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丹
1
她坐在他对面,表情忧郁地看着他,一刹那之间,他有一种面对心理病人的感觉,似乎他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似乎在他们之间已经存在那样一种关于心理问题的对话与咨询。这种感觉很快过去了,因为他还是他,他不是心理咨询师,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任何关于心理问题的对话。他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感觉,似乎在他的身上还有另一重身份,即心理问题专家的身份。很快,这种感觉与困惑就消失了,他明白在他们之间有一些历史问题。
多少年前,他们是中学同学,那段历史已经过去了很久,关于那段过去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也很稀薄,即使努力去回忆,也只能回忆起一些很粗放也很概念化的东西,许多细节都像水一样在岁月的裂缝中漏掉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出现在他面前,就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看着他。她出现的条件是什么?他找不到这个条件,因此,他有时候会怀疑这是一个梦中的片段,梦是不照着我们通常熟悉的逻辑去编排故事的;或者怀疑这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和她有些相似的人。不论是不是她,都是陌生人。当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能够提出的问题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应该说,他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他们重新见面的情形,那是在他们中学毕业后的一段时间,甚至是较长时间,他都设想这种可能性,其实他明白,那是一种单向的渴望,当这种渴望持续的时候,他一直相信他们还有可能见面,所以,他不相信这种渴望会消失,可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不再拥有这种渴望,就像自己被置换了,要么成为另一个人,要么换了另外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当他偶尔想起她的时候,他的问题就变成:我为什么不再渴望见到她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当他和她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他想起这个问题。
他想起在他们一起上学的时候,在他们交往的时候,他总是被动而迎合的姿态,她是相反的姿态,这就是他们最初的关系。而现在的他,在许多方面都不是被动性的人物,经过多少年的世事风雨,他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都不会选择被动,都不会坐以待毙。当他有了这个姿态,在偶尔回忆起他在和她的关系上面表现出的那种被动与迎合,他都有一种迟到的受伤的感觉,这个感觉已经不是很浓,可是不能忽略。他看着她,不断地想起这种感觉。
他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话,也不记得之前他说了什么话,也许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坐着,即使如此,他仍然有一种很戏剧化的感觉,不论说话,还是沉默,都是戏剧化的果实。他笑了笑,跟她打招呼,然后问她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吗?
她也笑了一下,笑得不是很彻底,半路刹住了。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就是这种很有节制与保留的笑,似乎她在看他的态度,然后采取相应的态度。
“岳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有些唐突,也没有提前给你打招呼,不会影响你工作吧?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我觉得你已经忘了我。”她说。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沙哑而好听,甚至有些性感,从她完成变音之后,她就是这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他有些亲切。他说他没有忘了她。他盯着她看,她也盯着他看。她甚至比小时候还美丽,岁月与憔悴都让她显出小时候完全没有的风韵。小时候的一些东西都没有了,就像一只孔雀在成长的时候,随着羽翼丰满,许多绒毛都会悄然消失。她没有变胖,也没有出现慵懒的赘肉,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
在他说了他还记得她之后,她说:“那你还记得我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方面许多东西真的都忘了,另一方面,许多东西在记忆之中已经发生了悄然的变化。他记得她有薄薄的头发,现在却发现她的头发挺多,他记得她的头发是很直很黑的,现在却发现她的头发在脖子与鬓角有一些碎碎的自来卷,她的头发微微泛黄,他相信这是她的头发最初的颜色,在他记忆中,她的嘴不是很大,可是她的嘴很大,他实际上想不起她的下巴的造型,他从来没有记住她的下巴是微微上翘的。她的眉毛与眼睛之间的距离比较宽,在加上上翘的下巴,让她脸上总是有一种怠慢或者高傲的表情,可是在过去,他能够记住这种表情,却想不起这样的表情与她的眉毛、下巴是怎样的关系。
他对她的记忆充满偏差,甚至有很多篡改,也许在不知不觉之中,他把别的女人的相貌细节在记忆之中编辑到她的脸上了。在很短的时间内,他觉得自己如果有一段时间还爱她的话,那只是爱上了错误的记忆。而现在,当她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失真起来,不论现在的她,还是过去关于她的记忆。她完全是一个很陌生而新鲜的人,正因为这样,他们可以从现在作为一个开始,去交谈,或者去追忆那些已经与他们剥离了很远的过去。他看着她,感到恍若隔世。
“我一直记得最小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比我高,我一直沒有因为你比我高而产生心理障碍,后来就有些着急,再后来,我发现自己终于长高了,”他说。“越是小的时候,越是记得清晰,记忆好像远视眼,越近越看不清楚。”
“你还记得那个老城区吗?就是市委旁边的那个老城区,我们经常一起去玩的地方,我经常想起那个地方,想不起来的时候,就会在做梦的时候梦到。你没有发现吗?梦总是在提醒你不要忘了什么。”
“我记得,那里有很多小巷子,还有很多老院子,那里冬天的时候很冷,每条巷子都有穿堂风,好像还有一大片荒地。”
她的脸有些微微泛红,她看着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她说:“这个你还记得,你的记性真的不坏呀。”在她稍微露出悲伤的时候,她就会显得更年轻一些,朦胧依稀之间,小时候的俏丽像幽暗中的折光一样时隐时现。
每一个话题都谈不下去,谈话的内容很破碎,彼此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闪烁其词,这就是他们多年之后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岁月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迹,许多东西都被抹掉了,他们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他不会忘记这一天,最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忘记。这是秋初的一个温暖的上午,他最喜欢的季节,阳光清澈而透明,风吹进来的时候既干爽又温暖,整个世界从夏季那种令人绝望的湿热中挣扎出来,好像是一年中第二个充满生机与成长的季节。
走廊笼罩着寂静,在这座80年代建造的有些古旧的建筑里,这条走廊在许多时候都充满这种孤岛般的寂静,外面是一些古老的树木,如果你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外面摇曳不停的树木,真的会有一种独坐孤岛的幻觉。
2
他从一开始就认出她了,甚至好像马上就能说出她的名字,他只是不相信会是她。为什么会是她?她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这一切都是没有基础也找不到基础的问题。他盯着她看,她也盯着他看,他们的眼神在不断接触、纠缠。他松了一口气,不是因为找答案,也不是找到上述问题的基础,而是像不断奔跑逃避真相的人终于被目击真相的人抓住了,这就是结局。他并没有跑,也没有逃避什么,他只是很意外,也许这种意外太大了,大到让他透不过气的地步,他撑着撑着,撑到支持不住的程度,他承认自己撑不住了,这反倒让他松了一口气。还能从她有些憔悴的脸上看到她小时候的一些痕迹。他机械地说出习惯性地说出面对陌生人的开场白:你好,是找我的吗?她看着他,脸上隐约露出诡异的微笑,嘴角动了动,说:你还记得我吗?
他点点头,说:“怎么样?好多年没见了,你还好吗?”
她又是那样嘴角往上微微翘起,那些微笑的表情在收缩,最后聚集在嘴角那里,就像那片色彩黯淡的花瓣。“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能叫出我的名字吗?”
“我怎么会忘记你的名字呢?”他有些压制自己的情绪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恼火。她的到来,或者她的这些有些做作的问话,都让他恼火。他不喜欢这种对话。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慌乱,这种慌乱也让他恼火,因为他以为自己能够说出她的名字,但是他只是记得她的小名。多少年来,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她的正式名字。多少年来,他也一直没有觉得需要记住她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一定忘了我的名字,也一定早就忘了我这个人了。”她笑着说,随后,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我为什么要记住你的名字?我有必要记住你的名字吗?他心里嘀咕着,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中带出自己嘀咕的内容。他有些尴尬地笑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好像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僵局,他不知道如何破解。
她想了一下,点点头,然后用有些俏皮的语气说:“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来看你吧?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人有时候是不是经常做连自己都没有想好的事情?就像在睡梦中做一些事情,完全是没有经过大脑的事情。”
“是的,”他看看她。“可是,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做事不经过大脑的人。在我记忆中,你一直很有理性,一直不会让自己难堪的。”
“你了解我能有多少呀,我做了多少无厘头的事情连我都说不清楚的,就像现在,我不是在做着让自己难堪的事情吗?我坐在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房间里,面对一个人,一个可能连我究竟是谁都说不清楚的人,然后问人家: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不论是记得,还是假装记得,不都是很让自己难堪吗?”
他看看她,站起来,从靠墙放着的一个玻璃茶壶里到了一杯茶水端给她,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她的头发根的白色。他明白,她应该就是她,不会是别人了。她现在实实在在地坐在这里,她穿着一身西服,就像刚刚从某个银行的办公室走出来,顺便来这里看看他。她穿西服的样子很好看,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任何多余的破坏曲线流畅的赘肉。她看上去很像一个银行高管。越是实在,越是虚幻,这就是他的感觉。他不相信这是真的现实,当然,他承认梦中的东西也是现实,现实与现实处于不同的位置,也可能处于完全不同的层面。在他给她倒水之后,他坐下来,看着她,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曾经是某种睡梦中的情节。可是在什么情况下,睡梦中的现实会成为睡梦外的现实呢?他想不清楚。他希望她告诉他一些东西,比如她的情况,或者她来找他的目的,有了这些,他就能够较好地理解她的出现了。可是,他看出来了,她一直在抗拒他的提问,尤其是一些直接性的提问。当他再一次问她是不是就是来看看他,或者问她是怎么找到他的时候,她都没有正面回答。后来,他觉得不需要她来回答这些问题了,他就在那里听她说,他相信她不可能一直说下去,或者不可能一直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
“你是什么情况?你不是在什么地方教书的吗?”她真的没有再多说自己,而把问题引到他身上。“许多人都知道你在教书,后来就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了。”
“我辞职了,我现在是自由职业者。”
“自由职业者先生,你告诉我一下,为什么不在体制内生活?体制内不好吗?”
“没有什么不好,挺好,我只是想要自己给自己干。”
不论是他还是她,都觉得这种谈话没有意义,也不会有什么深度,他们不断地说着话,不断地把一些话聊死。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焦躁。他有很强的时间观念,不喜欢这种味同嚼蜡的谈话。她说:“你是不是和许多人都没有联系?为什么不联系?我知道这样问,你一定很讨厌。”她露出一种固执地要宣讲心灵鸡汤的表情。
他很害怕与什么故人相见,不仅因为完全无话可说,而且因为他讨厌虚与委蛇。许多人早早地固定下来,固步自封地活着,而你还在活动,还在变化,还在不断地选择与重构。而他们还会用过去的方式对待你,在这种时候,你会感到一种被描述或者被篡改的痛苦。
“要告诉我与人交往的好处吗?不要说这个了,我不喜欢听这样的东西。”他想要把这句话说得柔和一点,可是他觉得这些话只能这么说,还能怎么说呢?当一个人努力把一些话说得柔和一点的时候,就不再是原来的意思。
她的脸马上红起来,眼圈周围红得厉害,就像一个敏感自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珍爱的自尊遭受了重创。“让我想想看,从前你是不是这样说话的?从前的你是怎样说话的呢?从前的你好像不会这么厉害地说话的,你原来腼腆,害羞,我说得对吗?我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和从前的,也就是我记忆中的你有多大的出入。”她喝了一口水,把杯子继续端在手里。“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她看着他,又喝了一口水,好像已经不紧张,好像在他与她之间,在他们的过去与现在之间,已经实现了某种无缝对接。“你可能还是你,也可能不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我们都会不再是自己,都会成为别的人。区别在于:有的人只是短暂地成为别人,就像演员扮演角色,有的人干脆就成为别人。”
他看着她,内心泛起波澜,他有一种对她刮目相看的感觉。如果她还要像一些她这个年龄段的人那样喜欢鸡汤说教,或者还像自己记忆中的她那样,他肯定不会跟她继续说下去。他宁愿她不是他的同学,而是一个全然的陌生人。
她笑了,点点头,又笑了。他也笑了。他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们笑的内容是不是一回事?他从桌子里拿出一盒烟,问她要不要抽?她在观察他,好像要知道他邀请她一起抽烟的诚意如何。他把香烟沿着桌子推到她面前,然后把一个金属壳子的打火机放在香烟盒子上,最后,拉过一个彩色玻璃的烟灰缸,放在他和她中间的位置。
她注意地看着他的所有动作,就像一架摄像机在跟拍,在拍摄他的特写。她掏出一盒粉红色盒子的香烟,接着掏出一个口红造型的打火机。她把他的香烟给他推回去,笑了笑说:
“我抽不惯生烟丝。”
3
他记得他们不止是中学同学,在上中学之前,他们就认识了,那个时候,他们在不同的小学上学。期末考试的时候,或者六一节的时候,距离较近的小学会在一起搞活动,他们会在人群中寻找对方,他穿着白衬衣,她穿着裙子,隔着很远,甚至在一片裙子之中,他从背影或者侧面就能认出她来。她比他更敏锐,在他认出她之前就认出他了。他们会绕开别人朝对方笑笑,要么挥挥手,要么在附近的买雪糕的地方买两个雪糕,一人一个。那种亲密,那种两小无猜,那种我的眼里只有你的感觉,真的就是小时候的最早的爱情。如果买到最好的连环画,他会先让她看。
她喜欢带各种食物,都会有他一份的。小学毕业会考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很古老的学校考试,不在一个考场,可是一边考试,一边盼着考完之后见面。那是过去的一个武庙改造成学校,有许多古旧的建筑物,还有类似于碑林那样的石碑。考完试之后在隐晦的天色下面,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走,那一天,他们走了很远,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城郊了,他们走到菜农的菜地上,看到一畦畦西红柿,就像一串串好看的红灯笼。他们的头发与额头都湿漉漉的,稀疏的雨水把他们身上的汗味都发酵出另外的味道,可是谁也不讨厌谁的味道,很喜欢彼此的味道。
他们紧紧地拉着手,就像生怕一松手就把对方弄丢了一样,就这样紧紧地十指相扣地拉着手,走着,走着,好像整个世界永远会保持恒定,永远会这样年轻、充满陌生而新奇的生机,主要是不会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变化。他们说既然咱们是从一个巷子走着走着走到城郊的,为什么不可以从城郊沿着原路返回呢?可是真的无法返回了。老城区的巷子就像迷宫中的通道,你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再要想着原路返回,要么走到没有路的地方,要么就走到别的地方了。从老城区的迷宫一样的通道之中走出来,走到开阔的郊外是可以的,再要从郊外找到一个通往老城区的通道,那就是记忆与难度的升级版,他们居然迷路了,一直到天黑都在郊区与老城区之间的某个地方转悠。后来,遇到巡逻的警察,才把他们带回去。有了这个经验,他们再也不敢从老城区跑到郊区,他们就在机关附近的老城区玩。
你永远无法真正穷尽老城区的所有巷子,那些弯弯曲曲的巷子就像九连环,又像数学中的排列组合,只要你能够变通,就能走出很多条通道来。这些巷子像沉积岩一般积淀着不同的时代与不同的光阴,只要你走在里面,走在那些古老的建筑物之间,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那种历史与岁月感,好像只要拿起一支蘸着墨汁的毛笔,就能够把历史的阴影一圈圈地晕染出来,也就是说,历史感不是抽象的东西,而是可以触摸的东西。他后来不断地研究这个老城区的街道构造,他觉得这个老城区在建造的时候,应该是考虑了更多的防御功能的,一些巷子之所以突然消失,是因为很可能是切入地下了,但是许多地下通道早就被填实废掉,于是,这些失去头尾的巷子就成为死胡同一样的东西。老城区的街巷好像是他们关系的某种隐喻,许多时候走不通,要么无法返回。
最后一次在老城区散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上高中,她初中毕业后,要去上班。他们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长大,迫不及待地抛弃小时候的一些习惯与故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进入成人的世界,他们不再说小时候在一起的那种亲密与两小无猜。
他们走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上,阳光灿烂而夺目。已经是深秋,可是还有些热,他们的脸上都冒出汗水。在他们头顶上是高远湛蓝的天空,带哨子的灰色鸽子在老城区的上空一圈圈飞行,似乎在半空中画下一道道浅灰色的痕迹。
那些小巷子四通八达,当你沿着一条巷子走呀走的,前面就是一座有雕花的巨大影壁,没有路了,那座影壁就是路的终点。可是当你走到那个影壁跟前的时候,就会看到一条沿着影壁朝两边延伸的巷子。有的路从一个高高的围墙下面通过,有的路从一个低低的隐身在高大的石头墙壁下面的小城门洞下面穿过,有的路则从一些看上去很封闭的院子里穿过,有的路则从某个厕所外面经过。有的路被封了起来,这些迷宫一般的道路真的有了死角,要不是后来人为的封闭,你能够沿着这些路走上很多圈,就像他后来上高中时候学的排列组合。
他们像是故地重游,又像同时间做了一个相同的梦,在那个梦里,他们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就走到某条更加寂静的早已被人遗忘的道路上了,通常会感觉到道路在脚下悄然地变形,走着走着,就走到这条道路的背面去了。他们曾经有一次沿着某条路走着走着,走到一大片洼地那里,他们总是记得那片洼地的尽头有一大片青色的芦苇丛,还记得芦苇丛附近有浅浅绿绿的水,再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这片洼地,好像这片洼地不存在,或者只是睡梦中看到的风景。但是在他们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居然很快就遇到这片洼地。
洼地上面覆盖着黄褐色的草,走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就像從温暖的小河中淌过溅起的水声,阳光在荒草上逗留很长时间不忍离去,在暮色上来的时候,荒草地看上去仍然是亮晃晃的,就像刚刚打磨过的大铜镜。他们在那里坐下来,坐了很长时间,从正午一直到傍晚。正午过后,这片洼地沉浸在暖洋洋的秋日之中,一如沉浸在慵懒而温暖的睡梦之中。洼地一边有一些古老的没有人打理的树木,稀疏的树叶已经变成黄褐色,可是有的树木却还是黄绿斑驳的颜色,还有一些树木已经变成纯净的黄色。不同的树木有不同的季节。
城市的喧嚣越来越模糊,这片荒地看上去好像是被人遗忘的腹地,或者是某个腹地中断的部分。现在就他们俩,肩并肩地坐在那里,在很短的注定会消失的时间之内,他们就是世界的全部,外面的世界完全变成虚无。幸福都是短暂而封闭的,只有在很短的时间内,才能把干扰幸福的东西屏蔽掉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些地方开始出现暮色,暮色不是从天而降,而好像是从地下升起来的。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好像在寻找彼此残留的小时候的特征。他看到她消瘦的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她不是很白,肤色偏黑,稀疏的雀斑不细看就看不出来。
“我们以后就不会再见面了,对吧?”
“大概是这样,”她说。
他默默地听着,突然抱住她,把她抱在自己怀里,重重地亲吻了她。他没有亲吻过女生,不知道该怎么亲吻,她突然松开牙齿,用自己滚烫的舌尖去舔他,她的舌头裹住他的舌头,就像一条蛇缠住另一条蛇。她的胸口在起伏,她突然推开他,站起来整整衣服,朝一边走去,他一直在后面跟着她,跟着跟着就跟丢了。而现在,当他和她面对面地坐着,当他想起发生在他和她之间的纠结、他们的初吻,想起他做过的那两个具有连贯性的梦的时候,他更加恍惚,更加不能确定。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是也有可能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情吗?
4
他们没有走到一起,有家庭的原因。他们的家庭结构大致相似,如果能到一起,基本上也是门当户对。他们这样出身的人有许多不是很在意是不是考大学,许多人家的子弟没有考大学,而是靠着门荫在中学毕业之后就进入官场,就像小霞的弟弟韩晓宇,中学一毕业就进了党委宣传部,后来跳槽是另一码事。所有的肥缺都被这样的子弟占据了,大学毕业的人分配进来,也是从小马仔做起。所以,从初中开始考虑婚配并不是一件多么离奇的事情。
也正因为这样,在岳家与韩家没有交恶之前,两家人拿岳麓与小霞开玩笑,也不仅是玩笑,毫不夸张地说,在小霞的妈妈与岳麓的妈妈眼里,这两个孩子已经是最般配了,他们无论另外选择谁,都不会很理想。但是他们却没有走到一起。孩子都是家庭的表情符号,当两家人开始不来往,甚至交恶,孩子们之间一般都会选择忠于自己的家庭。
岳麓的父亲在宣传部工作的时候,与小霞父亲没有矛盾。他们的矛盾开始于他到报社之后,他成为报社很重要的笔杆子,受到当时行署的一个领导的赏识,而这个人与小霞的父亲矛盾很深,于是在这两个人之间就存在一个站队问题,岳麓的父亲站在小霞父亲的对立面,虽然一开始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矛盾,可是看上去总不舒服。搞政治的人都是以小见大或者见微知著,从很小的细节就能阐释出很大的甚至是很本质的问题。所以,从小霞父亲发现岳麓的父亲已经站在自己对立面那一刻起,就感觉到这个人有可能会不利于自己。在这个时候,他不便出面做工作,就让小霞的母亲去和岳麓的父亲去交涉。
他们是老朋友,说话都很直接,小霞的母亲是一个很直爽的人,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会成为那个人的人呢?你知道他和老韩不是一路子的,你还跟他站在一起?咱们交往多久了?从插队时候就在一起,你想想看,这算不算渊源?老岳的意思就是你们想多了,我怎么会和老韩作对呢?老岳是一个思维敏捷口才伶俐的人,对小霞母亲的每句话都做了完满的应对。即使这样,小霞母亲还是觉得这个人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老岳了,已经成为不可靠的老岳了。她最后说:你知道吧,小霞和岳麓可是很好的关系,如果两个孩子毕业了都不出去上学,他们之间肯定会有发展的,即使有一个出去上学另一个上班了,他们之间还是可以发展的。理想地说,如果两个孩子一直这样处着,将来两个孩子还像现在这样好,他们要是想走到一起,我们做家长的会不同意吗?所以,老岳兄弟,为了孩子,你也要多想想,真的,我是看好他们俩的。老岳还是大咧咧地说:你想多了,我怎么会和老韩唱对台戏?看在你和小霞的份上我也不会那样做的。小霞母亲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我该说的,都说了,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如果你要是做了让我们老韩不舒服的事情,老韩对你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是小霞就不是岳麓的了,明白吗?你应该能明白的。我们家关系很复杂,虽然有好几个女儿,老韩最宠的就是小霞。
老岳写了一个材料,被《内参》转载,中央做了批示,这个批示一层层地往下压,从中央到省委,又从省委到地委,虽然最终没有罢免小霞父亲,可是包括她父亲在内的许多人的仕途就顶到天花板了。老岳受到小霞父亲的政敌的重用,但是这个领导不久被另外的人内参了一把,彻底一撸到底,新上来的人虽然不是小霞父亲派系的,但是不能容忍一个能够把地方的问题暴露到内参上的人在报社兴风作浪,就把岳麓的父亲打发到市档案馆去当副馆长。被打入冷宫,老岳却不甘寂寞,出版了很多书,仍然是那个城市不可小觑的名字。结果就是,老岳的作为,让岳麓来买单,老韩直接告诉小霞,要是想和岳麓继续就别认他做父亲。小霞是一个乖巧的女儿,自然会在爱情与父亲之间选择后者。这样,岳麓与小霞就成为现实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但是事实不等于典故,事实还有多于或者少于典故的部分。在小霞与岳麓的关系上,虽然家庭之间的冲突是他们俩分手的原因,也许是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小霞在岳麓之外的恋爱问题。这个恋爱问题让她家人大伤脑经,以至于让她父亲说:“知道你要跟那样的人交往,我就后悔没有支持你跟岳麓交往了,岳麓的老爸虽然不好,岳麓是个好孩子。”她母亲也不赞成她在岳麓之外交往的那个人。为了不让她和那个人继续保持关系,她父母决定再次干预她的恋爱,就和在某市政法委当书记的姑姑联系,她姑姑出面,把她安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再后来,帮她找了一个自己看好的大学生。大概在她参加工作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岳麓在美术学院上大學一年级的时候,她出嫁了。
他们家住在城北的铁路宿舍区,她家住在一个几进几出的老式大院,那是地委与市委干部的宿舍区。她家有一种威严的政府衙门才有的压抑与秩序感。在没有见到她爸爸之前,已经感觉到她爸爸的存在。她们家是彩色电视机,他家是黑白电视机,每一次在电视机上看到地方台新闻的时候,他爸爸就说:这个老韩又在那里表现威严了,摄像机对着他的时候他就这样。他爸爸对小霞的父亲并不买账,虽然他和小霞的母亲是老朋友。
小霞的父亲有两道有棱有角的勃列日涅夫式的眉毛,不论笑还是不笑,都很威严。当他看到小霞父亲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小霞说:“这是岳麓,爸爸,这是岳麓,听到了没有?”她父亲当时还不是很老,正在看一板一眼地看报纸,在听到自己最喜欢的女儿用又抱怨又撒娇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他把重重的老花镜推到宽宽的额头上,看看岳麓,说:“岳麓,好,你就是岳麓,我记住你了,你不能欺负我家小霞,明白吗?”
“爸爸,你说什么呢?岳麓怎么会欺负我?他从来都没有欺负过我。”
“那么,小霞,你也不能欺负岳麓,岳麓是一个老实娃。”
这些都成为过去,都成为不能重复,也不能返回去的过去,想起来就感觉无限怅惘。上高中之后,他还会一个人去他们曾经玩过的地方散步,好像在寻找丢失的梦。这些梦即使再清晰,也不会实实在在地找到了。
5
他们之间分手要比上面说得复杂多了,实际上从上初中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开始疙疙瘩瘩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好像之所以会出现某个结果,都是因为一些可以控制的原因所致,其实之所以出现某个结果,在许多时候都是因为一些过程都是不可控制的。上初中之后,他们是一个班,有一段时间还坐同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不怎么喜欢她了,在那段时间,她对他一如既往地好,热情、真诚、排他、细心。过后很多年,他都无法解释他内心中的这个变化。他还是他,她还是她,可是当他面对她的时候,他好像不再是他,他成为另一个人,他希望自己就这样下去,不要再成为从前的那个他了。也许在那段时间,他的人格或者性格正在出现某种深刻的变化,就像一个人在青春期出现第二性征一样,一些心理上的变化也是不可逆转的。在那段时间,他就那么强烈地排斥她,无论她怎样,或者无论她怎样对他好,他都排斥她。
从上初中开始,他就在工人文化宫跟着某个中学美术老师学素描,学习静物写生。他是他们班唯一认真选择爱好、认真坚持爱好的人。每天下课之后,他就会背著黑色的画板匆匆忙忙地离开教室,去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找自己的车子。
她看着他,眼神中越来越多地透出迷恋,透出少女的忧伤,内心真的充满不可思议的逆反情绪,她看出他的冷淡,甚至看出他对她的排斥,可是越是这样,她越是对他产生迷恋与忧伤。在她眼里,他越来越漂亮了,因为他很专注,人专注的时候就会显得漂亮。他独来独往,不和周围的同学一起玩,也许正因为这种孤僻的性格让他选择了美术。性格与爱好都是相辅相成的,有什么样的性格就会寻找什么样的爱好,有什么样的爱好又会强化什么样的性格。她觉得他比小时候还青涩,好像在他身上,一些东西不是在进步,而是在退化。但是,他是他们班最漂亮的男孩子。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一些发育较早的女孩子开始到处撒网,压也压不住地开始尝试恋爱,她知道最少有两个女生给他写过纸条,可是他把纸条都撕掉了,好像受了侮辱一般脸色惨白。她有时候会去半路拦他,他看到她的时候,就把嘴唇使劲儿地吸回去,好像在努力克制着对她的厌恶,有一次她骑着车子照着他就冲过去,直接连人带车把他撞倒了。之后,她站在那里看着他,说:我是故意的,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他说:我有事。还有一次,她带着两个跟她关系很好的女生去工人文化宫找他,当时候他正坐在一个硬梆梆的椅子上画一个石膏像,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一直不停地跟他说话,他虽然不是很矜持,可是也不主动说话,那个女孩子就会凑过来,头发梢在他的脖子跟前晃动。他在躲避她的头发,然后站起来,跟一个头发很长戴着很厚的眼镜儿的老师说了一句什么,就走了出去,一出来就看到小霞。他愣了一下,四下里看看,然后说:你怎么在这里?小霞说: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
她对他的热情逐渐地消耗着,到初中二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就枯竭了。在这个时候,她开始和一些从来不学习的男生在一起说话,吃饭,调情。这些一开始好像都有做给他看的意思,可是做着做着就走远了,走得越来越远,就无法回头了。那些男生的家庭条件有好有坏,但是不论好坏,都在努力让自己尽快地成为恶少。他们很会玩,也很会和女生玩。有一天,她就被其中的一个皮肤白皙的高个男生玩了,她的裤子上有了一片血迹,她后悔死了。后来,她把这条裤子上的那片血迹剪掉,再后来,就把这条裤子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扔到垃圾桶里面。她是恨他的,但是只要他约她,她就会出去,她已经对这种约会有些上瘾。
他开始出现变化,他开始嫉妒,他开始后悔之前自己对她的冷淡与排斥,整个三年级的很多时间,他都尝试着接近她,尝试着重新唤起她对他的热情,在这个过程中,他觉得他喜欢她了,喜欢得不得了,好像他透过别人对她的喜欢,就像透过一面面镜子,才真正看到她的美。在那段时间,她飞快地发育,身体与曲线都已经完全挣脱一个少女的僵硬与单调,她已经成为一个越来越性感的姑娘。
在这个时候,他给她写了一封信,让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子传递这个情书,但是这个情书一直没有传到她手里,传递情书的女孩子把这个书信给了另外的人,最终这封情书到了班主任手里,班主任把他叫去给他谈话。班主任是英语老师,他的英语是这个班最好的,他一直是班主任喜欢的学生。班主任说:没有什么,你不要有负担,只是不是时候,以后不要写这样的信件了。班主任的太太正在休产假,也是他的老师,对他印象也很好,告诉他说:有的人不是念书的料,做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太管,你不一样,你要往高处走,就不要跟他们一样。情书事件实际上让他和小霞的关系紧张到极点,她看到他的时候,把眉毛和下巴都昂得高高的,一副高不可攀的嘴脸。她知道这个效果,她故意要让他看到这个效果。
他第一次出去和同学喝酒,有男同学还有女同学,喝醉了。有一个眼睛很大的留着樱桃小丸子那种发型的女同学一直在照顾他,他不知道那么多人怎么说散就散了,好像在酒桌子上他昏睡了一会儿,一醒来就只剩下他和这个平时都不喜欢的女生了。也许因为喝了酒,也许因为酒精刺激下产生的那种更大的失落感,他突然觉得这个女生的局部也不错,比如过于饱满的好像要从上衣里跳出来的乳房,还有大大的好看的眼睛,还有她的粗粗的腿也让他浑身燥热。她带他去她家玩,然后带他去她三姨家玩,从她三姨家出来又去了她家。之后发生什么就很模糊了,多少年之后,他都不相信他和她发生了肉体接触,可是她告了状,说他强奸了她。班主任开始问他,他说我真的不记得了。班主任满脸络腮胡子,他记得班主任一边抽烟一边沉思的时候,满是络腮胡茬的脸颊会神经质地抽搐。再后来,班主任和那个女生谈话,告诉她这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他真的像她说的做了那件事了,他一定会被学校开除,也会被派出所调查。如果没有,她也会被开除,也会被警察调查。所以,最好不要撒谎。最后,这个女生说自己是在撒谎,因为她喜欢他。那件事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怀疑这个女生在撒谎的基础上又撒了谎,他可能真的和她那样了,只不过不是强迫,而是相互愿意的,他们毛手毛脚地做了一次,他甚至一直没有找到地方,就落花流水了。他完全清醒了,他明白这个事情就是一堵透明的障壁,从这里可以看到小霞,甚至一直能够看到小霞,但是他们永远也没有机会了,他是永远地失去了小霞。他在那里待不下去,只能转学,后来到了铁路第二中学。他一直怀抱着失恋的伤痛,一直不相信他和小霞会再次见面,直到他开始上高中,她打电话约他出来,然后一起走到老城区的那片荒草地上吻别。
6
过了一些时间,快到秋末的时候,她又来了,又像前一次一样,在他工作的时候,她走进来,坐在沙发上,看着他。门开着,她在那里敲门。刚才她的高跟鞋在走廊里响起来的时候,他的心跳到了令他窒息的地步,他不相信是她,但是又不能完全否认自己的直觉。
“我应该是比较讨人嫌的,我又来了,”她说。她换了衣服,化了妆,她看上去不像上午那么憔悴了。
“你们不是有假期吗?”
“我没有假期。”
“我想起来了,你已经辞职。”
“你老公是搞行政的吧?那应该很忙的。”
“他应酬多,應酬就是工作。应酬多就会把人变得虚假起来。”
“这个我不好说什么,应酬也是一种能力。中学毕业后,我就没有见过你。”
“我去上班了,开始在机关文印室,后来坐办公室,我的经历就这样,比你还要简单。”她看着他说:“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吗?”
“不知道,”他凝视着她。
他的凝望而审视的眼神让人难以承受,她的心微微震颤,在短时间的接触中,他的这种让人无法承受的眼神已经多次出现,他的眼神看上去很老道,好像是他灵魂的裸露方式。
他穿着一件纯黑色的衬衣,衬衣的袖口微微卷起来,露出一块硕大有型的机械手表,他的脸上有青青的胡茬,他的嘴里有淡淡的酒味。
“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知道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了吗?上一次给你说过的,要让你看一样东西的。想猜一下吗?”她微笑着看看他,微笑戛然而止,整个人都变得严肃起来。“猜不出来吧,我这就给你看。”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夹子递给他。
一个用档案室的档案硬纸板装订起来的夹子,里面是发黄的稿纸。稿纸上的字迹有纯蓝墨水,也有圆珠笔颜色。他盯着这些字迹看了一会儿,马上就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就像一个人走在一条人迹罕至的陌生道路之上,突然被人伏击了一下。
如烟似雾,恍若隔世,难道在自己之外还真的有一个跟自己相似的人,在完成自己想要做而没有做的事情?他飞快地把夹子阖上,就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把目光侧向一边,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回事?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些是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他说。“这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先说,是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他和她相持着。
“收信人是我,落款是你,这是你一路写给我的信件,”她坐在那里,微笑着,好像要从微笑切换成别的表情,但是还是微笑着。
“我没有给你写过这样的东西,”他说。
“不要着急否定,再看看,”她说。
“这样吧,你先告诉,你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些都是伪造的?”
他看着她,又出现那种冷淡、审视、猜疑、不随人俯仰的眼神,他拿起一支在桌子上放着的香烟,点燃,抽了大大的一口。
“这是另外的问题了,”他重新打开夹子,看了几十秒钟,又飞快地阖上,手放在夹子的硬纸板封面上,机械地轻拍了几下。
她用密不透风的目光看着他,似乎要从他的动作之中解读出一些被他刻意掩盖的意义。她露出微笑,换了另外一种口吻,说:“中学毕业后,我就去上班,姑妈在政法委,我到了公安系统,再后来就去警校带工资上学。好多年来,我都是一名在编的公安干部。我干么要说这些,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个书信册是经过专业装订的,也就是在我得到之前,一定是被保存在什么地方。”
恍惚而一筹莫展,他心中弥漫着某种奇怪的不可描述的感觉,他觉得什么地方有了错误,一直没有得到纠正,就这样,一错再错,直到酿成大错特错,就是这种感觉。
他站起来,隔着桌子看着她说:“好,这些信件究竟是从哪里找到的?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不是就是要给我看这些东西。”
“我就是看看是是不是真的有过这样的表白,”她说着把书信册装进很有质地的牛皮纸袋里,再把这个牛皮纸袋重新装回到自己的挎包之中,然后在桌子前面的椅子上落座,就像前一次那样坐在那里,让他再一次想起心理病人与心理咨询师的关系。接着,他又一次很清晰地重温那一天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的印象与感觉。她坐在那里,看着他,等着他说话,等着他说出让她信服的话。要是这样,就得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话。可是她刚才说过的话都迅速被屏蔽掉了。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办公室的门开着,他可以看到走廊外面的那棵树,那棵美丽的稠李树。他确定了,就是稠李,他专门查了树木图谱。只要开着门,他就会看到这棵稠李树,此时此刻,他觉得不仅自己在盯着这棵树在看,这棵树也在用无数的隐藏起来的眼睛在看他,表情生动,意味深长。
没有风,没有雨,树木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喧嚣,也没有狂舞,好像在给他一种沉默而淡定的暗示。这棵树是季节的表情,这棵树告诉他,现在已经是深秋,落在树木上的阳光转瞬即逝,低垂的云像一座座低矮的茅草棚拥挤在天空的边缘。美好的秋天马上就要过去,接着就是冬天,说不来冬天到底好不好,冬天好像是一种极端体验。
7
“你要走了吗?”他说。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孩子气般的猜疑、恍惚、努力掩饰的渴望,他的眉毛和眼睫毛轻轻地哆嗦了几下。
“你想怎样?你想要我怎样?”她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那种声音听起来就有些暗示与暧昧的味道。“一起喝酒去吧?”
他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偷窃一般的快乐。他以为要去一个自己不熟悉的饭店,结果来到一个又大又隐秘的会所。在一个门禁森严的小区,在两座并排着的高层里面,她带他走进那个没有任何招牌的会所。先进入左边的高层,坐电梯下到负二层,然后从那里经过一个完全密封的长廊,再坐公用电梯上到十六层,进入一个复式楼,从那里坐室内电梯一直上到十八层,这些都是会所的范围。走来走去,上上下下,把他走晕了。突然置身于那样一种纸醉金迷富贵奢华的氛围之中,他好像他不再是自己,他的心不断往下沉,他有一种孩子气般的怕把自己弄丢的感觉。
有很多包间、雅座、小餐厅、袖珍舞吧、桥牌室,人很多,却没有任何拥塞之感,除了清淡如水的背景音乐声,任何小空间里面的声音都不会跑出来,整个会所反而有些过分安静的感觉。这是一个奢华光鲜的拼盘,就是这种感觉。
他有好多问题与好奇,可是他觉得最好什么都别说,免得暴露了自己的无知。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可是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来这样的场合,这种场合让他不安,也让他浑身不自在,甚至还有一种奇怪的犯罪感觉。
一个高挑的女孩子把他们领到一个包间之内,这个女服务生的红色旗袍有那么高的开叉。他不记得她点了什么,不论是酒水,还是下酒菜,他都没有听说过。许多东西都不熟悉,也不能一下子熟悉起来,他对这些经历的记忆是模糊而概念化的。
“您用卡,还是记账?”这个女招待露出招牌式的灿烂微笑。
“记账也行,用卡也行。”
“您挂帐的时候用什么名字?”
“我老公在这里挂账,”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飞快地拆开矮桌上的香烟,用抽烟掩饰她的微妙的不自在。
“您给我先生的名字,我们马上把配套的项目都送来,谢谢您,二位玩开心。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呼我。”
“我上班三年,姑妈就给我找了现在的这个人,我就嫁给这个人,他当时候比我大四五岁。好像有很多可说的,又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过去都会消失掉的,现在的一切都来自过去,过去是现在的基础,可是回头一看,那些基础都消失了,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葡萄酒送来了,接着是另一种葡萄酒,再接着是黄橙色的什么Cognac,留短发穿黑色马甲的服务生挨个介绍这些酒水的口感与窖藏年龄。然后问要不要打开。她说:“打开。”服务生用一块洁白的棉布毛巾裹住酒瓶,手腕转了一圈,给两个高脚玻璃杯倒了三分之一的酒,动作娴熟而优美。
“经常来这里吗?”他说。“这样的消费应该不是我能想像的。”
“你能想像的消费是什么样的?”
他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搞艺术的不是都喜欢喝酒吗?”
“我们不会来这样的场合的,我们也挑选地方,只要感觉干净可口就行,如果小地摊的烤肉做得好,也会坐在那里吃烤肉,喝酒。”
“你在这里有没有心里不平衡?”
“我们不会对和自己没关系的东西产生不平衡。”
他突然觉得应该给凌莉莉打个电话,给她撒个谎。其实,他一想到她就不安,好像自己在背着她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就在刚才来这里的路上,他一直害怕她会突然给他打电话。现在,他决定给她打电话,声音要自然,千万不要发抖。
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前,他的嗓子眼发紧到让自己不能发音的地步。从前不会是这样的,他要是不去和她一起吃晚饭,他都会直接了当地告诉他在和谁吃饭,可是现在,他越来越心虚,哪怕是真的和谁在吃饭,只要一解释也会引起误会。
他告诉她在外面和从前的同事吃饭,可能要喝酒。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真的觉得就是在和别的同事在吃饭,而不是在扯谎。扯谎会有固定的轨道,他找到这个轨道了,也就找到那种自信而朴实的语感了。她好像完全忘了对他的猜疑,大大方方地说:“你和他们喝酒不要喝傻了再回来,你原来的那些同事都已经到酒精中毒的地步了。”他加了一句:你给我烧上水,我回去会洗澡的。
“你女朋友的电话。你知道吧,我早就听说你离婚了。你和你太太为什么没有过下去?”
“人都有喜新厌旧的毛病,我有了新欢,于是就离婚了,”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你说得这么轻松,如果你现在有了新欢,会不会和你的小女朋友分手?”
“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当我的新欢吗?”
“我这么老了,怎么能当你的新欢?”
“我基本上不会和我的小女朋友分手。”
不知道又谈了一些什么,后来就绕到那个书信册上面,她告诉他这是从她家里拿到的。有一次回去看寡居的父亲,父亲给了她这个东西,说是从储藏室的一个老皮箱里拿出来的。那个皮箱收藏过她母亲的一些私人物品。
“你承认不承认,你爱过我?”
“承认。”
“当时你想过没有想过和我做?”
“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过,后来一直想着的就是这个。”
“现在呢?想做吗?”她说。
“咱们都喝多了,都不知道谁是谁了。”他低下头抽烟。她去浴室。他完全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走到浴室跟前,推开门,看到她坐在一个深深的大木头桶里面,木桶水面上飘着红色的玫瑰花瓣。
“你要走吗?”她说。他什么也没说,脱掉衣服,光着身子,踩着小小的木头台阶上到木桶上面,然后探脚进去。他有些不适,是水温,也不是水温,是一个女人陌生的肉体,也不全是。水花飞溅,到处都是水花与潮湿,她叫着,她声音像花腔一样,也充满水花与潮湿。
他是他,也不再是他;他背叛了现在的自己,走到过去的老路上,就是这种驳杂而诡异的感觉。他像在做梦,在做一个春梦,然后一片空白,整个人好像在飞。
8
他们吃完饭,说了一会话,就分手了。不论是他还是她,都觉得不要再见面了,没有必要再见了,但是又都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他们都在想一个问题:会不会再见面?当他们同一时间遭遇同一個问题的时候,他们找不到再次见面的理由。
小霞和他只有很短的过去,那些过去已经结束,已经不再能够影响未来。他找不到和她继续的必要,也找不到继续的可能性。她没有说她来这里找他的目的,可是他能感觉到她要做什么,她是带着比较明确的目的过来的。这是他没有遭遇过的经验,也许在其他人身上发生过。我没有这样的心态,我不想改变自己的过去,也不想因为别人的出现而改变自己,我不想要这样的实验。这是他在小霞走后所明确的心态。
他深深地陷在自己的生活里面,深深地陷在自己的命运里面,他不想把自己从自己已经习惯的命运之中拔出来。但是他的内心在发生某种分裂,理智上讲,他根本不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可是在潜意识之中又不断地涌动着某种匿名的冲动,好像在潜流下的潜流。他开始渴望见到小霞。虽然一开始这种渴望并不强烈,甚至只要他去否认,这种潜流就不存在了,可是当他没有事情的时候,或者当他有些无聊的时候,就会看到这种渴望。她在他面前不停地晃动,好像一面在风中招摇的旗帜。即使这样,他都觉得他和她不会有进一步的关系。
小霞的弟弟韩晓宇给他打电话,约他去生态园附近的一个饭店吃饭。这次吃饭让岳麓明白,这是小霞那一次出现的后续。在一个大大的包间里,只有他们俩。
他说:就俩人还要定一个这么大的包间?太奢侈了。韩晓宇说:这有什么?你觉得自己可以享受这包间,就够了。
“你说,找我来吃饭是为了什么?”他直接了当地说。
“你比我还直接,”韩晓宇笑了笑。“我不记得从前你和我姐在一起玩的时候,你是怎样的风格,反正你现在的直接都把我吓住了。”
“哪里,你是搞投资的大拿,时间就是金钱,你能够单独请我吃饭,肯定不是为了说说话喝喝酒吧?你姐去我那里了。”
“你们已经暗度陈仓了?我姐比我的脚步还快,她这人心里有谱,都是照着心里的谱子在走鼓点的。咱们边吃边喝,我要了53°的酒,你要是嫌不过瘾,这个系列的还有62°,反正我们家都是喝这个。”
“你请客我就听你的,我喝不多。”
“咱们就不客套了,不要停了筷子,自己招呼自己,这样是不是更好?”韩晓宇说。“你觉得我姐怎样?我知道你们是同学,也知道你们好像出现过状况,后来分了。我不是说你们小时候,那些没什么意思,就是说现在,你觉得我姐怎样?”
“你姐人好,生活也不错,我们见面后说了不少话,还能谈得来。”
“这些话咱们之间就省了吧。你和我姐是同学,你去我们家玩的时候,我也偷偷地给过你烟抽,还记得吧?那就说明我当时候是认可你。我说得再直接一些:如果我姐一个人了,你现在不是也是一个人吗?那样的话,你们俩有没有可能往一起凑凑?”喝了一杯,之后又连碰两杯。“你不是问我的目的?这就是目的,我在给我姐当媒人。”
“你姐不是还和你姐夫在一起吗?”
“除了离婚证没有,一切跟离婚没有两样,这是迟早的问题。我说的是在他们切割了之后,你有没有心思接纳我姐?”
“你们姐弟俩的情感真深,许多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还差,”他有些窘迫,不知道怎样改换话题。
“岳麓,你看哈,我们家人很多,关系也很复杂,可是我们家是很有秩序的,每一辈子都有一个类似于族长那样的人,上上一辈就不记得了,反正我爸这辈子就是我爸,我这辈子就是我啦,我跟你真说正经话的,也就是代表我们家在跟你表态的,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能不能接纳我姐的问题。从前你们没有成了,是两家家长的原因,现在这个障碍没有了,是不是可以考虑往一起凑凑?”过了一会儿,韩晓宇说:“我们老爷子总共娶过三房太太,居然都凋零了,他还活得跟铁打的营盘一样,现在还在到处找半路女人。我妈就是第三房,我和小霞是一个妈,上面那两个姐姐都来自不同的母亲。我说我姐就是指她,要说别的姐就是大姐、二姐。别的姐姐都大,我不管,小霞比我大一点,她的事情我有些操心。”
“你和你姐跟老爷子都不像,”他说。
“你是说我们都没有老爷子那对眉毛吧?我父亲还有他的兄弟姐妹一共七八个,都是那种眉毛。男人有那个眉毛好像也还能看,女人长成那眉毛就吓人了。我和我姐都跟我妈长的。你对我妈还有印象吧?我妈对你印象不错,只要说起我姐的婚姻,就会说到你。”
“你姐现在忙不忙?”
“她不忙,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政治企图,上了一定级别就不会忙了,女人和男人在一定时候就会看出差距。她是一个好妻子,不是因为她是我姐我就说她的好话,她确实一直是贤妻良母,我们家的家教对女孩子都是这样要求的。他们夫妻之间早就出了问题。我姐夫节节高升之后,在外面有了外室,还不止一个外室,我姐开始假装视而不见,后来就装不下去了,两个人闹了分居。一个人仕途太顺,一般会在作风上出问题。我姐夫有两个外室,两个外室分别都生了男孩子。她现在的态度还就是几年前的态度,要想让她回家,就必须和另外的那两个外室切割清楚,可是我姐夫并没有那样做。我姐夫对我很不错,我也尝试过调停,可是真的没法调停。一个仕途不错的人,最希望把自己精心积攒的一份家业保留在自己的家里,那样的话,一个人有儿子不就是最好的保持财富的方式吗?”
他没有给对方一个明确的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似乎一旦回答就铁板钉钉了。一想到马上就和小霞铁板钉钉地生活在一起,他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怖。这不是婚姻恐惧症,而是完全拿不准这样的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切都悬而未决了。
有一天,有一个人约他在三桥附近见面,那里有一个私家菜馆,他不记得那个人告诉他在什么房间,有服务生朝他走过来,把他带到一个小餐厅,问他吃什么?他说不吃什么。之后,另一份服务生把他带到光线暗淡的酒吧间。有一个人朝他招手,他看看服务生,说自己不认识这个人。服务生笑了一下,说:您过去给他说一下,就说他可能认错人了。
在一个有复杂藻井雕花的红木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脑袋很大,脸颊也很大的男人,肥嘟嘟地坐在那里,有一对威严的重眉毛。这种勃列日涅夫式的又粗又重的眉毛在哪里见過,可是想不起来了。对方就像面试主考官那样盯着他看,这种目光让他不爽。
“坐,”对方松垂的粗脖子抖动了一下,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这个人继续看着他,他也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看对方。对方突然发出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
他坐下来,挺直腰身,平视着对方说:“你笑什么?我有那么好笑吗?”接着,他看到对方的大手指在若有所思地轻叩红木桌子。
这个人没有回答他的话,直接弹了一下手指,让服务生给他端来一个浅浅的高脚杯,里面是淡紫色的鸡尾酒,上面飘着剪碎的玫瑰花瓣。
他没有碰这杯酒。对方看着他,端起同样的高脚杯,喝着同样颜色的鸡尾酒,把飘在嘴边的玫瑰花瓣轻轻地吹开。
“你该尝尝,尝尝才能知道口感如何,就像女人,看,是看不穿的,要想看穿一个女人,最捷径的就是干她。我们都是男人,男人的共同语言只有一个,就是女人。”
“也许,”他说。“我对女人不了解。”
“女人都是属猫的,你要是养过猫就懂得了,猫是很难把握的。对了,看上去你是知识分子,你从事什么?”
“不好意思,”他搖摇头说。“我该走了。”
“稍等我说完,”大胖子说。“你们玩高兴了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和带你来这里的女人玩高兴了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她是我老婆,———最少现在还是。”
“无可奉告。”
“别误会,如果你能让她高兴,特别是能够劝说她不要再闹,我可以一直把你给我的绿帽子戴下去的。如果你不能说服她,我就把她送给你。我是认真的。”
9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充满强加的味道,包括小霞的一些做法,特别是她丈夫的这种做法。所以,他决定不再见她。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开始更加想念小霞,好像在他与她之间已经出现了类似于爱情那样的东西,似乎这种东西在不断的接触中慢慢地培植出来了,就像倒着生长的植物,开始只是扔在水里的嫩枝,慢慢地生出翠绿色的叶片,然后在叶子下面生出嫩绿泛红的枝条,最后在嫩枝下面生出黄白色的根须。她丈夫的做法一开始让他反感,在后来与小霞进一步的接触中,就忘了她丈夫的做法。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大学同学陆楠在上海举办画展,邀请他过去聚聚。他喜欢陆楠,甚至在很长时间都爱恋陆楠,但是他们能做的就是好朋友,闺蜜。陆楠个子不高却特别漂亮、精干,她的漂亮、她的高傲的气质,让人永远不会感觉她的个子不高,她的皮肤透亮洁白,细致得看不到毛孔,身上总有一种很好闻的月桂树一般的香味。从上大学开始,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在一起喝酒、聊天,还一起去日本,在京都和北海道住过一段时间,他们甚至可以睡在一个房间内,却没有发生过任何超过好朋友界限的事情。发生在异性之间的那种关系,在他们之间没有出现过,好像让他们出现肌肤之亲的基础一直都不存在。她问他最近除了画画还有什么动向?他说自己有了能要进入恋爱状态。他就把新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说给她听,她说:你等等,我不是很明白,你说你初中的女同学找你了,你们只有几年的时间,难道真的会死灰复燃吗?她说:“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没有基础,同学三年,或者那个时候有些朦朦胧胧的爱情,之间又隔了千山万水的时间,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吗?你千万不要自欺欺人,你们俩现在还只是图一个新鲜劲,你们俩之间也不过就是性,然后是对过去的一些回忆,这些都会越来越烦的。等对这些开始厌烦的时候,你们之间可能就难以为继了。不要说这个了,虽然你的老情人可能很漂亮,可是这个不现实,你要知道,一些看上去过于现实的东西,恰恰是不现实的,所谓现实的,都是面向未来的,如果没有未来,那还是不现实的。岳麓,你必须听我的,你不能贸然决定,也不能贸然答应一个什么人,知道吗?你必须为自己负责,也必须为爱你的人负责。你不能再次重蹈上次婚姻的覆辙了,你总结过上次婚姻的问题吗?你太太很漂亮,可是你们一年之中能有多少共同语言?我这里有一些微信,你看看吧,我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只要看了,你就知道这应该是谁的手笔。我给你转过去。”就这样,他不断地收到陆楠转发给他的一些以第二人称去写作的短信。
“你给我们当老师的时候,每年都会带我们出去实习,等我大学毕业,才感觉到那是我生命中的蜜月。人和自己会有蜜月的,就是那种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感觉。我只有在跟着你出去采风,或者跟着你走过许多你喜欢的荒野的时候,不论条件多苦,吃的多差,我都会感觉到那种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一个人,不会要很多,他要找自己需要的,如果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就会不停地找,找呀找的,好像需要很多的样子,好像很贪馋的样子。其实那是因为他(她)还没有真正找到自己想要的,古人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一些人(也许是很少数的人)在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上是很谨慎很挑剔的。幸福也是这样,越是完整饱满的幸福,越是这种拣选的结果。当然,也有危险,那就是你可能因为左挑右拣年龄老大芳华不再而成为剩女。———我不想成为剩女。从你把我赶走,我就每天梦到和你采风,梦到最后一次跟你去的那个古战场。那时候风很大,你站在那里,我站在你旁边,你把从哪里借来的一件黄色军大衣给我裹上,虽然还是冷,可是我心里很暖和,心里燃烧着熊熊的烈火,我想起你给我讲过的克劳德·莫奈的故事,特别是他的爱情故事,他的风景画代表作出现之前的人物画代表作《绿衣女人》,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也许你会画一幅画,名字叫《穿军大衣的女人》。想法有时候会催生想法,疯狂的想法会让附近的想法跟着疯狂起来,我当时候站在那里,看着你,我突然想一下子把里面的所有衣服都脱掉,只是裹着军大衣坐在长满枯草的荒漠上,让你把我做模特去做一幅画。”
“我为什么一直不停地想着你,我想起我们是有共同历史的,———当我从这个角度去看到我和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了历史哲学的感觉了。你给我当过老师,带过我们课,还带着我们出去实习过。后来你辞职了,北漂了几年,那个时候,我毕业后也在北京的一个艺术作坊复制名画,做画奴。我们住在不远的地方,有时候我从你租住的房子走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孤苦无依,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对你有越来越大的依赖感的柔弱的女孩子,生活是多么残酷,会让一个人无法面对自己的软弱。你回到这个城市,我还在那个小作坊复制了一段时间的梵高,梵高简直把我烦死了,我再也不想碰他的东西了。我在那里和一个人同居,你离婚的时候,我刚好与那个人分手。再之后,我也回到这个城市。可是最终,你把我撵走了。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N个恨你。可是在恨你的下面是另一种情绪,所以,爱恨交加,悲欣交集,就是这种纠缠或者纠结的心情。”
“她应给给你在微信上写了不少话吧?她不仅在微信上写,还在本子上写,还让我看,后来,她说这是写给你的,但是大部分都不会发给你看的。因为矜持,现在能够在情感上保持矜持的人越来越少了。我给你发几条看看,当然我没有征得她同意,你也不要问她,好吗?”
10
“我要走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该走?你说那里很好,那里你去过,你甚至在春夏之交在长江边徘徊,在夜晚的长江边觀看风景。看着较为详细的地图,地图上就会出现很多地名,许多地名都很美,都很古老,在这些地名之中都暗含着这个伟大的河流,甚至当你看到凝视着这些地名的时候,在脑海里就会出现这条大河宽阔浩瀚的水面。看着这些地名,就会想起初唐诗人张若虚的名篇佳作《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涌动的奔流的大河永远给你一种既喧嚣又沉默的印象,喧嚣意味着当下,沉默意味着过去,意味着无数的历史与秘密。你说,对不可言说的事情保持沉默,你说这不是你自己的话,是维特根斯坦的话,可是你又说,你一直没有真正领悟这句话,因为你不知道这句话究竟给你多少暗示。人们能从一句话之中领悟多少暗示,就意味着对这句话有多少领悟。后来,你说,当你不止一次来到长江边,凝望浩瀚的长江水的时候,你就明白了,不可言说的事情不是不存在,而是沉默的,历史与许多往事都是沉默的。所以,任何对沉默的阐释都快有可能不是领悟到什么,而是压根是一种误解。我跟着你,学你的方法,学你的思维,———虽然说思维是最难学的,可是,思维还是能够学到的,有时候当我面对一些自己没有处理过的问题的时候,我就会停下来,问问自己:他是怎么做的呢?他面对过这样的问题吗?如果他面对这样的问题的时候,他首先会怎么想?”
“你为什么要建议我接受那里的工作?你说那里很好,那里靠近长三角,环境都不错的,你真的很喜欢长三角吗?那为什么你有好几次机会都没有来呢?就是现在如果你要来这里也很容易,因为你已经有了名气,而且在你辞职的时候已经是高级职称了。可是为什么你会不来你喜欢的地方呢?我一直在想,是什么让你留在一个自己也许不那么喜欢的地方,而不来自己喜欢的地方?也许是怕冷,也许是怕热,你说你最怕南方的冬天,那种冷是深入骨髓的,你喜欢北方的暖气。你又害怕南方夏天的热,你说自己血液里面有北方游牧部族的沉淀与色素,这样的游牧部族是不能忍受炎热的。你说,北魏孝文帝改革的时候南迁到洛阳,可是游牧部族出身的贵族们不能忍受洛阳夏天的暑热,所以,他们会返回太原去避暑。难道真的是气候让你不能来南方吗?你感觉到热,感觉到南方冬天的冷,难道我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吗?我也受不了这里的没有暖气的寒冷,更受不了这里夏天的湿热。每到季候的两个极端(隆冬与伏天)我就会有一种类似于乡愁那样的东西,那种东西缠绵悱恻不能自己,好像从睡眠与蛰伏状态下被唤醒。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后悔听你的建议了,我后悔当时候自己打包了自己判断,自己没有坚持自己的判断。你说:长三角好,工资不错,在中学教美术不是很累,将来就在那里落脚了。可是我越来越后悔了,因为感觉不好。不是说工资不好,也不是说周边环境不好,就是不好,不完整,有缺憾,有大大的缺憾;当一个人有了很缺憾的感觉又不知道这些缺憾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你能说这样的生活是好的吗?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把我从你的画室撵走了,———当我做这个梦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样的梦不止一次做过,———我猛地醒来,我明白了,在我的潜意识之中,我一直担忧你会把我撵走,一直感觉到你在时机合适的时候会把我撵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把我打发到常州,看上去是为了我的未来着想,———确实,我不能诛心而论,———你确实也是为了我好,才把我推介给你的一个在这里当实验中学校长的女同学。———可是为什么是女同学,而不是男同学呢?这个细节难道没有讲究吗?我有些思绪混乱了,因为同事聚餐我在一家日本料理那里喝了一壶清酒。我都不知道要给你写什么了。对了,我觉得你把我推荐到这个叫常州的地方,其实这个行动就是一种赶走我的伪装。”
他仔细搜索她给他写过的话,能够翻到很早以前的也就是心情平和时期的话语,当他看着这些话语的时候,仿佛很清晰地看到她明媚如月的脸,还有她明快清澈的笑声。那个时候,她总会给他发照片,每一幅照片都是精心选择的,都能表现她的美丽。她不是那种很妖艳的美,她的美很朴素,也很干净,是那种没有沉淀了多少历史与岁月的黑色素的干净的美丽,一如她的纯洁的身体。
“校长又请我们一起吃饭去了,她好像越来越不多说话,客气的礼貌周到的话,她还是要说的,可是我觉得她在沉潜,在她的表情与眼神中有一种不断深深潜入的印象。她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微笑,这是面具,在这个面具背后就是那种不断潜水的感觉,她就像潜水员一样在不断地往下沉,不断地沉入幽深昏暗的深水,在越来越幽深的昏暗之中搜寻什么,或者倾听什么,我感觉这个表情似曾相识,———我总觉得她沉浸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之中,这种生活是很难分享的,也是拒绝分享的。有一次,陆楠校长说:一个人如果有了自己的很私人化的生活,他或者她就会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之中,就会保持这种内在生活的连续性,在这个时候,这个人就不再会地喋喋不休,甚至会一下子就和许多人拉开距离了。我就想起刚才说的那种不断深入不断潜水的表情,我没有说,但是我想说:岳同志也是这个表情。”
“我觉得陆楠校长可能要步你的后尘了,即使不辞职,也不会再对这个职业抱有从前的那种激情,她明显是不喜欢这个职业,她不会给谁说她的真实想法的,我在她身上看到你当年辞职前的那种痛苦、纠结、想要决绝而又优柔寡断,一些事情只能自己去判断,只能自己去做决定,只能自己一个人承受自己的决定带给自己的后果。有一次,她单独叫我去她家,我们一起做饭,一起喝酒,她有一个日式小客厅,也是小餐厅,有推拉门,进去之后就是木地板,地板上面铺着浅蓝色的地毯,不是很厚的那种让人觉得很捂的地毯,就是薄薄的地毯,进去之后,就光着脚踩在地毯上。她说:职业就是混口饭吃,为了混口饭吃,就得忍受特定职业的相关性的麻烦,当年岳麓辞职之前,只跟我商量过,我支持他的选择。如果一个人不用考虑糊口问题,专心致志地从事自己的事业,这是最幸福的。从前我去过日本京都,可是现在杂物缠身让我动弹不得,越是这样,越是想要出去看看,特别是想去京都,想在那里对着仿唐建筑和周围的红枫叶作画。也许我也有那么一天,就像你的岳老师一样单位给的什么都不要了,只是去从事自己想要从事的事情,照着自己的节奏去生活。”
陆楠发了几条微信给他,这都是他当年的学生小凌写的。
11
到了上海,参加了画展,他和陆楠在一起说话,陆楠说:“这一次没有带小凌来这里,是为了把你带到她跟前去,让你看看她的变化,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
他说:“她为什么把那样的短信发给你?”
“我们在一起越来越熟悉,我就开始关心她的个人问题,给她不断地介绍男朋友,她都是不主动也不热情,都是无疾而终。我就问她为什么?她开始不说,后来,有一次在一起喝酒,我们俩喝多了,我再问她,她就让我看了两条,我一下子就觉得那些没有发出去的短信是在说你的,可是她也不承认。之后,我就有了私心,再给她介绍男朋友的时候也就不积极了,甚至很不愿意看到她会看上什么人。她说受你影响很大,她读书的习惯都是受你影响出来的。我问她为什么不把这些直接发给你,她说说不出口,她说你对学生是有看法的,是戒备的,你不信任学生。她特别自尊,一点也不像现在的女孩子那样,她经常坐在图書馆里看书,图书馆阿姨都很喜欢她,给她一把钥匙,让她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书的。”
“你说爱情是什么?”他说。
她看着他,说:“感觉你已经有答案了才问我这个问题。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寻找原型,爱一个人其实不只是爱这个人,而且是爱这个人的原型。我说不清楚,也许大致意思就是这样的。比如,你爱一个林黛玉式的女人,林黛玉就是这类女性的原型,看上去是爱上了一个具体的女人,其实之所以会爱上这个人,是因为她是和林黛玉有些类似的人,你是爱上了林黛玉,才会爱与她类似的人。”
“有道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在一个女人身上找不到你所说的‘原型,你就不会真的爱这个女人?”
“应该是这样,”他说。
“你的老情人如果和你死灰复燃,你一定会找到她的原型了?”
“我和老情人之间到目前还没有死灰复燃,我确实在她身上找不到她的原型,”他说。“也许在从前的时候,在她身上能够找到某个原型,可是现在找不到了。”
“我的原型是谁?”她突然说。“假设你要爱我了,你能从我身上找到怎样的原型?”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太确定地说:“看到你的时候,或者想起你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法国文艺片演员贝阿(Emmanuelle Beart)。”
“我知道她,你喜欢她?你是因为喜欢她,才喜欢我的?你觉得我和她有些像?”
“你和她年轻时候很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想来想去,原来是看过她的电影。其实一个人和原型未必很像,可是你在看到她的时候就会想到最早喜欢的那个人,也就是原型,你就会从现在你喜欢的人身上找到原型的特点。”
之后,她把一些没有卖掉的画作找人打包好,让快递公司发回常州,他们俩坐高铁返回常州。在高铁上,他告诉她,他还是决定和小凌不要见面了,让她转达自己的意思。她问他具体是什么意思?他说自己不考虑和小凌发展师生之外的关系了。她看着他,脸上露出淡淡的悲伤,然后用简洁的语气说:“还是你亲自给她解释吧,这样的事情还是当面说好一些。”于是,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给凌莉莉打了电话,她马上就跑来了。凌莉莉看到他的时候,眼睛开始发亮,脸色不断地绯红起来,陆楠说:“还没有喝酒就脸红了,是不是还没有说什么,就已经失态了?”
他们在一起吃火锅鱼,喝酒,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觉得凌莉莉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的职业女性的样子,比先前还要漂亮。吃过饭之后,他们三个人一路走着,先把陆楠送到自己居住的小区,他又去送凌莉莉,走了很远,在南方潮湿的空气中,他觉得她的头发和脸颊都有些毛茸茸的雾水,被灯光一照,闪闪发光。
“你要给我说什么吗?”她说。
“我来看看你。”
“你不是不想看我吗?是陆校长说的,说你不打算和我见面了。”
“陆校长还说什么了?”
“都说了,”她说。
“那我就不需要说什么了,”他说。
“我的住处到了,你上来吗?”她的邀请看上去并不热情。
“我上去看看?”
“你决定吧。”
之后,他和她走进楼道,然后上到三楼,她开了门,带他进去。她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回卧室换了一身衣服,她穿着浅蓝色的居家服,戴了一副边框宽宽的眼镜儿,走出来,去水池边洗了葡萄,把葡萄放在一个荷叶状的绿色玻璃托盘里面,然后端过来。
“我觉得你喝多了,浑身都是酒味,就像吐过一样,”她说。
“给我一个烟灰缸。”
她把烟灰缸拿过来,放在地毯上,接着又拿了一本书放在烟灰缸下面,“要不要开灯?”
“不要,太刺眼了,”他排斥大灯,很喜欢这种不太明亮的光线。“窗户开了吗?”
“开了,你抽吧。”
“有没有什么要给我说的?”
“有,等我冲澡出来说给你听。”
“好的,我等你。”
他们坐在餐桌边,吃着水果。她说:“你看到我的微信了吗?我指的是我所有给你发的微信。不过也不是全部。我想知道你怎么看的?”
“一下子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有一个中学同学老去找我,还给我看了一包我写给她的书信,可我不记得给她写过什么信件了,而从字体上看,那些东西都是我写的。”
她看着他笑了,说:“你跟她有过状况,是这样吗?”
“就像一个通俗小说的套路,我可能暗恋过她一段时间,中学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所以,当她拿出这些信件让我看的时候,我觉得这是另一个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嫁接到我的故事上面了,就是这种感觉。”
“你的意思是什么?这些信件不是你写的?还是你压根都忘了这些信件了?”
“我想不起来了,一点的印象都找不到。当然,这些信件还是能帮我想起一些东西来,比如我曾经暗恋过她。她心高气傲,追求她的人很多,考虑到我当时候那种内向与羞怯,我应该没有向她表白过。”
她又笑了,她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有些东西可能真的会超出你自己的经验范围。可能性总会有很多,有很多可能性永远不会进入我们的视野。她给你看这些东西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
她掏出一支香烟,就像转笔一样转动那支香烟,香烟不停地从手指上面掉下来。她有些心神不宁,她只要转不好笔,就会心神不宁;而她心神不宁的时候,她总是转不好笔。
“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你不接受我的微信的意思?要我不要再以那种方式去和你交往了?是这样吧?如果是这样,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我以后不会再给你发那样的微信了,甚至,我可以删掉你的微信。”
“不,我改变主意了,我只是不想玩三角恋,你又太年轻,我不想耽误你。可是,现在我觉得如果就此失去你,我会很后悔,会后悔很长时间的。另外,我主要害怕你会后悔,跟着我是很辛苦的。”
“我不会后悔的,”她说。“昨晚,我在睡梦中梦到你朝我这边走来,可是走着走着就走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知道是在做梦,可是我还是很着急,不停地喊你的名字,不停地追你,可是你越走越遠。”她颤抖着说,舌尖跟着发出好听的颤音。他伸出手,她抓住他的手,他把她带过来,紧紧地抱住她。
12
从常州回来,他的心静了下来,感觉自己找到了某种根基。他开始认真作画。他没有玩三角恋,没有变成让自己讨厌的人。之前,他不停地寻找宁静,不停地想起雷茵霍尔德·尼布尔的《宁静之祷》中的一些话:“我的上帝,请赐我宁静,去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一切;赐我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一切;并赐我智慧,去分辨两者的不同。也赐我对你公义的信心,不与这个罪孽的世界同流。按着你的真实,而非我的意愿。相信上帝,只要委身于你的旨意,凡事都将被归正,路也要被修直。如此,我可以和家人度过今生,与神同在,享受永生的幸福。阿门!”
人的灵魂有时候会像静静的湖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触碰了水面的某个部分,就会没有来由地荡起一圈圈涟漪,有时候灵魂会是洁白的炼乳,哪怕一点若有若无的杂色,都会让整个灵魂变得不再那么纯净。他经常有一种需要对自己的审美、灵魂进行保洁的需求。他为什么会信仰上帝,是因为他觉得人的认可是很有限也是不可靠的,如果没有得到人的认可,那还要继续自己的追求,那就意味着让上帝认可自己。
他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铁门,走进不是太凌乱的画室,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缓缓地看了一圈,好像对所有陪伴自己多年的工具行注目礼。在这个时候,他会进入短暂的入定与宁静而恍惚的状态。他点燃一支烟,在门口的一个凳子上坐下来,慢慢地抽烟。
他迅速地在大大的调色板上调色,用灰色与赭色调出另外的颜色,灰色的比例多一些,他要调出低云的颜色,那一次在一个古战场采风,在暴风雪到来之前,有很短的时间,之前的大风突然刹住,只有在枯黄的草叶上溜达着小小的风,就像人在平静的睡眠中均匀的呼吸,在不断集结的浓云下面,还有一截狭长的微微泛蓝的蓝天,就像一个不规则的蓝色飘带,在这个飘带下面就是那种浅灰带赭色的低云,这些低云好像不是从更高的云层上分离出来的,而是从地平线上缓慢聚集然后缓慢升起的色彩,赭色微微发亮,甚至在最亮的地方还有类似于金属的色泽。在他看来,在这样的颜色组合之中,多少可能有一些启示录式的意味。
他相信,《启示录》的作者在写作这篇《启示录》的时候,一定在凝望大地仰望苍穹,从波诡云谲的云层变化中得到启发,特别是在变动不居的云层组合之中看到了澄明与宁静。他开始用长长的笔触在画面从下往上三分之二的地方画出一条淡淡的灰色,这是那个低云的下线。他想不来是怎么样的心理,这条线一出现,就把所有的之前出现的细节都照亮了,好像从前也曾打算画出这条线的,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画?为什么一直没有在这条线与周围的物色细节之间找到那种类似于象征主义的共鸣关系?他的整个生命好像被照亮了一样,在他心中完整地想起的那次在古战场采风的时候观察到的所有风景与物候的变迁,———当然,他有高清摄像机做了拍摄,也有照片,甚至还有一个厚本子的速写笔记,总之,当他从内心或者从记忆中看到某种完整性的时候,他相信内心中保留的东西可能比摄像机或者速写本中捕捉到的东西更多也更加完整,这种完整性在内心之中得到某种诠释。
但是当小霞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要见她,于是他们又见面了。韩晓宇之后,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和她交往了,他不愿意成为她主动离婚的原因。这里的意思就是,他还没有爱到让她与自己原来的婚姻切割的地步。如果在从前,他会希望这样吗?可能会的。也许人就是这样的,当他觉得她没有可能与原来的婚姻切割的时候,他会不断地希望她这样做,时过境迁,当她随时都可以这样做的时候,他却无法承受。如果是因为他而放弃,他就必须拥抱她,必须考虑怎样和她凑在一起生活。
他越来越明确的一点就是:他对她有冲动,特别是身体上的好奇与冲动,他并没有对她产生爱情。他可以与她发生关系,但是不要谈爱,也不要谈婚姻,不要把身体的行为当作爱与婚姻的筹码。如果要把这些关系混在一起,他就无法承受。可是,只要他们这样下去,只要有肉体关系,小霞就会不断地产生情感诉求。所以,在见面的时候,他告诉她,他不能骗她了,她看着他,说:“不要说了,我明白了。”看上去马上就要结束了,可是之后,他们还会见面,她还会不断地给他礼物。他把她给他的礼物都放在一个带有玻璃门的柜子里,就像陈列展览一样,看着总觉得不舒服,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回到家的时候,摸索着打开灯,看到凌莉莉从卧室里走出来,穿着粉红色的睡裤,黑色的紧身半袖,站在那里,戴着一个宽边的眼镜儿,从远处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像在确定他究竟做过什么。他好像一下子搞不明白这是现在还是从前?难道是从前的一个幻影?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进来的?”
“我有这里的钥匙,你给我的,忘了吗?”说着,她从领口里扯出一个银项链,项链最下端是一个长长的钥匙。她点点头说:“我很傻,一直带着这把钥匙,一直忘了用这把钥匙。我想起一首诗歌,诗人是这样说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那是十多年前,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后来,我的钥匙丢了。心灵,苦难的心灵,不愿再流浪了,我想回家,打开抽屉、翻一翻我儿童时代的画片,还看一看那夹在书页里的翠绿的三叶草。而且,我还想打开书橱,取出一本《海涅歌谣》,我要去约会,我向她举起这本书,做为我向蓝天发出的爱情的信号。这一切,这美好的一切都无法办到,我的钥匙丢了。———我从第一次看就记下这首诗,我在你的书柜里找到这个诗集。我告诉你,我能够回到这里,我能够走进门,因为我的钥匙没有弄丢。”
在他内心之中涌动着巨大的波澜,他有一种很踏实很踏实的感觉,这就是他想要的,也是他需要的。
“给你烧了洗澡水,冲一个。对了,我看到好多精致的礼物,你都摆在那里,是打算送人,还是打算还给人家?”
“我还是还给人家吧,你没有看到吗?有许多东西都没有拆封。”
“好的,廉洁一点没有错,哪怕不当官,也要廉洁。”
“我在看一个文章,还是关于伯汀斯基的,我最近一直在看他的文章或者关于他的文章,我觉得我也可以写写关于他的研究文章了。我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想看看,你需要不需要我回来。因为我做了一个之前做过的完全一样的梦,你在常州的时候,我给你说过的,所以,我突然觉得发生在这里的,之前在常州也发生过,这是那里的反光。或者,那里是这里的反光。你回来之前,我正在做梦,我感觉你走了很远,越走越远,我一直在背后喊你,你回头看看我,又往前走,我加快步子,你也加快步子,我怎么也赶不上你。”她的嗓子发出颤音。“你有没有别的打算,比如在我之外再去找一个什么人?”她看看他,又朝别的方位看看,再看看他。
“没有,我打算和你一起过。”
“你想吃点东西吗?”
“我要吃什么呢———?”
“吃我吗?”
“那就从你开始吃。”
“你不要后悔,吃我一口,我就吃你一辈子,划算不?”
那一夜他们都没有怎么睡觉,他和她颠了一个晚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已经有足够的铺垫了,看上去不能不这样了,他必须回到自己的轨道上来,而不能继续偏离这个轨道。有一天,她说要回去上班,最少要上完这个学期的班。她走了。
在她走了的第三天,他见到小霞,打算开诚布公地告诉小霞他的情况。
13
当他面对小霞的时候,就在他打算开诚布公地说什么时候,小霞说:“岳麓,你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能猜出来,也能感觉到。我看到你们了,我一直在对面的那个咖啡馆坐着,从那里就可以看到这里,你和她进进出出我都看到了。我很羡慕她,我无法和她竞争。我的老公,不,我的前老公说得是对的,我和她竞争是没有优势的。我只是来跟你说:岳麓,好好珍惜吧,我祝福你们。我坐在那里的时候,看着你们,我就在想:如果没有这个小女生,也许我会有机会的,只是也许。再见吧,岳麓。”
她转身离去,一点也没有显出被打垮的样子,她本来想要告诉他婚变的消息,最终没有说。有很长时间,她和丈夫就这样过着:在一个空荡荡的像舞台一样的婚姻形式之中,各自去做各自的绯闻。她真的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可能因为她其实在骨子里是很传统的,也可能是因为她原本就一直在把绯闻当作对丈夫的一种报复,当这种报复没有收到效果,也就是没有刺激丈夫重新回到原来的家庭生活的时候,她就不想继续玩这种游戏了。在这个时候,她从原来的房子搬出来,住到城东的小区内。再后来,她决定跟他离婚,不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真正把这一步走出来。可是就在她带着岳麓去那个高级会所不久,他丈夫主动提出离婚。这次是真的。她去一个宾馆见丈夫。他看到她的时候,很庄重地点点头,那里有很多人等着见他,他把她介紹给求见他的人,这些人脸上马上露出激动的诚惶诚恐的表情。他让她在里面的卧室等他。
不停有人来找,许多人还等在楼道里,每一个人都带着虔诚的谨小慎微的表情,就像害怕吵醒睡眠很浅的人一样,许多人在没有进入这个宾馆之前都是很嚣张的样子,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丈夫穿着皮鞋,———他不喜欢穿拖鞋,尤其在人们面前,———皮鞋让他有一种立足很稳的感觉,凸着肚子半躺在沙发上,看着说话的人,那些人总是可怜巴巴的请愿者的样子,就像仰坐在沙发上的这个上级不仅能够掌管自己的幸福指数,而且能够干预自己的命运。
谈话结束了,丈夫走到桌子跟前去喝茶,长长地吁一口气,揉着肿胀的眼睛,然后去冲一把澡。丈夫洗了澡,步子松软地走到床边,躺下,戴上眼镜儿,开始看一本什么书。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支烟,自己看看,然后用打火机点燃香烟。
“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想来想去,我们还真没有什么而要说的了。”他坐好了,脚垂在地板上,对着拉上窗帘的大窗户抽烟,隔着窗帘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高层轮廓。
“确实也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说。
“这一次,我一定是给了你一个大大的惊喜,”他把香烟横着放在烟灰缸上,过了一会儿,他把香烟干脆掐灭。他从一本书里拿出几张照片,用手指弹了一下照片,然后把照片扔在一张小圆桌上,她就坐在小圆桌旁边的硬木沙发椅上。她没有看那些照片。
“这能说明什么———?”
“你是警察出身,应该知道这些照片能说明什么。”丈夫又点燃一支香烟,小口小口地抽起来。“我为什么决定给你这个惊喜呢?那天我也去了那里,看到你挂的帐,我突然觉得何必这样呢?既然谁都不在意对方的面子,那就不要再这样僵着了。你打破了我们的默契。我暗暗地戴绿帽子都没有什么,你不能明着让人指指戳戳,说这个绿帽子是给某人戴的。当然,这也可能也没有什么。从前忍受是因为女儿。在你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对你的忍无可忍也变得忍无可忍起来。”
她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她觉得只要这样静静地坐着听着,自己就变成一座玲珑剔透的里里外外都很冰冻的冰雕,她的心凉到骨子里了。
“事实上,只要撕裂,就会不断地撕裂,这就是撕裂的逻辑,”他是对的,他是无法反驳的。“我还是给你一个建议:你的沃伦斯基很帅气,很艺术家,咱们结束了,你去找他保准没戏。他是搞艺术的,离过婚,有孩子,现在身边已经有一个年轻女人,在年龄上你没有优势,还有,他既然是搞艺术的,他就不会和没有搞艺术的人真正生活在一起。”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去找岳麓真的时候,根本就是为找而找,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怎样?更没有想清楚他们会不会有未来。她脸上变白,嘴唇的颜色也黯淡下去。她说:“我只想自己一个人过。”
她真的有些反应强烈,甚至是悲伤强烈,一切都好像已经漂移着走了,越来越远。那天从宾馆出来之后,很快就找到通往老城区的街道,可是没有找到记忆中的老城区部分,所以也没有找到当年位于老城区边缘的那个中学。但是她能够想起那个地方原来的样子。有灰色的水泥路,两边对称的平房,还有挺拔的树木。那时候的操场很大,没有围墙,操场周围都是树木,每到夏季,树木周围就会长出茂密的草丛,树木和草丛成为操场的边际。
14
许多东西的能量没有耗尽之前,会继续燃烧,会继续发挥作用,一直到耗尽能量,他和小霞的关系也是这样。见了那么多人,开始的时候他有两种感觉:难以置信的温暖和厌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会过这种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上的温暖了,虽然他也明白在这种温暖背后也有别的现实关系。可是他也明白,如果你没有真正介入这样或者那样的现实性关系,没有和这里的许多人发生这样或者那样的现实利害关系,你还是可以稍稍欣赏一下他们之间表现出的那种亲情与温暖的。
他不想说话,一开始不知道怎么说话,他们对他都很热情,但是他不信任这种突然而来的热情,尤其是不喜欢在这种热情中带有角色设定的暗示。比如,当他们接待他的时候,当他们看他的时候,都要先露出矜持而暗示性的微笑,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到她的脸上,然后又从她的脸上移到他的脸上,这样的目光逡巡似乎在表示心照不宣的看法:你们俩已经是固定下来的关系了,你们之间的过去,你们的现在,我们都知道,我们也认同,希望你们继续保持现在已经形成的关系。
在她的带领下,他不仅见到了她家里的他从前就多少认识的人,还见到了压根不知道也不认识的人。她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一个小小的休息室跟前,在进门前,她看着他,好像一个称职的妻子在打发丈夫出门前要精细而有快速地检查一下他的领带正不正,或者脸上有没有污点。她攥住他的手,看着他,说:“你要是不想说什么就不说了,就笑一下,或者点点头,或者笑一下之后再点点头,就混过去了。”
“这个人是什么人?难道非要见一下吗?”
“必须见的,你也许不会认出来了,可是必须见的,是对方要求见你的,真的,我不给你留悬念了,这个人是我姑姑,也就是我爸爸的姐姐。”
“明白了,我有些紧张,”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可是当他说出来之后,就真的感到紧张了,他的手心开始出汗,似乎话语会有神秘的效果,能够把与之对应的反应在身体中呼唤出来,也许那些反应一直就沉睡或者蛰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
“你不要紧张,你为什么要紧张呢?”她说。“你要是紧张了,就先不要进去,在这里我给你拿点矿泉水。”
“听我说,这样兴师动众地见人,给我的感觉不是很好,好像这不是你爸爸的生日,而是我们在订婚。可是,我们真的要订婚吗?”
“你不想吗?你不想和我走这个形式吗?”她的眼神很明亮,慢慢地在等他回答的时候,就开始黯淡起来。“岳麓,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快了,这样是不是让你很厌烦?我们可以不见任何这里的人的,只要你喜欢,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说不清楚是怎样的一种心理驱动,好像就是让人看看你,看看我的眼神。”
“好吧,———我抽支烟,”他说着,点燃一支烟,站在靠近窗台的地方抽起来。后来,他把燃烧的香烟放在烟灰缸上,转身看着她说:“你姑姑我见过的,印象模糊了,她好像很酷的,现在还酷吗?”
“酷什么酷呀?我告诉你一个经验,官员不论做到哪个位置,适应性是最强的,一旦卸职,经过一段时间调整之后,就会适应自己卸职后的生活,我们有一个亲戚曾在一个地方当过领导,卸任后,有好多年喜欢拾破烂,你一定不会相信这一点的,他真的拾了十几年的破烂,还真的攒了不少钱。”
他拿起放在烟灰缸上的香烟,抽了几口,跟着她走进去,在那里有好些人正在陪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在说话,见他进来,都不再说话,而是微笑着看他。老太太有一对乌黑的有棱有角的眉毛,和小霞父亲的眉毛完全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奇诡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威严的老太太好像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一样,马上端起架子来跟他说话,说了一些很有官派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在耳朵里。给他的感觉似乎是这样的:老太太对自己器重的侄女如此轻率地放弃原来的婚姻、放弃原来被她选好的丈夫,都是因为这个据说是画家的人插了一杠子。场面一度很尴尬,小霞說:
“姑姑,你是不是认错了人?这是岳麓,他是我中学的同学,我们早就认识了。”
“没有认错,我就觉得你在做一件很费解的事情,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想明白,”小霞说。“好了,我真的不该带他来。”
她带着他走出来,后来开始吃饭了,他和她坐在一起,韩晓宇走过来,站在他们中间,对她说:“你刚才去见她了?你怎么这么糊涂?我敢说你一定做了一件很糊涂的事情。”接着,韩晓宇对岳麓说:“你不要在意她,一个老古董了,我都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话的。”
后来,能喝酒的人坐在一个桌子,岳麓不是能喝酒的人,却被小霞拉过来,这样就不用和她父亲,特别是她姑姑坐在一张桌子了。在这里有几个特别能说的,有一个被小霞叫作三姨夫的人,原来在市委给某个领导开车,现在也已经是什么机关的领导。三姨夫很能说,也很能喝,不停地给岳麓灌酒。这个人讲了一个记者如何发迹的故事:在一次很重要的会议开会之前,这个记者与一个领导在一个电梯间里,记者并不认识这个领导。领导突然发病了,记者马上背着这个领导走了很远,一直把领导送到车子里,又陪着领导去医院检查,领导转危为安了,却找不到那个记者,就到处寻找这个做了好事不留名的记者,终于找到了,记者在这个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救助的是一个什么人。说到这里,三姨夫用强调语气说:
“有时候,人真的要懂得助人为乐,你说不来谁是你的贵人,也许你救助的一个人就是你的贵人。这个记者就这样开始发迹,开始走入快车道。先是从市报社调到省报社,不久就调到北京,后来当了一个部长的秘书。这些背后都是他救助过的那个老领导在帮忙。”
有一个人用插科打诨的语气说:“那是小概率事件,很多时候都是在碰瓷,你要是背着他去医院了,他活过来的时候会抓住你说:是你,就是你,是你把我撞坏的,这样的事情比你说的那个更多。”
说到教育问题,孩子的学习问题,总之,话题很多,不知道有谁觉得岳麓一直在沉默,就要把他拉进某个话题之中。有一个人说:“你是画家,你能够像范曾一样成为巨富吗?如果不能成为范曾那样的巨富,你也就是一个混口饭的意思,———我是对事不对人的,没有敌视你的意思。”
他看看這个肿眼泡的中年男人,看着这个人厚厚的嘴唇,然后笑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又笑了一下,拿起一支烟,点上,不再看这个人,也没有给这个人说一句话。
“小霞,你这个男朋友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肿眼泡说。
“为什么一定要回答你的话?你那样挑衅,是我也不回答,”小霞说。
“我不是说了我是对事不对人吗?他一定想多了,一定是小心眼儿了,不过,如果你们都觉得我是在挑衅,那就自罚一杯,不,自罚三杯吧。”
“你想喝了,就敞开喝,不要说我们觉得你应该自罚,”韩晓宇说。“你刚才的话如果是给我说的,我就拿酒从你的头淋到脚了。”
三姨夫马上出来打圆场和稀泥,三姨夫首先批评肿眼泡,接着温婉地批评韩晓宇,接着说:“你们还认我是三姨夫吗?那好,就给我这个做三姨夫的一个面子,一人喝三杯,再碰三杯,以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热烈欢迎岳麓同志成为我们这个大家族的一员。”
之后,谈话好多了,来了一个小霞的表弟,是这个城市师范学院的老师,这个人和岳麓虽然不认识,一认识就好像能够谈到一起。岳麓说话多了起来,在他飞快地说话的时候,就会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香烟在他眼前缭绕,等他觉得说完一个意思之后,他才会拿起香烟抽几口。整个过程,小霞都用容忍而欣赏的眼神看着他。但是不论如何,他都觉得这些场面以及这些人,都让他厌烦。
就在这时,他看到手机微信上的来自凌莉莉的短信:我在看《史记·晁错贾生列传》,你给我说说晁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汉景帝刘启和他有师生之谊,学生把自己的老师斩首了,学生一辈子能够心安理得吗?那么,汉景帝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突然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一种被一条风筝线拉回到自己原有轨道上的感觉。这是他需要的问题,也是他需要的过去,这个过去比现在面对的这些都更加有分量。他站起来,说:“我走了,我得回去了。”
“你不用跟他们说告辞的话,可是你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用行动来告诉你吧。”
“你先用语言来告诉我一下,”她说。
“我得回去工作了。”
“你要回省城?”
“我回宾馆,明天回省城。”
“我送你回宾馆吧?”
“我不知道你走了合适不?”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身体总是很软弱的,身体总会产生出超观念的欲望。“走吧。”但是他也明白,自己不会留在她的生活之中,他和她的关系是短暂的,这个关系已经被彼此不同的过去所定义了。
凌莉莉的短信又来了,她说:“猜猜看,我要告诉你什么事情?猜不出来?我不给你制造悬念了,我有了,你得奉子成婚了。”
小霞笑了笑,说:“这是她的优势,她年轻,能够生孩子,我不行了,我每一次都让你给我射进去了,我也一直在想,如果能够怀上,哪怕是高龄产妇了,我也要给你生一个孩子。可是就当笑话听吧,岳麓,我们也算是修成正果了。从前分手之后,我一直耿耿于怀,估计跟你的感觉一样,好像总是有没有做到的地方,有了这个感觉,就觉得许多看上去已经结束的东西其实并没有结束,现在,走了这么一次,就可以画句号了。事情真的是这样的,错过什么,其实原本就该错过的,因为这就是缘分,缘分规定好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能够走到哪里?又能够走到多深?都定好了。我从前是不相信这些的。可是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有所改观。结果就是这样,我无法介入早已成型的命运。”
15
第二天,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们走着,走着,他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凉的,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心有了汗水,他感觉她的汗水沾湿他的手心,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呼吸有些急促。半下午的阳光落在山坡向阳的地方,在有的地方形成大片大片不规则的阳光地带,有些深深地凹陷下去的地方看上去黑沉沉的,好像已经是黑夜。
许多地方在记忆之中是很大的,尤其是没有机会再去的地方,可是如果再去,就会发现那些地方如果还在,好像缩小了一大圈,变得低矮、狭小而萎缩。这好像是对小时候印象的一种反驳:在小时候,一些东西都是被放大的。
白天拉长了,傍晚的时候还有阳光,太阳落下地平线了,阳光在许多地方还很多。他们走到老城区,老城区经过翻修、人口迁出,看上去更像空荡荡的电影布景城。他们走着,走着,沿着记忆中的地图去寻找曾经存在的道路,所有的道路都截弯取直,有的道路全部消失,所有的地方都比记忆中的要缩小了很多。
“还记得那片荒地吗?”他说。
“我们不是正在找那个地方吗?”她说。
人生经验告诉他们那片荒地可能早已不存在,可是他们还在执着地寻找。她走在他身边,就像过去的某个时候,她也这样走在他身边,浑身散发着少女的甜蜜而诱人的气息。她总在看他,好像透过他去看他所看到的世界;他也总是看着她。从他们一认识就这样两小无猜地拉着手,相互看着,一边走,一边看着,就像外国电影中的那个程式:走着看着,一个蒙太奇之后,两个人都到了青春期,虽然还拉着手,但是已经没有原来的两小无猜。
不可能找到那片荒地了。他们手拉着手,两只拉在一起的手一起晃动,真的像是正在热恋中的情人。他们打已经残缺的荒地边缘走过,一转身,突然看到那片已经不再完整、大大缩水了的荒地。他们相互看看,拉着手朝那里跑去,他喊着她的名字,她喊着他的名字,好像一下子就把现在与过去无缝对接了,又好像是一种告别的前奏,更像是他们关系的最高潮。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凌莉莉打来的,她说:“猜猜看,我要告诉你什么事情?猜不出来?我不给你制造悬念了,我有了,你得奉子成婚了。我在快捷宾馆你的房间里。”
小霞听到了他电话中的声音,很平静地笑了笑,说:“走吧,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她摇摇头,看看他,朝荒地中间走去,就像多少年前的那一次一样,他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