我批评说:“朱夫人提得很正确。这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以后要请夫人们都来参加。”
1961年12月7日,是周恩来约定到朱启钤家做客的日子。朱家十分高兴,从北京饭店订了两桌菜,自己又做了几样有贵州风味的家乡菜,另外还做了周恩来喜欢吃的“狮子头”。因要在大会上作报告,怕朱家等得着急,周恩来让办公室打去电话,说可能要晚到一会,然后又让邓颖超先去。
席间,周恩来看见朱启钤的儿子朱海北走路时总是斜着肩膀,就问:“老二,你怎么不治一治?”朱海北回忆说:“总理叫我‘老二,我感到很亲切。总理看到我爱人在席间照料比较忙累,吃完饭以后便亲自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她说,慰劳这次宴会的女主人。从这些小事中,也可以看到总理多么体贴人。”
周恩来作了一上午的报告,嗓子已经有些发哑,下午3點还要参加一个会议,但他仍陪朱启钤和章士钊谈了一会儿话。朱启钤说自己虽祖籍贵州,但从没有到过老家,一直希望贵州的铁路修通后,回家乡看一看。周恩来听后,鼓励他好好保重身体,说通往贵州的铁路很快就要建成了,将来一定会有机会回家乡看看的。饭后,周恩来、邓颖超同朱启钤全家合影留念。
周恩来这次来家里吃饭,让朱启钤十分高兴。事后,他将手书的“松寿”缂丝小条幅,亲手装裱,通过中央统战部送给周恩来,作为纪念。
周恩来的关怀,让老人内心十分感激,时常对家人说道:“未料到脱离政坛近40年,晚年竟与共产党领导人有了知遇之恩。”
悉心理解、真诚相待、亲切帮助,周恩来就是这样,如春风化雨一般,滋润着朋友的心,使人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在民主建国会创始人之一、曾任民主建国会中央委员会副主席、全国工商联主席的胡子昂家中的墙壁上,一直挂着一张周恩来的照片。每当抬头望见这张照片时,胡子昂总会想起周恩来对自己的关怀,敬意和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回顾自己的人生,胡子昂说:“抚今追昔,在我度过的92年的曲折的人生旅程中,经历过清朝、民国和社会主义新中国三个时代,由一个旧社会的民族工商业者转变、改造成为一个在党领导下愿意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革命干部。其中,我最早接触到的、受其影响最深、最不能忘记的,就是敬爱的周恩来同志,我把他视为良师、挚友。”
1938年初在武汉,胡子昂第一次见到并结识周恩来。那时,胡子昂是重庆华西兴业公司的经理,正在武汉与国民党政府接洽公司扩建和贷款事宜。他对中国共产党虽然还不了解,但是,很想听听中共高级领导人对时局的见解。经《新蜀报》社长周钦岳介绍,胡子昂拜访了周恩来。当忆起这段往事时,胡子昂说:“周恩来的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明白了不少抗战救国道理,对中国共产党开始有了一些认识,使我深受教益,真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特别是周恩来那谦虚谨慎、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风度,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以后每当忆起,还甚为感动。”
1949年夏,胡子昂由香港绕道海路到北平,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周恩来在百忙中接见了他,首先对他回到北平表示了欢迎,然后坦率地对他说:“建设一个繁荣富强的新中国,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但这是胜利中的困难,是完全可以克服的。建立新中国,更需要依靠同各方面朋友的亲密合作,共同努力。”希望他能多做贡献。这次的接见和坦诚的谈话,让胡子昂特别兴奋和感动。
1965年3月,胡子昂参加了出访非洲十国的全国人大代表团。经过上海时,正在上海视察的周恩来接见了代表团全体成员,亲切地嘱咐说:非洲许多国家刚刚赢得独立,正在建设自己的国家,尚未摆脱贫困和落后的状况。前去访问,要以中国人民和非洲人民的战斗友谊为重,不要有大国沙文主义。周恩来还非常关切地对刘宁一团长说:胡子昂同志快70岁了,从医院出来不久,你们约他到非洲,我赞成,但要好好照顾他的健康。
最令胡子昂难以忘怀的,是周恩来和他的最后一次单独谈话。
1971年林彪事件后不久,在一次重要的座谈会上,周恩来亲自向各民主党派和各界人士说明林彪叛逃事件的经过。会议结束后,很多同志都已走了,胡子昂因司机没在,暂时未走。周恩来说他正好也在等车,便亲切地邀胡子昂到一处坐下来。周恩来十分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健康状况,肯定了他对党和国家所做的工作,语重心长地勉励他。
在非常复杂、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周恩来利用这次偶然的机会谈话、鼓励和关怀,让胡子昂分外激动,每次提及此事,胡子昂都热泪盈眶。
同样热泪盈眶的,还有爱国民主人士胡厥文。
胡厥文一生蓄过两次胡须:第一次是日军侵华,为铭记国难,留了胡须,直到抗战胜利;第二次是周恩来去世后,当听到噩耗,他不禁失声痛哭,留起胡须,以明其志。
胡厥文回忆和周恩来的交往时,曾深情地说:“还有很多事情,你没有想到,或者想到而未讲出来的,他却为你想到,而且安排得很周到。若论关心人,特别是关心党外人士的细致周到,真可谓无出其右者!”
一次,周恩来、胡厥文等在机场迎接外宾。天气突变,下起雨来,在场的工作人员赶忙给周恩来撑起一把伞,可他坚持不要。然而,他却走到胡厥文面前说:您的年纪大了,一定要撑伞。胡厥文听了打开了伞,但看到大家都不撑伞,又把伞收了起来。周恩来发现后,又走到他面前嘱咐他撑伞,如是者三。
这种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给胡厥文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1973年5月,中央统战部和全国政协组织一部分爱国民主人士到河南、广东、湖南三省进行参观,由沙千里、罗叔章等领隊,胡厥文、胡子昂等都在其中。此次外出参观的安排以及吃、住、交通等,均是周恩来亲自过问。病中的周恩来在给统战部的批示中写道:“爱国人士年纪大了,各方面应有所照顾……可让他们带秘书或家属照顾,一个人住一问房,要组织服务人员拿行李、搀扶,饭要软,菜要适应老年人的口味,参观、座谈不要安排得太紧。”
这一年的下半年,胡厥文得了肠癌。手术后,周恩来又专门打电话给他,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情况。
1975年5月,在关于组织爱国人士外出参观的另一个文件上,周恩来再次批示:“……参观人员,如尚未与他们协商就突然宣布,似仍应分别约他们座谈一次,取得他们同意后再定,以示我们历来主张的民主协商精神。……统战部同志请多采取这种工作方式。不要通知一下了事。”这时的周恩来,自己已经重病在身,处境十分艰难。
最让胡厥文十分感动、深受教益的是周恩来那种以诚相待的态度。
胡厥文生前曾对孙起孟说:“我这个人,秉性倔强,谁都不要想靠权势压我,我不吃这一套。所以我接受共产党的领导,不是平白无故的,可以说是我自己总结几十年亲身经历得出的结论。当然也有过困惑,解放初期我对共产党的领导,在理解上确有些简单化,以为党员个个高明,不犯错误,后来慢慢看到并非如此。这种情况在我心上引起矛盾,有时甚至痛苦不安。周恩来总理是我所接触中最为我敬重钦佩的一个共产党员。对他,我可以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有一次和他交谈中说到了上述问题。完全出乎我的意外,他谈了他经历中犯过的这样那样的错误。他还告诉我,他出身于士大夫家庭,受过封建教育和资本主义教育,也曾沾上洋气,以为凡是新的都好,是在长期革命斗争中经过改正错误、改造思想的努力才逐渐转变过来的。周总理的谈话不仅没有使我对共产党的领导产生怀疑、发生动摇,反而使我的理解和信念更加扎实、更加坚定了。”
1976年1月,当听到周恩来逝世的广播后,81岁的胡厥文含着眼泪在纸上悲痛地写到:“庸才我不死,俊杰尔先亡。恨不以身代,凄然为国殇。万民齐恸哭,千载永难忘。”
谈起周恩来,就像谈起自己敬爱的长者和亲密的朋友,许多民主人士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刘仲容对侯外庐所说的:“很久以来,我一想到中国共产党,脑子里就出现周恩来的形象。”
金岳霖说:“前一时期的领导同志当中,对我这一年龄层的知识分子来说,交往最多、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周总理。早在1949年,我们就经常在北京饭店看见他,听他讲话。头一个印象就是共产党员也仍然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谈吐又斯斯文文,总的印象是非常之特别、又非常之平常。”
冰心说:“我所见过的和周恩来总理有过接触的人(不单是文艺界),无不感到总理对他和她,都是特别地关心和爱护。这并不奇怪,因为总理是中国亘古以来赋予的‘爱最多而且接受的‘爱也最多的一位人物。”
胡子昂说:“许多人在与他接触后,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他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后自觉地同中国共产党合作。”
《天津南开中学毕业同学录》中对周恩来有这样一段评语:“君性温和诚实,最富于感情,挚于友谊,凡朋友及公益事,无不尽力。”周恩来是我们党内最懂得民主人士、知识分子,最善于做民主人士、知识分子工作,而又最为民主人士、知识分子爱戴的一位。他对民主人士、知识分子信任、理解、关怀和支持,他把自己的经历、错误讲给大家听,诚恳的话语里闪耀着思想的光辉,引导着民主人士、知识分子们不断前进。
(责任编辑:杨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