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山
命定的邂逅
我来美国洛杉矶探视于此读书的小女儿,在一个叫做阿罕布拉的街区赁屋而居。刚刚过罢破五,坐在电脑跟前开始写作关于蒋殊的这篇文字。此时此刻,我意识到这完全是基于一场命定的邂逅。没有这一场邂逅,一切该是无从说起。
2017年《都市》第四期,登载了我的一篇评论文章。我本来不是搞评论的,平时又极少阅读时下文学刊物,怎么就乍然想起写这样一篇文字?要说清这么一件小事,还得费点笔墨。
承蒙主编畅建康先生照拂,去年《都市》第二期在封二匀出版面,发表了我的几幅书法作品。拿到刊物,欣赏过自家书法变成印刷品的效果之余,捎带浏览了一下当期文字。一位山西大学在校女生的短篇小说,我觉着不错。以为颇得小说写作要旨,从中能看出这位年轻作者的读书功底和艺术禀赋。于是,禁不住想评价几句。从读者的角度,在几篇作品中看到一篇愿意读下去的文章,有一种小小的快慰;从曾经的刊物主编的角度,看到一位初学者有些才情,会有一点欣喜。这就好比一个男人,当看到姿色出众的女子,难免伫足流连,会有赏心悦目之感。这点满足、欣喜、赏心悦目之感,偏又乐得公然宣示一回。此番心思,电话上讲给建康主编,主编大人赞同我将之写出,并爽快答应给予发表。
评论文章得以发表,自然又会打开期刊,多少留意一下同期刊载的作品。结果,就在这期《都市》的目录上注意到了蒋殊的名字,接着便有幸读到了她的散文新作《盛大的告别》。所谓“邂逅”,我说的就是这次意外相遇。
此前,还是博客时代,我读过一点蒋殊的文字。同为博友,礼尚往来,大家互相看看对方的博文,说几句该说的话。那时,由于编辑职业的早年磨练,浏览大量的博文,叫做飞速扫视。可以一目十行、能够断然区分良莠高下。匆匆浏览了蒋殊的若干博文,觉得这位女士文笔清新流畅,有几分轻柔的锐利,现几分幽然的淡雅。虽一时不曾谋面,却记住了这个名字。
后来我和蒋殊成了熟人。同属省城文学圈,近年来在多次文朋聚会的场合和她碰面。碰面了,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在酒桌上相互敬酒致意,如此而已。没有更多的交集,于是也就无由深谈。尽管这样,我对她还是有了几分粗浅的印象。我看蒋殊,在场面上,落落大方,进退裕如;与人相处,举止得体,不卑不亢;言语之际,温婉雅致,不激不随。整体评价,该是知性而成熟。每个成熟的人,除了幼时的家庭教养,皆是经由自我塑造使得自己成为了自己。对于文字中人,读书与写作,应是自我塑造不可或缺的首要功课。对此,我是深信不疑。早年讲课写文章我都曾经这样表述过:女儿家最好的化妆品,不妨说正是学养。有些内在学养,会让人变得温润如玉,虽无灼灼光华,却有一种超越形表之美。
看过蒋殊的若干文字,又见过了本尊,觉得果然“文如其人、人如其文”。早先对她文字的印象,和见到真人的印象,和谐地重叠在一起,淡雅而静好。
如果不是与《盛大的告别》这篇文字邂逅,也许蒋殊留给我的就是那样一种印象。然而,她的这篇文字,命定要在此时横空出世,命定会被我读到。该发生的,竟然就发生了。这篇文字,有一种强烈的冲击力。在这篇文字中,我分明读出了别样的特质,远非“淡雅”可以概括;通过她的新作,我分明感觉到了一个更其深刻的蒋殊,又远非“静好”能够容涵。
当下,我就产生了发出某种呼应的愿望,想要说点什么。具体说什么,我不知道;但想要说一说的念头,竟是按捺不住。这样的情况像是什么呢?好像在剧场里看到舞台上出人意表的精彩表演,观众席这儿就有人不管不顾大声喝其彩来。情动于衷,不能自已。
这点念头先是讲给畅建康先生,得到了鼓励首肯。接着想到,要对《盛大的告别》说点什么,该着征求一下作者本人的意见。绕个弯儿让徐建宏传话,很快也有了回音。蒋殊女士大度能容,不以我的冒昧为忤。
这时,我才觉得自己騎上了一匹老虎。趋之向前自是不易,跳将下来也不可得。关于蒋殊,关于《盛大的告别》,我究竟能说出点什么呢?
静下心来想一想,我应该能够说出点什么。
纯粹的阅读
除了早先草草浏览过她的几篇博文,然后就是偶然读到的这篇文字,我读蒋殊的作品真是太少。再者,即便仅是就单篇文字说话,我来美国手头也没带任何书册。即刻与蒋殊微信沟通,希望她将近期作品发一点过来,当然要包括《盛大的告别》。
远在美国,除了女儿之外没有任何熟人;况且语言不通,想与陌生人交流也不可能。我女儿笑着说,你这回可就完全成了一个“聋哑老人”。这倒也好,没有什么干扰,开始专心致志阅读蒋殊的几篇作品。我曾经有过这样的阅读经历吗?好像没有过。今番阅读,相对而言就成了一种“纯粹的阅读”。
作为文字中人,写作是写作者生命存在的方式之一。换一个角度来讲,写作也着实是一桩冒险的营生。任何高明的作家,无论他是否意识到,无论他写的是什么,事实上他总是同时在“书写自我”。他的作品,白纸黑字,他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他的“呈堂证供”。
那么,此番阅读,我能读出一些什么、我将看到一个怎样的作者?
面对坦荡的书写,我应该回之以诚实的评说。
蒋殊一共发来有十篇文字。首先,我读了其中唯一的小说作品《草儿的粉》。这是一则小短篇,原发2006年《山西文学》,同年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一篇小说,发表在省级刊物,并得以被全国性的选刊转载,应该能够说明它的水准。否则,我们又该依凭什么标准来衡量作品呢?
不过,看了蒋殊后面的几篇散文作品,我更愿意认可她是一位散文家。当然,散文家偶或尝试小说创作,锻炼一下自己的虚构能力,这也未尝不可。但作为一个曾经写过若干小说的过来人,我觉着蒋殊的这则小说,其水准相比而言在她的散文之下。或者可以说,本篇小说有些未尽人意之处。《草儿的粉》,从情节设置方面,会让人生出些许疑问:
一个女孩子,与异性不止一次发生过亲密肉体关系,直至身怀有孕,却竟然始终不知道对方是谁,这是讲不过去的。草儿的悲剧命运,主要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是否有欠坚实?
那名异性,最终都没有出面承担责任,这是足以令读者愤恨的一种恶。那么,他的狡黠怎样骗过了“草儿”,并且骗过了读者?
悲剧的女主角草儿,宁可自己身负恶名,甚至宁死也要守口如瓶,莫非她是捍卫了重于生命的一个秘密?甚或她恰恰是捍卫了不该捍卫的?
也许,本篇小说的故事,尚有进一步演绎的余地。小说的虚构,应该追求达于超越生活真实的艺术真实,方才能够应对任何读者的任意挑剔。
就一篇不错的小说,我可能有些苛刻了。蒋殊日后或许还会尝试小说创作的吧,我希望她能以《草儿的粉》为起点,更上层楼。
往下,我读了她较长的一篇散文《渐行渐逝的旷野之声》。
相对上一篇“小小说”,这是一篇“大散文”。这篇散文,写到作家李季,写到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最终落脚到对伟大民歌的倾情膜拜。从本文所描写的对象到所要表述的思考,都堪称“宏大叙事”。
通过阅读,无疑能看出蒋殊驾驭此一题材的卓越能力。
首先,是行文的脉络清晰,文章整体的结构匀称合理、别具匠心。
这篇散文,有两条叙事的线索:一条,是叙述作者亲到陕北,深入民歌之乡,重走当年李季曾经走过的路,这是一条现在进行时的线索;一条,是作者追述李季当年深入民歌之乡的经历,是一条过去进行时的线索。两条线索,交相错综;两种时空,参差叠合。在作者娓娓道来的叙述进程中,本来有形的结构已然化为无形,达到一体融通。
其次,是面对民歌这一表述对象,作者呈现出来的浓烈情致与认知标高。
我喜欢民歌,尤其喜欢原生态民歌。喜欢那稚朴不文的、总是撩动心弦的、又往往是天才灵动的歌词;喜欢那野性原始的、又总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曲调;喜欢那未加雕饰的、无法无天的、原汁原味的吟唱吼喊。民歌,所谓“活着的诗经”,从远古传唱至今,存活在我们的基因里。
能够看出来,蒋殊对于民歌,同样出自于那种骨子里的喜欢。这样的喜欢,是装不出来的。它不是猎奇,不是贾宝玉偶然见到村姑的动心,也不是北京插队生初到乡野发出的外来人的惊叹。当然,除了此前的接触喜欢,相信蒋殊在此次深入行走的过程中,也一定有着对于民歌进一步的深刻感知。蒋殊毫不掩饰,率性地表露出了她对民歌的深情热爱和深刻感知。
伟大的民歌,天籁自鸣。诚如本文的标题字样,它在“渐行渐逝”;但天籁一般的民歌,未尝不在“渐逝渐行”。我们希望它与山河同在,也许,它真的能够与山河同在。
作为探讨,这篇文章也能挑出一点美中不足之处。本文写到李季,写到了《王贵与李香香》,其中例举了李季长诗中的若干段子,有一段提到了作品中虚构的人物“崔二爷”。李季的长诗,其好坏暂且存而不论,“虚构崔二爷”这一条,我认为是最大的败笔。犹如《白毛女》中的恶霸“黄世仁”、《吕梁英雄传》中的地主“康锡雪”,这都是服务于某种理论的所谓艺术虚构。在曾经的实际生活中或许有个别此类恶霸,但在文学作品中将之典型化,有违生活的普遍真实。曾经维系乡野良序的士绅阶层被彻底消灭,我们已然无法改变这一历史。或许我们不应该去苛求李季们和马烽西戎们,但我们应该苛求自己。时代行进到此时此际,我们应该有属于当代的严肃审视与理性反思。
这一点,直率讲出来,希望能与蒋殊女士有坦诚的交流和探讨。
往下,我格外要说说蒋殊的《寻找史铁生》。
史铁生其人其文,文学圈内广为人知。但蒋殊的这则短章,堪称理解史铁生的一篇上佳文字。对蒋殊的具体行文,于此不再多做重复,我愿意向文友们隆重推荐:认识蒋殊的人,愿意进一步了解蒋殊的朋友们,不妨看看这篇文字。面对苦难、疼痛乃至生死,史铁生比我们先行一步,有过极致的思考。史铁生面对过的,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蒋殊借题发挥,与其说她在寻找史铁生,莫如说她在开掘属于自己的极致思考。而这样艰深的命题,蒋殊在行云流水一般的文字中举重若轻,她竟然轻易地将读者带进了浓烈的沉重,最终完成了一次写作与阅读的携手穿越。
我特别想要强调的是,蒋殊没有止于对一位前辈作家的崇敬与膜拜。在本篇文字的后半段,仿佛不经意之间,她笔锋一转,这样写道:
忽然觉得,我对这个从未来过的园子存在一种绕不开的感情,与其说是因为史铁生,不如说更多的来自于他的母亲;与其说我花了心思跑到这园中来寻找史铁生,不如说是在寻找他的母亲。
我以为,这是本篇上佳散文中最可珍贵的神来之笔。分明可以看出,作者到地坛去寻找史铁生,并没有预设在同时凭吊史铁生的母亲。蒋殊文章中所说的“忽然觉得”,就是她在地坛寻找史铁生的过程中有了这个“忽然觉得”。这与任何写作技巧无关,作者并非久蓄于心,也没有匠心别运。这是思维过程中的灵光乍现,有如天外飞仙。
在别的写到史铁生的文章中,有人写到过史铁生的母亲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身为作家的蒋殊,同时身为女人、身为人母,彼时彼地,一位母亲对另一位母亲有了最痛切的理解;此时此刻,她将这点理解形诸笔墨。
喧嚣而静默的地坛,写出《我的地坛》的史铁生,他的平凡而伟大的母亲,也许并无期冀。仿佛上苍预设了这个意外,造物栽植了这样一支文笔,蒋殊为他们献上了这一场意外的书写。
死生亦大矣
我对蒋殊的阅读在继续。挨次阅读她打包发来的多篇作品,对我而言成为一次愉快的经历。更为丰盈的满足、欣喜和赏心悦目,拍闼而来。
出于某种心理,我把她的《盛大的告别》有意放在了最后。我读过那篇散文,我知道它的分量,我要让它给我的本次阅读来“压轴”。说来有趣,巧合的是蒋殊的另外几篇文章,几乎统统是围绕着《盛大的告别》来落墨。看似互不相干的篇章,却基本上都在书写同一主题。于是,这些各自独立的篇章,就有了统一的内在精神贯穿。
一篇《自己的墓葬》,据蒋殊说原本是按散文书写的,没想到发表后被《小说选刊》以微小說转载,还获得了该刊2016年的年度奖。
这样一个结果,无怪乎蒋殊“没想到”,谁都想不到。这篇文字,千真万确是标准的散文,竟然能被当成小说,堪称怪事一桩。当然,抛却外在文体样式,从它的内在水准质量来说,被转载包括获奖,都是合格的。也许,《小说选刊》的编辑具备了“九方皋相马”的非凡功底,识得千里马却分不出牝牡。
父母年龄大了,做儿女的,“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圣人所言实在就是人之常情。在广大的乡下,人们到了一定的年龄,无须他人提醒,自己就要张罗死后的墓葬乃至棺木,这是从古至今的一种普遍状况。人们希望土葬,来之于黄土归之于黄泉,这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到了某一年龄,人们并不忌讳谈论死亡,仿佛大家天然地懂得崇奉自然。蒋殊写她为父母安顿修建好了墓葬,母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甚至是喜气洋洋地去看过了“自己的墓葬”。这篇文章就将一种普遍状况,具体化地呈现给众多读者。在看似平淡的几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作者的笔触涉及到了“生与死”的人生重大命题。我们每个人,或迟或早,终将接触此一命题。而我们的父母,由此推及代代前人,他们是如何先于我们接触并领略了此一命题的?看待生死,他们怎样持有了那样从容的平静如水的态度?
这样的设问,在蒋殊的行文中随处而在。母亲的从容,令人吃惊;作者有所节制的情感抒发,让人感同身受,内心隐隐作痛。
《一碗饭,一条命》,是一篇短小的散文,却给人以巨大的冲击。
这篇散文,内容并不复杂。日本鬼子前来扫荡,村里的老百姓唯有四处躲藏。蒋殊的曾祖父,由于饥饿,舍不下一碗和子饭,本来已经跑出村来,却又返身回去,结果被日本鬼子残酷屠杀了。
在此,我首先要向蒋殊的诚朴写作态度致敬。手中有笔,如同利刃在握,对于她的曾祖父,对于曾经的事实,蒋殊没有任意施以斧斤,没有任何人为塑造与拔高。一个太行山里的普通老农,他只是想要喝一碗已经煮熟的香喷喷的和子饭,竟然就此而丢掉了性命。这真是惨剧中的惨剧!侵略战争的不义,日本鬼子的反人类兽性,已然尽在于此。
姑姑把曾祖父的惨痛遭际讲给蒋殊,姑姑哭了;蒋殊听了转述,几次双眼泪湿。血脉传承,亲人间口口相传,我们的家史就这样得以留存。况且,我们学会了书写,我们手中掌握了一支笔,失语的家族至此不再失语。
在这篇短章的结尾,蒋殊写道:
“我在心里,默默竖起另一块墓碑,为我的曾祖父。”
我想,这位曾祖父在他的曾孙女的文字中,赢得了再生。
往下,我读了蒋殊的《送你离开》。这篇散文写了一位并无血缘关系的“叔叔”的死亡,写了作者参与送葬的过程。送葬之际,参与者乃有嘻嘻哈哈;彼时彼地,村里正好有一家邻居在举办婚礼。而生活正是如此。生与死,悲与喜,就这样真实地呈现在我们每个人的眼前。
仿佛是冥冥之中久有安排,蒋殊发来的散文中写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婚礼。这篇散文,名曰《雪的记忆》。由于天降大雪,生怕公路堵塞耽误了夫家那面安排好的婚庆,权衡再三,蒋殊不得不放弃娘家这面已然准备就绪的“出聘”仪程,在雪夜告别父母。她在深雪中,向父母叩拜在地;父亲冒雪追着女儿离去的车辆,禁不住泪流满面。这一切,成为永难磨灭的“雪的记忆”。
而如此永难磨灭的《雪的记忆》,似乎只是要为《盛大的告别》做出铺垫。
再次展读这篇散文,有如故人重逢。我的心底升起了几分自豪:我没有看错。以这篇散文来为我的本次阅读“压轴”,它完全当得起。
《盛大的告别》,蒋殊写到了父亲的逝去。作为家族的史书,仿佛上一页方才写到自己的婚礼,这一页竟然就不得不书写父亲的逝世。作为个人的情感经历,好像刚刚与父亲短暂分离,接下来突然就面临了永世隔绝。
父亲!那是我们每个人头顶的湛湛青天。作为凡胎肉身,伟大的父亲终有老迈,终有死亡。我们必得面对。父母先人,曾经在我们前面,奋勇扼守着生死之门,替我们抗击着死亡之神。终于有一天,他们倒下了。那座大门,凛然矗立在我们面前。
我是已然经历过丧父丧母的过来人。父母的逝去,仿佛他们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生命。几乎没有什么辞藻,可以表达身为人子此时此际的心情。
《论语·子张》篇第17章,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是啊,我们在什么时候,情感曾经发挥到极致呢?那一定是在我们的至亲死亡的时候。
《盛大的告别》正是这样一篇锥心泣血的悼亡之作。悲痛之情,已经无须任何掩藏与修饰;倾情写作,已经不再考虑任何章法与技巧。这样的文章,只是为了倾诉,犹如长歌当哭。
当初,在《都市》与《盛大的告别》邂逅,正是这种不加掩饰的痛烈之情,引发了我的共鸣,使我感觉到了强烈的冲击。
蒋殊有如此一场淋漓尽致的倾诉,夫复何言;
逝去的父亲有女儿的这样一番悼念,夫复何憾。
有感于斯文
在《盛大的告别》中,蒋殊先是写到一位熟识的中年老乡的死去,接着写到表妹的亡故和鲁院同学“静静”的辞世,最后写的是父亲的病殁。在一场接一场的告别中,蒋殊一次又一次面对死亡。写下这些,需要一点勇气。同时,曾经的真实面对和此时此际的形诸笔墨,迫使作者不得不思考“生死”命题。
涉及生死命题,世人谁个敢言已经参透?古往今来,又有谁个敢言曾经参透?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每个人对这一命题的个性化思考。事实上,在这篇散文中,蒋殊写出了自己关于此一命题的若干思考片段。她的思考,没有背离我们伟大的东方理性。为此,作为她的一名读者,作为一个比她年长的过来人,我心里生出几许认同几许欣慰。
记得巴尔扎克在作品中讲过这样的话:吝啬鬼把钱存入银行,慈善家则把钱存到上帝那里。某些人行善,只是为着日后顺利进入天堂。
对此,我们中国人怎么讲呢?中国人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关于生死,佛祖释迦牟尼开出的药方是要人们跳出六道轮回。
對此,我们的圣人孔夫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孔夫子是诚实的。他没有看到天堂地狱,没有看到六道轮回,他就不去妄言。
圣人化民成俗,我们中国淳朴的老百姓,自古以来都是说:人死如灯灭。
作为读书人,文化人,士君子,他们怎样看待和理解生死呢?他们只说四个字:生寄死归。
关于生死命题的解答权,我们没有交给教会与宗教裁判所,它需要我们每个人来自行参悟。
从伟大的圣哲孔子到庄子,从王羲之到陶渊明到苏轼,耿耿星河中这些最灿烂的文曲星们,都曾经言及此一命题。
孔子梦奠于两楹之间,杖策歌吟,从容迎接死亡;庄子将妻子盛殓之余,鼓盆而歌,服膺大化。
王羲之“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俞之于怀”;陶渊明告诉自己,仿佛也是隔空回应王羲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潇洒的苏东坡写下著名的《赤壁赋》,他要说服的“客有吹洞箫者”其实是另一个自我。他的答案是:“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关于生死大化,前人之述备矣。但前代先哲,只是完成了他们各自的参悟;我们的参悟,说到底只能是我们自己的功课。
在《盛大的告别》行文中,蒋殊不加掩饰,有多处倾情书写。
“空空的墓葬里,父亲成了全部。
盛大的告别仪式之后,墓门封锁。一座坟头,切断了父亲回家的路。
父亲,成了黄土之下的人。大地,天空,庄稼,与他再没了关系。
陪伴他的,只有旷野的风。
旷野的风,吹向一位静默的老人。
让人难以安心。
离开他回城,如同把一个孩子抛在路途中。”
这样的文字,几乎令人痛心到不忍卒读。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已经55岁。见我痛苦的样子,我的一位堂嫂,在一旁说了这样一句话:
老人不在了,你这就长大啦!
一位普通的农妇的寻常话语,堪称微言大义。
穿越了属于自己的红尘,经过了生离死别,我们终将长大成人。经历了极致情感的锤锻,我们的文字也将九转丹成,达于成熟老道。
人类代代繁衍而赢得了永生。如果说,先人父母的去世,仿佛帶走了我们的一部分生命;那么,也可以讲,我们承续了他们的一部分生命。血脉之河亦即文化之河,滔滔汩汩;他们,与我们同在。
王羲之写下千古流芳的《兰亭集序》,结尾之际曲终奏雅: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为父亲,也为自己,蒋殊写下了《盛大的告别》。无论她之前写过什么,也无论她之后还将写出什么,我相信:当有人像我一样,偶然读到《盛大的告别》,也一定会“有感于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