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复杂的个体心智活动,是作者与阅读主体之间的对话过程,新的教学理念强调了教师的阅读,这就意味着对教师的文本素质,即对教师文本的独立解读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前教师在教学前已经有了教案,看文本与看教案教参也经常同步,教学中多了按部就班的照本宣科和对教学技巧的关注,少了原汁原味的个性咀嚼。提供背景资料和进行理性分析诚然重要,但要让学生真正的亲近作品,教师是否还需要忘我的投入文本,即“入境”——袒露自己的心灵,与作者真情交流,将作品和人物的美感充分演绎出来?是否这样才会更好地感染学生,引导学生和作者进行心灵的对话?这也是笔者在教学中经常思考的问题。虽然,教师在教学前先有自我的解读比直接拿着教案教费时费力的多,但在倡导亲近阅读的今天,如果教师都不曾先感动自己,又怎么去要求学生爱上文字?阅读教学可以从教师的文本解读开始。教师在亲近文字的过程中,也可以获得内心的愉悦。笔者在对《湖心亭看雪》这篇课文进行解读时,就非常真切的感受到了这一点。
湖心亭看雪只有短短一百六十个字,讲述的是张岱在晚年时回忆自己年轻时去湖心亭看雪的一次经历。缓缓叙来,就象一幅清远淡雅的水墨画,笔墨精炼,有诗的神韵,画的意趣。特别那几句写景句,“湖中人鸟声俱绝。雾淞沆砀,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更是境界全出。这幅画寂静、苍茫、浩大、飘渺、洁净、浑然一体,一个“与”字,几个量词“痕、点、芥、粒”可谓是神来之笔,作者用画笔的技巧,随心挥毫,寥寥数笔却意境深远。
作者去湖心亭看雪,本是雪夜独行,却偏巧在湖心亭遇到了人,作者说亭中人大喜,却通篇没有言自己的悲喜,是悲是喜,或是亦悲亦喜,对此历来就有多种解读,语言文字的魅力也就在这里了。因为作者毕竟离我们年代久远,他当时写这篇文章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谁都不清楚,我们只能根据作者的经历以及他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情绪去推测、去解读。
就像汉代的杨雄所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1]心画后来被用到书法上,成为书法艺术的一种境界。笔者在读《湖亭看雪》时突然有一种灵感,西湖的雪景是不是作者的在用笔画出他的心画呢?又或者,只有心中的这幅画能将他内心的各种复杂而有微妙的感受以一种淋漓尽致的方式展现呢?
沿着这种灵感,笔者读了张岱晚年的两部作品,《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突然觉得豁然开朗。张岱是有西湖情结的,而尤其喜欢游人散尽后的西湖,表现在他的《西湖七月半》中,他写了五种看湖之人,又说这五种人皆不是真正看湖之人,而当时年轻好繁华的自己最后却是在游人离开后,在静静的西湖中酣睡,和谐又默契。在《西湖梦寻》的序言中,作者就直接拿西湖和湘湖、鉴湖来比较,说雨雪的西湖最寂寥,作者的喜好也就不言而喻了。他爱寂寥清静的西湖,不同于俗流,就像周敦颐独爱莲,陶渊明独爱菊一样,都有一种文人超凡脱俗的雅致,孤芳自赏的傲岸高洁。这是年轻时候的张岱,这是外表好繁华,享奢靡的张岱在内心画出的一片净土。而晚年的张岱经历了国破家亡的痛,入山隐居,西湖对他就更是情之所系,梦之所牵。在《西湖梦寻》中他就毫不掩饰地坦露出自己的这份痴迷。“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 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2]在晚年作者的眼里,西湖是家园、是亲人、是故国,痴人说梦,说的是梦中的西湖,说的是年轻时如云烟的过往,说的是对故园的思,说的是亡国遗民的痛啊!这一切谁能懂?只有西湖懂。只有雪后的西湖,才以一种干净清冷而又朦胧的状态,重现着作者亦真亦幻的过往、恍如隔世的故国。无人信高洁?西湖表予心啊!西湖是张岱的知己,而张岱的眼里也只有雪后西湖。所以在他的笔下,西湖才会如此寂静洁净而又朦胧。
张岱把心中所有的情感连同自己的性情都交付给了他的知己,他是在用雪后的西湖景画他的心中画,在表达他内心的万千痴情。读懂了他的心画,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比如有学生在预习中生成的问题,为什么开始说“独往湖心亭看雪”后来又出现舟子?一个心中只有知己的清高之人,一个凡夫俗子怎么入得了他的眼?又怎么入得了他的心中画?
笔者在初读的过程中,也曾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人教版的版本把“更定”解释为晚上八点左右。晚上八点去看西湖雪景,能看见那些景吗,莫非晚上有月光?如果有月光作者为什么不曾言及呢?那么更定究竟是晚上八点左右还是凌晨五点左右呢?为此,笔者查阅了很多文章,发现读者中也有一样疑问的,很多读者都偏向看雪的时间是早晨,最具代表性的是应慈军老师在2009年第2期《语文教学与研究》中发表的文章——《湖心亭看雪》析疑及其教学。[3]沿着作者的心画,笔者走进了作者的内心世界,知道作者去看雪的时间一定是晚上了,有没有月光他都不会写了,因为在那样一种心境中他的眼里只可能有西湖,只可能有冰雪,月光也是不入他的心的。就像张岱在《龙山雪》中所写:“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4]月亮不能发光,只有冰雪是呆呆的白色,一如自己呆呆的心啊!
网络诗人老怪的《心画》说的好:“面对素洁,我已心如墨,天际传来洞箫的幽韵,思绪在笔端飘逸,长夜,将孤寂碎裂,挥洒过处,满是自己的独白。”老怪和张岱有一种惊人的默契,笔者读张岱的“心画”、读老怪的《心画》,也突然有一种天涯遇知己的欣喜。可见,文字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能传神地画出作者的心,又让读者在心画的意境中走进作者,并成为新的作者。心画确是桥梁,搭起了字与画,人与人心灵的往返通道。读书最美好的境界莫过于在感受、表达和创造美的过程中,达到一种和谐默契的共振。
叶圣陶先生在谈到阅读教学是曾说:“文字是一道桥梁,这边的桥堍站着读者,那边的桥堍站着作者。通过这一道桥梁读者才和作者会面,不但会面,而且了解作者的心情,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5]阅读是读者个性化的行为,阅读的过程是富有创造性的过程,是一种充溢着生命激情的活动,它不仅关注着学生这一特殊的生命体,也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关注着教师这一群体。做好阅读教学的第一步——教师的文本解读,教师才能真正成为一个阅读者,和一个写作的影响者,并将此作为自身生命存在的一种状态,引领学生寻找活着的依据,存在的意义。王安忆如是说:“它的意义在于,在世界上设立一个很高的标准,或者说设立一种理想。它也许没有用处,可是它照耀我们平凡的人世,显现了神力。”[6]其实,读写教学也就是在寻找这样的世界,参照自己的存在境况,甚至干脆住进他人的世界,体验自己的人生,从而获得相通的那一份神力,培养出一种高贵的精神素养。
参考文献:
[1]杨雄.扬子法言[M].上海:中华书局,1936.
[2]张岱.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M].长沙:岳麓书社,2016:113.
[3]应慈军.《湖心亭看雪》析疑及其教学.[J].语文教学与研究,2009(12).
[4]张岱.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M].长沙:岳麓书社,2016:84.
[5]叶圣陶.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M].北京:科学教育出版社,1985:283.
[6]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讲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21.
陈陵,广东珠海市南屏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