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备竞赛、底层婚姻挤压与外地媳妇生成机制
——基于豫南S县D村的驻村调研

2018-08-29 09:21
西北人口 2018年5期
关键词:外地底层媳妇

王 向 阳

(武汉大学a.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b.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武汉430072)

一、问题提出与既有研究

近些年,笔者及所在研究团队同仁在华北多地驻村调研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典型的婚姻家庭现象:不同于上海等经济高地地区的外来媳妇,也不同于城市地区的外来媳妇,以河南为代表的中西部一般农业型村庄同样出现了数量不等的外来媳妇,数量不多,但村民评价多样,关注点颇多。本地婚姻市场偏好下的农村地区,为何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外地媳妇?其在乡村社会内部是如何发生的?本文旨在揭示这一外地媳妇的村庄社会基础、生成机制与影响。

梳理学界既有研究,笔者以“外地媳妇”和“外来媳妇”为主题在中国知网(CNKI)数据库做了一番检索,截至2017年9月19日,分别有80条结果和170条结果,检索结果重合率较高。现以外来媳妇研究中既有的170条文献为例(参见图1),其中期刊文章有97条、硕博学位论文有20条、会议有1条、报纸有45条。

学界既有研究主要集中在外来媳妇的社会融入研究。赵丽丽称外来媳妇群体为女性婚姻移民,并以上海某中心城区街道外来媳妇为研究对象,对其社会适应和社会支持网络进行了研究[1]。在陶莉看来,外来媳妇婚后从娘家到夫家生活后需要重新适应新的环境,改变生活方式,调整心理状态,在社会融入中困难重重[2]。刘中一也认为,外来媳妇作为城市中的特殊人群,大多日常交往圈子狭窄、社会支持体系比较残缺,承受较大的生育压力和生殖健康风险,具有强烈的市民化意愿和比较明显的相对剥夺感[3]。刘月平从经济、社会关系、文化和身份认同四个维度考察了社会流动背景下农村外来媳妇嫁入地的社会融入状况[4]。此外,有学者对外来媳妇的婆媳矛盾[5]和夫妻关系及社工介入[6]也展开了实务研究。包括新华日报在内的各级媒体多关注外来媳妇的在地任职[7]、权益保护[8]、就业[9]、生殖健康[10]、艾滋病传播等[11]内容。

纵观学界既有研究,具有以下几个特征:一是以赵丽丽为代表的社会融入视角,更多地关注外来媳妇的“社会融入”问题,并多以融入困境为切口探析外来媳妇生活实践,却较少关注外来媳妇出现的村庄社会基础、生成机制;二是流入地多以上海、北京、台湾[12]等大中城市或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农村为主,关注点也多在于此,而对中西部一般农业型地区外来媳妇关注有限;三是外地媳妇多来自于中西部农村地区,尤其是云贵川桂地区女性居多,经验呈现尚可,但机制分析稍显不足。而丰富的生活实践告诉我们,外来媳妇并非铁板一块,除了从农村流动到城市、从中西部流动到东部沿海发达地区,以河南为代表的中西部一般农业型地区同样存在相当数量的外来媳妇,她们的出现,对于理解当地村庄社会文化、家庭婚姻模式及父母人生任务等,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观察窗口。本文意图正在于此,立足经验,秉持村庄本位视角,拟以外来媳妇为观察切口,探析中西部一般农业型农村地区外来媳妇的生成机制及其村庄社会基础。

图1 中国知网以“外来媳妇”为主题年度发表图

图2 外地媳妇生成机制行文框架示意图

本文经验材料来自于笔者及所在研究团队成员于2017年7月5日~7月25日在豫南S县D村所做的为期二十天的田野调查。调查期间,主要运用半结构式访谈法这一质性研究方法,对村庄两委干部、村民小组长、各阶层村民代表、外来媳妇等开展了深度个案研究。本文行文架构如图2所示。

二、本地婚姻市场失衡:外来媳妇生成的人口学基础

外来媳妇的产生,前提在于本地女性资源供给难以满足本地适婚男性婚姻需要,即女性资源稀缺条件下的本地婚姻市场失衡。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男孩偏好、计生政策与出生性别比失衡

对中国农村家庭而言,除云贵川等少数农村地区外,大都存在程度不等的男孩偏好。在农村地区,男孩承载了一系列的功能和价值体系,大体有以下几种类型:一是传宗接代。这点对宗族性村庄体现尤为明显,且唯有男性是这一价值体系的唯一担纲者,没有子孙后代则没有未来。“断子绝孙”、“绝户头”等话语是对农村家庭最恶毒的诅咒。二是养儿防老。没有无缘无故的价值,价值往往是和一系列功能相关联的。对农村家庭而言,养老服务体系发育不足,主要依靠家庭自我保障,而儿子即担负着养老等社会保障职能。出于老年生活照料等需要,农村父母天然对儿子角色寄予了高期待,这一期待之下,男孩偏好成为必备选择。三是兄弟多、力量大、没人敢欺负。在农村调研,往往会听到村民如下自评:“如果没有儿子,村里人可能会欺负自家人,看不起自家人,而有了儿子,尤其是多个儿子,就没有人敢随随便便欺负自家人。”四是农业生产需要。在农村,在相当长历史时期内,耕地、收割等各种农业生产环节对体力要求比较高,所谓男耕女织,也即对男性的功能角色,做了最好的背书。等等一系列的功能角色和价值期待,使得农村家庭对男孩情有独钟,进而形塑其生育态度,最终形成其生育行为上的选择偏好,即男孩偏好。

计划生育国策施行,对农村生育行为产生了重大影响。计生政策执行高压时期,当地流传有“喝药不夺瓶,上吊不解绳”发展到后来“喝药掫掫([chōu]方言,从一侧或一端托起重物,拿取东西)瓶,上吊紧紧绳”的说法。1988年后的连续十年,当地有8月风暴的说法。据D村做了多年村干部的朱会计介绍:

“1988~1997年,我们这里有老勜队,强制兑现,不交钱就直接挫东西,实在不行就株连,具体怎么罚呢?超生二胎,每年交200元,交7年,共计1400元;如果提前交,可以按70%~90%收,一次性交的话拿50%即可。超生三胎,每年交150元,交14年。超生四胎,每年交200元,交14年。群众最恨就是两件事:一是双女户结扎,二是大月份引产,政策是死的,不过人是活的,完成政府任务的同时,当村干部的,要保护好群众。”(访谈记录:20170708ZDY)

2005年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数据表明,在全国31个省、自治区和直辖市中,江西、广东、海南、安徽、河南等5个省份的出生人口性别比高达130以上,其中农村地区尤甚。[13]计划生育高压执行的十年(1988~1997年)出生的孩子,也即现在正值20~30岁、处于适婚年龄的青年男女群体。也即意味着当地出生性别比结构严重失衡。当地D村村干部的话也验证了这一判断。据介绍,D村下辖第9组,目前适婚年龄的青年男女中,男孩有4个,女孩只有1个,在他们看来,主要原因就是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影响所致。据当地计生专干介绍:

“当时我们四队,1988~1996年,是男孩全部留下,是女孩全部流产。我前两天专门数了一下村里一二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结果4∶1!女孩子这么少,彩礼怎么会不高!为什么这样呢?女孩是门客,要不要都可以,不差这一家;男孩要传宗接代,说什么也得要!照这样的形势下去,还得几年紧张!”(访谈记录:20170711ZTS)

简而言之,对于以河南为代表的中西部一般农业型农村地区而言,在男孩偏好的既有生育观念下,计划生育国策的高压执行,其带来的直接后果之一便是男女出生人口性别比失衡。

(二)打工经济、人口流动与女性资源外流

打工经济的兴起,客观上形塑了两个全国性市场:全国性劳动力市场和全国性婚姻市场。据悉,河南当地人多地少,农业剩余有限,从20世纪80年代初即有村民开始外出打工,当时以捡、收废品为主。90年代中后期,尤其是2000年之后,打工经济成为村庄常态,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耕半工的家计模式和家庭再生产模式形成。打工经济兴起后,哪里提供高工资,劳动力就流向哪里,全国性劳动力市场形成。

随之而来的,女性也开始在全国流动。流动过程中,女性中的适婚青年群体,有了更多的婚恋选择。虽说这并不意味着女性可以大量外嫁,但毋庸置疑的是,女性资源外流的概率大大增加。以D村为例,打工经济兴起后,本村外嫁的女儿有三位,且主要集中在近五年内,一位是大学毕业后嫁在了外地,一位是嫁给了在郑州做生意后安家的本地人,另一位是打工期间跟着一安徽小伙子私奔。除此之外,华北父母一旦发现子女有婚嫁外地的迹象,尤其是对打工期间的女孩子而言,父母会千方百计进行阻挠,以断绝女儿外嫁的可能性。据介绍,L村中一女孩,初中毕业后到无锡打工,打工期间认识了同厂一位来自安徽的男孩,两人关系暧昧,大有失控的可能,后同行的女孩电话提醒了其父母,于是其父母便专程从另一打工地点赶到无锡,立即将女孩带回家中,同时要求女孩结婚之前不必外出打工,以绝后患。在这样的逻辑下,当地村庄女性资源外流相对有限,但打工经济的确放大了婚恋市场的竞争性。在男女性别比先天失衡的河南农村,女性资源的可能性外流,无异进一步加剧了本地婚姻市场供求失衡。

综上,男孩偏好的生育传统观念下,计划生育国策的施行,形塑了当地男女出生人口性别比的先天失衡;打工经济兴起后,人口全国性流动,女性资源外流概率大大增加,进一步放大了当地婚姻市场的供求失衡局面。本地婚姻市场失衡,女性资源稀缺,为外来媳妇的到来,奠定了重要的人口学基础。

三、女性资源稀缺、婚备竞赛与底层婚姻挤压

在女性资源、尤其是优质的女性资源有限的本地婚姻市场格局中,究竟谁能找到人品、相貌、家庭等兼得的好媳妇呢?谁又会被剩下呢?结果取决于村庄内部博弈。而这一切,起点在于村庄内部的本地婚姻市场偏好。

(一)本地婚姻市场偏好

对于中西部一般农业型地区而言,均具有一个共性:本地婚姻市场偏好。在村民看来,本地人在风俗文化、饮食习惯、语言等各方面相同,摩擦少,交往成本低,且知根知底,感情稳定,因此偏向于找本地媳妇或本地女婿。

本地婚姻市场偏好背后,是地位强势和人生任务迫切的父母。对农村父母而言,女儿外嫁后来往不便,且在外受欺负后娘家人也无法施以援手,因此,不论从情感上还是功能上考量,父母均希望将女儿嫁在本地。另外,对父母而言,为儿子成家是父母天经地义的人生任务,也即意味着儿媳妇是需要父母物色的,而父母物色便不太可能到自家为中心的本地婚姻市场之外寻找,而是在本地范围内依托既有的亲戚、邻居、朋友等社会网络介绍。既然是本地婚姻,那就一定产生婚嫁方面的地方性共识,即哪些家庭是有竞争力的、比较受欢迎的且大家也乐于介绍的,哪些家庭竞争力较差且村民介绍积极性不高的。

简而言之,本地婚姻市场偏好下,父母介入程度较深,意味着对家庭依赖性较强,也即青年男女的婚配,家庭经济条件优劣、家风好恶等便成为重要的婚配标准。

(二)婚备竞赛

本地婚姻市场偏好下,女性资源有限,问题在于,哪些家庭可以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儿媳呢?哪些家庭子女成婚比较困难呢?据悉,当地农村家庭经济分化不大,大多数家庭以半耕半工的家计模式为主,年收入在3-5万元;10%左右的进城经商或全家务工家庭,年收入在5万以上;余下10%左右的家庭多是老弱病残户或好吃懒做户。中度分化的村庄社会结构,使得村民家庭皆可参与到本地婚姻市场竞争中来,因此也便形塑了当地婚姻市场竞争标的物(表1)和逐年上涨的婚姻支付成本(表2)。

1.上层竞优

本地婚姻市场上的优质女性资源有限,一为娶上人好、貌美、懂事、家庭好的好媳妇,二为显示自身家庭在村庄内部竞争中的优越性,为数不多的上层家庭便会通过提高婚姻支付价格也树立自身的竞争优势。当笔者问及村庄内部的彩礼价格怎么上升如此迅速时,据村民介绍,除了正常的物价上涨外,村里有钱人家为了讲“排场”率先把彩礼抬上来,而后女方以及女方家庭也便对其他家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简而言之,上层家庭为了竞争到更为优质的女性资源而率先抬高彩礼价格所形成的示范带动效应,是当地婚姻市场上婚姻支付成本越来越高的始作俑者。

表1 豫南地区婚姻市场竞争标的物

表2 豫南S县D村彩礼价格(2010~2017年)

2.中层跟进

少数的上层家庭抬高彩礼价格之后,也便打破了地方婚姻市场中脆弱的价格平衡。紧接着便是女方及女方家庭上场。在她们看来,自家女儿不傻不痴,为什么别人家的女儿可以要这么高的彩礼,为什么自家女儿一定要比别人少?而一旦自家女儿彩礼低了之后,反倒显得自家女儿很可能不正常、有毛病,于是少数上层家庭的炫耀性彩礼价格短时间内也便成为了当地婚姻市场中的标准价格。对于广大的中层家庭而言,在男女比例失衡的本地婚姻市场中,议价空间极小,唯有默默跟随,至少不能掉队,更为关键的是,对于众多的中层家庭而言,儿女婚姻,兹事体大,事关家庭面子荣辱,一定不能落后于人,这种情况下,中层家庭的紧紧跟随,彻底成就了村庄内部的婚备竞赛格局:为了竞争到优质且合适的女性资源,当地中上层家庭在当地婚姻市场上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加之打工经济模式下青年男女在家时间有限以及周围家庭的攀比,进一步放大了这一竞争激烈程度。

3.下层挤压

上层竞优、中层跟进,下层家庭处境如何呢?为数不多的下层家庭,面临着三个选择:一是苦苦跟随,支付同样的婚姻成本,同村庄内部的中上层家庭竞争,代价是支付远高于自身家庭能力的婚姻成本,承担婚姻带来的家庭压力,收获便是娶上媳妇、完成人生任务。二是打光棍或者娶二婚、痴呆等不正常的女性。三是到外地找媳妇。对于正常的底层家庭而言,本地婚姻市场偏好下,第一选择是找本地正常家庭的正常女性成家。可问题在于婚备竞赛中,底层家庭并不具备优势,如此便面临着痛苦的婚姻焦虑,实质是阶层挤压。

(三)底层婚姻挤压

为什么当地底层家庭一定会遭受婚姻挤压呢?是否可以放弃这一婚备竞赛资格呢?为儿子结婚的人生任务强规定性和高价值期待,决定了这一村庄竞争的不可退出性。对当地父母而言,为儿子结婚,是父母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儿子无法成婚,也便无法生孙子,没有孙子,也即意味着无法传宗接代,这对农民群体而言是一件极其恐慌的人生灾难。因此,不论家庭条件如何,包括底层家庭在内的农村家庭一定会全力参与到这场婚备竞赛当中来。何为底层家庭?据村庄资深媒婆介绍:

“男孩女孩相亲,要么家好,要么人好,如果两方面都不沾,那他在咱们当地就难找对象!”(访谈记录:20170710ZDD)

细问之下,其言下之意,家庭好主要指家庭经济条件好和父母做人口碑好,人好主要指男方身高、长相等身体条件好和有手艺、会说话、能挣钱,反之即为竞争中的弱势底层家庭。根据家庭好坏和男方条件优劣,建构如下婚姻市场分层情况,参见表3。

所谓底层家庭,也即家庭条件差和男方条件也差的双重劣势家庭。问题在于日益高涨的婚姻支付成本,早已超出了家庭支付能力。为了给儿子娶上媳妇,势必会压缩底层家庭在生活其他方面的消费,小到柴米油盐,大到老人养老,因此底层家庭所面临的婚姻挤压,不仅在于影响其婚恋状态,更将溢出婚恋本身,进而影响到底层家庭的正常生活和家庭再生产。这一问题,令人痛心却又无可奈何。

综上,本地婚姻市场偏好下,父母介入程度较深;上层竞优、中层跟进,青年男女初婚年龄提前,竞争激烈,推高本地婚姻市场婚姻支付成本;彩礼越高的地方,婚姻成本越高,婚姻支付压力越大,底层遭受婚姻挤压越严重。问题在于:底层家庭怎么办?

表3 当地婚姻市场分层

四、父母期待、婚配困难与人生任务焦虑

对绝大多数中国父母而言,子女成家属于人生任务的重要内容。从笔者及所在华中村治研究团队同仁的一线观察来看,除了云贵川渝等极少数地区中极少数的原子化村庄,以河南农村为代表的北方小亲族村庄和南方宗族性村庄,父母人生任务感强,对以子女结婚生子为基本内容的家庭再生产极为上心,属于人生硬任务,这是由“下一代”这一中国家庭伦理所形塑的心理与行为逻辑,因此父母就一定很关心甚至干预子女的婚姻大事。

同时,对父母而言,为子女成家,不仅属于人生硬性任务,更有着明确的时间节点,也即人生任务时间表。对于以河南农村父母为代表的大多数农村父母而言,可以将人生任务-代际责任依次划分为养育(0~6岁)、教育(7~18岁)、婚恋(19~22岁)和照料家庭(23岁及以上)。当前,村庄年轻人大多初中毕业即外出打工,只有少数人可以顺利进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子女一旦开始外出打工,在父母的眼中,也就到了要给孩子找对象的时间节点。那究竟是子女自己找,还是父母帮着找呢?这一情况从调研来看,全国农村又可以简单划分为以下两类:

(一)对于云贵川渝等代际责任较为松散的地区而言,父母对子女成家要求不高,代际之间平等相处,生活自主性强,婚恋情感性突出,年轻人多可以自由恋爱,当然也可以选择远嫁外地,加之当地婚恋成本有限,所需父代的代际支持较少,其中的关键在于父母并不主导子女的婚姻生活。因此,这些地区父母催婚行为普遍较弱,焦虑感也相对较轻。

(二)对于晋冀鲁豫皖、粤赣浙闽桂等代际责任较为紧密的大多数地区而言,父母对子女成家期待较高,是难以容忍自己子女沦为光棍的,婚恋责任感突出,且随着经济社会生活水平的提高,受竞争性地方文化、贫富分化等多重因素影响,婚姻支付成本水涨船高已成普遍趋势,子代成家对父母的代际支持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房车和高额彩礼渐成婚恋标配。高额婚姻支付成本下,也就越来越不可能依靠子女自身独立成家,于是父母一定会介入其中。因此,这些地区父母催婚行为较为普遍,且子女年龄越大,父母人生焦虑感越强,催婚行为也就越频繁。

对于当地河南农村父母而言,代际责任强,人生任务明确,子女一日不成家,父母内心的大石头也就始终放不下来。同时,对于当前45岁以上的中老年父母而言,普遍有接续香火、传宗接代等传统观念,男性后代是人生价值担纲者,儿子结婚是这一人生价值实现的重要前提。从人生任务的角度而言,父母之所以会催婚,主要在于在父母的人生任务时间表中子女并没有达到父母的婚恋时间期待,也即父母与子代两代人之间存在两张人生节奏时间表的冲突。在传统一代的父母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结婚、后恋爱是普遍做法,二十一二岁是普遍结婚时间;可对新时代青年男女而言,婚姻是自由恋爱的自然延伸和情感结晶,多崇尚先恋爱、后恋爱,二十二三岁正常,二十四五岁也可以接受,迟早都会结,不急于一年半载。两代人之间人生节奏时间表冲突只是窗口,背后的婚恋模式值得另撰文分析。

简而言之,对中国父母而言,为子女成家是人生硬任务,在父母的人生任务系统中,当子女没有在规定的时限内达到父母的人生节奏期待,也就使得父母在人生价值上难以有效实现,因此此时父母一定会选择催婚行为,且代际责任越紧密,子女年龄越大,父母对子代的婚姻期待越强烈。

五、外地媳妇:底层家庭婚姻风险应对机制

对华北农民而言,生婚生子是人生的关键性节点,既来源于当地人传宗接代的本体性价值追求,又受村庄社会面子竞争等社会性价值的驱动,同时在地方性共识中对人生任务节点有着较为清晰的定位,以上因素,共同形塑了结婚生子这一人生任务的强文化规定性,也就意味着华北农民及其适婚子女在婚姻市场竞争中主观上的不可退出性,这是当地村庄社会生活的基本共识。在激烈的婚备竞赛中,面对日益高涨的婚姻支付成本,底层家庭策略性地生发出了一套应对家庭婚姻风险的应对机制,其依靠对象便是外地媳妇。

(一)数量、来源与途径

据悉,D村由大朱和小张两自然村组成,共计13个村民组、804户,现有人口3896人、土地3964亩,人均约1亩地。以朱姓为主,属于华北平原典型的主姓村。以小张自然村为例,共计9~13五个村民组。据介绍,其下辖的第11村民组,57户人家中,外地媳妇竟有上十个,全村最多,参见表4。

表4 小张村外地媳妇一览表

据介绍,这些外地媳妇,大都来自云南等西南地区,主要来自以下三种途径:一是通过打工认识;二是通过熟人介绍后相亲结合;三是直接通过疑似人贩子手中买卖而来。据当地村干部介绍:

“村里光棍极少,除非本人脑子不正常或者家里实在贫寒,否则想法设法也要结婚,坚决不打光棍;本地娶不来,就到云南买,一个媳妇两三万。”

(访谈记录:20170711ZTH)

当地一例外来媳妇非常具有典型代表性。据悉,小张村11组张X,今年30岁,父母50多岁,父母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五间大平房,家庭条件尚可,但是男方身体条件差,身高只有1.5米左右,罗圈腿,在本地相亲困难,看着身边村民一个个都抱上了孙子,父母焦虑感日益加重。在他28岁那年,也即2015年,家里就托亲戚朋友四处介绍,想法设法娶媳妇。后来果真来了一位中间人,介绍了一位云南姑娘。中间人认识亲戚,亲戚找到老表,老表又找到他本人,说是拿3万即可,明知道外地媳妇不保险,但儿子要结婚,也只好如此。在当地,类似情况不在少数。

(二)重要功能

在华北当地,本地婚姻市场偏好下,加之父母人生任务的强文化规定性,不到万不得已,村民家庭一般不会选择外地媳妇,因此外地媳妇这一群体数量有限,但其功能多样,概括而言,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给予底层家庭为子代组建完整家庭的婚姻机会,有效缓解为人父母的人生任务焦虑感的同时,也为其人生意义展开提供了重要的家庭场所,否则人生没了奔头、生活将丧失希望;二是为这些本地婚姻市场竞争的失败者消除沦为光棍的人生风险,为其正常而有序的家庭再生产奠定重要基础性条件,在华北当地,成家才意味着成人,否则永远都是村庄的边缘人群,也即不正常的人;三是外地媳妇的到来,使得底层家庭可以像其他正常家庭一样参与村庄事务,接受村民的正常评价。在当地,娶外地媳妇、组建家庭,总比一辈子沦为光棍的人生境遇和社会评价高得多。

简而言之,本地婚姻市场偏好下,女性资源稀缺,且结婚生子具有人生任务意义上的强文化规定性,如此以来,也即意味着村庄内部的婚备竞赛具有不可退出性。面对日益高涨的婚姻支付成本,房子、车子、高额彩礼等一系列竞争标的物,无一不转化为了家庭经济能力,并最终形成父母的人生任务压力。在本地婚姻市场中供需双方并不匹配的情况下,究竟谁会沦为光棍呢?上层竞优、中层跟进,唯有下层在大概率事件意义上容易遭受挤压,尤其是家庭条件差、个人条件差的双重劣势群体,最容易遭受最为沉重的婚姻挤压。这一双重劣势群体,会心甘情愿地沦为光棍吗?当然不!本地婚姻市场相亲困难,于是他们将眼光转向了全国婚姻市场中以云南农村地区为代表的更为低洼的地带,或骗或买,或哄或介绍,通过各种途径将外地媳妇娶进本地家庭,有效缓解个人婚姻风险、父母人生任务焦虑以及村庄的负面评价。简而言之,外地媳妇群体,数量有限,但功能多样,意义巨大。

(三)社会影响

外地媳妇的到来,一方面,有效缓解了底层家庭父母的人生任务焦虑感所带来的精神紧张,提供了有效的应对家庭婚姻风险的应对机制;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看到,外地媳妇的到来,并不意味着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家庭婚姻风险,只是在一定时间段内有效缓解了这一人生任务焦虑。本外结合中先天的不稳定性和脆弱性,使得这类家庭更容易内生出更多的细小琐碎的家庭矛盾,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转化为婚姻家庭风险,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外地媳妇离家出走,辛辛苦苦、东拼西凑、东挪西借而来的婚姻资本也在此过程中消耗殆尽,关键是很有可能彻底击碎这类双重劣势群体的家庭梦,使之沦为真正意义上的村庄边缘人群。

与此同时,外地媳妇群体婚姻家庭的不稳定性,与村庄既有婚姻家庭模式张力十足,本外的结合,意味着媳妇是可以用来买卖的,大不了到云南买个媳妇这类村庄话语的生成,物化女性的同时,也极大消解了婚姻的神圣价值性,侵蚀村民对婚姻家庭的敬畏。本外婚姻的脆弱性和不稳定性,极大助长了日益高涨的离婚风气,其所带来的社会影响,是阴沉绵长式的,也是值得后续进一步观察的。

简而言之,作为一种底层家庭婚姻风险的应对机制,鉴于其本外结合的脆弱性和不稳定性,在一定程度上有效缓和底层家庭婚姻风险的同时,也应注意访谈其次生婚姻风险。在完成正常家庭再生产的道路上,底层家庭还需谨慎而努力。

五、结语

外地媳妇,是中国农村底层家庭婚姻风险的重要应对机制之一。在男女人口结构失衡的大背景下,女性资源稀缺。本地婚姻市场偏好下,村庄中上层家庭竞优、中层跟进,底层遭受沉重的婚姻挤压,实质是阶层挤压,以河南为代表的华北地区农村尤甚。在为儿子完婚的父母人生任务的强文化规定和高人生期待下,本地婚姻市场婚备竞赛失败的双重劣势家庭,并不会心甘情愿接受沦为光棍家庭的命运。有基于此,外地媳妇作为一项重要的底层家庭婚姻风险的应对机制,应运而生。本文秉持村庄主位视角,立足经验,通过梳理外地媳妇生成的人口学基础、村庄社会基础和家庭文化基础三大基础来呈现其村庄具体实践,旨在勾勒出外地媳妇的生成机制及其村庄社会文化基础。

外地媳妇,作为底层家庭婚姻风险应对机制,是一项值得具体而持续关注的学术命题,在男女比例失衡的人口结构大背景下,既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同时也有值得持续开拓的学术空间。云贵川底层家庭婚恋是自由的,父母任务感是不强的,光棍同样是作为村庄正常家庭参与村庄生活的;粤闽赣地区村庄具有团结型村庄结构,最大限度消除光棍风险的同时,光棍也是被包括自家家庭在内的整个村庄保护的对象;鲁豫皖农村地区的光棍,是可耻的,属于村庄中不正常的人,竞争性村庄社会结构只会将个体家庭婚姻风险放大到若干倍,并最终传导到父母身上,底层家庭生活沉重、屈辱而脆弱。中国作为巨型国家,地广人稠,区域差异极大,同时共同专注家庭再生产,但其内涵差异巨大。华北平原农民家庭向内的家庭再生产,又非简单的家庭再生产,也不同于两湖平原地带的外向的扩大型家庭再生产,在城市化大背景下,为何如此,有何影响,中国农民家庭、尤其是底层家庭再生产类型与机制分析,成为笔者下一步研究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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