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林生(口述) 李伟(整理)
于永正是我的同学,同乡,同事,同志。所谓同学,20世纪60年代我们都是徐州师范学校的学生。那时,他比我高两个年级,他三年级我一年级;我们是同乡,都是山东人,他是山东烟台地区的莱阳人,我是荷泽地区的单县人;第三是同事,我们共同在徐州市鼓楼区教研室工作若干年,20世纪80年代他参加完苏教版大纲本教材的编写,从大马路小学调到教研室。我从区教师进修学校进入教研室,从那时候一直到退休我们相处了十几年;我们还是同志,是因为我们同在一个教研室,都干小学语文的工作,有同一个志向。当时,我们有三位教研员,我、徐善俊、于永正,三个人都是特级教师,都在小学语文组。于永正负责低年级,我负责中年级,徐善俊管高年级。于永正在写《病中吟》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说,“咱们上天堂了,还是一起研究语文!”
于永正老师的语文教学深受家乡风土人情的影响。他的家乡烟台莱阳地区的人喜欢听大戏,特别是京戏,有一个相声小段《山东二黄》是用山东方言唱京戏,虽然是方言但别有一番风味。于永正从小就喜欢听戏、唱戏,他很有天赋,大小嗓子都有,逢年过节就好来这么几嗓子。于是,从小就在他的心底就种下了国粹的种子。他最喜欢唱的有三段:《霸王别姬》、《苏三起解》和样板戏《沙家浜》。那时听他唱戏只觉得他是在玩,只是一个爱好,并没有往语文上面联系。后来才发现他的语文教学很多是从京剧中汲取的灵感。
如京剧当中最基本的唱、念、做、打四功。于永正最喜欢唱的《霸王别姬》那一段台词,非常美,虽然只有简短几句,但是起承转合,结构非常完整。在项羽回营安歇,虞姬出帐巡营时,虞姬有一段《南梆子》的唱段:“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适听得众兵丁闲谈议论,口声声露出了离散之情。”当时,于永正到处给人唱这段,我并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我突然发现,于永正上的《第一次抱母亲》时的情感变化和这一段高度的吻合。作者母亲病了,他去抱母亲,没想到母亲这样轻,没料到的事情让作者一愣。护士还嚷他,你怎么这么用力抱,你不知道你母亲有多重!于是他就回忆起母亲过去的事情,有自责、有愧疚、有感动。这里的感情也有一个起承转合的过程,就像戏中虞姬的内心波澜,对霸王的爱,又有心痛等,这些复杂的感情在这短短几句话里得到体现。于老师在这节课中也很好地掌握了这种情感的转化。这是于老师从京剧的唱中得到的启示。
另外一个是“念”,京剧有这样一句话,叫做:“千金话白四两唱”,其实是在强调念白的重要。这里讲一个定场白,定场白就是剧中人出场后念个定场诗,然后自报家门,说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的。于老师上课的开场白就很受定场白的影响。比如他给人上课介绍自己说,我姓于,干钩于,叫永正,我到底是不是永远正确?你们当裁判听听看。这种自我介绍的办法和《苏三起解》里一段崇公道的道白非常相似。崇公道在洪洞县当一名公差,一上场就有一段念词: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老汉崇公道。这是不是一种相似套路的移植?你可以说是模仿,但我觉得是创造,因为于老师进行了改编重新组合,重组即创造。
“做”就是表演。最有名的课是《草》。在检查学生背诵的环节,于老师扮演学生的奶奶,一边说着孩子你回来了,一边亲昵地抚摸孩子的头,“来给奶奶说说你今天都学什么啦?”这种表演活灵活现,很好地体现了京剧中的“做”所强调的实和虚的结合。京剧中有实实在在的东西,但是更多的是虚的。手持马鞭,来回走这么几圈,几百里路就下来了。演员踮起脚来,在平地上走几步,你就感觉她正在上楼梯,这些做功,在于老师的课堂上都有呈现。像《小稻秧脱险记》中对“警觉”词语的理解,《梅兰芳学艺》里面梅大师如何盯着鸽子练眼神,等等。
“打”指的是武功。于老师的课也有这方面的架势。如习作课《打鸟》。他穿风衣、戴鸭舌帽,手里端着一把猎枪,在那里转来转去。虽然没有多么激烈的打斗场面,但那种气势,正是从“打”中转化而来。
这样看来,于老师课堂教学的这些精华之处和他热爱京剧并从“唱念做打”中汲取营养很有关系。
于老师的艺术修养不仅来自京剧,还受他老师的书法和画画的影响。这就不得不提到形象思维。钱学森特别看重形象思维。小学阶段,学生绝大多数是形象思维,到了高年级才会多一些理性思维,于永正的课之所以成功绝大多数是因为善用形象思维。
于永正备课时不喜欢在备课本上备课。他喜欢在课本上东一个西一个密密麻麻地写好多字。有一次,他上人教社的教材《白杨》,里面有一个“杨”字,在书上写了很多遍。我很纳闷,就问他:“老于,你写这么多杨字干啥?”后来上课的时候,才知道。你看白杨的杨是木字旁,右边是容易的易的简笔。第一笔横撇要写得长一点。他说,你看脖子长的人都漂亮。美女都是长脖子。你看貂婵,王昭君,杨玉环个个都是脖子长的。连那个舞蹈演员挑选的时候都挑脖子长的,短的不要。我才发现于老师真聪明。利用形象思维,把对人的审美复制到对字的要求,用儿童能够理解的方式来教学。这就是“儿童的语文”。
老教材有一篇课文《翠鸟》,于老师是怎么教的呢?他讲一句就画一笔。嘴怎么样,翅膀怎么样,一边讲一边画,讲完了也画好了。河南的老师听完课后说:“于永正的课真绝!”为什么绝?实际上就是一种形象思维的方式,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把语言变成了图画。把图画和语言沟通起来。这是于老师语文教学的高明之处。
于老师最出名的课是他的古诗《草》。这节课是在上海上的,去之前,他给我说:“我要到上海去上课了。”我给他说:“老于,只要能在上海滩站住脚,咱在全国都不怕了。”上完之后,李伯棠教授给他写了一篇文章,把他大大夸奖了一番。一夜之间,在神州大地上出名了——中国出了个于永正!李教授解读这节课的成功之处,于老师把诗句都用画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这不就是形象思维吗?之前备课的时候,于永正问我,什么是“离离原上草”的“离离”?我说,就是一棵连着一棵,非常茂盛的意思。于是乎,他就画了一棵接着一棵。前边用画,后边是演。“一岁一枯荣”。于老师扮演学生的奶奶,扎上围裙问孩子,今天学的啥,故意打岔把“一岁一枯荣”说成“窟窿”。多形象!
于永正成功的根源就在于注重形象思维。把抽象的文字变成形象的画面。《小稻秧脱险记》里有一个词“有气无力”,他把小孩都叫起来,问他们懂吗?小孩都说“懂”。于老师说那你们就表演出来,我一读,你们就做。结果于老师一读,小孩都软软地坐(也有倒)了下去。这就叫“有气无力”。全场哄堂大笑。《庐山的云雾》以及后来的很多课堂教学设计都是源于形象思维。
于老师的课精彩的还能说上很多,但是最突出的是这两条。京剧和美术深深影响和滋养着于永正。知道你从哪里来,就基本能预示你会往哪里去。这是于老师上好课的初心所在,也是源头所在。
从于老师的成长、成功的过程中,我有三点感受。一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时候受到的熏陶将伴随影响你的一生。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把它们关联在一起,就是一种创造。于老师不就把京剧和语文教学搭在一起了吗?第二,学以致用。于老师把自己当年学到的东西很好地用到了教学当中。第三,要不停地琢磨东西,要持之以恒,勇往直前。
为什么叫“儿童的语文”?于老师为什么这么喜欢儿童,这和他生活的环境有很大关系。于永正的父亲是山东的南下干部,从山东来到徐州,于老师的母亲去世较早,于老师的两个孩子都是他的岳母照看长大的。虽然当时生活比较拮据,但是他的岳母特别疼爱这两个孩子,根本不允许于老师对孩子打骂训斥。于老师的岳母特别幽默,爱说笑话。在岳母的护翼下,于永正教育自己的孩子根本不能发火体罚,那就只能另辟蹊径,用表扬,用夸奖和奖励的方法来教育小孩子。后来,于老师的课堂上一些表扬学生的妙招大多也是从家庭生活中学到的。如用手摸摸学生的后脑勺,表示对读书专注同学的赞扬;抱起一个回答精彩的学生,奖励和老师一起合影等。
以上,是我所知道的于永正,并以此文纪念我的好同学,好同乡,好同事,好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