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白居易
湖州城东南二百步,抵霅溪,溪连汀州,洲一名白蘋。梁吴兴守柳恽于此赋诗云:“汀州采白蘋”,因以为名也。前不知几十万年,后又数百载,有名无亭,鞠为荒泽。至大历十一年,颜鲁公真卿为刺史,始剪榛导流,作八角亭以游息焉。旋属灾潦荐至,沼堙台圮。后又数十载,委无隙地。至开成三年,弘农杨君为刺史,乃疏四渠,浚二池,树三园,构五亭,卉木荷竹,舟桥廊室,洎游宴息宿之具,靡不备焉。观其架大汉,跨长汀者,谓之白蘋亭。介二园、阅百卉者,谓之集芳亭。面广池、目列岫者,谓之山光亭。玩晨曦者,谓之朝霞亭。狎清涟者,谓之碧波亭。五亭间开,万象迭入,向背俯仰,胜无遁形。每至汀,风春溪月,秋花繁鸟啼之里,开水香之夕。宾友集歌吹作,舟徐动,咏半酣,飘然恍然。游者相顾,成曰:此不知方外也?人间也?又不知蓬瀛昆阆,复何如哉?
时予守宫在洛,杨君缄书赍图,请予为记。予按图握笔,心存目想,覙缕梗概,十不得其二三。大凡地有胜境,得人而后发;人有心匠,得物而后开:境心相遇,固有时耶?盖是境也,实柳守滥觞之,颜公椎轮之,杨君绘素之:三贤始终,能事毕矣。杨君前牧舒,舒人治;今牧湖,湖人康。康之由,革兴利,若改茶法、变税书之类是也。利兴,故府有羡财;政成,故居多有暇日。是以余力济高情,成胜概,三者旋相为用,岂偶然哉?昔谢、柳为郡,乐山水,多高情,不闻善政;龚、黄为郡,忧黍离,有善政,不闻胜概。兼而有者,其吾友杨君乎?君名汉公,字用乂。恐年祀久远,来者不知,故名而字之。时开成四年,十月十五日,记。
(选自《白居易集》)
靳 超
金人赵秉文论白居易云:“渊明、乐天,高士之诗也,吾师其意,不师其辞。”其所谓“高士”即超然物外之人,而此种高雅超然之情便为高情,因此赵秉文所说的“师其意”即为高情。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白居易一直以通俗性、写实性、讽喻性的中唐文人身份进入人们的视野,然其意趣萧散而文思高玄的高士情怀却往往为读者所边缘。
白乐天意趣萧散的高士情怀并非是在闲适的常态生活情境下而发出的恬淡心情,而是一种忘乎外物的人格境界。白居易作此《白蘋洲五亭记》已六十八岁高龄,四天前开始得风痹之疾,这种病症非常痛苦:疼痛不但侵扰肢节,更是游走于身而无定处。若以如此的病痛体验来看本文便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感:有病而口不呻吟,无境而心生洒落。白居易的心灵精神超越了外物,因此才能够“按图握笔,心存目想,覙缕梗概”,于心中构出由“荒泽”到“剪榛导流”又到“沼堙台圮”再到五亭“靡不备焉”的“两废两兴”时空变换图像;白居易的心灵精神亦超越了主观的知觉,因此才能无视身体疾痛而显现出萧散超脱的高士之心。
着眼于文学观念,白居易的审美眼光也并非局限于自得自适与家国情怀之中,其在创作心理上亦有着独到的视角。具体而言,白居易在此文中展现出了独特的心物观念和真善美合契的审美情趣。
感物说作为中国古典诗学的核心理论之一,其包孕之下的心物关系便显得尤为重要。乐记云:“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也就是说无论是诗歌吟咏抑或音乐创造,都是人心受到了外物触动而感发于言的结果,这种观念也为刘勰、陆机等汉魏六朝文论家所普遍接受。然而,白居易对此却有着相异的看法,认为:“大凡地有胜境,得人而后发;人有心匠,得物而后开:境心相遇,固有时耶?”按照乐天的说法,世间美景的自在必须有人心的感受才能被赋予价值;人心奇妙的创造构想也必须有物境的招引与依托才能存在開合。于是物境与心灵的“相遇”才构成了文学艺术的创造。这样的诗学观念不仅实现了心物关系的双向互动,更是在中国古典诗学史上增添了关键而浓墨重彩的笔画。
尽善尽美的文学审美观念最初由孔子所提:“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可见真正的美并非文辞的华丽,亦非粗粝的厚重,而是真善美的符契融和。白居易在文学理念上亦秉持这种古典审美理想:“昔谢、柳为郡,乐山水,多高情,不闻善政;龚、黄为郡,忧黍离,有善政,不闻胜概。兼而有者,其吾友杨君乎?”在乐天的内心中,高雅的恬淡之趣与仁爱的忧民之情兼具才是美的至高标准。正是这样“真善美兼具”的审美尺度构成了白居易诗文中美刺讽谏的至善境界与萧散超脱的至美风神。
自古以来,文人雅士性本癖山水。他们在山水游览中感受物景,洗涤心灵,据此而作的山水记文中便蕴含着丰富的心灵体悟与精神营养。因此着眼于境外之悟去体验才能从言外得到更多诗文之神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