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中的凝思

2018-08-23 10:10梁雷
人民音乐 2018年6期
关键词:音乐

从小成长在北京,先是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接受最早的专业训练。17岁只身离开中国到美国留学。先后在美国波士顿的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和哈佛大学取得学士、硕士、博士学位。在加州大学任教至今已经十年。

我曾经在两篇文章中探讨教育的问题,包括教育的理念(《从我个人的求学经历谈哈佛大学的教育理念》,2005){1}和现代音乐的一些具体课程(《创造一个现代音乐的绿洲——加州大学圣地亚哥校区的研究生作曲教学》,2014){2}。这两篇文章都收入班丽霞教授主编的《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3}中。这里不想重复自己已经发表过的观点和推荐的课程,所以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分享一下我的体验和想法。

我学习过程中有幸受教于多位非常好的老师。其中北京大学国家开发研究院的经济学家、理论物理学家陈平教授是我去美国后遇到的第一位对我深有影响的老师。1992年,我在美国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准备从得克萨斯州奥斯汀搬到波士顿学习。当时陈平博士正在得州大学担任统计力学与复杂系统研究中心研究员。我临行前的晚上,他与我促膝长谈,用一句话为我送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会万家才。”{4}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自明朝董其昌的《画旨》。最后四个字“会万家才”是陈平博士在美国学习多年作出的总结。他解释说:“所谓‘会万家才,不仅仅是听专家学者们的演讲、读他们的著述,而是要与他们交谈、辩论,从真正的对话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深受陈平教授这句话的启发,在这里分享给每一位中国青年作曲家,请大家仔细寻味这三句话的意思。

不夸张地说,自那個晚上与陈平博士的谈话后,我一直在体会这三句话中的意义。作为一名作曲家,我也给这三句话一些新的含义。不仅要“读万卷书”,而且将读书扩展成为“听万卷书”,也就是“听”书中隐藏的音乐;“行万里路”,是从广阔的视野以及自己切身的人生体验中找到音乐创作的意义与灵感的爆发;“会万家才”是通过与不同学科的人才交流,在不同领域的交流与碰撞中找到音乐的新平台与新坐标。

听万卷书

现在这个信息网络发达的时代,知识似乎随时可以在一个鼠标按键的瞬间即可数码化“下载”。但有获得知识的渠道不等同于真正消化、掌握知识,便利的渠道甚至可能令人误解为掌握知识的捷径。读书是一个消化、磨合、领悟、超越的内心过程,这个过程是“争取”的,而不是“提取”的。

我前面提到的“听书”可能对作曲家而言是个特别有趣的练习。《世说新语》中,郝隆说自己于日中仰卧“晒书”,即晒腹中之书。我建议大家“听书”,是通过“听”来寻找读者与书之间一种极特殊的关系!我所感兴趣的是,要从万卷书中聆听音乐。这里不妨先用几本书作为例子。这些或许都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书,但是“听”可以给我们一个有趣的新视角。

日本紫式部著《源氏物语》。大家知道这是世界文学史中第一部长篇写实小说,一位女作家写于大约1001—1008年左右。丰子恺先生翻译的中文版甚为精彩。

日本平安时期贵族受的教育包括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从紫式部的笔触中便可以很深地感受到中国美学的影响。我觉得中国《诗经》中的情感世界在这本小说中被写实的笔法勾勒出来。这是一个情感、触觉、听觉、嗅觉,以致所有感官都高度发达的生命状态。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对声音、对音乐的敏感极不寻常。作为一名音乐家,我仅从这一个角度来欣赏这部作品就获得了很多惊喜。

作者描绘了在篝火、虫声下弹和琴的情景,秦筝与川波声,乐声与风浪声、虫叫声,鹿鸣与瀑布声交融的景观以及贵族女子室内音乐会中演奏者内心的勾心斗角针锋相对、月下偷听以及风吹乐声漂移等等美妙情景。一个特别打动我心的细节是作者描述的衣衫窸窣之声,是这本小说中先后出现几次的因声寻人的情节。丝绸有生丝、熟丝之分,质地不同发出的声响也不同。不同的社会等级、身份的人要穿不同的丝绸,他们行走的快慢、动作隐含不同的情绪。以此延伸,从丝绸的声音中可以听到多重信息和丰富的情感。

丝绸之有声与无声间,还有前面提到的各种声响世界,若不是当时的生活与自然环境极为安静,怎么可能听到?而作者紫式部若不是对声音特别敏感,更不会如此细腻地用美文来雕琢捕捉这些微妙的音响。因为她,我们聆听到了那个世界,体会到生活在那个不同时代的人与周围声音的关系,以及那些声音给听者带来的信息。

现在我们生活的环境已经很难找到如此的安静了。经常送我去机场的出租司机是一位越南移民,名叫安迪。他英文词汇有限,但活泼善谈,在车上用支离破碎的英语告诉我一些非常难忘的故事。他过去在越南生活在贫困的咖啡地,穷到全家四口只有一把勺子。但他喜欢音乐,晚上回到家里,常吹笛自娱。如果顺风,笛声就会飘到山下,那里的村民听到,就知道“安迪回家了”。这正是《源氏物语》中所说的“风吹乐声漂移”吧!如此朴素动人的美景我们在生活中很难体验到。即使站在漂亮的小区公园,远处飘来的只有不断的汽车引擎声、飞机声、机械声,似持续的耳鸣,消磨着听觉的敏感。

《源氏物语》中还有一个奇妙动人的比喻,称为“无声瀑布”,来自古歌“恐被人知常隐讳,无声瀑布暗中流。”无声的瀑布被用来比喻秘密恋情。最美最强烈的情感却只能在一片无言寂静中滚滚暗流。这是多么准确又富有诗意的描述!

如果我们回到中文书,大家可以参考不同时期出版过的音乐史料汇编。但我觉得还有很多书籍隐藏着绝妙的音乐,非常值得推荐年轻作曲家们一起来探讨、领略。比如,有一种奇妙的“书中有书”的音乐。大家都熟悉的一句话,“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出自《世说新语》。晚明张岱的《陶庵梦忆》中有很多精彩的散文,其中一篇《虎丘中秋夜》描述了从傍晚到深夜声音的变化,其实是把《世说新语》这八个字隐藏在绝美的文字叙述中。读者可以把它分成几个乐章来听:从“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作为序曲开始,到更定后第一乐章,“鼓铙渐歇,丝管繁兴,杂以歌唱,蹲踏和锣丝竹肉声,不辨拍煞”。接下来一个乐章是“更深,人渐散去,管弦迭奏”,“二鼓人静,悉屏管弦,洞箫一缕”。最后一个乐章以 “三鼓,一夫登场,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收尾。《世说新语》中八个字,“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在张岱的笔下让读者听到一部奇妙的多乐章的交响乐,从“大吹大擂”开始,至“一夫登场,不箫不拍”这样深夜中动人的高潮结束,一层一层推向更沉静、更幽深的纯美境界。其背后隐藏的美学主题与一千二百年前成书的《世说新语》同样,是“渐近自然”。

顺便说起来,《世说新语》中还有一个很妙的成语,说顾长康吃甘蔗是倒过来吃,先从尾部开始,原因是“渐至佳境”。张岱在这里描述是声音的变化、露天音乐会的情景的更换,恰似一个声音渐至佳境的过程:由傍晚喧闹的鼓吹金石,音色随着时间推移转换为管弦,结尾是深夜中的清唱。我们试想现在听到的音乐作品,大多都没有利用这种“倒叙”方式,最为常见的是以热闹为高潮结束。其实那只能似顺吃甘蔗的俗套,而未能领略倒吃甘蔗的趣味!

另外举一个例子:《窦娥冤》当然是大家都熟悉的。我对这部元曲的喜爱并不仅仅是它感天动地的情节。一些西方女权主义学者在讨论西方歌剧中的女主人公时,认为歌剧中往往将丧心病狂(如麦克白夫人)、性诱惑(如卡门)、异国神秘情调(如多伦多公主)、软弱绝望(如托斯卡)、甚至邪恶(如莎乐美)等特质往往给予女主角。在这部元曲的剧情发展中,窦娥从一个没有受教育的善良孤儿和性骚扰的受害者的卑微社会地位,逐渐演变为强烈的发出抗拒不公的声音,甚至直接谴责错勘贤愚、不分好歹的“天地”,成为中国文学史中最强烈感人的反抗的声音。我们想一下,中国漫长的历史中虽然有很多辉煌,但这个残忍的冤屈题材何尝不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动机?一部七百多年前的戏剧反映了后来不同时期与地区都再现的真实的人性主题,甚至是我们所熟悉的真实悲剧。另外我觉得这部元曲的情节有一个巧妙的总体安排,就是剧情中重要的三个同音字:先是冤屈的“冤”,接下来是怨恨的“怨”,最后是发愿的“愿”。我从书中听到这三个同音字,贯穿全剧。或许我作为音乐家对这方面比较留意,但安排的确巧妙。为此我还曾创作了一部萨克斯四重奏{5}来用音乐回应这部文学作品。

“听书”还包括对音乐不同角度的欣赏。大家都知道唐诗有大量是描述音乐的,已经出版的各类唐代诗歌中的音乐资料汇编也多集中在汇集描述音乐、舞蹈的诗词,但这个时期音乐史料中还有尚未被深入研究的题目。我在与哈佛的宇文所安教授学习时,他曾与我分享他找到的三首有趣的唐诗,从中可以发掘乐谱、识谱在当时音乐传播中起的特殊作用。

方干《江南闻新曲》

席上新声花下杯,一声声被拍声催。

乐工不识长安道,尽是书中寄曲来。

王建《霓裳词》

旋翻新(一作自修曲)谱声初足(一作起),除却(一作在)梨园未教人。宣与(一作示)书家分手写,中官走马赐功臣。

白居易《代琵琶弟子谢女师曹供奉寄新调弄谱》

琵琶师在九重城,忽得书来喜且惊。

一纸展开非旧谱,四弦翻出是新声。

这三首诗打开一扇窗,让今天的读者看到中國唐代曲谱是一种文本,可以在作曲家不在当场的情况下,由音乐家“一声声被拍声催”下读谱表演。而且弹奏出来的是“四弦翻出是新声”的新作品。特别有趣的是这样的新作品可能是“书家分手写”的机密文件。因为“分手写”,所以除却收件人外没有人能有全套乐谱。用音乐术语说,就是只有分谱,没有总谱。一首音乐作品成了“中官走马赐功臣”的特别奖赏。这是否是欧洲之外唯一的一个把乐谱当作创作文本来用的音乐文化的证据?

“听书”中还可以听到乐曲演奏的时间、速度的奇妙转化。比如我在《扬州画舫录》卷五中读到一段纪录,一个昆曲戏班看不起雇佣他们的一个老头,嘲笑挖苦他。但万万没有料到,“翁故善词曲,尤精于《琵琶》。于是每日以三百金置戏台上,火腿松萝茶之外,无他物。日演《琵琶记》全部,错一工尺,则翁拍戒尺叱之,班人乃大惭”。这个幽默的故事中七个字极为珍贵:“日演《琵琶记》全部。”这或许是个意外的发现,说明当时昆曲表演速度快、长度比现在短,能在一天内演完《琵琶记》的全部,而非折子戏中的选段。这令我想起英国民族音乐学家Laurence Picken在他的名著《唐朝传来的音乐》(1981)中提出,唐朝的音乐传到日本,原来大约三个小时的音乐被大幅度地放慢,演奏的时间被延长至四十八至九十六小时。我们的传统音乐像一面“时间的折扇”,在历史的长流中轮次翻叠、层层铺展变形。这是Picken教授研究日本雅乐的核心论题之一,而我们如果注意《扬州画舫录》中的故事,“听书”或许已经能够给我们以同样的联想,而且是一个有依据的联想。在这里,我们仿佛听到了时间像折扇一样逐渐展开、放慢延长。当时间一波一波漫延, “扇面”上的音符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以上说的是“听书”乐趣无穷,而“听画”也是同样有趣,能给青年作曲家们无限的灵感。比如元四家之一倪云林,他的“一江两岸”布局对山水画的影响很大。观赏倪瓒的真迹后我有另一个体会,认为他的一个奇特的贡献是把“温度”介绍给了国画。看他的画令人感到冷——不是外界自然环境寒冷,而是作者特立独行、冷漠俗谛的心境和他超然物外观想世界的冷静的心。

有时我想,倪瓒能够让观画者从他的画面上感受到温度,声音是否也有冷暖?我曾经说过,要让音符包含人肢体触觉的体温。我的一些音乐创作中有“温暖地”等表情说明,就来源于此。北宋苏轼对王维作品的传世评语,“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概括了中国传统中诗画共生的关系。我们能否用音乐让听众体会到一种声与色、温度、织体等各种感官综合在一起的“联觉”体验呢?

“听万卷书”可以扩展到其他事物。从万卷画中聆听音乐,从建筑中听音乐,从园林中听音乐,从雕刻中听音乐,从漆器、布料、纸张、石子、树叶中听音乐,从陶瓷的纹理造型中听音乐,从海岸线中听音乐,从珊瑚礁中听音乐。

我最近的一部交响乐队作品《万水千山》{6}的和声就是对石英岩(quartzite)的声音进行分析,直接从石头中“提取”出来的。以下这个例子就是我们用电脑对石英岩发出的声音进行频谱分析提取出的上百个和声中的几个。

因为时间有限,在此我就不多言了。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提到“听画”的体验,欢迎大家参考(《时间的凝聚,音响的振发》,2016){7}。

我曾经请教、采访过多次的原梅兰芳大师的京剧琴师倪秋平先生曾经写到:“艺术家是欣赏者,亦是创造者。一片荒芜的园地,可以建成美丽的花园。最腐朽的东西亦能变成为新奇的东西。这既是改造亦是创造。所有天地间的东西都是资料、都是来源。大家看不上眼的东西,他能辨识,使得人们得到精神上所需要的东西。所以我们说艺术是天给予人类的。由于宇宙之大而无边,那些数不尽的材料永远不会用尽”。

倪秋平先生去世前不久写下这篇日记。当天刚写完,他就激动地给我打来电话,大声朗读给我听。因为老先生耳背,在电话上听不清我向他讲话,读完后只得无奈地挂下电话。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倪秋平先生通话。这篇日记我一直留在我办公室的书架上,时时面对。当时倪先生充满灵感的朗朗语声仍徘徊在我耳侧。“化腐朽为神奇的”的靈动,能给艺术家带来无穷的喜悦,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行万里路

“行万里路”是从广阔的视野以及自己切身的人生体验中找到音乐创作的意义与灵感的爆发点。青年作曲家们恐怕都曾遇到听众问这样的问题,“你创作什么样的音乐?”我父母有时让我给他们解释自己的音乐。他们都是音乐学家,但我做的音乐不是他们所熟悉的。想必很多青年作曲家都了解对父母解释自己的音乐时那种难堪或窘迫吧。

从某种角度来讲,我们在学习过程中,仿佛是一步步进入“巴别塔”:学科划分越来越谨密,术语越来越专业,互不相通。音乐内各学科之间经常在沟通上感到困难,作曲、理论、音乐学、民族音乐学、电子音乐等等,不同学科的学术沟通常常有问题,更何况与音乐之外其他领域之间的交流!

我们的学习不应当让我们感到与周围环境越来越远。我们所学的东西不是指导外界的事物,而是要与外界互动,指引我们努力的方向。现代音乐与现代人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当代社会中有什么问题,我们作为音乐家有职责来参与表达?我们作为现代人,我们在音乐课室里学习的内容和接受的训练到底能使我们如何“听”我们周围的世界?如何为社会中的“没有声音”的人们发出的声音?

有时一个不在意的经历会沉淀多年,终于变成创作的激情而爆发。我在波士顿读书时经济拮据,一天只靠一美金的饭钱维持,周末在剑桥中餐馆端盘子。当时老板经常骂我不够俐落,后面工友也常口出恶言,话好难听!只有一个负责切菜的和一个洗盘子的对我不错。老板嫌他切菜动作慢,不断当众呵斥他。他手指上缠满胶布,因为刀总切到自己的手上。他一头大汗,手指上血迹斑斑。我买不起黑色的打工鞋,穿不合脚的鞋,每次打工脚腕被磨得流血。打完工,一崴一崴地回家。我们同病相怜,成了难友,有时在无言中相互保护、默默支持对方。

后来他们两人请我到他们在唐人街的宿舍,十多名偷渡客们挤在几个上下铺轮流睡觉,四处蟑螂满墙乱爬。他们告诉我自己偷渡过程和一路的遭遇。切菜的是原来在广州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当时他们偷渡时,一路被蛇头虐待,妇女被强暴,在海上被蛇头抛弃在荒岛上。船上的偷渡客被迫起义,用水果刀等小器械与蛇头争斗。起义成功后,才扭转船头被带到美国大陆上岸。一路上的经历充满惊心动魄的情节,偷渡客中也不乏真正的英雄。但到了美国后,他们躲在中餐馆后面的厨房里,绝不能到前台,是别人视而不见的中国人。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工友对我时常恶言相加。他们对前台打工人的嫉恨来自自己的苦衷。我作为一名留学生有机会学习英文,将来在这个社会中毕竟有点希望,而他们作为无证移民或许永远没有学习英文的机会,就连端盘子的权利都没有。在这个社会里生活,他们似乎无踪无影,没有声息。因为与他们一起打工的亲身体验使我对当代的人口贩卖、奴隶以及对无证移民的歧视等问题一直甚为关注。大家可能没有意识到,现在全世界还有约四千五百万人是奴隶,其中包括很多儿童。他们就是当代无踪无影、没有声音的人。他们的故事需要我们说出来、唱出来,让世人听到。

2012年,我参与创作了一部室内歌剧《四首科里多》。“科里多”在西班牙语是“歌”的意思。这部歌剧写的是美国与墨西哥边界的性奴隶人口贩卖的真实故事,其中包括最为可悲的双重剥削——被蛇头剥削的墨西哥无证移民对自己姊妹的性剥削。

很多作品是可以不作的;但是有些作品是不得不作的!我在写作这部歌剧时,脑海里时时浮现的是当年与我一起在餐馆打工的那位工友切菜时手指上的斑斑血迹……

会万家才

“会万家才”,是通过与不同学科的人才交流,在不同领域的交流与碰撞中找到音乐的新平台与新坐标。

我在一篇文章《创造一个现代音乐的绿洲——加州大学圣地亚哥校区的研究生作曲教学》中提出为青年作曲家们创造一个共同深入探索的生态环境,与演奏家、理论家一起创造新的声音、新的记谱法、新的演奏法、新的思想、新的观念等。同时要进一步打开合作的领域,鼓励他们与诗人、美术家、建筑家、舞蹈家以及数据科学家、工程师、计算机科学家等合作,寻找音乐新的空间。

多年来,人类用野蛮的行径不断破坏维持生命的自然环境,破坏生物复杂的多样性。人类正面临着多种自我毁灭的因素:一是大规模毁灭生命的武器的迅速增加,包括核武器与化学武器等;二是对维护人类生活环境的严重威胁,也就是由人类行动导致的全球温室效应。

仔细思考,人类借以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与文化环境,两者都在被严重的破坏。面临这样的现实,更需要从自己狭窄的领域中走出来,与其他领域合作,一起面对,一起研究,一起幻想,一起创造。

这几年,我在加州大学研究的项目就包括与科学家非常不寻常的跨学科合作。比如对国画家黄宾虹的山水册页进行分析、创作音乐。通过这个项目,我们在对画面真迹没有任何伤害的条件下,用紫外线、红外线以及不同波长的地磁频谱从画面上采集各种有机以及化学原料的波长,从分析中进一步提出新的问题,同时将这些信息转化成为音乐。{8}

2016年我的研究生们一起做的一个项目包括对珊瑚礁的研究。大家都知道,由于受到人类的破坏,全球各地的珊瑚礁在迅速死亡。我带领的研究生团队包括作曲、演奏和电子音乐专业的研究生。与我们合作的是结构工程系可视化与虚拟现实(Visualization & Virtual Reality)团队和Scripps海洋学研究所的教授和博士研究生们。该项目的重点是设计高质量的几何3D模型,其中包括海洋学研究所在世界各地(包括澳大利亚的大堡礁、牙买加、夏威夷巴尔米拉环礁等)采集的大量珊瑚礁数据。每套数据有约六亿至十亿个数据点。海洋学家们通过采集,研究珊瑚礁的成长、死亡的过程以及生态环境中各类有机因素对它们健康状态的影响。音乐家们则把数据点分散、解体,同时用在音乐上创造出和声分解的效果,与珊瑚礁的解体相呼应。

地球上一个濒临死亡的物种促使了我们的合作。科学家提供给我们的数据激发了艺术团队的想象;同时,我们的合作也给科学家们带来了创造美感体验的机会。

“自力”与“他力”的信心

我之所以讲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会万家才”,还有另一个用意。史学家陈寅恪在1931年《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9}一文中写道:“吾国大学之职责,在求本国学术之独立。”八十七年前这位伟大史学家写的关于当时的中国学术现状,指出的问题可能是我们今天的学术界仍旧面临的问题,非常值得参考。陈先生提出“求本国学术之独立”。我试图按照他的思路展开一下:音乐作曲理论研究生的教育,在于给青年作

曲家们独立思考的精神与能力,发其“自力”的信心。

我所说的“自力”的信心,是相对于“他力”而言。所谓“他力”的信心,就是凭借通过得到一些奖项、进入一些名校与名师学习,或者在一些国内、国际艺术节上有演出的机会、得到些头衔所带来的成就感。这些通过“他力”带来的成就固然令人羡慕,但我特别关心的是由“自力”得到的信心。有时人们会把通过“他力”得到的成就与通过“自力”得到的自信互相

混淆,但两者不同。

“自力”是指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自己精神的归宿,不依赖外界的承认,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的目标与方向。这样的艺术家,在受到冷落时不为所动,坚持不懈;在受到尊崇时仍然不为所动,直面艺术。也就是六祖惠能在《坛经》中说的,

“自性自净,自修自作自性法身,自行佛行,自作自成佛道”。

以此信念争取到的才是真正的、“自力”的信心。

从“又中又西”走向“不中不西”

我常在想,怎样能够给作曲学生、尤其是青年亚洲作曲家真正“自力”的自信?现在每一位青年中国作曲家都走在几个语境、多种文化之间的路径上,在不同观念、美学与实践的对立激荡中凝思。培养青年作曲家的职责,在于支持他们真正的艺术与思想的独立。前辈作曲家周文中先生曾提出:“我们所需要的作曲老师们必须有又中又西、又古又今的基础和远见。”{10}我们不妨把周先生的主张与陈寅恪先生的“不中不西、不古不今”之学术态度结合。我将其概括为:“热爱中国文化,但不依赖它;敬仰西方文化,但不跟随它。”为取得独立的精神与实力,需要从“又中又西”的知识框架中出发,逐步朝“不中不西”的方向努力。

钱穆先生曾经开过一个书单,称之为“中国人不可不读的九本书”。他列出的书包括《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老子》《庄子》《六祖坛经》《近思录》《传习录》。我们可以问一下自己,也问一下我们的青年作曲研究生,有多少人阅读、研究过这九本书?我不喜欢勉强自己的研究生读我开的书单,因为我举出的例子都出自自己醉心于文字,在母语的万卷书中摸索寻找的。每个人自己认识的“中国”不同,都需要由自己的心灵和想象构建起来。但我非常希望青年作曲家与原典产生亲密的联系,在与原典互动中寻找丰富自己想象的资源。

所谓“经济全球化”,导致了西方精英的语言就是全球语言,形成英语是唯一通用的精英语言、其他语言都是“二等”语言的词语霸权。 “全球化”在教育方面的结果是一种西方精英的学术霸权,西方精英的语言似乎代表着“先进”“权威”“进步”“系统”。而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青年作曲家能否对自己从何而来的本土有一种内心的体认?作为一名现代社会的成员,没有双语的能力对于华人作曲家是不利的,而以英语为母语的学者就似乎不面临这样的不利条件。这是一种不公,也确实有很深的殖民主义统治的语言、学术霸权等造成的不平等。但这对我们的不公,或许也是我们一个极大的优势,在于我们如何转变、回应。

温室效应下,冰川融化,岛屿、城市被淹没,草原变成沙漠,飓风侵袭,物种灭绝。人类所依赖的大自然环境在遭受我们的破坏,人类自己的生存也受到威胁。同时,我们精神家园借以寄托的文字、诗歌、绘画,何尝不是同样在迅速地消失?更可悲的是,我们阅读、理解这些母语原典的文字能力何尝不在严重退化、衰亡?如果我们失去与自己母语的联系,不能理解母语传递的信息,不能用母语思考,无法用母语发挥新的想象,我们如何能够在西语霸权下坚持、发扬自己的独立性?

文化不是与身俱来,而是争取的。“又中又西”是指与知识达到一种诗意的、创造性的关系,要充满想象力地了解自己从何而来,抵达精神文化世界的入口,进入一个既是感官的、又是精神的领域。同时也要深入了解西方,尤其是其宗教、哲学的根本以及现、当代的哲学思潮演变。“不中不西”是超越东西方二元对立,以取得艺术家自身的独立性。吸收借鉴,但不可以盲从迷信于外来之学说;重新自觉地发现自己的根基,而不是浅薄空泛地用自己的文化做标签。

我原来发表的几篇文章中曾经介绍我对教育理念的个人看法,也有一些研究生课程的具体推荐。这些课程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就要面临翻新的必要;各种新理论、新学说、新技术、新思潮必将交替涌现。艺术派别沉浮更换,作曲技术更新换代,其中既有真知灼见,也不乏泡沫幻影;唯有“自力”的信心是真,实系艺术精神之生死大事。

我这番话是直接分享给中国青年作曲家们的。希望他们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会万家才”的过程中,抱著求得“自力”信心的信念。《坛经》记载五祖弘忍对惠能语,“自古传法,气若悬丝”。若想听到历史的心跳,要靠自己去触摸,靠自己去探寻。每个人行自己的万里路。这条路上或许有掌声、有喝彩,更多是与寂寞、迷茫为伴;有时也会有奇妙的偶遇。我相信这一路上的自我实现能够给每个人带来的内心喜悦是无穷无尽的。

{1} 梁雷《从我个人的求学经历谈哈佛大学的教育理念》,《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

{2} 梁雷《创造一个现代音乐的绿洲——加州大学圣地亚哥校区的研究生作曲教学》,《音乐艺术》2014年第1期。

{3} 班丽霞主编《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

{4} 陈平教授后来把这三句话修改为,“翻万卷书,游千里路,会百家才。”作为物理学家,他忍不住将数字调整了一下,以更接近实际。

{5} 梁雷《冤·怨·愿》(YUAN),萨克斯四重奏,2008。纽约朔特出版社(Schott Music Corporation, New York)出版。

{6} 梁雷《千山万水》(A Thousand Mountains, A Million Streams), 《交响乐》2016—2017。纽约朔特出版社(Schott Music Corporation, New York)出版。

{7} 梁雷《时间的凝聚,音响的振发》,《人民音乐》2016年第12期。

{8} 电影《声色源源》(https://vimeo.com/170868203)

{9} 陈寅恪《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361—363页

{10} 周文中《作曲家之培养与中国音乐之前景》,班丽霞主编《借音乐提问:梁雷音乐文论与作品评析》,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

(本文是梁雷2017年11月9日在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理论学科建设国际高峰论坛”上的发言,本刊略有删改)

梁雷 华裔美籍作曲家,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校区教授兼作曲学科主任

(责任编辑 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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