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法院:“网红”法院是怎样炼成的?

2018-09-06 01:54阿计
民主与法制 2018年33期
关键词:审理法庭网红

本社记者 阿计

先期探索

知识产权法院诞生两年多后,又一种新型法院——互联网法院于2017年8月应运而生。与历史悠久的知识产权保护议题相比,互联网法院所呼应的,是更为新潮的网络时代司法需求。

由互联网所开辟的第二空间,正在深刻改变社会的发展进程和人类的生活方式。然而,世人在得享网络时代的种种益处时,也面临着涉网纠纷的新烦恼。互联网所固有的虚拟性、去中心化、在线化等特性,决定了涉网诉讼往往具有跨地域、海量、小额等特点以及不同于传统诉讼的专业性,令司法系统承受巨大压力。尤其是,涉网纠纷当事人跨越时空而存在,案件管辖的地域性因此大大弱化。如果沿袭传统的诉讼模式和流程,无论是当事人的诉讼成本还是法院的审理成本,都极为高昂。

面对互联网时代的司法挑战,不少国家开始寻求新的审判模式。2002年10月,美国密歇根州依据该州议会制定的《电子法院法》,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电子法院。其后,从英国民事诉讼中的电子送达、网络庭审,到德国民事诉讼程序的电子化,再到韩国的电子法庭等,电子技术频频运用于司法实践。但总体而言,这些探索仍属实验性质,并未真正成熟。

在这场先锋性的司法实验潮流中,也活跃着一座中国城市的身影。以风光旖旎的西子湖而闻名天下的杭州,也是中国的互联网经济重镇,有着“电子商务之都”“移动支付之城”的美誉。在杭州,云集着阿里巴巴、网易、海康威视等互联网龙头企业,其网站数量、B2B、B2C、C2C、第三方支付均领跑全国,云计算、大数据、移动支付、智慧物流等产业发展位居世界前列。浙江活力四射的互联网经济,对地区经济增长的贡献率已超过50%。

据统计,浙江的电商平台,承载了全国85%的网络零售、70%的跨境电子商务以及60%的企业间电商交易。与之相伴,网络交易纠纷以几何级数的迅猛增长之势涌入诉讼通道。2013年,起诉到杭州各基层法院的此类案件为600余件,仅仅三年后的2016年,就激增至1万多件。由于消费者和网店经营者遍布全国,而大型电商服务平台,诸如阿里巴巴集团所属的淘宝、天猫、支付宝,网易所属的考拉海购、蘑菇街等都集聚杭州,网购的便利与诉讼的不便构成了令人纠结的矛与盾。如何为纠纷当事人提供便捷化、低成本的诉讼机制,同时缓解司法自身的压力,解决涉网纠纷案件送达难、查明事实难、判后执行难等一系列现实难题,成为杭州法院系统必须面对的课题。

2015年4月,经浙江省高级法院布局,杭州市西湖区、滨江区、余杭区3家基层法院和市中级人民法院被列为首批电子商务网上法庭试点,依据其辖区涉网纠纷的重点类型,分别审理网上支付纠纷、网络著作权纠纷、网上交易纠纷及其上诉案件。当年8月13日,四家试点法院的电子商务网上法庭正式上线运行,从起诉、调解、立案到举证、质证、开庭、判决、执行,诉讼全流程都在线上完成,这一颠覆传统的崭新庭审模式,史无前例地实现了“网上纠纷网上解,网上纠纷不下地”的司法变革。由此,案件审理突破了时空和地域限制,法官和诉讼参与人即使远隔千里,亦能足不出户,借助一台电脑联通网上诉讼平台,“说得清,看得清,辩得清,审得清”。法官得以高效、透明地断案裁决,诉讼参与人则免去了舟车劳顿和成本高昂之苦。

网上法庭的独特魅力,很快引爆了案件的井喷式增长。以余杭区法院为例,试点仅九个月,就收到7797起在线立案申请,其中标的额1万元以下的小额诉讼,占全部案件的67.48%,其比重远远超过线下的同类案件。这恰恰证明,倘若没有便捷的网上法庭,众多维权诉求很可能基于成本等考虑而自我压抑,最终忍气吞声了事。

继四家试点法院之后,浙江省又有11家法院经省高级法院批准后,先后开启网上法庭平台。截至2017年6月,浙江全省网上法庭已受理各类案件申请22787件,平均开庭时长仅为半小时。正是这些先行的实验,埋下了互联网法院的种子。

升级之路

试水杭州的网上法庭,在收获改革成果的同时,也渐渐遇到了改革的瓶颈。其中的一大困扰是案源严重失衡,以余杭区法院为例,由于淘宝、天猫等大型电商服务平台坐落其辖区内,导致巨量案件集中涌入,即使采用便捷的网上审理,也令法院不堪重负。此外,网上法庭的试点管辖范围仅仅局限于涉网交易、支付、版权纠纷,而现实中的涉网诉讼却波及民事、商事、行政等多个领域和类型,从长远看,从不同庭室调配审判力量参与网上法庭并不现实,其发展空间已极为逼仄。尤其是,网上法庭所存在的主体地位不明确、专业程度不充分、诉讼规则不完善等问题,已非其自身能力所能破解。

面对这样的困局,全面升级网上法庭的成功实践,创设更加符合互联网特质的法院组织架构,向更为专业化的方向迈进,渐成各方共识。

2017年全国两会期间,来自浙江的全国政协委员就建议,在杭州设立互联网法院,以推动网上法庭尽快向互联网法院审判模式转变,并为全国法院探索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在此前后,浙江省高级法院亦数次表达了其改革意愿,认为杭州已完全具备了承接互联网法院建设的条件和能力,期望将涉网案件从现有审判体系中全面剥离出来,集中进入更为专业化的互联网法院。

>>图1 2017年8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周强、浙江省委书记车俊为杭州互联网法院揭牌。东方IC供图

>>图2 一位市民在杭州互联网法院体验自助诉讼服务 中国新闻图片网供图

>>图3 2018年8月20日,全国首例涉“小猪佩奇”著作权侵权纠纷案件在杭州互联网法院宣判。东方IC供图

浙江省高级法院的动议,赢得了最高法院的全力支持。经最高法院批复,2017年5月起,杭州铁路法院开始集中管辖杭州地区5类典型的涉网一审民事案件。这一极具实际操作意义的序曲,实际上已清晰传达了互联网法院依托铁路法院而建的思路,不仅为互联网法院最终获批奠定了先期基石,也为杭州铁路法院的转型找到了新的出口。

此时,互联网法院已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最后关口。2017年6月26日,随着中央深改组审议通过《关于设立杭州互联网法院的方案》,决策的最后一只靴子终于落下。53天后的8月18日,杭州互联网法院正式挂牌成立,司法改革主动适应互联网发展大趋势的一项重大制度创新,就此启航。

根据改革方案,杭州互联网法院集中管辖杭州市辖区内基层法院有管辖权的涉网一审案件。具体包括:互联网购物、服务、小额金融借款等合同纠纷;互联网著作权权属、侵权纠纷;利用互联网侵害他人人格权纠纷;互联网购物产品责任侵权纠纷;互联网域名纠纷;因互联网行政管理引发的行政纠纷以及上级法院指定管辖的其他涉互联网民事、行政案件。与此前的电子商务网上法庭相比,其管辖范围已大大扩展。由此,涉网案件不仅进入了更为集中、专业的平台,网上审理的优势,也打开了更为广阔的空间。

杭州互联网法院创设的当天上午,就开庭审理了被众多网民称为“‘甄嬛’告网易”的著作权纠纷案。此案的起因是,女作家吴雪岚发现,“网易云阅读”平台未经其授权,就将她撰写的小说《后宫甄嬛传》公然上架,以收费方式向公众提供在线阅读服务,因而怒将对方诉诸法庭。这场备受社会关注的庭审,陪伴法官的只有一台电脑显示屏,远居北京的原告和身处杭州的被告并没有到达现场,而是经由远程视频进入线上法院。在法官的主持下,原被告双方及其代理人通过屏幕隔空论战、举证质证,直至同意调解。仅仅20分钟后,互联网法院诞生后的开审第一案,就在法官的落槌声中顺利闭庭。

这幕新奇的庭审场景,引发了网上刷屏潮,只不过这一次被刷成“网红”的,并非“甄嬛”的历史传说,而是新生的杭州互联网法院。无数人由此认识到,原来以往耗资劳神乃至视为畏途的打官司,竟然可以像网购一般,如此省时省力省钱。

变革效应

“依托互联网技术构建专业、高效、便捷的司法运行体系,妥善处理网络纠纷,当好互联网空间依法治理的‘孵化器’、互联网司法规则制定的‘试验田’、互联网纠纷多元化解的‘主导者’、互联网审判方式变革的‘先行者’。”这一系列的目标,既是杭州互联网法院的创设初衷,也彰显了其改革雄心。

伴随着杭州互联网法院的运行实践,改革的效应开始全面释放。其中极为突出的是,全流程在线化的便民诉讼模式,从根本上减轻了诉讼当事人的讼累。“零在途时间”“零差旅费用支出”的诉讼体验,与以往“赢了官司输了钱”的不堪经历,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颇为典型的案例是,有消费者从一名台湾籍店主开设的网店购买了15盒面膜,使用后出现了皮肤过敏等症状,就此起诉至杭州互联网法院。征得被告同意后,此案得以在线上开庭审理,原被告双方最终达成和解。不难想象,这一跨越海峡两岸的维权诉讼,倘若采用传统的审理方式,仅案件送达就将耗费相当时日,更遑论索赔所得能够补偿诉讼成本。

以网上交易为代表的涉网诉讼,不仅有着维权的诉求,也蕴含着治理市场秩序的深意。杭州互联网法院设创后审理的首起电商平台诉售假卖家案,就极具代表性。此案被告因在淘宝网上开设网店销售假冒名牌服装,此前已被有关法院追究刑事责任。淘宝网以其售假行为损害淘宝网商誉、侵害消费者及其他商家权益为由,又向杭州互联网法院提起了民事诉讼。借助线上诉讼平台,杭州互联网法院仅用时1小时即完成庭审,并当庭作出判决,综合考虑被告的售假数量、牟利金额、商品类型以及原告的平台知名度等因素,判令被告赔偿淘宝网4万元,并支付其维权合理支出1万元。此案所展示的打假效率和力度,对类似诉讼提供了强烈的示范效应,促使越来越多的电商平台将损害平台形象的售假者诉诸网上司法渠道。而此前,一些大型电商平台每年到各地打假应诉的差旅费开支就高达数亿元。

>>东方IC供图

从另一个维度而言,互联网法院本身也是审判方式变革的受益者,除了节约司法资源、提高司法效率外,法院的专门化、法官的专业化、管辖的集中化等,也从根本上提升了涉网案件的审判质量。尤其是,由于诉讼信息的传递突破了时空障碍,诉讼得以全程留痕,随时可查,在接受公众监督的同时,也免去了“托关系”“走后门”之忧。正义,不仅不会缺席,还会以看得见的方式实现。这,正是从司法自信走向司法公正的路径选择。

据统计,截至2018年3月底,设立仅七个多月的杭州互联网法院,已受理案件6613件,审结4647件。已关联当事人的案件100%实现了在线审理,开庭平均用时仅为25分钟,一审服判息诉率则高达98.5%。另据统计,杭州互联网法院创设近一年后,受理案件已超11600件,一审服判息诉率更是达到了惊人的99.06%。

与此相伴的,是改革脚步的不断拓展。2018年4月2日,杭州互联网法院正式启动上线了全球首个异步审理模式。选择这一审理模式的涉网诉讼,其审判各环节将分布于网上诉讼平台,诉讼参与人在规定期限内,各自选择适宜的时间登录平台,以非同步的方式完成诉讼。这一机制创新,意味着庭审进一步打破了时空限制,诉讼当事人得以在不同时间、空间、地点,错时分步、更加便利地参与诉讼。

从网上法庭到互联网法院,从同步在线庭审到异步网上庭审,杭州互联网法院从孕育、诞生到发展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在刷新司法审判的传统模式,呼应构建“智慧法院”的司改方向。从这个意义而言,互联网法院的创设和实践,对于推进审判体系和审判能力的现代化,至为关键,意义深远。

未来挑战

杭州互联网法院的成功试水,激起了司改大潮中的绚烂浪花。普遍的社会共识是,在电商、共享经济、互联网金融等新业态迅速崛起的现实语境下,应当进一步复制推广这一新型法院。最高法院就期望,在电商平台较集中、涉网案件较多的地区增设互联网法院。2018年的全国两会上,亦有多位全国人大代表呼吁增设互联网法院。

来自各界的呼声,很快得到了决策层的回应。2018年7月6日,中央深改委审议通过了《关于增设北京互联网法院、广州互联网法院的方案》,明确指出:“要在总结推广杭州互联网法院试点经验基础上,回应社会司法需求,科学确定管辖范围,健全完善诉讼规则,构建统一诉讼平台,推动网络空间治理法治化。”随即,北京、广州两地迅速启动了筹建互联网法院的行动。8月中旬,经北京市人大常委会任命,北京互联网法院的正副院长及法官人选率先得以确定,互联网法院的扩军指日可待。

从未来的改革趋势看,在互联网经济发达的中心城市,互联网法院很可能成为标准配置。不过,作为一项新生事物,互联网法院在拥有广阔前景的同时,其实际运行也面临着诸多现实挑战和难题。

在线审理固然具有高效率、低成本等优势,但缺乏面对面交流的“隔空”庭审方式,也可能妨碍法庭调查、辩论等环节的充分展开,使庭审的公正性有所减损。在很大程度上,在线审理更适合事实清楚、标的额小的案件,而不太适合重大、复杂、疑难案件。因而,如何兼顾成本、效率和难易,合理划定在线审理的案件范围,防止贪图诉讼效率而牺牲程序公正,是互联网法院必须慎重权衡的重大课题。

在线审理面临的又一个现实难题是,由于网络的匿名性和虚拟性,确认诉讼主体的身份并非易事。不仅需要采用网络实名认证、人脸识别或线下认证等多种核实方式,而且需要与公安、工商等部门建立信息交换和共享机制,否则稍有不慎,便可能掉入身份造假的陷阱。与此相仿,证据认定亦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电子证据极易被编辑、删除,其造假风险远甚于传统证据,甚至专业的鉴定机构都常常难辨真伪。因而,如何构建互联网法院与网络平台、鉴定机构之间的数据对接,规范电子证据的保存、提取、质证等流程,以确保其真实性和可信度,需要极其精密严格的规则设计。

运行于网络空间的在线审理,也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法官对于法庭的控制力,甚至难以及时阻止、有效惩戒破坏庭审的行为。比如,一旦诉讼当事人中途退出在线庭审,如何判定是恶意所为还是技术故障?后续究竟是延期审理还是缺席审理?都需要公正、合理的处理机制。同样,在线审理对于网络技术的高度依赖,也不可避免地面临着网络病毒、黑客攻击等安全风险,必须设置可靠的安全机制,以确保司法的严肃性。

尤为关键的是,互联网法院还需进一步明晰自身的定位。互联网法院的真正价值,并非单纯利用互联网技术的“网络法院”。否则,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和“智慧法院”的改革进程,互联网技术必将普遍运用于普通法院,成为提高审判质效的基本架构,而互联网法院终将失去其独特性,成为历史的过眼烟云。正因此,互联网法院要真正体现其专门性、专业化,就不能仅仅满足于归口管辖涉网案件,或止步于技术层面的网上审理、远程审判等等。更为重要的是,在深度运用互联网技术的同时,创新审判机制、诉讼程序和司法规则,最终以立足司法改革全局的新思维,开辟互联网时代法治正义的实现路径。

从这个意义而言,互联网法院可谓使命重大、任务艰巨。而其深层价值和改革诉求能否最终兑现,也终将决定互联网法院的未来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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