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汉语的神奇,在于它能赋予词语以相当鲜明的感情色彩,从而使一些词语熠熠闪光,也使另一些词语灰头灰脸。前者即为所谓的褒义词,而后者,则就是所谓的贬义词。在各等词语粉墨登场的江湖中,褒义词犹似戏中的正面角色,被人追捧,讨人喜欢;而贬义词却仿佛与之对应的反面角色,遭人唾弃,令人厌弃。
词语遭遇褒扬或贬斥,与其相貌无涉,但与其精神指向颇有关联。褒义词呈现的,大多是一种积极进取的姿态;而贬义词传导的,则是一种懈怠颓废的情绪。
“进步”与“退步”,本来只是对人两种行为动作的描述,且各自独立,比邻而居,但在人硬生生的撮合下,俨然成了一对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生成的冤家夫妻。这对夫妻,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搭伙过着日子,但脾性差异极大,整日锅碗碰瓢盆地闹着别扭,很难水火相容。当“进步”迈开双脚执意前行的时候,免不了要受到“退步”的掣肘。此时的“退步”,宛若悍妇那般,不是拽住“进步”的衣襟,就是抱住“进步”的大腿,一个劲儿地把“进步”朝后拖拉。旁觀者当然都站在“进步”一边,为“进步”打抱不平,并唾沫飞溅地纷纷谴责“退步”的蛮横。
“退步”的形象不光不彩,不堂不正,额头涂满了污秽,胸前贴满了负面的标签,但仔细想一想,“退步”真的唯有千般坏,没有一丝好吗?我看也不尽然。唐代的布袋和尚,曾写过这样一首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布袋和尚以插秧时倒着走为依据,揭示出了“进步”与“退步”间的奥秘之所在:“退步”,未必就不是“进步”;“进步”,也有可能就是“退步”。
通常情况下,“进步”之于人,当然有着更为有益的价值,比如认知的提升,学养的丰富,事业的进取,才学的累积,能力的增强,收获的圆满等等。但在一些特定的背景中,只知“进步”而不知“后退”,绝非全是福音,比如对升迁的热衷,对财富的痴迷,对待遇的得陇望蜀,对名誉的殚精竭虑等,一经过度,便会化福为祸。理智的做法,则是适可而止,该谦让时谦让,该退却时退却,该放弃时放弃,否则,人就会身陷欲望的罗网而难以自拔,被蝇头小利所迷惑,既无法瞭望天空大地之辽阔,又难以享受清风徐来之悠然。如此这般,做人的格调和生命的质量,无疑会大打折扣。
一头牛,如果只低头朝前行走,及至遇到铜墙铁壁也不知拐弯,那它一定会被碰得鼻青眼肿;一个探险者,如果只是一门心思地向前再向前,却从来都不顾盼路况,那他迟早都会摔下悬崖;一辆车,如果拆掉倒车的机械装置,只知往前冲不知往后倒,那它发生车祸的几率会是百分之百……是“进步”还是“退步”,是要据时变而变,势易而易,千万不能将其教条化,一律化。
中国有一句熟语,叫“狭路相逢勇者胜”。抛开这句话隐身的含义暂且不论,单就从字面上理解,便会看出它的蛊惑性和煽动性,宛若明晃晃的病菌那般,对人心具有不可低估腐蚀效用。何为“勇”,又何为“胜”,这些都是值得商榷的。在仅可供一人通行的窄道上时迎面相遇,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其结果,要么僵持着,对峙着,看谁的耐心更足,看谁在时间上更能耗得过谁;要么虎狼咆哮,挥拳相向,看谁的拳头更硬,看谁的武艺更略胜一筹。这等景况,似乎是在宣示一种自我的大无畏英雄气概,但究其实,却是钻牛角尖的线性思维——即民间所说的“一根筋”——在作祟。任何匹夫之勇,若基于利己之上,缺乏公义公理作为根柢,注定会沦为纸糊的彩绘,一根指头就足以将其戳破。
反过来讲,不做一个“勇者”,而做一个“懦夫”,或后退一步,或侧一下身子,让对方先行过去后自己再通过,又有何妨?何必一定要争究个胜负,分出个输赢来?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而人生本来就是一笔不能精打细算的糊涂账,输赢既难以缕清,也道不明白。有的输,其实就是赢;而有的赢,其实也是输——至于是输掉西瓜赢取芝麻,还是输掉芝麻赢取西瓜,则取决于各人格局的大小和境界的高低。