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昀
说起来,这已经是我在人民大学的第三次毕业了。
或者,在看完這些文字后,其实你也可以说:“啊!我看你哪次也不是真毕业嘛!”事实确是如此,而我要说的,也只不过是三个六月的片段罢了。
文学理论的书上都会谈抒情。其实“抒情”二字,谓宾结构,很容易让人误会。因为大凡是真有什么事,也都是情要来抒我。要是真如字面意思说的,那就不是我要抒情,而是我要矫情了。没错,我是个害怕矫情的人,这毛病大概跟咬文嚼字一样,都是中文系给我留下的东西吧!
实际上,毕业也是如此。两年前,我们就已经很主动,高喊着“我要毕业”了。那一晚的明法台阶装扮得太适合毕业了,涌动的流池,微弱的灯光,显目而不失庄重的红毯,还有那尚未停业的明德二十四小时超市,仿佛领导们也都是深通资本法则的经济学家,懂得在六月,毕业是一种商业刚需。离人们也都很配合,三三两两罗布于台阶各处,好似星盘散落于宇宙。
陆游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放我们身上可能还嫌不够,我们不仅是不识,更是“少年笑话愁滋味”。那年我们四人才大二,却大摇大摆地在离台阶十米远的广场上席地而坐。啤酒和愁绪,离人们有的,我们都有。离人们没有的,我们还有。那是一种看客的戏谑,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淡。不就是毕个业嘛,有什么可嚎哭,有什么可泪流的?朝对面讥笑一句,我们就开始了我们所谓的愁绪。大抵不过是对现状的不满,对未来的茫然,还有感情上的羁绊而已。每个人也都应景地说些漂亮话,其中最好用的一句是“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了。”我们向离人们借来一个趁手的气氛,借来一个伤怀的理由,然后过河拆桥。于是我们的愁便开始躲藏在考完试的放纵背后,悄然伺机而发。
那时我们的愁还不是离人的愁,是少年的愁。它微不足道,难以堂而皇之地成为一种情怀,都登不上台面,连说出来都嫌难为情。可是我们每个人却都宁愿自己去忍受,去品尝,在时隔多年后,拿出来再一次像当初嘲笑别人一样嘲笑自己。但是现在,它只会像幽灵一般驱使我们大喊大叫,横地而卧,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乎别人的眼光。
去年今日此门中,同样一个向我们预约眼泪的六月,一样的晚上,一样的酒,可离人已不再是那批离人了,离人是我身边的人。我好像还是那个我,尽力伤感,努力悲凉。然而回忆起来时,好像只记得我们在酒桌上,逮到一个什么词就敬什么的放肆大笑:
敬人大!敬明天!敬品园!敬里脊肉!敬大盘鸡!敬胡说八道!
人还没醉,嘴巴已经醉了。其实我的嘴是很冷静的,是很理智的,要醉也是佯醉,看上去很笨。你要是放开它去说,准没什么好听的话。一路走好、他日重逢、前程似锦……我甚至怀疑这些词句生来就是为了避免相对无言的尴尬,或者它们的分量。早在无数人的口中、笔下消耗殆尽。我时常把话说得露骨而冷漠。朋友,原谅我是这样一个害怕矫情的人。可又是什么让我在听到某个地名时冷然停顿,是什么让我在看到某些景象时似曾相识?真正的冷漠名叫遗忘,我却记得。记得我初入人大,几个意气风发的人来到我的寝室,眉飞色舞,莫名其妙。记得街边偶遇,一路闲聊,却发现后来的路真的走成了他们口中的样子。是的,我还记得亲眼看见你们的离去和散落,记得和你们合照时努力搞怪的自己。也许是该煽煽情的,可许多话都窝囊地变得“都在酒里”了。只有一件事是确凿的,那就是,我陪你们干杯了。
我没来由地被情抒了两年,到了今年,是我的主场了,意兴阑珊。似乎周身的场景也在败兴,是啊,它提前抒了我两年,然后任我自生自灭。我被玩弄了。十平方米的寝室,睡了四年的室友,有人留下,有人离开。人去楼空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伤感的,再说人去了楼也不会永远空,还有下一拨人,下一拨愁。已经不想喝酒,不想夜游,也不想嘶吼了,即便它名叫六月。可我还是冷然看出了他人想要怅然若失的欲望。四个人如往常般被托在床板上,将要离去的会洪几番叹息,于是我就很适宜地说一句:“说说你们是什么时候真正认识对方的吧。”
“我记得刚来的那会儿,因为过道太窄,我让昌昀把椅子稍微收一下,他还会连忙转身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好像生怕我介意的样子,那时觉得这人还真挺有涵养的。没想到啊,后来发现是这么一个闷骚的人。”
“哈哈,别提了,你一提我就想起那次我们仨在寝室,想晚上熄灯看个电影,可是你在图书馆,我就让会洪给你发消息说‘王刚快回来啊,昌昀走楼梯扭伤脚啦,回来帮忙扶到医院去啊,没想到你火急火燎地边跑边打电话过来说‘没事儿吧,别急别急,我已经到品六了,然后我们回了一句‘没扭脚,喊你看电影呢,顺路去超市带几包辣条哈,不知道品园超市有辣条的你还被路人嘲讽了,哈哈哈。”
“你还好意思说!我倒是记得在大理那回,我跟小威环洱海骑行,下起了大雨,我车链子掉了,很无助,本来我以为小威不会帮我,没想到他倒腾来倒腾去还真修好了,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真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那次跟会洪在台湾交换的时候也是这样……”
起初,我是知道我在挑起话头,我知道我自己在顺应六月的节奏。可最后我发现,那一晚上的夜谈就好像那一件件从我们嘴中吐出的事情一样,已经成为我记忆里的东西了。
是啊,已经毕过业了,四年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个人每件事,都在教我们毕业。那么,还有什么值得我在这个六月去奋力告别的呢?遇见便已经是告别。也许当我再一次看到他人想要伤怀,想要惆怅的时候,我会说:别想着喝酒了,和过往的一切好好干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