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 宁
伴随着20世纪80年代西方后工业化社会的勃兴以及电子产业兴起所引起的第三次产业革命,后现代理论的表述兴起。无论是被看作一种激活我们经验的“新的”方式*[意]詹尼·瓦蒂莫:《现代性的终结——虚无主义与后现代文化阐释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8页。,还是被描述为由于大众传媒的介入而以一种蓄意改变传统艺术定义的“扭转”姿态,包含有政治、文化、艺术等多维度的“现代性”,俨然成为一个反思性的热门问题。“现代性”似乎已经终结……但作为世界历史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作为当今世界全球化趋势中的一种时代精神,现代性应该是一种延续的尚未终结的规划(哈贝马斯),或者说是一种至今仍很有活力的思维方式(福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观照下的中国现代性影响着当代艺术的表达,影响着中国民族民间舞蹈艺术的当代表达。
只要有民族,就有民族舞蹈;有多悠久的民族文化,就有多悠久的民族舞蹈史。中国民族民间舞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舞蹈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始终是民众表达心声的重要方式之一。作为拥有众多民族的大家庭,中国民族民间舞从来都是多姿多彩、异彩纷呈的,它是民众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既具有祈神祭祀的仪式与功能,也有贵族士大夫情怀的寄情与表达,还有生产劳作的模拟与再现,更有人民大众情怀的抒发与宣泄……历经几千年的演进,它始终是最受大众欢迎的舞蹈种类。舞影网曾进行过“你最喜爱的舞种”投票,数据显示:中国古典舞占10.9%,中国民间舞占41.7%,芭蕾舞占10.2%,现代舞占13.7%,当代舞占23.5%。在中国舞蹈网论坛中,对不同舞种人气最旺的投票,统计如下:中国舞占9.5%,现代舞占18%,民族舞占43.8%,街舞占4.3%,芭蕾舞占11.6%,国标舞占7%,踢踏舞占2.1%,其他占3.5%。*许锐:《当代中国民族民间舞蹈创作的审美与自觉》,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4年版,第176页。从这两个统计数据可以看出,广大人民群众对于中国民族民间舞的喜爱程度是其他任何舞种都无法超越的。近些年来,随着社会物质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民群众对精神文化的需求日益增长,加上政府的扶持,中国民族民间舞蹈的发展更是突飞猛进,笔者对其主要类型、参与群体、表演形式与主要特征进行了分类整理(见表1):
类型名称参与群体表演形式主要特征原生态舞蹈乡村百姓节日庙会、祭祀以延续乡俗仪礼等为主要内容的文化呈现,自娱自乐和民间祭祀为主,基本保持原始风貌、功能,具有较强的娱乐性、仪式感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非遗项目传承人、政府文化部门民间节日表演或专门性展演以传承传统民间文化为己任,以馆藏式继承方法尽量保持原生状态;专门性展演则会融入当代创作理念或手法群众舞蹈业余群众广场舞、大秧歌以丰富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为目的的健身性舞蹈,是国家文艺政策参与下的一种民间话语自我表达与抒发的新形式院团舞蹈专业团体舞台表演性剧目的创作与表演以中国民族民间舞为主要素材,以国家政治话语的人文表达为己任,展示着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学校舞蹈教育机构课堂教学及剧目排演以现代性的文化观进行传统民族文化的传授与创作,彰显着传承民族文化的使命感与责任感
通过上表我们不难发现,当代中国民族民间舞蹈的表达是一种全民表达,已经渗透于生活的各个层面,形式更加多样,并表现出不同的特征。这种多层次立体的全民舞化现象,较之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传统社会形态中的中国民族民间舞单一的田野形态,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多了一种国家立场话语的参与和表演,也多了一种文化传承的意识与责任。这些特征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它们是现代性渗透下中国民族民间舞创作和表达形式的改变,它们是中国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过程中其现代性的文化表意,以及中国当下的社会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的表达。
一个多世纪以来,现代性是社会各界众多学者所关注的热点问题之一。现代性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这一概念所涉及的时间之久、含义之广泛,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人给出一个确定的概念,不同学科领域对“现代性”的具体体现与演变都有不同的定义、不同的理解。韦伯的现代性理论就认为:不同于传统社会的整合统一性,现代社会形成了许多自主的价值领域如:经济领域、政治领域、审美领域、性爱领域、知识领域等,它们共同塑造了现代文化。*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43页。它不是一个单纯的社会历史进程。
从政治制度方面,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将“现代性”界定为在欧洲封建社会之后所建立的在20世纪日益成为具有世界历史性影响的制度与模式,并有一整套以自由、民主、平等、政治为核心的价值理念,是指与西方上古、中世纪等所谓“传统时代”相对立的一个“新的时代”*[英]安东尼·古登斯等:《现代性——古登斯访谈录》,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69页。;在人文学科的学者看来,现代性体现在精神文化方面,具有反宗教、反封建专制意义的以人的价值为本体的自由、民主、平等、正义等观念,体现为一种社会历史的现代性;在艺术家那里,现代性则是美学层面的,它于1672年首次出现在《牛津英语字典》中,法国现代诗人波德莱尔把它运用到美学领域,认为现代性是一种具有启发性的“现代生活”方式与“现代艺术”概念的融合。由此可以看出,现代性是一个综合性的概念,当下学者研究普遍认同三个与其相关联的概念:“审美现代性”“文化现代性”和“社会现代性”,从逻辑上讲,“审美现代性”从属于“文化现代性”,“文化现代性”是“社会现代性”的文化表意,可以说,现代性是伴随社会制度的发展而成长起来的一种文化规划。在不同的社会制度下,伴随着不同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现代性会有不同的表现。
在中国,被广泛认可的现代性发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这一进程不同于西方工业社会的自然发展而成,中国的现代性由外力被迫而为,属于被动的“后发外生型”。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发生于国门被迫打开的时刻,发展在中国借助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使社会直接从封建社会进入到民主主义社会这一历史过程中,因此,不能以西方现代性的特点来看待中国的现代性,我们需要西方的形式,又要在马克思主义思想指导下发展,不能“拿来”式的纯粹西化;我们既想挣脱自身文化传统束缚的藩篱,又不得不充分考虑到现代性转换时对文化传统的内在要求。
中国的现代性与西方现代性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西方的现代性发源于对“共同体”或“集体”的批判和超越以及对现代生产的追求,而中国的现代性则发源于对“权力至上性”的批判和超越;第二,西方的现代性之核心理念是对个人“权利、能力、理性和自立”的追求,力求使个人独立并成为主体,而中国的现代性之核心理念是对国家立场的追求,它力求使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
结合中国传统的“文以载道”文化观和文艺人“修身以治世”的价值追求,我们发现,中国社会现代性与文化审美现代性是紧密联系的,只有在社会转型的时候,中国文化的现代性才会发生。虽然曾经有王德威认为中国的现代性并非始自那充满斗争意志的“五四”时期,而是产生于晚清资本主义在中国社会萌芽的时候,在《被压抑的现代性》中发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问话来质疑中国现代性发生的节点,虽然看到了现代性发生的要素,但他终究没有意识到只有社会现代性与文化审美现代性相伴而生的时候,才是现代性真正形成的时候。
民族性是自我身份的确认,现代性是社会发展的规定,二者的对抗与融合是近代至今文化研究所关注的热点之一。事实上,自1919年中国现代性发生以来,中国的民族民间舞蹈艺术表达的现代性始终是随着中国社会现代化建设的进展而发生着变化的,在这里,民族性与审美现代性和社会现代性互相交织、密不可分。中国民族民间舞蹈的艺术话语发生着现代性的转换,中国民族民间舞蹈民族性被充分继承且不断创新,而且对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建设和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
在中国舞蹈史的研究中,把“当代”的节点设定在1942年,认为:“当代”的时间概念从1942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开始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的新秧歌运动是一个典型的舞蹈现象,此后数十年的中国民族民间舞蹈创作都体现出这一开端的深远影响,并成为一个非常突出的文化现象。*许锐:《当代中国民族民间舞蹈创作的审美与自觉》,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4年版,第31-32页。王克芬也认为:“自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以来,我国的民族民间舞蹈得到了划时代的发展。”*王克芬:《中国近现当代舞蹈发展史》,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0年版,第432页。不可否认,新秧歌运动时对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革命化”的成功改造与运用,在这里,傻小子、傻姑娘变为工农兵学商,逗乐、调情情节变成了延安发生的新人新事、模范事迹……但笔者认为,1942年的新秧歌运动这一文化现象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可以追溯至新文化运动影响下的中国民族民间舞蹈的艺术活动如:1919-1927年间的黎派儿童歌舞,1927-1937年间的苏区歌舞等等。
其时,现代性伴随着国门被迫打开而猝不及防地发生在我国,独立、民族的国家尚未建立,中国社会现代性的构建首先面临是一个政治性任务,中国社会急需建立一个以政治解放为主旨的话语体系来引导中华民族的解放与独立。由此,以“民主、自由、科学”为旗帜,中华民族解放与独立的道路开始建设,原本散落于田野间的民族民间舞蹈被改造与应用为一个新的舞蹈形式,一种与中国政治社会紧密相连的话语表达如:1937-1945年间的边疆舞;1946-1949年间的解放秧歌等。这些有益的尝试与经验,使得中国民族民间舞蹈艺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为国家话语的代言,伴随着中国社会的变革与发展,伴随着国家现代化建设的发展,不仅成为人民群众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成为国家政治文化的组成部分。
仝妍认为:“当代舞蹈创作的‘现代性’不仅仅是概念的炒作、时髦的标签、世俗的迎合,而是舞蹈艺术发展的自律使然。”*仝妍:《现代性与大众性——中国现当代舞蹈发展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9页。的确,在国家话语的立场下,中国民族民间舞蹈艺术发展遵照“百花齐放”的指示,并未丢失自身对民族民间文化的继承,在遵从国家现代性原则的同时,充分遵守舞蹈艺术自身发展的规律,并以极具责任感的民族意识来继承和创新民族民间舞蹈文化,使民族民间舞蹈艺术迸发了新的生机,大大展示了其艺术自律的魅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头三十年,各级各类的专业院团和舞蹈学校纷纷组建,这在很大程度上激起了艺术工作者对中国民族民间舞到艺术创作与排演的热情,促进了舞蹈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不仅规范了“中国民族民间舞”的概念,而且确立了中国民族民间舞在新时期的文化任务。他们创作了大批如《鄂尔多斯》《红绸舞》《荷花舞》等经典剧目,作品以饱满的政治热情,鲜活的民族民间舞蹈文化来讴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来歌颂党的领导。同时,还创作了《鱼美人》《宝莲灯》等民族舞剧,初步构建了中国民族舞剧的样式和形态。即便是曾被诟病为“文革”畸形产物的样板芭蕾——《红色娘子军》与《白毛女》,其中对于民族民间舞蹈的坚持、挖掘与整理,也是值得可圈可点的。
从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至今,我国以开放的姿态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与文化,但中国民族民间舞的民族意识并未削弱,与上文所述舞台艺术相映生辉的,是广泛存在于百姓生活中的另外一种形式的中国民族民间舞,一种大众化的舞蹈形式——大秧歌和广场舞,以庞大的规模和饱满的热情来表现中华民族血脉里的民族自豪感。
中国社会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们国家改变了单一的建设思路,开始注重从经济、科技、社会、文化与环境等各个方面展开中国现代性的构建。自费孝通先生1997年在北大社会人类学研究所开办的第二届社会文化人类学高级研讨班上首次提出“文化自觉”后,民族文化、传统文化的作用更是被格外重视,“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民族复兴”三步走的路线被提出,以期形成能够最大限度保证人与社会全面发展的物质文明、政治文明与精神文明,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当下,“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口号已经不被质疑。曾经,北京舞蹈学院带着《东方红》《黄河儿女情》《献给俺爹娘》《奔腾》《雀之灵》等剧目受邀出国演出,菲律宾《商报》发表署名文章认为:“《乡舞乡情》以鲜明的艺术特色,强烈的时代气息和独特的编舞手法,展现了五千年源源的华夏文化。”《澳门日报》认为:“北京舞蹈学院——乡舞乡情舞蹈团,从中国民族生活中取材,锐意发展中国民间舞,在保留传统之余,吸收西洋现代舞技法,融会贯通,深化民间舞的表演层次,确立了一条中国现代民间舞的创作道路。”*王克芬:《中国近现当代舞蹈发展史》,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0年版,第433页。可以说,我们输出的文化是具有中华民族自身的命脉与精神气质的,是中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体现。
习总书记也曾明确提出“文化自信”指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政党对自身文化价值的充分肯定,对自身文化生产力的坚定信念,是对既有文化优良传统的肯定与坚持,文化自信是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的源泉,中华民族正是有了对民族温厚的自信心和自豪感,才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保持自己、吸纳外来,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华文化。因此,我们大力挖掘和保护“非遗”舞蹈文化,自2005年开始至今,我国纳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舞蹈类项目已有113项,更不用说省级和地市级的了。各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机构、艺术院团和艺术类院校纷纷进行继承和创新活动,并取得很大的收获。据悉,2018年5月5日,“民族瑰宝·舞之传承”首届中国非遗舞蹈展演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上演。南丰跳傩、奉贤滚灯、土家族撒叶儿嗬、羌族羊皮鼓舞、朝鲜族农乐舞、白族仗鼓舞、反排苗族木鼓舞……18个来自全国各地的非遗舞蹈节目精彩亮相,既有原汁原味的原生态舞蹈,也有创新性的作品。不论是继承的抑或是创新的中国民族民间舞蹈,它们都是构成富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中国文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也是构成我们文化自信的重要来源之一。
艺术是文化,艺术也是历史。从“边疆舞”到“中国民族民间舞”,中国现当代以来的中国民族民间舞以强烈的历史感和使命感,成为我国现代民族国家革命和建设的工具之一,其当代表达是中国民族民间舞横向吸收姊妹舞种之后的一个多元表现,是当前政治文化背景下艺术价值观的表达。习总书记说:“文运与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现代性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与物质、精神与制度的现代化状况紧密关联在一起的,当代舞蹈艺术工作者正在以提炼与重构、传承与发展、民族与现代三大问题为核心,构建着新时代的中国民族民间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