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度龙城

2018-09-10 03:29卢静
都市 2018年4期

卢静

天龙山佛影

当一道山风,沿着天龙山的龙脊长驱直下,满山的树木百草,都从一场斑驳迷乱的梦里初醒,上下起伏,窸窣私语。还摇晃着雨珠的松果的清香,劈头盖脸袭来。好似一场淡青色的大水缓缓漫过山麓,濡绿,漂蓝,在广袤的时空里迂回漫漶,循环无穷,不时漾出镶了一圈暗银边儿的涟漪,飞起一两声清脆的雄壮的明媚的,简洁或者意味深长的鸟鸣,又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四面空谷,仿佛长久回荡的梵呗。

掌心的一卷《大悲咒》,页角微扬。

约摸下午三点半,蓬蓬飞卷的风,透露出雨水的消息,我在高处的天龙山石牌坊下车,一访东西峰石窟之前,先观览了白龙洞。翠影浑朦中,白龙洞的山门并不起眼,匾额亦小,但大殿一侧藏着神泉,即有名的天龙八景之一———龙潭灵泽。我弯下腰,俯望古人石中开凿的洞里,幽邃处泛起一缕灵动的波光,焦渴的嘴唇不由濡润,顿觉一股清凉入脾。我早听说,天龙山泉眼不少,汩汩腾涌着高质的泉水,可谓灵山多秀色,白龙洞一瞥足以陶醉了。水,有时潜龙一般,迂回偃卧,默默无闻淌于地下,有时晶莹剔透,高悬云雾缥缈的石洞之门,嘀嗒,嘀嗒,奏响高山上的无弦琴;有时冒出柏叶,遇石聚积,绕树成形,空山静潭点点吐翠;有时呢,忽又与人邂逅山脚,滚珠鸣玉,早显现为一条潺潺的清溪了。

我曾经在五台山观音洞口慈悲端坐的菩萨像前,尽情凝视观音泉水,虽为天壤一过客,甘露醇意却洇润了匆匆的脚窝,“吴中第一名胜”的虎丘前,我也曾饶有兴味地聆听着,井底泉眼潜通海的古老传说。

年轻岁月,流星一样划过去了。

如今辗转半生,一身风尘仆仆,漫步于山风微拂的天龙小径,山海拔1700多米,非极高,却负势直上,树并不古粗,却繁茂浓郁,万木争晖,不觉间滴水之音,也越发真真切切震慑心弦了。想象之中,名山诸水此呼彼应,拳拳款款水之意,又何尝不是远近交通呢?朱熹说,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不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水,生命青葱的泉源。天下至重之水,却无处不在,绝巅之水,却甘居卑微,流贯平原普济众生,盘桓经历过无数城镇与村庄;天下至洁之水,却甘愿藏污纳垢,涤荡净化着万物生灵;天下至动之波,却屏息敛气,静水流深,完成精神实体的充盈,托起飞澜朝霞的巨舟……诉说不尽的水啊,坚韧不舍又因地制宜,随机应变,趋于完美地演绎生命智慧,大爱无声,浩浩渺渺,最终归向有容乃大的汪洋瀚海。

从白龙洞拾阶而下,就通向东西峰的石窟了,当面迎人的,自然是漫山阁。其时风已健劲,游人东驰西闪,倘若从山脚仰望了去,该是步履飘忽吧。高阁停云,也是天龙八景之一呢。天龙山东魏造像,人称“秀骨清像”,写实逼真,到了唐朝开阔的气象中,塑像也奔放起来,第9窟漫山阁观音,便是全山最具艺术价值的一尊。阁内木梯禁止攀援,但能望见上方8米高的弥勒坐佛端庄凝重,遥望着千山万岭,人间闾市,下方的十一面观音,我看得更清楚一些,一瞬间,被菩萨身姿的悠悠神韵吸引,细瞄了去,薄软的罗纱,衬出菩萨体态的丰腴,更与琳琅满目的缨络,巧妙摇曳出天然和谐的节奏。骑青狮的文殊、骑白象的普贤二菩萨胁侍左右,怡然自得,再加上精美丰赡的背衬浮雕,崖壁间疏密有致的若干龛窟,整组雕塑充满艺术王国的魅力。

下了天龙山后,我才目睹了天龙惨剧中一小部分遗珍的照片。上世纪20年代,天龙山惨遭洗劫,佛头、菩萨头、藻井、浮雕,还有俯冲、升腾,裙带飘扬婀娜多姿翩翩临风的飞天……仅一年间,从东魏到晚唐苦心经营500多年的东方宝藏,众多造像就被盗运海外,如今只能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哈佛大学亚瑟·塞克勒博物馆等地零碎一观。树声细密时,如海潮起伏,沿悬崖一线空败的洞窟行走,作为一名中国人,岂能不感到痛心疾首?

飞衔水汽的风,一古脑儿摇荡出浅绿与淡青,迅疾擦过峭壁。

一个50岁左右的妇人,鬓已早斑,衣衫老旧,形容憔悴,显见得生活境况不好,还牵着一个小男孩,他遇人怯生生的,由于干瘦,衬得眼睛贼大。妇人心事重重的样子,每个窟口都默立祈祷,嘴唇翕动。自然,佛前走过各色人等,斯文君子有之,粗莽大汉有之,厚皮黑骨者有之,仙风道骨者有之,也如横岭侧峰,错落相照。几位中年男子大腹便便,颇有老板的派头,行事亦与众不同。他们在大大小小的佛、菩萨像前,并不行礼参拜,却都甩出钞票,倒惹得两个山里小孩尾随观看。引起我注意的,还有漫山阁前,三个戴鸭舌帽背画板的人,大学生模样,钉在石台上似的,都看入了迷,大概精心揣摩着造像的神姿妙态高超艺术吧。

天龙山脚下,曾矗立一座雄伟的晋阳古城,城头旗帜变幻了漫长的1500多年时光。这里曾经逐鹿不休、刀光剑影,也曾文明璀璨、街市繁华、衣香鬓影。春秋时,赵简子筑晋阳城,城墙体内加了荻、蒿、楚之类的植物,宫室柱子则是铜铸。晋国明令,卿大夫不允许拥有武器,否则,灭族,但为防备不测,赵简子与家臣就想出了筑城的良方,一来牢固城池,更重要的是为备战。晋阳受攻,楚等荆条类的植物,可以做箭杆,铜柱熔化后,不是可做箭头吗?果不其然,后来智伯攻城三月不下,便从晋祠悬瓮山下开渠,引水灌晋阳,“城不浸者三版”,水淹得只剩三版了,城墙都不倒塌。晋阳既是赵国的初都,后又为汉晋干城、东魏霸府、北齐别都、盛唐北京,可谓古代享誉南北的大都会。正是北齐高氏,在晋阳大兴土木,穷极工巧,广筑宫室寺塔,又续凿西山佛窟,如今,辉煌的宫室建筑早已荡然無存,却留下蒙山上开凿的66米大佛,《北齐书》载,“凿晋阳西山为大佛像,一夜燃灯万盆,光照宫中”,足以想象当年的盛况空前。往昔,分封在晋地故壤的司马氏家族,取曹魏而代之后,立国号为晋,龙兴太原的唐朝李氏,则取了晋国的古名———唐,自然对晋阳格外垂青,到了武则天时,更号为北都,与长安、洛阳齐名。又下令把隔汾河两相望的晋阳城与东城,架桥连成一座气势壮观的大城,城内外宫殿、仓城、苑囿、柏堂、塔寺、山亭……无不相映生辉,城中“坊里”,车水马龙,城下汾水浩然穿过,渔舟晚唱,让人绵绵回味不尽,真是极盛一时!只可惜,在宋太平兴国年间,遭赵光义火焚水淹,毁于一旦。其中,也有畏惧此地号“龙城”的缘故。

如今,蒿草白杨,古城早埋在田野之下,只有天龙山上窟影重重,朝晖夕阴,迎讶八方的游人。只有劲松翠柏,在林海滚滚不休的涛声里,升起桅杆一般,坚忍不拔地生长,让人回望千古沧桑的城池时,鉴古知今,更想创造未来。在它们身旁,世上开凿最早的巨佛———蒙山大佛,依旧静穆安详地观望,也许,让脚下匆匆经过的旅人,也想暂时歇一会儿脚,认真审视自己,审视人类。

山风裹住一两声鸟鸣,逐渐低下去了。我寻径向下走,邂逅凤凰一样展翅翱翔的七棵松树,恰巧,一队游客下来,导游讲解道,山上一僧,有七徒,僧希望逝后,还被七个徒弟环卫着朝夕相处,就栽了七棵松,七松互拥,又状如北斗七星,亦为天龙山一景。行走天龙山林木葱郁,神清气爽。据说,还有一种柏树,叶子细密生在粗干上,此地独有,别处少见。我从晋祠乘车,盘桓上山时,不时有三两游人,徒步下来,走几十里山道观景,让我羡煞!只怨自己晚来,时间已不充足了。我早听说,天龙山顶的平台上,清香葳蕤的草,像林海中的一块青绿毯子,我又遗憾未能登顶了!哦,真想躺入起伏的草浪,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极目远眺,天龙山巅,该能望见一抹太原城的重楼叠影吧?

铜钱大小的雨点,噼哩啪啦密集砸下来,才三五分钟竟扫过去了,却催出满山松柏的清香,可天可地弥漫。待我在半山亭依依流连时,那几个青年学生才从古窟下山,兴奋地入亭合影。峰上不时有人呼喊,一舒胸臆,打破亘古似的沉默,侧听僻静山谷的悠长回音。

闲谈之中,我得知他们拜谒过蒙山大佛后,又赶到天龙山一睹古窟精彩,现在要赶火车去了。昨天,我还摇晃在驶往龙城太原的列车窗口。同坐的人亦年轻,不停瞧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直嫌太慢。而我正读一本《小妇人》,写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格拉蒂丝·艾伟德从英伦半岛,来到山西阳城传教,在日寇铁蹄下救出一百余名中国孤儿,并历尽艰险全部护送到西安的故事。我正读到,孩子们在车站,第一次看见火车,这魔兽般隆隆咆哮奔来的巨型怪物,吓得四散躲逃,急得格拉蒂丝满额大汗,最小的一个,甚至躲到了废物桶里。

老式的蒸汽火车,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多么迅疾新潮,又是多么威力无穷的陌生事物啊!未及百年,不要说它,就是更新换代的车型,也已经太慢太老掉牙了。宝座上的佛像,常于胸前结说法印,手势让我想起“弹指”———一个从印度传来的词语,喻时间极短。当半山亭又宁静下来时,我,还有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一个坐标系上骤然浓缩,这是我喜爱的一种感觉,时空正无限扩充。是啊!山影重叠,雨虽飞逝,翠意淋漓,我像一条鱼,游曳进一个让人晕眩的时代!

就这么左顾右盼,沿半山亭下的石阶幽折几拐,一道寺院红墙外,又一棵奇松迎我,这就是著名的圣寿寺蟠龙松。果然名不虚传,它嶙峋虬踞,宛若游龙,又状如华盖,绿阴竟然覆盖了200多平方米。我才取出照相机,一个摆香火摊的中年妇女快步凑来,殷勤指给我瞧,喏,这是龙头,那两个相对而鼓的,不是龙爪吗?细瞅去,那树果然矫矫欲动了。她又要帮我拍照,横端竖举,取了好几个景。我估着妇人的来意了。圣寿寺,当地人称为祖寺,香火旺盛,她从摊上取了香,寺门前问我是否要烧?如今只要庙宇,大例皆如此,恐怕游人都见惯不怪了。她当住在附近村里,疲弱,小心翼翼的样子,却也透出生活的辛酸。淡淡的香火味萦回寺院里,又向红墙外的松林漫去,我经过几座大殿,来到一个幽静的禅堂院,又流连良久。从一个侧门窥去,又一小院,草青得逼人眼。这是历代僧人修行之地。分明,光线在空中轻轻飘浮着、缓缓扩散着,时光却坠在青砖地上,凝固了一般。眼下,屋门前一盆淡紫的花,盆形古朴敦厚,花朵秀丽活泼,朴素,温暖,又好似要点醒整座禅堂院。

我不由卸下时尚的旅行背包,回首仰望,双手合十。一刹那,奇秀的东西二峰冒出来,突兀醒目的,是气象非凡的一排大大小小的石窟,游龙一般蜿蜒在悬崖腰壁上,使泉、树、石,鸟,四周的一切都隐退了,只成为一抹依稀的背景。唯有佛的面容安详而生动,威严而慈悲,俨然跨越了亿万年荣辱与沧桑,一直从容地屹立此地,屹立于马嘶车驰风云骤变了几千年,九朝古都晋阳古城的崇峰叠嶂上。仅仅一个小时前,漫山阁东边,杏黄色的袈裟一闪,树林小径上一个攀援的僧人向我说,山上快下大雨了!要是没带伞,快找个躲避处吧!我环望峰壑,游兴正浓,依旧顶着一团越压越低的铅云西行,爬上每一个西峰石窟的窟口窥探,断头的佛像,残臂的菩萨,空败的莲花座,窟壁上累累的偷凿之痕,重叠,交错,在我幽邃的心湖底部,激起一阵阵难以言状的悲哀。手扶窟口砂岩的我,恍若又回到往昔,人伫立于大雪下的十字街口,看飞翔姿势绝美的雪花,在空中被林立的烟囱染灰,依旧落,又在地表被南来北往的靴底任意践踏、肆意涂黑了,依舊徐徐落下,雪,洁白纯粹的大雪,铺天盖地笼罩六合似地落下,洗涤了纷纭喧嚣的一切,洗涤了万物生灵的眼睛。

松针遗阶,山间雨疾,倏然扫过了。饱涨水汽的秋风,来去无迹,动息却有情,执意挽留三五不绝的游人,在九月清幽静穆的山水里,奏响了远峰近谷兴味悠长的松涛。忽如其来,风又入亭栏,万籁回鸣飞檐之上,环绕着半山亭内仰望的我。中国古典建筑中,山与亭的组合,散发着迷人的魅力,苍茫寥廓之际,每当峰回路转,得一亭翼然,便有了小小的“我”,此心便得一安顿处,八方萦绕的风,沁出高峰低壑葳蕤草木鲜活的气息,托起一只鸟滑翔的弧线,人暂坐亭下,便可超离尘嚣,与万象相吞吐,与天地日月相往来。仅仅春日景明,彩蝶翻飞,牵着天真稚秀的小儿女,顺石阶下一条黄花小径逶迤远去;不然秋高云淡,山果摇红,扶老母亲信步亭下,收一片山川暖晖于眼底,也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了。

而此刻,半山亭中的我蓦然回首,一线横亘绝壁的石窟,却又恰似浊浪滔天的海面上一艘抛锚的航船,为芥籽一般漂泊的我,注入了自由与宽慰,希望与喜悦,又在旅人们的心岩罅隙里,潜藏了无穷的信心与力量。

不知不觉中,我绕着半山亭徘徊良久。天色渐晚了,不由羡慕附近天龙山庄的住客,也许他,或者她,正同归山的鸟儿打一个照面,口齿流过天龙泉水的清冽,流过古老的传说,而且能推开轩窗,听松风化雨虫鸣淅沥,在龙城太原的滚滚车影之上,揽朝晖夕阴无限风光于怀抱!我虽为一过客,既恋恋不舍,却也像在亭中生根似的,枝蔓哧啦啦掠过松土,穿透岩层,钻出峭壁,触摸着漫山密匝匝的绿意。而此刻,伴着山上寺阁回荡的钟声,亭子似乎也化作一眼活泉,涌冒无尽的爱意,漫过天龙山的每一棵松柏,每一块顽石奇石憨石灵石,每一个巧夺天工的建筑,每一株卑微的沿阶草,又向山下世界涓涓流去……

碧叶鸣响纯阳宫

嵯峨高耸的一层层灵石顽石,两道清亮的悬瀑,揽住我双臂的翠汪汪的葳蕤茂草,一个翼然如飞的小亭……十指之间,清气拂拂而入,我恍若竹杖芒鞋,行走于名山大川间,又忆起年少随母,面对西岳峥嵘诸峰,一片浑穆气象,六合之内,大美难言。

我吸了一口气。纯阳宫四方的红墙小院内,自然洒落的假山畔,两株参天古树峭拔而起,要送一只长啼之鸟,高入九重碧霄,而一簇簇密生的丛叶,淡绿深青百千重,被倏然洒过叶隙的,一枚枚銅钱大小的光斑托住,仿佛千言万语摩挲我的耳轮。静,一切车马争逐都消失了。放缓的时间节奏里,我并不急着参观,回头瞥了一眼纯阳宫的红墙与大门。四面是扰攘的轮尘,它却清幽宁静,恰似山峦环抱中的一方潭影,真纯透澈,又青郁勃发,云蒸霞蔚。

静,在方寸宫观里,显示了无法模拟的庞大。

打龙城太原的纯阳宫边走过,已不知多少回了,熙熙攘攘的五一广场与环拥的商厦,让我忽视了它安静的存在。此刻,踏入悬挂“山西省艺术博物馆”的纯阳宫大门,仅仅一墙之隔,却顿觉别有一番洞天。

久久等待我的,是那颇具特色的四柱三楼木牌坊。很早以前,我曾见过一张照片,木牌坊独伫皑皑雪地上。大雪下的纯阳宫凝重而疏旷,叶子落尽了的古枝轻轻滑过苍穹,衬得木牌坊犹具仙风道骨,一面匾额书“吕天仙祠”,一面书“蓬莱仙境”,照片左下角,再立一鹤氅老翁才是。而我徘徊其下的这个晴朗午后,阳光顺四根木柱缓缓淌下,融入并州黄土淳朴的色泽里,又散发在四周的青砖墙上。城镇,乡村,四处都能觅见这种青砖墙,墙上闪现过艰危、荣辱、坚韧,闪现过善良、奸诈与各色人等的墩实身影。离大木牌坊不远,一株风格独特的古树下,成串淡紫色的小花,被我用照相机细致摄下,大地上摇曳的野花,与生俱来被苦难牵绊,却自下向上一一绽放,欣欣向荣,它们修长的柔秆,合着寰宇里风的节奏,总跃跃欲试着什么。此刻,阳光从灿若繁星的牌坊斗拱间缓缓淌下,这一幅景象与记忆中大雪下的照片重叠在一起,一种悲壮感,竟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身边古树虬游的姿态,却透露出安然、顺适与自如。

并州纯阳宫,始立于元代,又在明万历年间,清乾隆年间两次修葺、扩建,几株参天大树,藤绕木抱,该饱阅了近千年的风雨沧桑吧。

我一晌午奔波忙碌,早跑得口焦舌燥,索性在院内古树婆娑下的青砖石阶上,坐了好一会儿。几只灰羽的长尾鸟,上下翻飞,穿枝而过,悠扬的啼鸣此起彼伏,像一脉玉珠子,自由漂过雨后青蔚深秀的林梢,让我从街口小店买的一瓶矿泉水,也多了几分甘甜,扬瓶,慢饮了一两口,我疲惫困顿的双足下,一递一续的,山谷醴泉涌冒雪珠的回音,便隐隐沿着被繁茂草木半覆的蜿蜒的溪涧涌来。

我喜爱徜徉于依山傍水的老城,漫步于城垣内外,感受理性中庸与自然随性的两种观念,水乳交融在建筑布局中,也感受一份儒道文化的相映生辉。严谨按照中轴线布置的建筑或城市,又往往不拘一格,灵活变通,巧妙吻合着山川的自然形势,一塔,一堂,一园,一城便都有了生命。

纯阳宫面积不大,又栖闹市中心,回想,未曾诱发我的兴趣。谁料方寸轮廓之内,腾挪变化,巧思入神,它古老沧桑的红墙上,又一番番为我嵌入别有洞天的新奇。拜谒吕祖殿,观中最恢宏大气的建筑时,青砖兰瓦,已度几重墙院,让人以为将尽了,谁知像山重水复间,又发一条蹊径,别开新局。没错,纯阳宫赋予我的就是这么一种感觉。登上被岁月反复推敲的老式木梯,一转身,后衔的院落据说按八卦营建,亭台洞阁,高低错落,让人逡巡不已,一桥飞出的圆顶,屹守四隅的八角攒尖亭,回旋不已的廊道,陡峭的梯影,行人穿插其间,仿佛景外有景,一组神韵悠长的道家清乐,交替、跳跃、环绕渗透,在寥廓高远的天地之间,萦萦不息于一角飞檐之上。午后阳光温煦,我漫步在纯阳宫的四方回廊,偶然想到吕祖姓氏的两个口字,亦作方正回旋形,就忆起了纯阳真人吕洞宾的诸种传说。

明清流传的八仙过海故事,即以吕洞宾为中心,汉仙人钟离权为其师,唐仙人铁拐李、张果老为其友,何仙姑、韩湘子、蓝采和、曹国舅皆为其友弟辈。吕祖在晚唐上承东汉魏伯阳的丹法为道统,开创融通道、佛宗旨的新兴道教,对后世一千年的影响至为深刻。南怀瑾先生说,自秦汉以来,迄于晚唐的道教,一向皆在鱼龙混杂、支离破碎的状态中,自吕纯阳后,正统道家与道教,忽然别有一番面目,由此产生宋、元后,道教各宗的道派与丹法。每每游走于山水古迹间,常不期而遇说唱吕祖故事的艺人,描绘纯阳仙迹的壁画,点点海内外香花、明烛,名山大泽供奉纯阳真人的祠庙香火,于白云苍狗之变幻,千山明月之照耀,水湄草木之环翠间,与佛寺古刹相映,也可谓难得了。华夏文明在与佛教带来的印度文明撞击、交融了几百年后,在盛唐又一次推向高潮,如鲜花怒放,出现了融会儒释道精粹的中国禅宗,新道家,以至后来的新理学,而创新之葩,深植于传统文化的根须,是否能给今人一点启迪?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我一访并州纯阳宫,恰逢草木扶疏,一绺游云简淡的秋日。题额“潜真洞”的巍阁最高,俯瞰全局,坐落于宫观的最后,我却又想起前院千年古树下,一缕细茎鼓荡天风的紫色野花。潺潺清溪的重峦叠嶂、绝巅深壑内,或者街头闾巷,黄土人家的墙角下,它们的同类漫山遍野,缤纷起舞。巍阁飞檐凌空,似乎也要环抱而又高翔于方寸宫观之上,超越有限的形骸,具象的时空,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作一弥纶六合的远游呢。

时间,一定在光线的尽头折叠了。

开辟为山西省艺术博物馆的纯阳宫,殿堂亭阁,与四围的配房及内,陈列着三晋许多文物珍品。我从巍阁返回后,便一一去参观那些塑像、陶瓷、景泰蓝、唐卡、皮影、刺绣、剪纸……单说大殿的景泰蓝展品,已目不暇接了,中央的一座屏风大气美妙,令我过目难忘。观内鸟栖,风起。彼此通连的洞室里,技艺精湛的铜雕、铁雕、石雕风姿各异,巧夺天工,一位老师傅钉住了一般,屏气凝神,仿塑着一尊道教造像,日光在洞外的石阶上慢慢收拢,不,不是我在观瞻,他在雕镂,分明是静穆的历代雕像,穿越了一重重时间的山门,凝望着我们,还有眼前的一个个过客。

将出纯阳宫大门时,沿墙一溜珍贵的佛教造像、碑刻、经幢,又深深吸引了我,我徘徊良久,在一个四面雕凿的石幢前停住,一千多年的漫长时光,它顶风含雨矗立在我生长的晋南故乡,通体雕工层次繁多,刀笔出神入化,佛陀,端庄安详,昼夜观望着四方。在将道家修炼生命的学问,与佛家直指心性熔铸一炉的纯阳真人祠庙里,时光在古树枝柯上返回青翠,一丛丛一簇簇婆娑鸣响。

已跨出纯阳宫门槛,我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眺了一眼,最初迎我的一株大树依旧峭拔,它储藏着一些答案,也擎举一些未解的谜题,葱郁着,摇曳着,从院墙探出头,上下打量着一个崭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